花曉霜下了百丈山,逃到一座山谷,只怕韓凝紫尋來,便尋一個巖洞躲藏。此時她內傷外創漸發,咳了一陣血,昏沉沉睡了過去。時至夜半,冷風灌將進來,將她凍醒,但覺身子僵冷,情知陰毒發作,便勉力盤坐起來,以「轉陰易陽術」抵禦。直到次日午時,身子始才轉暖,她扶著巖壁踱出洞外,只見山谷幽僻,遍長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幾味藥草,或抹在傷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時分,陰毒再度發作,花曉霜復又運功抵禦。如此反反覆覆,掙扎了不知幾日,傷勢終究好轉,真氣也漸趨充盈。
這日清晨,花曉霜從夢中驚醒,身子痛楚大減,心知自此無礙,便出得洞來,爬上東面山坡,眺望旭日,看了一會兒,忽想起嶗山之時,滄海茫茫,紅日躍波,花香滿衣,翠綠拂面,而如今情景彷彿,人事已非,不由得黯然神傷,流下淚來。
直至紅日已高,花曉霜才步下山坡,遙見曠野蒼蒼,心中茫然:「若是回去,從今往後,我再也出不了天機宮,再也不能給人瞧病,也再見不得他……」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亂葬崗赫然在眼,原來她不知不覺,竟又來到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崗上茅屋依舊,坡上野草適為新雨洗過,翠意逼人。
花曉霜遙見柴扉半掩,不覺心跳加劇,踅近山坡,推開柴扉,卻見屋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花曉霜眼眶一熱,傍著木榻坐下,一陣失望之情湧上心頭,不由得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然驚醒。但聽柴門嘎吱嘎吱,隨風響個不停,一縷細細的蘆管聲從罅縫中飄人,如怨如訴,分外淒涼。花曉霜推門一望,只見文靖玉翎合葬之處,坐了一名黑衣老者,發如霜雪,在晚風中獵獵亂舞,情狀甚是詭異。
那人聞聲掉頭,花曉霜看清來人,不覺驚退兩步,失聲道:「是你,你的頭髮……」一時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敢情來人正是蕭千絕,只見他烏黑鬚發已盡成雪白,蒼白臉上佈滿皺紋,聞聲放下蘆管,冷然道:「有什麼奇怪?小丫頭,再過數十年,你也一樣。」
花曉霜沒料數月不見,這一代魔君竟蒼老如斯,一時間懼恨之意大減,暗生憐憫,說道:「蕭先生,夜寒風冷,你還是進屋坐吧。」蕭千絕冷哼一聲,道:「梁蕭呢?」花曉霜淒然道:「我也不知。」蕭千絕默然半晌,忽道:「小丫頭,老夫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答我。」花曉霜道:「請說。」蕭千絕又是一陣沉默,方道:「倘若……倘若老夫不殺梁文靖,翎兒與冷兒會死麼?」花曉霜搖頭道:「自然不會。」蕭千絕怒哼道:「胡說!」花曉霜一驚,不覺倒退一步,卻見蕭千絕望著天歎了口氣,又將蘆管吹了起來,曲調滿是幽幽恨意,遠遠傳了出去。
花曉霜付道:「他在這裡,蕭哥哥若是回來,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只盼見著梁蕭,此時卻又隱隱盼他不要來此,一時倚門而望,心中好不矛盾。
須臾天明,蕭千絕不再吹奏蘆管,只是闔目枯坐。花曉霜始終凝視山下,忽見遠方出現數條人影,花曉霜心頭一急,奔出兩步,叫道:「喂,快別過來。」蕭千絕猜出她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倘若真是梁蕭,你這麼一喊,豈不來得更快。」那幾人聽得叫聲,其中一人身法如電,數起數落,已到山頂,銀衫白髮,竟是賀陀羅。花曉霜不料來的是他,不禁愣住。賀陀羅哈哈笑道:「巧得緊啊,原來女大夫在此?」他嘴裡說笑,雙眼卻四處掃視,蕭千絕背對著他,抑且頭髮盡白,賀陀羅一時未能辨出,見梁蕭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與梁蕭秤不離砣,怎麼分開啦?是了,小情人鬧彆扭了麼?你獨自一人,想必寂寞,洒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曉霜答應,便伸手按她肩頭。
花曉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爭春」,拍向賀陀羅小臂「陽溪」穴,賀陀羅一聲陰笑,欲施辣手,忽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慢著。」賀陀羅一皺眉,負手退開。花曉霜聽這聲音耳熟,定睛瞧去,只見駱明綺快步走上山坡,常寧緊隨其後,哈里斯則拄著一條假腿,一瘸一跛,與五個小廝跟在後面,眾小廝一人背了一個口袋,眉目愁苦。
花曉霜不由喜道:「婆婆!」駱明綺瞧見她,橘皮似的老臉上微露笑意,繼而板起臉道:「那個臭小子呢?」花曉籍搖頭道:「他……他不在。」駱明綺叉腰怒罵:「那個王八羔子,燒了老身的蚩尤林,還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字,哼,豈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與他算算這筆賬!」常寧笑道:「不錯,師叔,這小丫頭也不是好人,您給我的『屍蜂』,就是被她毀了。」駱明綺臉色一沉,斥道:「幾個屍蜂算個屁?你若傷了她,老身才與你沒完。」常寧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心下甚惱,嘿嘿乾笑。
花曉霜心道:「敢情他的毒物都是婆婆給的?」想到駱明綺與這些惡徒做成一路,正想勸說,卻聽一個聲音悶悶地道:「老毒蛇你姥姥個熊,有能耐將老子殺了,不殺老子的,便是烏龜。」花曉霜一眼望去,卻見發聲之處竟是小廝們扛的一個袋子,心中大奇:「這袋子裡還有人?」
卻聽另一袋中有人接道:「胡老一罵得大大不對,他不殺你,便是烏龜,依此類推,他姥姥就是老烏龜,你卻罵他姥姥個熊,他姥姥究竟是熊呢?還是烏龜呢?」卻聽第三個袋子中有人道:「胡老百說得極是,老子竊以為,賀陀羅的姥姥既是熊,又是烏龜,統而言之,便叫做龜熊,不是有人說:」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龜熊『麼?「胡老一嗤了一聲,道:」胡老千放屁,古人說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烏龜與熊自也不能兼得。」他引了一句古人之言,得意萬分,嘿嘿直笑。賀陀羅怒極,眼中透出殺機。
卻聽第四個袋子道:「烏龜是烏龜,魚是魚,怎能混為一談?」胡老一道:「胡老十你懂什麼?魚會游泳,烏龜也會游泳,所以烏龜是魚,魚也是烏龜。」這時,只聽第五個袋子裡那人笑道:「這話對極。」胡老一喜道:「還是胡老萬精乖,明白事理。」胡老萬道:「對呀,烏龜會游泳,胡老一你也會游泳,所以你是烏龜,烏龜是你。」胡老一哇哇怒叫:「胡老萬你姥姥個熊,你才是烏龜。」胡老百當即接口道:「胡老一說得不妥,胡老萬是烏龜,他姥姥也是烏龜……」話未說完,其他四人齊聲叫罵:「胡老百,你姥姥才是烏龜?」胡老百自覺失言,噤聲不語。
眾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花曉霜心中奇怪:「這五個人怎麼住在袋子裡?嗯,難得還有精神。」駱明綺冷哼一聲,吩咐小廝打開口袋,將「中條五寶」揪了出來。五寶四肢無力,顯然穴道被封,更兼鼻青臉腫,大約路上吃了許多苦頭,唯獨十個眼珠賊兮兮亂轉,毫無怯意。
駱明綺冷笑道:「你們五個很有種啊,還笑得出來?」胡老一笑道:「不錯,老子打小就是好漢,就算天塌下來,也是笑瞇瞇的,不眨一下眼皮!」他篤定萬無天塌之理,故而出此豪言。駱明綺冷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偏要你哭一場。」胡老萬道:「眼睛,嘴巴,鼻子都在老子臉上,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老虔婆你管得著嗎?」胡老十道:「是呀是呀,老虔婆你若放十個臭屁,學三聲狗叫,老子憐你年老昏聵,說不準假哭一場,裝裝門面。」其他四寶齊聲怪笑,氣焰囂張之極。
駱明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胡老十厲聲道:「給這王八羔子吃三顆『肝腸寸斷丸』。」一個小廝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三顆丹藥,拗開胡老十的嘴巴,強行灌人。胡老十聽得丹藥名字,知道必是極厲害的毒藥,心中七上八下,但有言在先,不敢流露怯態,舔了舔嘴,嘻嘻笑道:「又香又甜,蠻好吃的!」故意打了兩個哈哈,忽然間,卻覺眼鼻酸楚,忍不住淚如泉湧,其他四寶著了慌,怒罵道:「胡老十,哭你姥姥個熊,不要墮了大家的威風。」胡老十還醒過來,忍淚大笑,哪知「肝腸寸斷散」毒性極強,才笑兩聲,又不禁涕淚交流。四寶再罵,胡老十又笑,然後再哭,如此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賀陀羅等人瞧在眼裡,心中大樂。
花曉霜心中不忍,說道:「婆婆,饒他這回罷。」駱明綺兩眼一翻,嚷道:「你沒聽他罵婆婆麼?不叫他哭得肝腸寸斷,哪顯得出婆婆的手段?」其他四寶齊聲痛罵,駱明綺冷笑道:「罵得痛快啊?哼,你們也給我一起哭。」四寶心頭一緊,慌忙咬緊牙關。駱明綺冷笑道:「老身這次不用下藥,仍舊叫你們哭得死去活來。」胡老一心中雖有畏懼,嘴上兀自道:「老子豈是胡老十那等膿包?哭一聲的,便不算好漢!」其他三寶齊聲道:「胡老一說得極是,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四人正自得意,不防心底裡一陣悲從中來,鼻兒酸酸,眼兒澀澀,頗有放聲一哭之勢,四人均是大驚,拚命隱忍,但那股傷心勁兒彷彿早早滲進骨髓,此時止不住地湧將上來。不一陣功夫,四人眼鼻泛紅,盡都抽泣起來。
眾人見此情形,既感好笑,又覺好奇,花曉霜也詫然不解,問道:「婆婆,他們沒服『肝腸寸斷散』,為何也會哭呢?『』駱明綺得意道:」乖女,按理說,這五個人對婆婆無禮,罪該萬死。只不過,他們身上有一樁奇處,叫婆婆捨不得殺他們?「胡老千一把鼻涕一把淚,叫道:」老虔婆,你捨不得殺老子……嗚嗚……莫非你七老八十,還要招女婿上門……嗚嗚嗚……「其他四寶聽他一說,俱都害怕起來,胡老一急道:」諸位兄弟,中條五寶清白一世,萬不能壞在老虔婆手裡,咱們須得咬舌自盡,以保清白。「駱明綺怒不可遏,她年紀雖大,卻是守身如玉,幾曾受過此等羞辱,只怕這五個混蛋越說越不堪,腳出連環,將五人踢得滿地亂滾,方拍手道:」乖女,你且猜猜,婆婆為何不殺這五個臭廝?「
花曉霜蹙眉沉思片刻,靈機一動,脫口道:「莫非他們是五胞胎?」駱明綺眉開眼笑,捏了她臉蛋一把,笑道:「算你聰明,你師叔遠不及你,他就猜不出來!」常寧聞言乾笑一聲,瞧著花曉霜,眼裡大有嫉恨。卻聽駱明綺續道:「這一胎五人,能夠成活,自古少有,婆婆一眼瞧出來,就從賀陀羅手底救了他們性命,用來試毒?」花曉霜一愣,道:「試毒?」駱明綺得意道:「你瞧見了麼?他們一母同胞,相依成孕,彼此之間,有著極強感應,一人受苦,其他四人必然感知。我給這一個吃了『肝腸寸斷丸』,其他四人必也隨之痛哭。」
花曉霜搖頭道:「如此試毒,於醫道毫無裨益,莫如給他們一粒『笑忘丹』,解了痛苦才好。」「笑忘丹」也是毒藥,能令人大笑至死,但也能解「肝腸寸斷散」之毒。駱明綺聽她一說,更覺歡喜,忙道:「乖女,你將《神農典》讀完了麼?」花曉霜點頭道:「還有許多不明處,尚須婆婆指點。」駱明綺得了傳人,喜樂不盡,搓手笑道:「那麼,那狐狸精可曾被你毒死?」花曉霜連忙搖頭,駱明綺卻也不以為意,道:「你不用著急,婆婆此番出山,必然為你出氣,那臭小子若對你不好,婆婆將他一併做了。」花曉霜心頭劇跳:「那怎麼成,嗯,我須得好好勸勸婆婆,讓她害了柳姊姊,可是大大的罪孽。」
忽聽常寧不悅道:「師叔,你怎能將寶典傳與一個女子?」駱明綺怒道:「放你娘的屁,怎麼不能,師叔我也是女子,手段不比你師父差。哼,我不但要傳她《神農典》,還要將別的本事一併傳她,讓她壓倒先賢,成為一代醫學宗師,哼哼,氣死那些沽名釣譽的臭男人。」常寧神色微變,繼而拱手笑道:「師叔衣缽得傳,可喜可賀。」駱明綺瞥他一眼,微笑道:「你嘴兒再甜些,哄得師叔我開心,或許再傳你兩樣本事。」常寧笑道:「還望師叔成全。」駱明綺笑道:「好說好說。嗯,乖女,咱們再來說這五個混蛋,老身欲拿這些傢伙一試五行散的毒性?」
花曉霜奇道:「怎麼試?」駱明綺道:「老身將蚩尤樹的根、花、枝、葉、果五種奇毒,分別給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勢必各受毒藥之苦,但一人受苦,久而久之,其他四人也能感知同等痛苦,如此一來,我用一份量的五行散,便能收到五份量的五行散之效。」她頓了一頓,續道:「不止如此五行散藥性霸烈,藥量超過五分,常人無法經受,必然送命,若我將根、枝、花、果、葉五大奇毒加至五份量,分別給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彼此感知,必然經受二十五分五行散造就的痛苦。」
花曉霜驚道:「那豈非不活啦?」駱明綺道:「或許他們情形特別,未必就死。再說他們口出不遜,死了也是活該。」她從腰間掏出五個瓷瓶,眼裡透出熱切光芒,花曉霜心頭一悸:「婆婆鑽研藥學,已然人魔了!」正要設法阻止,忽聽胡老百叫道:「蕭大爺救命……嗚嗚……救命……」原來中條五寶早已辨出蕭千絕,故才有恃無恐,大呼小叫,但蕭千絕既不出聲,他們也不敢出言相認。誰料情勢危急,蕭千絕仍是不理不睬,胡老百哭得昏頭,忍不住出言求救。
眾人順他目光瞧去,賀陀羅臉色微變,道:「敢情蕭兄大駕早臨,洒家竟未知覺,失敬得緊。」蕭千絕頭也不回,冷然道:「蕭某今日心情大壞,懶得與你計較,留下這五個混蛋,給我滾得遠遠去吧!」賀陀羅眼珠一轉,笑道:「揀日不如撞日,相逢不如偶遇,今時此地,咱們不妨做個了斷。」
蕭千絕冷哼一聲,起身道:「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若不出手超度,豈非不仁。」賀陀羅面露詭笑,凝立不動。卻聽胡老十道:「蕭大爺,其他人都可殺了,那個小女娃娃給咱們求過情,須得饒她一命。」蕭千絕眼中一寒,怒道:「你還有臉說?五個廢物,盡給老夫丟臉……」話未說完,他眉間忽地掠過一絲詫色,身形一晃,忽地欺向駱明綺,賀陀羅橫身擋住,二人凌空一交,蕭千絕踉蹌後退,蒼白的臉上騰起一抹血紅。中條五寶齊聲驚呼:「蕭大爺。」胡老一怒視駱明綺,啐道:「老虔婆用毒偷襲,好不要臉。」
駱明綺冷笑道:「那又如何?蕭老怪,你號稱黑水滔滔,蕩盡天下,事到臨頭,卻敵不過老身一根指頭,嘿,五行散的滋味如何?方今天下無敵者,當是我駱明綺才對。」她一舉制住當世絕頂高手,得意洋洋,縱聲大笑。蕭千絕五臟奇痛難忍,心中大為懊惱,他早先將心神繫在賀陀羅身上,怎料駱明綺全不顧武林規矩,暗中下毒,若然有備,駱明綺豈有出手機會。
賀陀羅深知這等良機千載難逢。長笑一聲,揮拳撲上。蕭千絕原本勝他一籌,但此刻分心逼毒,大打折扣,十招不到,便著賀陀羅掌風掃中,口角溢出縷縷血絲。駱明綺冷笑道:「賀陀羅,別將他打死了,他中了五行散,還能與你交手,內力當真深不可測,留給老身試毒才好。」賀陀羅笑道:「悉聽尊命。」出招略緩,立意生擒蕭千絕。
花曉霜見此情形,只覺兩方均非好人,相助哪邊也不妥當,但若任憑駱明綺拿人試毒,卻又大違醫者良心,只恨自己武功低微,口齒笨拙,自保猶自不足,更遑論挫銳解紛了。正自焦急,忽聽有人大叫道:「曉霜,曉霜,是你嗎?」花曉霜回頭一望,只見花生背著趙咼,向這方飛掠而來。霎時間,他掠上山坡,在花曉霜身前咫尺停住,臉上掛滿驚喜。
花曉霜不禁眉眼一紅,歎道:「花生,你怎麼來啦?」花生喜道:「真是你嗎?俺不是做夢?」趙咼伸出小拳頭敲了花生腦袋一記,花生奇道:「小娃娃,你幹麼打俺?」趙咼哼道:「你知道我打你,那便不是做夢了。」花生愣了愣,摸頭笑道:「不是做夢,哈哈,不是做夢。曉霜,他們都說你死了,俺偏偏不信,找了你好幾天,都快急死啦,小娃娃說你或許在這裡,俺就一路尋來啦。」他手舞足蹈,端地欣喜欲狂。花曉霜心中感動,不由含淚而笑。
花生歡喜一陣,目光投向鬥場上,見蕭千絕立在當地,東搖西晃,彷彿風中之荷,賀陀羅繞他東奔西走,覓機傷敵,奈何蕭千絕武功委實驚人,雖中劇毒,仍是少有破綻,賀陀羅急切間無法得手,足下越奔越快,雙掌如風遞出。二人四掌相交,聲音密如爆豆。蕭千絕每接一掌,足下便陷落數分,片時間,雙足已陷落近尺。賀陀羅恍然有悟,笑讚道:「好個立地生根。」原來蕭千絕抵擋不住,便以落地生根之法,將賀陀羅的掌力導入腳下,此時被賀陀羅瞧破,不由暗暗叫苦。
花生不識蕭千絕,卻識得賀陀羅,心道:「這廝是大大的壞人。老先生頭髮都白了,還被他欺負,端地叫人生氣。」忖到這裡,也不說話,衝上去便是兩拳。
賀陀羅正凝神蓄勢,欲效雷霆一擊,不防花生忽來架樑,只好轉身格擋。蕭千絕全憑一股意志支撐,得花生相助,心神驟分,毒力直衝上來,頓時坐倒在地。但他餘威猶在,常寧等人雖從旁凱覦,卻無人膽敢上前。
賀陀羅與花生相鬥數次,知他虛實,拆了數招,內勁忽縮,花生受他氣機牽引,一拳搗人,賀陀羅閃身避過,扣住花生脈門。花生半身酸麻,急欲掙扎,賀陀羅忽地右手探出,一把鎖住他咽喉,目透凶光,厲聲道:「小禿驢多管閒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花生將大金剛神力運足,也敵不住賀陀羅的手勁,面紅耳赤,呼吸漸粗。花曉霜急道:「婆婆,請你好心救救他!」駱明綺瞅她一眼,撇嘴道:「我不救。」花曉霜一愣,道:「為什麼?」駱明綺小眼一瞪,頓足斥道:「你這女娃兒真不曉事,便是臭小子對你不好,你也不必找個和尚來抵數。」花曉霜哭笑不得,道:「婆婆你誤會了,他與我只是朋友。」駱明綺面色稍緩,道:「當真麼?」花曉霜連連點頭。駱明綺這才哼了一聲,叫道:「賀陀羅,你放了他吧。」賀陀羅對她甚是忌憚,手勁略鬆,將花生擱下,花生捂著脖子呼呼喘氣。賀陀羅冷笑道:「瞧毒羅剎面子,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害我兒丟了一條腿,我也要廢你一手一足。」
花曉霜驚道:「丟了一手一足,那還怎麼生活。」駱明綺面色一沉,道:「賀陀羅,我叫你放人便放,哪來這麼多廢話?」賀陀羅雙眉陡揚,臉上騰起一股青氣,嘿笑道:「毒羅剎,我再三容讓,你就不能給些臉面麼?」駱明綺眉頭蹙起。常寧賠笑道:「師叔,常言說得好: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別人家的恩怨,咱們還是少管為妙。」駱明綺微一點頭,未及說話,便聽花曉霜冷冷道:「好個以直報怨,你害死我師父,算不算怨仇?若要以直報怨,我該不該向你報仇?」她跨上一步,目中透出憤怒之色。
常寧笑容一僵,瞧得駱明綺面有異色,忙道:「小丫頭你說什麼?我哪裡害死那個臭胖子了?」花曉霜逼視常寧道:「你沒殺師父,他卻因你而死,倘若有人弄瞎你的眼睛,刺穿你的雙耳,再砍掉你的右手,你還肯活不肯活?」常寧心中咯登一下,眼見駱明綺目有怒意,將袖狠狠一拂,斷喝道:「小丫頭,你信口雌黃,污辱長輩?師叔,你信她還是信我。」
駱明綺打量他片刻,忽地搖頭道:「我信女娃兒。」常寧一愣,駱明綺目光炯炯,射在他臉上,緩緩道:「老身知道,你一向妒忌常青,當年你亂了他的三焦,害他終身,別人不知,師叔我還不知麼?」常寧頓時面如死灰,駱明綺瞧著他,歎了一口氣道:「我當你小時糊塗,年紀長些,或許悔悟,唉,如此看來,師叔我想錯了。」
常寧深知駱明綺性子乖戾,行事只在好惡之間,手指一動,自己勢必生不如死,直驚得牙關得得直響,撲通跪倒,顫聲道:「師叔,寧兒一時糊塗,現今想來,好生後悔。」駱明綺聽他自稱寧兒,驀地思起往事,心頭沒得一軟,幽幽歎道:「你是師兄的親生兒子,常青卻是孤兒。你母親隨人私奔,你爹心中有氣,對你管教疏慢,卻對常青十分鍾愛,難怪你會恨他,唉,弄到這個田地,師叔很是痛心。」常寧臉如土色,將頭磕得砰砰直響,連道:「師叔饒命,師叔饒命。」臉上涕淚交流,哭得無法收拾。
駱明綺心中矛盾之極,她單戀師兄「妙手佛心」,而「妙手佛心」卻只得常寧這個兒子,若是殺了,師兄必然絕後,倘若不殺,吳常青九泉之下,也難安心。她心念百轉,對師兄之情終究佔了上風,按捺住殺機,長長歎了口氣,正要伸手去攙常寧,忽覺一陣眩暈,不由驚怒異常,厲喝道:「孽畜,你對我用毒?」常寧身子一縮,早巳著地滾出。
駱明綺與毒為伍,體質異乎常人,中毒之餘,仍能動彈,手指一揮,欲施反擊,不料背後風響,無儔巨力落到背心,竟已著了賀陀羅一記重手。賀陀羅怕她下毒反噬,這一掌蓄勢而發,無堅不摧,駱明綺跌出三丈之遙,口中鮮血如泉湧出。
花曉霜驚叫一聲,撲上前去,只見駱明綺筋骨盡碎,痙攣數下,便已氣絕,一雙小眼兀自瞪得老大。花曉霜想起駱明綺為人雖然乖戾,卻對自己好得出奇,剎那間,淚水一點一滴落在駱明綺臉上。哭了片刻,她猛地伸袖拭去淚水,伸手合上駱明綺的雙眼。
賀陀羅與常寧雖聯手擊斃駱明綺,但懼她臨死反擊,設下惡毒陷阱,故而不敢近前。此時見狀,方才確信駱明綺已死。常寧忽地跳出,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搶前向曉霜刺到。花曉霜聽到風聲,側身避開,常寧收勢不及,刺中駱明綺屍身,抬腳踢開,神色猙獰,厲聲道:「小娘皮,將《神農典》交出來。」賀陀羅還醒過來:「是了,這廝倘若學會用毒的本事,洒家豈非也要為他所制?」慌忙縱身跳出,欲搶《神農典》。常寧此時心中焦躁,一匕刺向曉霜心口。花曉霜轉身相讓,腳下忽地一絆,倒在駱明綺屍身上,觸手處摸到一個瓷瓶,眼瞧得常寧一臉獰笑,揮匕撲至,不及多想,順手將那瓷瓶急擲而出,常寧一掌揮出,將瓷瓶打得粉碎,內中藥粉飛散,撲在他臉上,只見常寧身子一顫,啊喲一聲,丟開匕首,雙手捂面,撲通跪在地上。此時賀陀羅剛使「虛空動」趕到,見此情形,忙不迭又跳開老遠。只見常寧嘶聲慘嚎,渾身抽搐不已,眼耳口鼻紛紛進開,流出道道血水,身上肌膚寸裂,流出黑色血漿來。
花曉霜驚詫不已,細瞧瓷瓶碎片,只見其中雜著一張發黃標籤,字跡細若蚊足:「二十五分五行散」。花曉霜一愣,只聽常寧口齒含混,嘶聲叫道:「啊喲……乖師侄……救我……乖師侄……不……好姑娘……姑奶奶,女祖宗,救我,救我……」花曉霜搖頭歎道:「這是二十五分的五行散,無藥可救,我……我也沒法子。」她不忍再看,別過頭去。常寧痛苦難熬,聽得此話,絕望之餘,怒恨交進,咬牙罵道:「臭婊子,小娘皮,啊喲……老子將你……啊喲……把你……啊喲……臭婊子,女人都是臭婊子,我媽是婊子……啊喲……媽……救我,救我……啊喲……」哀嚎聲淒厲萬分,足足持續一盞茶的功夫,常寧聲氣漸弱,四肢胸腹盡皆潰爛,連皮帶骨化作一灘黑水,滲入泥裡。
眾人瞧得心驚膽寒。賀陀羅眼珠一轉,搶到花生身前,正要一掌拍落,以絕後患,忽聽花曉霜道:「賀陀羅,你還要活不要?」賀陀羅聽她口氣迥異平時,微微一怔,冷笑道:「此話怎講?」花曉霜淡淡地道:「你方才不知覺間,中了我的『天殘地滅摧心斷腸大悲散』,你膽敢碰花生半根汗毛,便只得半個時辰壽命。」
賀陀羅只覺一股寒氣直衝頭頂,目不轉睛盯著曉霜,手掌卻停在花生頭上。哈里斯冷眼旁觀,忽道:「宗師,我瞧這小娘皮是在誆你。」賀陀羅兩眼一瞪,怒道:「你懂個屁!」哈里斯退到一旁,嘿然不語。賀陀羅見花曉霜神色淡定,毫無怯色,不覺想起這少女已得毒羅剎真傳。駱明綺方才以無形無象之毒制住蕭千絕,乃是他親眼所見,再想自己方才為常寧慘象所懾,確有片刻失神,花曉霜若要趁機暗算,並非沒有可趁之機。賀陀羅生平最是貪生懼死,越想越驚,心頭不禁擂起鼓來,乾笑道:「女大夫,你好會騙人啊?」
花曉霜淡然道:「你若不信,不妨試一試,你先殺了花生,再給他抵命!」賀陀羅心下大怒:「此等生死大事,豈有試一試的道理。」他見花曉霜把握十足,不覺又信幾分,發起急來:「那毒藥號稱天殘地滅,摧心斷腸,發作起來,必定十分厲害,只怕較之常寧所中之毒也不遑多讓。」他不知「五行散」乃是天下第一的毒藥,只一想到常寧死前慘狀,便覺心頭發毛,不由得將手掌白花生頭上撤了下來。忽聽哈里斯冷笑道:「宗師,你何不運功瞧瞧,可有異狀。」一語驚醒??中人,賀陀羅連忙運氣一查,並無不適,不禁釋然,頓時眼露凶光道:「女大夫,你還真會騙人。」
花曉霜不退反進,跨上一步,道:「這毒藥與眾不同,尋常運氣豈能探出,你若不怕,不妨將中脈真氣正行兩次,逆運兩次。」賀陀羅將信將疑,運氣一試,忽覺丹田一陣刺痛,額上冷汗直冒。驚恐之餘,狠狠瞪了哈里斯一眼,暗罵道:「臭小子,洒家一念之差,幾乎被你斷送了性命。」再瞧曉霜,只見她眉間微蹙,面色木然,頗有幾分冷俏之色,賀陀羅卻越瞧越是心寒,眼珠一轉,笑道:「女大夫,算你厲害,你說,該當如何?」花曉霜道:「你放了花生,我給你解藥。」
賀陀羅凝思片刻,終歸性命要緊,慨然道:「好,洒家且信你一次。」拍開花生穴道,拋了過來,心中暗暗立誓:「拿到解藥,洒家不叫你兩個小雜種生不如死,誓不為人。」花生退到曉霜身邊,摸著脖子呼呼喘氣,花曉霜扶著他肩,身子陡然一晃。花生趕忙扶住她道:「曉霜,你怎麼啦?」花曉霜臉色蒼白,低聲道:「你別說話,扶著我便是。」賀陀羅不耐道:「女大夫,不要拖延,快給洒家解藥。」
花曉霜長長吐了一口氣,歉然道:「賀先生,其實你並未中毒,我為救花生,只好騙你一騙,當真對不住!」她生平從未用過如此詐術,這般力持鎮定,幾乎耗盡所有心力,事情一過,只覺冷汗淋漓,雙腿陣陣發抖,若非花生扶著,早已軟倒。賀陀羅一愣,哪裡肯信,怒道:「豈有此理,你要賴麼?洒家方才行功,氣海分明有異。」花曉霜道:「真氣忽正忽逆,若無消解之法,必會傷及丹田,此乃內功根本之理。你兩正兩逆,氣海當然會刺痛不已。」
賀陀羅恍然大悟,繼而氣急敗壞:「洒家鬼迷心竅,竟著了這小丫頭的道兒!」一時面皮泛青,瞪著曉霜,殺機流露。花生見勢不對,一步搶上。賀陀羅冷笑道:「小禿驢滾開些,苦頭沒吃盡麼?」花生一呆,想到自己打他不過,心中大急,低眉撇嘴,幾乎便要哭出來。
忽聽蕭千絕冷聲道:「小丫頭當真愚不可及,方才賀臭蛇要解藥,你給他便是,五行散也好,斷腸散也行,給了再說其他。」賀陀羅微一冷笑,心道:「被這兩個小傢伙纏住,卻忘了這個大敵。」回過頭來,卻見蕭千絕緩緩站了起來,但臉上氣色灰敗,顯然餘毒未清,當下心中一定,笑道:「蕭兄當真硬朗,怎地,還要架樑麼?」蕭千絕道:「老夫與他們無親無故,架樑作甚,只是瞧不過去。小丫頭太過蠢笨,倘若她將劇毒當做解藥給你服下,只怕天底下再無賀陀羅這號人物了。」賀陀羅笑道:「說得是,小丫頭確是笨了些,只不過,她會給毒藥,洒家就不會拿人試藥麼?」說著目光掃向眾人,眾人均覺頭皮發炸,心頭狂跳。
蕭千絕冷笑道:「你這廝拉人墊背,算什麼能耐。」賀陀羅道:「好說好說,洒家這次不須幫手,再領教蕭兄的高招。」他篤定蕭千絕奇毒未解,故而放出此言。中條五寶大感不忿,紛紛叫罵。蕭千絕冷冷一笑,道:「何必老夫動手。」向花生一招手,道,「小和尚,你過來。」花生望了曉霜一眼,花曉霜見蕭千絕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花生這才走到蕭千絕近前。
賀陀羅道:「要聯手麼?好得很,洒家一併接下就是。」蕭千絕搖頭道:「論及食言而肥,老夫大不及你,說不動手,便不動手。賀陀羅,你信不信,我就地指點小和尚兩招,便能叫你栽個觔斗。」賀陀羅臉色一沉,嘿道:「蕭老怪,你瞧不起人?」蕭千絕不動聲色,淡淡地道:「你怕了麼?」事關武林身份,江湖地位,不容賀陀羅退縮,隨口便道:「好,指點便指點,蕭老怪,你要多少時辰?」蕭千絕道:「不必許久,老夫迫不及待,想瞧瞧你賀臭蛇大敗虧輸的熊樣,半個時辰,盡也夠了。」賀陀羅怒極反笑,拍手道:「好啊,妙極,洒家卻要瞧你有何手段,叫小和尚勝我。」蕭千絕冷冷一笑,又向趙咼招手道:「小娃兒,你也過來。」趙咼依言過去。蕭千絕俯腰拈了兩枚粘土,捏成小丸,低低咳嗽一聲,緩緩道:「你倆用這泥丸,來打彈丸耍子。」花生摸著光頭,好生奇怪,但他性子隨便,無可無不可,蕭千絕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照做。賀陀羅冷眼旁觀,忖道:「真是兒戲,老怪物到底弄個什麼玄虛。」
蕭千絕在地上一左一右,掘了兩個小孔,相距丈餘,說道:「左邊是和尚,右邊是小娃兒,誰將泥丸打人對方孔中,便算贏了。」他對趙咼道:「小娃兒,你先來。」趙咼孩童心性,一涉玩耍之事,精神大振,瞄了一瞄,屈指輕輕一推,將花生的泥丸碰得靠近孔洞。輪到花生,他饒有童心,也覺有趣,當下屈指一彈,哪知指勁太過驚人,泥丸筆直射出,與趙咼的泥丸一撞,自家泥丸沒破,趙咼的泥丸卻被擊得粉碎。
花生歉然道:「小娃娃,對不住。」蕭千絕重又捏了一個泥丸,花生再試,這遭卻將自家泥丸彈破,趙咼嘻嘻直笑。花生大窘,道:「不算,不算。」又捏一個泥丸,一指彈出,哪知兩個泥丸一撞,竟然粘在一處,花生環眼圓瞪,噘嘴望著泥丸,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蕭千絕輕咳一聲,道:「小和尚,你這勁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劃了一個圓弧,說道:「打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勁力太直太快,易發難收。你要學著走弓背路,迂迴射出,快中帶慢。嗯,你順著這條線彈著試試。」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試,泥丸順著蕭千絕所畫弧線射出,擦中趙咼的泥丸,這一回,趙咼的泥丸沒破,卻被帶得飛出兩丈,滴溜溜疾轉。
花生一撓頭,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了一個泥丸打出,這一次泥丸所行弧線越發彎曲,一碰之下,趙咼的泥丸被激得原地疾旋,須臾間散作一堆。花生張著大嘴,愣在當場。蕭千絕冷笑道:「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世間武功無一能及,但剛極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參透禪機,萬法不拘,自有變通之法,你修為不夠,勁力易發難收,無以發揮這門功夫的威力。不過,你既然明白屈曲之道,也算不錯。內勁若能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賀陀羅面色陰沉,忖道:「老怪物說得天花亂墜,小和尚聽得懂麼?」
蕭千絕頓了一頓,又道:「時候無多,小和尚,我再傳你收斂之法。」花生奇道:「什麼叫收斂之法?」蕭千絕道:「大金剛神力一旦出手,應無所往,威力奇大,若對手高明,賣出破綻,誘你人彀,你一招使盡氣力,打他不著,對手必生凌厲反擊,故而但凡出手,使一兩分力,須得留八九分勁,不中對手身體,絕不輕易吐實。」他侃侃而談,說得都是極精妙的拳理,聽得花生連連撓頭。蕭千絕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吧,你再與小娃兒打彈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將泥丸送入孔裡。」
花生只得與趙咼繼續打彈,泥丸鬆軟,趙咼年幼力弱,恰好能將泥丸彈出,又不會弄破,花生力大無窮,每每用力過猛,泥丸要麼破碎,要麼彼此粘住。蕭千絕從旁瞧著,不時出語指點用勁之法。黑水內功以變化見長,花生勁力強絕,偏是不知變通,故而蕭千絕瞧他與賀陀羅動手,便知他敗在何處,此時他身中「五行散」之毒,無力再戰,深知唯有花生堪與賀陀羅相敵,無奈之餘,只好破除門戶之見,指點花生用勁之法,雖是隻言片語,卻處處直指花生缺失。得這大宗師指點,花生漸漸摸透用力輕重之妙,緩急之巧,不到半個時辰,接連將趙咼的泥丸打人洞孔,泥丸卻絲毫無損……蕭千絕頷首道:「也罷,小和尚,你用上這些道理,再與賀臭蛇鬥一鬥。」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殊無把握,但知這一戰難免,只得撓撓光頭,依言站起。賀陀羅早已不耐,更不打話,右拳擺了個小圈,嗖地擊向花生面門,正是「破壞神之蛇」的精妙招數。花生揮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極快圈轉,撲地一聲,劈中賀陀羅小臂,賀陀羅手臂酸麻,拳勢偏出。蕭千絕點頭道:「直中見曲,這招使得不壞。」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雙拳連綿遞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飄忽,無以捉摸。
鬥了十餘招,兩人雙掌相交,賀陀羅故技重施,勁力將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陡然內縮,想誘使花生一拳打空,趁隙反擊,哪知花生勁力也隨之一緩,凝而不散,若有無窮後勁。賀陀羅心頭一驚,內力急送,花生內勁又縮,賀陀羅一拳打空,就在他舊勁方盡、新勁未生的當兒,花生拳勁暴吐,賀陀羅頓覺胸口一熱,蹭蹭蹭連退兩步,面露震駭之色。蕭千絕冷笑聲:「賀臭蛇,這一拳滋味若何?」賀陀羅羞怒交加,輕敵之心盡斂,吸一口氣,縱身搶上,拳風縱橫,聲勢駭人。但花生得蕭千絕指點,儼然身兼正邪之長,拳法於至大至剛之外變生奇突,無形中大合禪門機用,出拳隨圓就方,變化無窮,賀陀羅欲要再使詭招敗敵,殊為不易。
拆了約莫百十招,賀陀羅究竟功夫老辣,連使狠招,再將花生拳勢壓住,忽叫一聲:「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難逃開膛破肚之禍。
蕭千絕眉頭大皺:「小和尚到底年幼識淺,機變未足,不比賀臭蛇身經百戰,如此下去,勢必要輸。」此時臨陣交鋒,瞬息千變,蕭千絕縱慾指點一二,也不可能,只瞧得花生連連後退,情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歎息:「小和尚一敗,老夫立時自斷心脈,絕不受辱於小人。」正當心灰意懶,忽聽花曉霜揚聲叫道:「花生,攻他『雲門』。」花生素來最聽曉霜的話,不及多想,左拳化開賀陀羅的殺手,右手二指一併一攪,若夜叉探海般點向賀陀羅「雲門」要穴。尚未刺到,賀陀羅臉上忽地露出古怪神色,身子一躬,倏地退後三尺,左足鬥起,利若長槍,刺向花生下盤。花曉霜又道:「攻『中脘』。」花生忖道:「『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強攻,豈不挨他一腳踹著。」但他不願違拗曉霜之言,不顧對方腿勢,湧身撲上,拳風忽凝,擊向賀陀羅『中脘』穴。哪知賀陀羅腳到半途,忙不迭迭收了回去,向後脫出丈餘,避開花生的拳風。如此一來,不僅花生奇怪,連蕭千絕也嘖嘖稱奇,覷眼瞧向曉霜,好生不解:「這女娃兒怎變得恁地高明?莫非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能瞧出來?」
花曉霜蛾眉微蹙,瞧著賀陀羅舉止,雙手掐指,似在推算,檀口中卻急如珠炮,不斷報出穴名,花生依言出手,無往不利,迫得賀陀羅縛手縛腳,連連後退,心中驚怒莫名:「這小娘皮怎地瞧出我的罩門?」原來,他少時武功未成之時,好色濫淫,以至於損及真元,在內力運轉中生出了一個極大罩眼,結果前來中原揚威,先後慘敗給蕭千絕與九如。賀陀羅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發憤練功,竭力彌補罩眼,雖然略有小成,但恢復如初,終有不能。賀陀羅人雖不堪,武學上卻天分奇高,苦思良久,竟被他想出一法,將這罩眼練得循三脈七輪運行,即便為高手瞧破,罩眼也能循脈而走,稍縱即逝,叫人無從把握。
殊不料他命乖運賽,此來中原,偏偏遇上花曉霜。花曉霜身兼《青杏卷》、《神農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長,融會貫通,於醫道一脈,已堪稱曠古凌今,天下一人。她目光銳利,但凡人有隱疾,觀色望氣,一瞧便知。世上內功,起初都為強身健體所創,無不依循脈理,自也逃不過花曉霜的神眼。她見賀陀羅舉動,便知他內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脈而走,變化難測,花曉霜本也難以瞧出。然而當日在海上孤舟之中,賀陀羅為求長生之道,曾與她議論過天竺醫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花曉霜癡迷醫道,但有所聞,無不銘記於心,事後加以鑽研,盡皆融人中土醫學。此時瞧得花生落了下風,情急之間,憑借胸中所學,算出賀陀羅罩眼運行途徑,冒險一試,果然一舉奏功。
賀陀羅處處受制,惱怒已極,猝然疾喝,掣出般若鋒來,蕭千絕譏諷道:「賀臭蛇了不起,徒手不成,便操傢伙了。」賀陀羅充耳不聞,他兵刃在手,氣焰陡增。但花曉霜此時對他氣脈運行已然瞭如指掌,一眼不瞧,也能將穴道隨口說出。花生聽得爛熟,出手更加迅猛,花曉霜一字方吐,拳頭離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許。賀陀羅雖有般若鋒之利,也是左右遮攔,難挽頹勢。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順暢,端地氣勢如虹,只攻不守,將大金剛神力的妙處使得淋漓盡致。二人翻翻滾滾,拆了百招,忽聽花生一聲大喝,一拳擊中賀陀羅「璇璣穴」,勁力猝發,賀陀羅身子一震,出手略緩,又聽花曉霜道:「極泉。」話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擊中極泉穴。賀陀羅倒退五尺,口角滲出血絲,花生猱身縱出,雙拳連珠炮發,前後三拳,拳拳著肉,賀陀羅慘哼一聲,身子拋出數丈,連轉兩轉,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間血如泉湧。
花生見狀,一時愣住,不知是否還要追擊。卻聽花曉霜歎道:「花生,罷了,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已勝了,便放他去吧。」此言正合花生心意,當即對賀陀羅唱個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會打你。今後你走路,俺過橋,咱們各走一邊,兩不相瞧。」把袖一甩,轉回曉霜身旁。花曉霜莞爾道:「花生,你這話說得很好。」花生得她誇獎,比勝了賀陀羅還要歡喜,摸著光頭,咧著嘴呵呵直笑。
蕭千絕皺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須得斬草除根,這回放過賀臭蛇,來日後患無窮。」花曉霜歎道:「他經脈斷了三處,已成廢人,想要為惡,也有不能了。」轉身對哈里斯道,「你帶他走吧,望你父子日後一心從善,否則冥冥之中,自有天譴。」她神色淡定,語氣從容,但此時說出,卻是具足威嚴。哈里斯噤若寒蟬,扶起賀陀羅,一瘸一拐,匆匆去了。
花曉霜詢問五個小廝,方知均是好人家出身,被駱明綺抓來使喚,便將五人打發去了。再瞧中條五寶,卻見五人已哭得有氣無力,不由歎了口氣,從駱明綺衣袖中尋著「笑忘丹」,給五人服下,把脈一瞧,但覺五人體內尚有四種奇毒盤踞,心知定為駱明綺試毒所致,當下也隨手解去。而後取出「五行散」的解藥,走到蕭千絕身前,說道:「蕭老先生,只盼你從今往後,再別與蕭哥哥為難。」蕭千絕冷哼道:「你若是市恩,這解藥老夫不吃也罷。」花曉霜略一默然,將解藥擱在石上,道:「你再與蕭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幫他。」
蕭千絕冷笑道:「這才像話,要幫便幫,老夫才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藥服下,長身而起,對中條五寶說道:「走吧。」五人掙扎起來,隨他身後,慢慢去了。花曉霜與花生掘了一個坑,將駱明綺葬下,拜了三拜,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山岡上又復冷清,柴扉隨風而動,嘎吱作響。她望著小屋,忽地隱約覺得,梁蕭再也不會回來這裡,今生今世,再也見不了他,瞧不見他的眼神,聽不見他說笑,吃不上他做的飯菜,穿不上他縫補的衣衫……想著想著,不覺淚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著手,在她身邊團團亂轉,嘴裡只道:「曉霜,你怎麼啦,你怎麼啦。」趙咼踢他一腳,罵道:「笨光頭,阿姨想叔叔啦。」說著也覺傷心,小嘴一撇,大哭起來。
花曉霜伸袖抹淚,拍著趙咼的頭,撫慰一番,對花生道:「花生你別在意,我心中不大快活,哭一會兒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觀世音菩薩面前許下心願,要四方行醫,化解蕭哥哥的罪愆,唉,此事原本與你無干,你帶著趙咼,去尋你師父去吧。」花生頓足道:「怎麼與無干?你一個人行醫,好孤單呢!你去哪裡,俺也去哪裡。」趙咼也落淚道:「霜阿姨,你不要咼兒了麼?」花曉霜愣了一下,歎了口氣,默默向崗下走去,不知為何,此時間,她的心中再無驚惶,也沒了疑惑,靜如沉淵,自信超然。屢屢的劫難,終究叫這身罹絕症的弱女子堅強起來,就這麼挾著一身獨步古今的醫術,懷一顆悲天憫人之心,娉娉裊裊,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怔征瞧著曉霜背影,忽覺有些陌生,只到趙咼催促,方才將他背起,嚷道:「曉霜,等等俺,曉霜,等等俺。」甩開大袖,一顛一顛,隨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