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見到桌上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裡,那麼我又不是做夢了。」打開盒子蓋,拿了泥人出來。
其時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時這般輕輕一捏,刷刷刷幾聲,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油彩和泥底紛紛掉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粉褪落處裡面又有一層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裡面依稀現出人形,當下將泥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露出一個裸體的木偶來。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態滑稽之極,相貌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裡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已記熟,當下將每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個泥人內都藏有一個木偶,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看。這個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裂著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當下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運氣,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
他卻那裡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的一套『羅漢伏魔神功』。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功集佛家內功之大成,深奧精微之極。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明伶俐之人總是思慮繁多,但若資質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種變化。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樸兩兼其美的才士。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於物慾的僧侶,但如去修練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著於武功』,成為實證佛道的大障。佛法稱『貪、嗔、癡』為三毒,貪財貪色固是貪,耽於禪悅、武功亦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塗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入門之道,以免後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後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枉自送了性命,或者離開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窮年累月的鑽研,也找不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定這是異寶,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損毀,可是泥人不損,木羅漢不現,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的所在。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人手中流轉過,個個戰戰兢兢,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思索推敲,盡屬徒勞。這十一人都是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入了黃土之中。
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尚輕,一生居於深山,世務一概不通,非純樸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後的當天,便即發現了神功秘要。否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人聲色,所作所為,儘是兇殺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於泥而不染,但心中思慮必多,那時再見到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陰陽調合,內力已十分深厚,將這股內力依照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照著線路運行三遍,然後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功,只覺舒暢之極,又換了一個木偶練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木偶,又是一個,於外界事物,全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只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功,一會兒嘻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糊塗了,不禁擔心,便躡足進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無止無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滿心掛懷,出去睡上一兩個時辰,又進來看他。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內功又練到了緊要關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也不可進去打擾。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將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蓋,只覺神清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卻不知武林中一門稀世得見的『羅漢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來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十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游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伏魔神功』只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年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儲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著了,於是跨下床來,其時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劍衣衫單薄,便將床上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園中花香撲面而來。忽聽得侍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了!」那少年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人?」
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即醒覺,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了人,回過頭來,卻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道:「少爺,你起來啦!你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她大驚失色,只道睡夢中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低頭看自身衣衫,卻是穿得好好地,霎時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夢中,也見到我殺人嗎」
侍劍聽他不涉游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道:「是我錯怪了他麼?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才做夢,見到你雙手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都不……不……」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於是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屍。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個都不什麼?」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個都不……不是壞人。」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說,行不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什麼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麼你叫我少爺,又說什麼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主。那位展大哥,卻說我搶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絕無開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我先裝一碗給你吃。」
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饑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好了,怎敢勞動姊姊?小米粥在那裡?」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里一隻小炭爐,燉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叫道:「啊喲,小米粥燉糊啦。少爺,你先用些點心,我馬上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樣。」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麼?」揭開鍋蓋,焦臭刺鼻,半鍋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這人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後,又道:「好苦!」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將匙羹放手,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劍側頭相看,見他狼吞虎嚥,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苦澀,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可真餓壞你啦。」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這人參小米粥雖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實具大補之功,他不多時更是精神奕奕。
侍劍見他臉色紅艷艷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什麼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得這麼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麼功夫,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不起了,還是在說笑話?」
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奇道:「沒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說著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幸好一無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自然要聽。」歎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媽媽到那裡去了。」侍劍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麼?屬下有事啟稟。」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話?」侍劍道:「當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你請他等一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屬下獅威堂陳沖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暫候。」陳沖之在外應道:「是。」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房內,低聲問道:「我到底是誰?」侍劍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來我叫做石破天,那麼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慢慢兒的,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幫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幫主是幹什麼的?」
侍劍心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這句話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面那個陳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領的人。你是幫主,大夥兒都要聽你的話。」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什麼話好?」侍劍道:「我是個小丫頭,又懂得什麼?少爺,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問貝先生。他是幫裡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的。」石破天道:「貝先生又不在這裡。侍劍姊姊,你想那個陳香主有什麼話跟我說?他問我什麼,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去吧。」侍劍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說什麼,你只須點點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廳中。只見一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幫主大好了!屬下陳沖之問安。」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問安。」
陳沖之臉色大變,向後連退了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殘忍好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顯是殺心已動,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沖之心中雖驚,但他是個武功高強、桀傲不馴的草莽豪傑,豈肯就此束手竺斃?當下雙掌暗運功力,沉聲說道:「不知屬下犯了第幾條幫規?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眾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麼,驚訝道:「處罰,處罰什麼?陳香主你說要處罰?」陳沖之氣憤憤的道:「陳沖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貳,並無過犯,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只管點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當下便連連點頭,「嗯」了幾聲,道:「陳香主請坐,不用客氣。」陳沖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連點頭,說道:「是,是!」
兩個個人相對而立,登時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陳沖之臉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
按照長樂幫規矩,下屬向幫主面陳機密之時,旁人不得在場,是以侍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沖之解釋幾句,說明幫主大病初癒,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慮。
石破天見茶几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將另一碗遞過去。陳沖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嗆啷一聲,一隻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他,道:「你喝這一碗吧!」
陳沖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膽?」他知道幫主武功雖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傷了他,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在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時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下接過碗來,骨都都的喝乾,將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慘然說道:「幫主如此對待忠心的下屬,但願長樂幫千秋長樂,石幫主長命百歲。」
石破天對「但願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只不知陳沖之這麼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願陳香主也長命百歲。」
這句話聽在陳沖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朗聲道:「屬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是命該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名兄弟。那年輕女子後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被擒,那漢子卻給逃走了,特向幫主領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個女的,逃了個男的。不知這兩人來幹什麼?是來偷東西嗎?」陳沖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什麼物事。」石破天皺眉道:「那兩人兇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人。」他好奇心起,道:「陳得主,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好麼?」
陳沖之躬身道:「遵命。」轉身出廳,斗地動念:「我擒獲的這女子相貌很美,年紀雖然大了幾歲,容貌可真不錯,幫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陳沖之啊陳沖之,石幫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倖活命,從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也不來趕這淌渾水了。可是……可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過,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隨著陳沖之穿房過戶,經過了兩座花園,來到一扇大石門前,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子搶步過來,躬身行禮,神色於恭謹之中帶著惶恐。
陳沖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另有一道鐵柵欄,一把大鐵鎖鎖著。陳沖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進去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裡面點著巨燭,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柵。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石門,陳沖之開鎖打開鐵門,裡面是間兩丈見方的石室。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過臉來。陳沖之將從甬道中取來的燭台放在進門處的几上,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
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紫。」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什麼意思,只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並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得我?」
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即喝道:「這位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鍾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份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面朝裡壁,嗆啷啷幾下,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見,問陳沖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鐐手銬麼?」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只得應道:「是。」石破天又問:「她犯了什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
陳沖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慌,一時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真是不寒而慄,拚命將面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瞧他幾眼,定能認得出來。」但說什麼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沖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後體內並無異樣,料來此毒並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裡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裡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萬紫怒道:「你要殺便殺,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麼的。陳香主,咱們有沒有?」陳沖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什麼,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裡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麼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
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便去取。」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麼討厭長樂幫,那麼你到街上找個醫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什麼詭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裡有什麼好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吧。」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什麼『我媽媽講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鬥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沖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沖之道:「是,是,劍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應變,既存了必死之心,什麼也不怕了,當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在其後。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沖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石破天接過後,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當下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若是斷了骨頭,我倒會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
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石破天奇道:「怎麼?這句話說不得麼?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了石破天的胸膛。
陳沖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時雖然內力渾厚,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學過,眼見花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幸好他內功極精,雖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幾個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是生平所未睹,一時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麼動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關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下轉身便走。
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你幹什麼?一個不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麼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步,便多一分安全,當下強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沖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花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麼?」花萬紫止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沖之笑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在他簷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不大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沖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後,再擒她回來?」石破天奇道:「自然當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幹什麼?」陳沖之道:「是,是。」心道:「準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吧!」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沖之願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被陳香主關在牢裡,何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眾傳呼:「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廳,向貝海石道:「貝先生,剛才遇到了一件奇事。」當下將見到花萬紫的情形說了一遍。
貝海石點點頭,臉色鄭重,說道:「幫主,屬下向你求個情。獅虎堂陳香主向來對幫主恭順,於本幫又有大功,請幫主饒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饒他性命?為什麼不饒他性命?他人很好啊,貝先生,要是他生了什麼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貝海石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謝幫主開恩。」當即匆匆而去。
原來陳沖之送走花萬紫後,即去請貝海石向幫主求情,賜給解藥。貝海石翻開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脈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須幫主點頭,解他這毒易如反掌。」他本來想石幫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輕易寬恕,此人年紀輕輕,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層隱憂,不料一開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幫中保留一份實力。這石幫主對自己言聽計從,不難對付,日後大事到來,當可依計而行,諒無變故,其喜可知。
貝海石走後,石破天便向侍劍問起種種情由,才知當地名叫鎮江,地當南北要衝,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長樂幫的幫主,下分內三堂、外五堂,統率各路幫眾。幫中高手如雲,近年來好生興旺,如貝海石這等大本領的人物都投身幫中,可見得長樂幫的聲勢實力當真非同小可。至於長樂幫在江湖上到底幹些什麼事,跟雪山派有什麼仇嫌,侍劍只是個妙齡丫鬟,卻也說不上來。
石破天也聽得一知半解,他人雖聰明,究竟所知世務太少,於這中間的種種關鍵過節,無法串連得起來,沉吟半晌,說道:「侍劍姊姊,你定是認錯人了。我既然不是做夢,那個幫主便一定另外有個人。我只是個山中少年,那裡是什麼幫主了。」
侍劍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沒像到這樣子的。少爺,你最近練功夫,恐怕是震……震動了頭腦,我不跟你多說啦,你休息一會兒,慢慢的便都記得起來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許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問你。侍劍姊姊,你為什麼要做丫鬟?」侍劍眼圈兒一紅,道:「做丫鬟,難道也有人情願的麼?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無依無靠,有人收留了我,過了幾年,將我賣到長樂幫來。竇總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說來,你是不願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用人服侍,什麼事我自己都會做。」
侍劍急道:「我舉目無親的,叫我到那裡去?竇總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一定怪我不盡心,非將我打死不可。」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侍劍道:「你病還沒好,我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再說,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爺,我是情願服侍你的。」石破天道:「你不願走,那也很好,其實我心裡也盼望你別走。我怎會欺侮你?我是從來不欺侮人的。」
侍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抿嘴說:「你這麼說,人家還道咱們的石大幫主當真改邪歸正了。」見他一本正經的全無輕薄油滑之態,雖想這多半是他一時高興,故意做作,但瞧著終究喜歡。
石破天沉吟不語,心想:「那個真的石幫主看來是挺兇惡的,既愛殺人,又愛欺侮人,個個見了他害怕。他還去搶人家妻子,可不知搶來幹什麼?要她煮飯洗衣嗎?我……我可到底怎麼辦呢?唉,明天還是向貝先生說個明白,他們定是認錯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時覺得做這幫主,人人都聽自己的話,倒也好玩;一時又覺冒充別人,當那幫主回來之後,一定大發脾氣,說不定便將自己殺了,可又危險得緊。
傍晚時分,廚房中送來八色精緻菜餚,侍劍服侍他吃飯,石破天要她坐下來一起吃,侍劍脹紅了臉,說什麼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罷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飯。
他用過晚膳,又與侍劍聊了一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幾乎沒一樣事物不透著新奇。眼見天色全黑,仍無放侍劍出房之意。侍劍心想這少爺不要故態復萌,又起不軌之意,便即告別出房,順手帶上了房門。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無事,便照十八個木偶身上的線路經脈又練了一遍功夫。
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響了三下。石破天睜天眼來,只見窗格緩緩推起,一隻纖纖素手伸了進來,向他招了兩招,依稀看到皓腕盡處的淡綠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動,記起那晚這個瓜子臉兒、淡綠衣衫的少女,一躍下床,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啐了一口,道:「怎麼叫起姊姊啦,快出來吧!」
石破天推開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卻無人影,正詭異間,突然眼前一黑,只覺一雙溫軟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後有人格格一笑,跟著鼻中聞到一陣蘭花般的香氣。
石破天又驚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鬧著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寂無伴,只有一條黃狗作他的游侶,此刻突然有個年輕人和他鬧玩,自是十分開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雖快,那少女卻滑溜異常,這一下竟抱了個空。只見花叢中綠衫閃動,石破天搶上去伸手抓出,卻抓到了滿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從前面紫荊花樹下探頭出來,低聲笑道:「傻瓜,別作聲,快跟我來。」石破天見她身形一動,便也跟隨在後。
那少女奔到圍牆腳邊,正要湧身上躍,黑暗中忽有兩人聞聲奔到,一個手持單刀,一個拿著兩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擋,喝道:「站住!什麼人?」便在這時,石破天已跟著過來。那二人是在花園中巡邏的幫眾,一見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兩邊退下,躬身說道:「屬下不知是幫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著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陪禮之意。那少女向他們伸了伸舌頭,向石破天一招手,飛身跳上了圍牆。
石破天知道這麼高的圍牆自己可萬萬跳不上去,但見那少女招手,兩個幫眾又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總不能叫人端架梯子來爬將上去,當下硬了頭皮,雙腳一登,往上便跳,說也奇怪,腳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呼的一聲,身子竟沒在牆頭停留,輕輕巧巧的便越牆而過。
那兩名幫眾嚇了一跳,大聲讚道:「好功夫!」跟著聽得牆外砰的一聲,有什麼重物落地,卻原來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然摔了一交。那兩名幫眾相顧愕然,不知其故,自然萬萬想不到幫主輕功如此神妙,竟會摔了個姿勢難看之極的仰八叉。
那少女卻在牆角頭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驚,見他摔倒後一時竟不爬起,忙縱身下牆,伸手去扶,柔聲道:「天哥,怎麼啦?你病沒好全,別逞強使功。」伸手在他肋下,將他扶了起來。石破天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終於站起。那少女道:「咱們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麼?能不能走?」
石破天內功深湛,剛才這一交摔得雖重,片刻間也就不痛了,說道:「好!我不痛啦,當然能走!」
那少女拉著他的右手,問道:「這麼多天沒見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頭,望著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現了一張清麗白膩的臉龐,小嘴邊帶著俏皮的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徹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兩點明星,鼻中聞到那少女身上發出的香氣,不由得心中一蕩,他雖於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就算再傻,身當此情此景,對一個美麗的少女自然而然會起愛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說道:「那天晚上你來看我,可是隨即就走了。我時時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蹤這麼久,又昏迷了這許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這兩天來,每天晚上我仍是來瞧你,你不知道?我見你練功練得起勁,生怕打擾了你的療傷功課,沒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麼?我可一點不知道。好姊姊,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那少女突然間臉色一變,摔脫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麼?我……我早猜到你這麼久不回來,定在外邊跟什麼……什麼……壞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慣了,順口便叫到我身上來啦!」她片刻之前還在言笑晏晏,突然間變得氣惱異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我……」
那少女聽他不自辯解,更加惱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這些日子中,你到底和那個賤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說!快說!」她問一句「快說」,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連問三句,手上連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喲」,道:「你這麼凶,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麼?可沒這麼容易。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快說!」石破天苦著臉道:「我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裡……」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勁,登時將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來,尖聲道:「我這就去殺死她。」
石破天驚道:「哎,哎,那是侍劍姊姊,她煮燕窩、煮人參小米粥給我吃,雖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殺她。」
那少女兩行眼淚本已從臉頰上流了下來,突然破涕為笑,「呸」的一聲,用力又將他的耳朵一扯,說道:「我道是那好姊姊,原來你說的是這個臭丫頭。你騙我,油嘴滑舌的,我才不信呢。這幾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這個臭丫頭倒是規規矩矩的,算你乖!」伸過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嚇了一跳,側頭想避,那少女卻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輕輕的揉了幾下,笑問:「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該你痛,誰叫你騙人?又古里古怪的叫我什麼『好姊姊』!」石破天道:「我聽媽說,叫人家姊姊是客氣,難道我叫錯你了麼?」
那少女橫了他一眼道:「幾時要你跟我客氣了?好吧,你心中不服氣,我也把耳朵給你扯還就是了。」說著側過了頭,將半邊臉湊了過去。石破天聞到她臉上幽幽的香氣,提起手來在她耳朵上捏了幾下,搖頭道:「我不扯。」問道:「那麼我叫你什麼才是?」那少女嗔道:「你從前叫我什麼?難道連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說,你認錯了人,我不是你的什麼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雜種。」
那少女一呆,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將他身子扳轉了半個圈,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向他凝神瞧了一會,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會開玩笑,剛才你說得真像,可給你嚇了一大跳,還道真的認錯人。咱們走吧!」說著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開玩笑,你真的認錯了人。你瞧,我連你叫什麼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厴如花,說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順風旗才肯罷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當,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噹噹』。你記起來了嗎?」幾句話說完,驀地轉身,飛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衝,腳下幾個踉蹌,只得放開腳步,隨她狂奔,初時氣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陣,內力調勻,腳下越來越輕,竟是全然不用費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見眼前水光浮動,已到了河邊,丁當拉著他手,輕輕一縱,躍上泊在河邊的一艘小船船頭。石破天還不會運內力化為輕功,砰的一聲,重重落在船頭,船旁水花四濺,小船不住搖幌。
丁當「啊」的一聲叫,笑道:「瞧你的,想弄個船底朝天麼?」提起船頭竹篙,輕輕一點,便將小船蕩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個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當的竹稿在河中一點,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銀光,小船向前蕩了出去。
石破天見兩岸都是楊柳,遠遠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幾家人家,夜深人靜,只覺一陣陣淡淡香氣不住送來,是岸上的花香?還是丁當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轉了幾個彎,進了一條小港,來到一座石橋之下,丁當將小船纜索繫在橋旁楊柳枝上。水畔楊柳茂密,將一座小橋幾乎遮滿了,月亮從柳枝的縫隙中透進少許,小船停在橋下,真像是間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讚道:「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這裡有一艘船停著。」丁當笑道:「怎麼到今天才讚好?」鑽入船艙取出一張草蓆,放在船頭,又取兩副杯筷,一把酒壺,笑道:「請坐,喝酒吧!」再取幾盤花生、蠶豆、乾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見丁當在杯中斟滿了酒,登時酒香撲鼻。謝煙客並不如何愛飲酒,只偶爾飲上幾杯,石破天有時也陪著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這時取了丁當所斟的那杯酒來,月光下但見黃澄澄、紅艷艷地,一口飲下,一股暖氣直衝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澀。丁當笑道:「這是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道可還好麼?」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兒豈還有不好的?」
拍的一聲,丁當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濺得滿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滾開,咚的一響,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發顫,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聲道:「我爺爺來啦!」
石破天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隻腳垂在頭頂,不住幌啊幌的,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雙腳從楊枝中穿下,只須再垂下尺許,便踏到了石破天頭上。那隻腳上穿著白布襪子,繡著壽字的雙梁紫緞面鞋子。鞋襪都十分乾淨。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不錯,是你爺爺來啦。死丫頭,你私會情郎,也就罷了。怎麼將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年的女貞陳紹,也偷出來給情郎喝?」丁當強作笑容,說道:「他……他不是什麼情郎,只不過是個……是個尋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尋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這麼好?連爺爺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賊,你給我滾出來,讓老頭兒瞧瞧,我孫女兒的情郎是怎麼一個醜八怪。」
丁當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嘴裡說道:「爺爺,這個朋友又蠢又醜,爺爺見了包不喜歡。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給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愛喝酒,隨手抓了一個人來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劃的是『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九個字,可是石破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謝煙客更沒教他識字讀書,他連個『一』字也不識得,但覺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亂搔亂劃,不知她搞什麼花樣,癢癢的倒也好玩,聽到她說自己『又蠢又醜』,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氣,將她的手一摔,便摔開了。
丁當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寫道:「有性命之憂,一定要聽話」,隨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幾下,像是示意親熱,又像是密密叮囑。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心下只是喜歡,自是不明所以,只聽頭頂的老者說道:「兩個小傢伙都給我滾上來。阿當,爺爺今天殺了幾個人啦?」
丁當顫聲道:「好像……好像只殺了一個。」
石破天心想:「我撞來撞去這些人,怎麼口口聲聲的總是將『殺人』兩字掛在嘴邊?」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好啊,今天我還只殺了一個,那麼還可再殺兩人。再殺兩個人來下酒,倒也不錯。」
石破天心道:「殺人下酒,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突覺丁當握著自己的手鬆了,眼前一花,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只見這人鬚髮皓然,眉花眼笑,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但與他目光一觸,登時不由自主的機伶打個冷戰,這人眼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一見之下,便渾身感到一陣寒意,幾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說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他只這麼輕輕一拍,石破天肩頭的骨骼登時格格的響了好一陣,便似已盡數碎裂一般。
丁當大驚,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爺爺,你……你別傷他。」
那老人隨手這麼一拍,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擬這一拍便將石破天連肩帶臂、骨骼盡數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觸,立覺他肩上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不但護住了自身,還將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手掌便會向上彈起,當場便要出醜。那老人心中的驚訝實不在丁當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說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當,斟幾杯酒上來,是爺爺請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當大喜,素知爺爺目中無人,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殊少許可,居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實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對石破天情意纏綿,原認定他英雄年少,世間無雙,爺爺垂青賞識,倒也絲毫不奇,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出手便欲殺人,怎麼一見面便轉了口氣,可見石郎英俊瀟灑,連爺爺也為之傾倒。她一廂情願,全不想到石破天適才其實已然身遭大難,她爺爺所以改態,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之故,他於這小子的什麼『英俊瀟灑』,那是絲毫沒放在心上。何況石破天相貌雖然不醜,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灑』兩字,更跟他沾不上半點邊兒。當下丁當喜孜孜的走進船艙,又取出兩隻酒杯,先斟了一杯給爺爺,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後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這娃娃既然給我阿當瞧上了,定然有點來歷。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這時他已知『狗雜種』三字是罵人的言語,對熟人說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說起來卻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無旁的名字,因此連說三個『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悅,道:「你不敢跟爺爺說麼?」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麼不敢?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已。我名叫狗雜種。」
那老人一怔,突然間哈哈大笑,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笑得白鬍子四散飛動,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雜種!」
石破天應道:「嗯,爺爺叫我什麼事?」
丁當啟齒微笑,瞧瞧爺爺,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轉,嫵媚不勝。她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爺爺為『爺爺』,那是承認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寫字,要他不可吐露身份,他居然全聽了我的。以他堂堂幫主之尊,竟肯自認『狗雜種』,為了我如此委屈,對我鍾情之深,實已到了極處。」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連呼:「好,好!」自己一叫「狗雜種」,石破天便即答應,這麼一個身負絕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貼貼,不敢有絲毫倔強,自是令他大為得意。
那老人道:「阿當,爺爺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說了吧?」
丁當搖搖頭,神態甚是忸怩,道:「我還沒說。」
那老人臉一沉,說道:「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為什麼連自己的身份來歷也不跟他說?說是假好吧,為什麼偷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他喝不算,接連幾天晚上,將爺爺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裡?」越說語氣越嚴峻,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說來更是一字一頓,同時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著,也不禁慄慄危懼。
丁當身子一側,滾在那老人的懷裡,求道:「爺爺,你什麼都知道了,饒了阿當吧。」那老人冷笑道:「饒了阿當?你說說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灑』效用何等神妙,給你這麼胡亂糟蹋了,可惜不可惜?」
丁當道:「阿當給爺爺設法重行配製就是了。」那老人道:「說來倒稀鬆平常。倘若說配製便能配製,爺爺也不放在心上了。」丁當道:「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一會兒冷得發顫,想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陽調合之功,才偷來給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驗。這麼一喝再喝,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爺爺將配製的法門說給阿當聽,我偷也好,搶也好,定去給爺爺再配幾瓶。」那老人道:「幾瓶?哈哈,幾瓶?等你頭髮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給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答,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體內寒熱交攻、昏迷不醒之際,丁當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之極的什麼『玄冰碧火灑』來餵給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還是她餵酒之功,那麼她於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便道:「爺爺,這酒既是我喝的,爺爺便可著落在我身上討還。我一定去想法子弄來還你,若是弄不到,只好聽憑你處置了。你可別難為叮叮噹噹。」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氣。這麼說,倒還有點意思。阿當,你為什麼不將自己的身份說給他聽。」丁當臉現尷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沒問我,我也就沒說。爺爺不必疑心,這中間並無他意。」那老人道:「沒有他意嗎?我看不見得。只怕這中間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頭的心事,爺爺豈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愛上了他,只盼這小子娶你為妻,但若將自己的姓名說了出來啊,哼哼,那就非將這小子嚇得魂飛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瞞得一時,便是一時。哼,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人這番話,確是猜中了丁當的心事。他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個個敬而遠之,不願跟他打什麼交道,他卻偏偏要人家對他親熱,只要對方稍現畏懼或是厭惡,他便立下殺手。丁當好生為難,心想自己的心事爺爺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說謊,只有更惹他惱怒,將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十九會將石郎嚇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時間憂懼交集,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這份纏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不論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顫聲道:「爺爺,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說道:「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是不是?哈哈,丁老頭威震江湖,我孫女兒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爺爺為榮,反以爺爺為恥,哈哈,好笑之極。」雙手捧腹,笑得極是舒暢。
丁當知道危機已在頃刻,素知爺爺對這『玄冰碧火灑』看得極重,自己既將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爺爺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實已惱怒到了極點,當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爺爺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爺爺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也好聽。」
丁當道:「他老人家的名諱上『不』下『三』,外號叫做那個……那個……『一日不過三』!」
她只道『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名號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驚失色,一顆心卜卜卜的跳個不住,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爺爺的外號很好聽啊。」
丁當心頭一震,登時大喜,卻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說的是反話,問道:「為什麼你說很好聽?」
石破天道:「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得好聽。『一日不過三』,有趣得很。」
丁當斜眼看爺爺時,只見他捋鬍大樂,伸手在石破天肩頭又是一掌,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搖頭幌腦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聽到了我『一日不過三』的名頭,卑鄙的便歌功頌德,膽小的則心驚膽戰,向我戟指大罵的狂徒倒也有幾個,只有你這小娃娃不動聲色,反而讚我外號好聽。很好,小娃娃,爺爺要賞你一件東西。讓我想想看,賞你什麼最好。」
他抱著膝頭,呆呆出神,心想:「老子當年殺人太多,後來改過自新,定下了規矩,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這樣一來便有了節制,就算日日都殺三名,一年也不過一千,何況往往數日不殺,殺起來或許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殺雪山派弟子孫萬年、褚萬春,就只兩個而已。這『一日不過三』的外號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傢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處。這少年對我不擺架子,不拍馬屁,已然十分難得,那也罷了,而他聽到了老子的名號之後,居然十分歡喜。老子年逾六十,什麼人見沒見過?是真是假,一眼便知,這小子說我名號好聽,可半點不假。」沉吟半晌,說道:「爺爺有三件寶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經給你喝了,那是要還的,不算給你。第二寶是爺爺的一身武功。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處。第三寶呢,就是我這個孫女兒阿當了。這兩件寶物可只能給一件。你是要學我武功呢,還是要我的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