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大吃一驚,回過頭來,見山洞口站著一個白鬚青袍老者,神氣抑鬱,臉如金紙。令狐沖心道:「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從哪裡來的?怎地站在我身後,我竟沒半點知覺?」心下驚疑不定,只聽田伯光顫聲道:「你……你便是風老先生?」那老者歎了口氣,說道:「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風某的名字。」令狐沖心念電轉:「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我可從來沒聽師父、師娘說過,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充,我如上前參拜,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再說,事情哪裡真有這麼巧法?田伯光提到風清揚,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那老者搖頭歎道:「令狐衝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接下來使『截劍式』……」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但出劍和腳步方位,卻無論如何連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遲疑甚麼?嗯,三十招一氣呵成,憑你眼下的修為,的確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蕭索,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但語氣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令狐沖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雲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貫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隨手配合麼?」這一言登時將令狐沖提醒,他長劍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鳳來儀」,不等劍招變老,已轉「金雁橫空」。長劍在頭頂劃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手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間,只感到說不出的歡喜。
那老者臉色間卻無嘉許之意,說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成了。上去試試罷!」
令狐沖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師叔,但此人是武學高手,卻絕無可疑,當即長劍下垂,躬身為禮,轉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請!」田伯光道:「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再跟你過招,還打個甚麼?」令狐沖道:「田兄不願動手,那也很好,這就請便。在下要向這位老前輩多多請教,無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聲道:「那是甚麼話?你不隨我下山,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手裡?」轉面向那老者道:「風老前輩,田伯光是後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過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點點頭,歎了口氣,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來。田伯光大為寬慰,喝道:「看刀!」揮刀向令狐沖砍了過來。令狐沖側身閃避,長劍還刺,使的便是適才那老者所說的第四招「截劍式」。他一劍既出,後著源源傾瀉,劍法輕靈,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領悟了「行雲流水,任意所至」這八個字的精義,劍術登時大進,翻翻滾滾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餘招。突然間田伯光一聲大喝,舉刀直劈,令狐沖眼見難以閃避,一抖手,長劍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劍。噹的一聲,刀劍相交,他不等令狐沖抽劍,放脫單刀,縱身而上,雙手扼住了他喉頭。令狐沖登時為之窒息,長劍也即脫手。田伯光喝道:「你不隨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來和令狐沖稱兄道弟,言語甚是客氣,但這番百餘招的劇鬥一過,打得性發,牢牢扼住他喉頭後,居然自稱起「老子」來。令狐沖滿臉紫脹,搖了搖頭。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贏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媽的三十招之約,老子不理了。」令狐沖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頭,無論如何笑不出聲。
忽聽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劍。那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令狐沖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沖喉頭的手指登時鬆了。
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麼一戳,竟將一個名動江湖的「萬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的便點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只見這淫賊蜷縮在地,不住輕輕抽搐,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喜,霎時之間,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極點,搶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師叔,請恕徒孫先前無禮。」說著連連磕頭。那老者淡淡一笑,說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麼?」令狐沖磕頭道:「萬萬不敢。徒孫有幸,得能拜見本門前輩風太師叔,實是萬千之喜。」
那老者風清揚道:「你起來。」令狐沖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眼見那老者滿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師叔,你肚子餓麼?徒孫洞裡藏得有些乾糧。」說著便欲去取。風清揚搖頭道:「不用!」瞇著眼向太陽望了望,輕聲道:「日頭好暖和啊,可有好久沒曬太陽了。」令狐沖好生奇怪,卻不敢問。風清揚向縮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話道:「他給你戳中了膻中穴,憑他功力,一個時辰後便會醒轉,那時仍會跟你死纏。你再將他打敗,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後,須得逼他發下毒誓,關於我的事決不可洩漏一字半句。」令狐沖道:「徒孫適才取勝,不過是出其不意,僥倖得手,劍法上畢竟不是他的敵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當年……當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決不再與人當真動手。那晚試你劍法,不過讓你知道,華山派『玉女十九劍』倘若使得對了,又怎能讓人彈去手中長劍?我若不假手於你,難以逼得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來。」說著走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後洞。令狐沖跟了進去。風清揚指著石壁說道:「壁上這些華山派劍法的圖形,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只是使將出來,卻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說著搖了搖頭。令狐沖尋思:「我在這裡觀看圖形,原來太師叔早已瞧在眼裡。想來每次我都瞧得出神,以致全然沒發覺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師叔是敵人……嘿嘿,倘若他是敵人,我就算發覺了,也難道能逃得性命?」只聽風清揚續道:「岳不群那小子,當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塊大好的材料,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令狐沖聽得他辱及恩師,心下氣惱,當即昂然說道:「太師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洩漏太師叔之事就是。」風清揚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這就殺了他?」令狐沖躊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數次得勝,始終不殺自己,自己又怎能一佔上風,卻便即殺他?風清揚道:「你怪我罵你師父,好罷,以後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師叔,我稱他一聲『小子』,總稱得罷?」令狐沖道:「太師叔不罵我恩師,徒孫自是恭聆教誨。」風清揚微微一笑,道:「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令狐沖躬身道:「徒孫不敢,請太師叔恕罪。」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的分開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
令狐沖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現狂喜之色。風清揚道:「你明白了甚麼?說給我聽聽。」令狐沖道:「太師叔是不是說,要是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說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性極高。這些魔教長老……」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沖道:「這是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麼?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沖奇道:「怎麼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裡?」風清揚道:「再過一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盡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刻學武功麼?」令狐沖道:「是,是,請太師叔指點。」風清揚歎了口氣,說道:「這些魔教長老,也確都是了不起的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嶽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乾淨徹底。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數舊事。
令狐沖見他說得甚是苦澀,神情間更有莫大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嶽劍派果然是『比武不勝,暗算害人』?風太師叔雖是五嶽劍派中人,卻對這些卑鄙手段似乎頗不以為然。但對付魔教人物,使些陰謀詭計,似乎也不能說不對。」風清揚又道:「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魔教長老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乾乾淨淨。」令狐沖大喜,他生性飛揚跳脫,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裡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使。」風清揚道:「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他這番話,自然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中了,但令狐沖一來覺得這話十分有理,二來他並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風清揚道:「要切肉,總得有肉可切;要斬柴,總得有柴可斬;敵人要破你劍招,你須得有劍招給人家來破才成。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哪裡,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並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了。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決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沖,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
令狐沖不知他這一下是甚麼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學武之人使兵刃,動拳腳,總是有招式的,你只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沖道:「要是敵人也沒招式呢?」風清揚道:「那麼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些。」歎了口氣,說道:「當今之世,這等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只要能僥倖遇上一兩位,那是你畢生的運氣,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過三位。」令狐沖問道:「是哪三位?」風清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學劍的小子,好極,妙極!」令狐沖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微笑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後全部將它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便以甚麼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沖又驚又喜,應道:「是!」凝神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本門劍法記得甚熟,這時也不必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許多毫不連貫的劍招設法串成一起就是。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沖應了,只須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不過要融成一體,其間並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跡可尋,那可十分為難了。他提起長劍左削右劈,心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灑,有時使到順溜處,亦不禁暗暗得意。他從師練劍十餘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岳不群課徒極嚴,眾弟子練拳使劍,舉手提足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點頭認可。令狐沖是開山門的大弟子,又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讚許,練習招式時加倍的嚴於律己。不料風清揚教劍全然相反,要他越隨便越好,這正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癡如醉之時,忽聽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請你出來,咱們再比。」令狐沖一驚,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我這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麼?」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狐沖驚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
令狐沖一聽,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甚麼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只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之後,果然劍法大進,不過適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沖道:「好!」挺劍歪歪斜斜的刺去,劍身搖搖晃晃,沒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說道:「你這是甚麼劍招?」眼見令狐沖長劍刺到,正要揮刀擋格,卻見令狐衝突然間右手後縮,向空處隨手刺了一劍,跟著劍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著手腕立即反抖,這一撞便撞向右側空處。田伯光更是奇怪,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沖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刺對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擋。
兩人拆得數招,令狐衝將石壁上數十招華山劍法使了出來,只攻不守,便如自顧自練劍一般。田伯光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叫道:「我這一刀你如再不擋,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別怪我!」令狐沖笑道:「可沒這麼容易。」刷刷刷三劍,全是從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田伯光仗著眼明手快,一一擋過,正待反擊,令狐沖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田伯光一驚之間,令狐沖以手作劍,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驚奇、又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衝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辰練劍,他這次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鬥,說不定他會拚命,未必肯再容讓,須得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令狐沖得風清揚指點後,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衡山派的絕招本已變化莫測,似鬼似魅,這一來更無絲毫跡象可尋。田伯光醒轉後,鬥得七八十招,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衝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後,風清揚則在後洞不出。令狐沖道:「這幾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些飯菜上來。」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與數月來鬱鬱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見他上身衣衫都汗濕了,只道他在苦練劍法,說道:「好,明兒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陸大有下崖後,令狐沖解開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風清揚只吃小半碗飯便飽了。田伯光憤憤不平,食不下嚥,一面扒飯,一面罵人,突然間左手使勁太大,拍的一聲,竟將一隻瓦碗捏成十餘塊,碗片飯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田兄何必跟一隻飯碗過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媽的,我是跟你過不去。只因為我不想殺你,咱們比武,你這小子只攻不守,這才佔盡了便宜,你自己說,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讓你哪,三十招之內硬砍下了你腦袋。哼!哼!他媽的那小尼……小尼……」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話到口邊,沒再往下罵了。站起身來,拔刀在手,叫道:「令狐沖,有種的再來鬥過。」令狐沖道:「好!」挺劍而上。
令狐沖又施故技,對田伯光的快刀並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餘招後,刷刷兩刀,一刀砍中令狐沖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但畢竟還是刀下留情,所傷不重。令狐沖又驚又痛,劍法散亂,數招後便給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將刀刃架在他喉頭,喝道:「還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幾刀,縱然不殺你,也要你肢體不全,流乾了血。」令狐沖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沖鬥你不過,難道我風太師叔袖手不理,任你橫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輩高人,不會跟我動手。」說著收起單刀,心下畢竟也甚惴惴,生怕將令狐沖砍傷了,風清揚一怒出手,看來這人雖然老得很了,糟卻半點不糟,神氣內斂,眸子中英華隱隱,顯然內功著實了得,劍術之高,那也不用說了,他也不必揮劍殺人,只須將自己逐下華山,那便糟糕之極了。
令狐沖撕下衣襟,裹好了兩處創傷,走進洞中,搖頭苦笑,說道:「太師叔,這傢伙改變策略,當真砍殺啦!如果給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劍,這可就難以勝他了。」風清揚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約他明晨再鬥。今晚你不要睡,咱們窮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劍法。」令狐沖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劍法,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
風清揚道:「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倘若真的聰明,那麼這一個晚上,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要是資質不佳,悟心平常,那麼……那麼……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認輸,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罷!」令狐沖聽太師叔如此說,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定然十分難學,不由得激發了他要強好勝之心,昂然道:「太師叔,徒孫要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寧可給他一刀殺了,決不投降屈服,隨他下山。」
風清揚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頭,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間學會三招,未免強人所難,這第二招暫且用不著,咱們只學第一招和第三招。不過……不過……第三招中的許多變化,是從第二招而來,好,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自言自語,沉吟一會,卻又搖頭。令狐沖見他如此顧慮多端,不由得心癢難搔,一門武功越是難學,自然威力越強,只聽風清揚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種變化如果忘記了一變,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這倒有些為難了。」令狐沖聽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種變化,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風清揚屈起手指,數道:「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離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數越是憂色重重,歎道:「沖兒,當年我學這一招,花了三個月時光,要你在一晚之間學會兩招,那是開玩笑了,你想:『歸妹趨無妄……』」說到這裡,便住了口,顯是神思不屬,過了一會,問道:「剛才我說甚麼來著?」令狐沖道:「太師叔剛才說的是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風清揚雙眉一軒,道:「你記性倒不錯,後來怎樣?」令狐沖道:「太師叔說道:『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一路背誦下去,竟然背了一小半,後面的便記不得了。風清揚大奇,問道:「這獨孤九劍的總訣,你曾學過的?」令狐沖道:「徒孫沒學過,不知這叫做『獨孤九劍』。」風清揚問道:「你沒學過,怎麼會背?」令狐沖道:「我剛才聽得太師叔這麼念過。」
風清揚滿臉喜色,一拍大腿,道:「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然而可以硬記,第一招不用學,第三招只學小半招好了。你記著。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一路念將下去,足足念了三百餘字,才道:「你試背一遍。」令狐沖早就在全神記憶,當下依言背誦,只錯了十來個字。風清揚糾正了,令狐沖第二次再背,只錯了七個字,第三次便沒再錯。風清揚甚是高興,道:「很好,很好!」又傳了三百餘字口訣,待令狐沖記熟後,又傳三百餘字。那「孤獨九劍」的總訣足足有三千餘字,而且內容不相連貫,饒是令狐沖記性特佳,卻也不免記得了後面,忘記了前面,直花了一個多時辰,經風清揚一再提點,這才記得一字不錯。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見他確已全部記住,說道:「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你此刻雖記住了,只是為求速成,全憑硬記,不明其中道理,日後甚易忘記。從今天起,須得朝夕念誦。」令狐沖應道:「是!」
風清揚道:「九劍的第一招『總訣式』,有種種變化,用以體演這篇總訣,現下且不忙學。第二招是『破劍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現下也不忙學。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種種刀法。田伯光使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分。」
令狐沖聽得獨孤九劍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第三招可破種種刀法,驚喜交集,說道:「這九劍如此神妙,徒孫直是聞所未聞。」興奮之下,說話聲音也顫抖了。
風清揚道:「獨孤九劍的劍法你師父沒見識過,這劍法的名稱,他倒聽見過的。只不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罷了。」令狐沖大感奇怪,問道:「卻是為何?」風清揚不答他此問,說道:「這第三招『破刀式』講究以輕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卻要比他更快。以你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輸或贏,並無必勝把握。至於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麼招,卻搶在他頭裡。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
令狐沖連連點頭,道:「是,是!想來這是教人如何料敵機先。」風清揚拍手讚道:「對,對!孺子可教。『料敵機先』這四個字,正是這劍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徵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會瞧向你左臂,如果這時他的單刀正在右下方,自然會提起刀來,劃個半圓,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於是將這第三劍中克破快刀的種種變化,一項項詳加剖析。令狐沖只聽得心曠神怡,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身於皇宮內院,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莫不新奇萬端。這第三招變化繁複之極,令狐沖於一時之間,所能領會的也只十之二三,其餘的便都硬記在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竟不知時刻之過,猛聽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沒有?」
令狐沖一呆,低聲道:「啊喲,天亮啦。」風清揚歎道:「只可惜時刻太過迫促,但你學得極快,已遠過我的指望。這就出去跟他打罷!」令狐沖道:「是。」閉上眼睛,將這一晚所學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睜開眼來,道:「太師叔,徒孫尚有一事未明,何以這種種變化,儘是進手招數,只攻不守?」風清揚道:「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招招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自己當然不用守了。創製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名字叫做『求敗』,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劍法施展出來,天下無敵,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劍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了。」令狐沖喃喃的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想像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無敵於天下,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實令人可驚可佩。
只聽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來,讓我再砍你兩刀。」令狐沖叫道:「我來也!」風清揚皺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戰,有一事大是凶險,他如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傷,那只有任他宰割,更無反抗之力了。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
令狐沖意氣風發,昂然道:「徒孫盡力而為!無論如何,決不能辜負了太師叔這一晚盡心教導。」提劍出洞,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說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沒好睡嗎?」心中卻在盤算:「我只須挨過眼前這個難關,再學幾個時辰,便永遠不怕他了。」田伯光一舉單刀,說道:「令狐兄,在下實在無意傷你,但你太也固執,說甚麼也不肯隨我下山。這般鬥將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令得你遍體鱗傷,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令狐沖心念一動,說道:「倒也不須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劍。那時候你要殺要擒,豈不是悉隨尊便?」田伯光搖頭道:「我只是要你服輸,何必傷你右手右臂?」令狐沖心中大喜,臉上卻裝作深有憂色,說道:「只怕你口中雖這麼說,輸得急了,到頭來還是甚麼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語激我。田伯光一來跟你無怨無仇,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氣的漢子,三來真的傷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出招罷!」令狐沖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勢道甚是猛惡。令狐沖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涔涔而下。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他劍法凌厲之極,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心下也是吃驚不小,尋思:「他這幾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卻為甚麼故意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麼想,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兩人互相忌憚,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又鬥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沖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刀劍光芒閃爍,交手越來越快。驀地裡田伯光大喝一聲,右足飛起,踹中令狐沖小腹。令狐沖身子向後跌出,心念電轉:「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能制他。」當即摔劍脫手,雙目緊閉,凝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驚,但深知他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勝,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幾步,叫道:「令狐兄,怎麼了?」叫了幾聲,才見令狐沖悠悠醒轉,氣息微弱,顫聲道:「咱們……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兒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氣。田伯光更無懷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來,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衝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沖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沖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口中卻兀自怒罵:「誰要你討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風清揚微笑道:「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費半點力氣,只不過有點兒卑鄙無恥。」令狐沖笑道:「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呢?」令狐沖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令狐沖微微一笑,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聽來說不出的痛快,可是平素師父諄諄叮囑,寧可性命不要,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不守武林規矩,以致敗了華山派的清譽,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況「假冒為善的偽君子」云云,似乎是在譏刺他師父那「君子劍」的外號,當下只微微一笑,並不接口。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沖頭髮,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沖的肩膀,說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擇要講述,待令狐沖領悟後,再將第三劍中的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後洞中所遺長劍甚多,兩人都以華山派的長劍比劃演式。令狐沖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候充裕,學劍時不如前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後,令狐沖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然並不出聲索戰。令狐沖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到得午末未初,獨孤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過,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勝。」令狐沖應了,倒提本派前輩所遺下的一柄長劍,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驚異之色,說道:「咦,田兄,你怎麼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罷?」令狐沖道:「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陽相鬥,令狐兄傷勢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卻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你這般裝腔作勢,故意示弱,想攻我一個出其不意,在下可不會上當。」
令狐沖笑道:「你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聲出,直刺其胸。田伯光舉刀急擋,卻擋了個空。令狐沖第二劍又已刺了過來。田伯光讚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沖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刺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刺出,攻勢既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真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的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攻招。十餘劍一過,田伯光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衝刺一劍,他便退一步,刺得十餘劍,他已退到了崖邊。令狐沖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刺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後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谷,這一跌下去勢必粉身碎骨,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令狐沖的第四劍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沖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不離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令狐沖右手一縮,向後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佔了機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猶似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叫道:「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你佔便宜了。」令狐沖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逕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然避開了他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回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須刀劍相交,準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沖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準,劍尖始終不離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餘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又退到了崖邊。令狐沖長劍削下,逼得他提刀護住下盤,左手伸出,五指虛抓,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離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手指虛凝,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沖又再向後躍開。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勢道威猛之極。這一次他看準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說甚麼也要決一死戰。
令狐沖此刻於單刀刀招的種種變化,已盡數瞭然於胸,待他鋼刀砍至,側身向右,長劍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沖的長劍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與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回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鋼刀直蕩了出去,急切間已不及收刀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沖長劍起處,刺向他左頰。田伯光舉刀擋架,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沖一劍連著一劍,儘是攻他左側,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讓,十餘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沖長劍如何攻來,耳中只聽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接連劃中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萬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令狐沖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勝於己,此刻竟是生殺之權操於己手,而且勝來輕易,大是行有餘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見他大敗之後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勝敗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沖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倖得勝,全憑風太師叔的指點。風太師叔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甚麼好說的。」令狐沖道:「風太師叔隱居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擾。田兄下山之後,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盡。」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麼一劍刺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乾脆?」令狐沖退後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勝於我之時,倘若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請田兄不向旁人洩露我風太師叔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沖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來請你下山。這件事田某幹不了,可是事情沒完。講打,我這一生是打你不過的了,卻未必便此罷休。田某性命攸關,只好爛纏到底,你可別怪我不是好漢子的行徑。令狐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令狐沖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發身亡,和他惡鬥數日,不知不覺間已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衝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被罰在崖上思過,不奉師命,決不能下崖一步,何況此人是個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禍患無窮,話到口邊,終於縮住。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說道:「太師叔不但救了徒孫性命,又傳了徒孫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風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淒涼的味道。令狐沖道:「徒孫斗膽,求懇太師叔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麼?」
令狐沖一怔,心想將來怎麼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這獨孤九劍並非本門劍法,太師叔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後會見責於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恆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當真是莫大的機緣。」當即拜道:「這是徒孫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決無懊悔。」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這獨孤九劍我若不傳你,過得幾年,世上便永遠沒這套劍法了。」說時臉露微笑,顯是深以為喜,說完之後,神色卻轉淒涼,沉思半晌,這才說道:「田伯光決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後。你武功已勝於他,陰謀詭計又勝於他,永遠不必怕他了。咱們時候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扎好根基。」於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序,一句句的解釋,再傳以種種附於口訣的變化。令狐沖先前硬記口訣,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幹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幾項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讚歎,情難自已。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氣式」。那「破槍式」包括破解長槍,大戟、蛇矛、齊眉棍、狼牙棒、白蠟桿、禪杖、方便鏟種種長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鋼鞭、鐵鑭、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槌、鐵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網、飛錘流星等等軟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後來,前後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後這三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斗自己利劍,武功上自有極高造詣,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極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複無比,這一劍「破掌式」,將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魔爪虎爪、鐵沙神掌,諸般拳腳功夫盡數包括內在。「破箭式」這個「箭」字,則總羅諸般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聽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傷敵。至於第九劍「破氣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的敵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自也一般。你縱然學得了劍法,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勝少敗,再苦練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了。」令狐衝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奧秘,聽太師叔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毫不覺驚異,再拜受教,說道:「徒孫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製這九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絕頂聰明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決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乾淨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何況當今之世,真有甚麼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後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太師叔,你……你到哪裡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後山居住,已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怎麼還不回去?」令狐沖喜道:「原來太師叔便在後山居住,那再好沒有了。徒孫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的寂寞。」風清揚厲聲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見華山派門中之人,連你也非例外。」見令狐沖神色惶恐,便語氣轉和,說道:「沖兒,我跟你既有緣,亦復投機。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實是大暢老懷。你如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今後別來見我,以至令我為難。」令狐沖心中酸楚,道:「太師叔,那為甚麼?」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見到我的事,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令狐沖含淚道:「是,自當遵從太師叔吩咐。」風清揚輕輕撫摸他頭,說道:「好孩子,好孩子!」轉身下崖。令狐沖跟到崖邊,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飄飄下崖,在後山隱沒,不由得悲從中來。
令狐沖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雖然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但於他議論風範,不但欽仰敬佩,更是覺得親近之極,說不出的投機。風清揚是高了他兩輩的太師叔,可是令狐沖內心,卻隱隱然有一股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得多,心想:「這位太師叔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是說『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給死劍法所拘』。這道理千真萬確,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他微一沉吟,便想:「這道理師父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跟我一說了這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亂來一氣,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夠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上乘劍理,跟他們說了也是白說。」又想:「太師叔的劍術,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回想風清揚臉帶病容,尋思:「這十幾天中,他有時輕聲歎息,顯然有甚麼重大的傷心事,不知為了甚麼?」歎了口氣,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練了一會,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的「有鳳來儀」。他一呆之下,搖頭苦笑,自言自語:「錯了!」跟著又練,過不多時,順手一劍,又是「有鳳來儀」,不禁發惱,尋思:「我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間心念一閃,心道:「太師叔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那麼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劃分,某種劍法可使,某種劍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後便即任意發招,倘若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石壁上種種招數摻雜其中,頓覺樂趣無窮。但五嶽劍派的劍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長老更似出自六七個不同門派,要將這許多不同路子的武學融為一體,幾乎絕不可能。他練了良久,始終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強求?」當下再也不去分辨是甚麼招式,一經想到,便隨心所欲的混入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又是一招「有鳳來儀」,心念一動:「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會說甚麼?」
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的練劍,便在睡夢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這時驀地裡想起岳靈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已。跟著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學劍?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的,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後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他心意沮喪,慢慢收劍,忽後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沖一驚:「啊喲不好!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要爛纏到底,莫非他打我不過,竟把個師妹擄劫了去,向我挾持?」急忙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提著飯籃,氣急敗壞的奔上來,叫道:「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沖更是焦急,忙問:「怎麼?小師妹怎麼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沖聽得岳靈珊無事,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甚麼事情不對?」陸大有氣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令狐沖心中一喜,斥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麼?怎麼叫做事情不對?胡說八道!」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坐定還沒幾個時辰,就有好幾個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沖道:「咱們五嶽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兄、師弟。」
令狐沖微感詫異,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焦黃面皮,說是姓封,叫甚麼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不』甚麼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沖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給清出了門戶的。」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得不錯。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你們三位早已跟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師兄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說道:『各位要上華山遊玩,當然聽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行使陰謀詭計,霸佔了華山一派,這筆舊帳,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帳之後,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麻煩。」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的聽得都十分生氣,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這次卻脾氣忒也溫和,竟不許小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帳?算甚麼帳?要怎樣算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派掌門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該讓位了罷?』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卻原來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有甚麼希罕?封兄如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憑著陰謀詭計,篡奪了本派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嶽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執掌華山一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嶽旗令。」令狐沖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派本門之事,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他有甚麼資格能廢立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麼說。可是嵩山派那姓陸的老頭仙鶴手陸柏,就是在衡山劉師叔府上見過的那老傢伙,卻極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掌門該當由那姓封的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兩個人,說來氣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夥兒。他們三派聯群結黨,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就只恆山派沒人參預。大……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趕緊來給你報訊。」
令狐沖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氣在,說甚麼也要給師父賣命。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令狐沖飛奔下崖,說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打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糟糕……」說著展開輕功疾奔。
令狐沖正奔之間,忽聽得對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兒?」令狐沖道:「是誰叫我?」跟著幾個聲音齊聲問道:「你是令狐沖?」令狐沖道:「不錯!」突然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山道狹窄,一邊更下臨萬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衝奔得正急,險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臉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滿是皺紋,甚為可怖,一驚之下,轉身向後縱開丈餘,喝問:「是誰?」卻見背後也是兩張極其醜陋的臉孔,也是凹凹凸凸,滿是皺紋,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沖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見山道臨谷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的相貌與先前四人頗為相似。陡然間同時遇上這六個怪人,令狐沖心中怦怦大跳,一時手足無措。在這霎息之間,令狐沖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臉上,而後頸熱呼呼地,顯是後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劍,手指剛碰到劍柄,六個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聽得陸大有在身後大叫:「喂,喂,你們幹甚麼?」饒是令狐沖機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不由得嚇得沒了主意。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異。令狐沖雙臂向外力張,要想推開身前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哪裡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不平他們一夥的惡徒。」驀地裡全身一緊,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四個怪人加緊擠攏,只擠得他骨骼格格有聲。令狐沖不敢與面前怪人眼睜睜的相對,急忙閉住了雙眼,只聽得有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令狐沖,我們帶你去見小尼姑。」令狐沖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光這廝的一夥。」叫道:「你們不放開我,我便拔劍自殺!令狐沖寧死……」突覺雙臂已被兩隻手掌牢牢握住,兩隻手掌直似鐵鉗。令狐沖空自學了獨孤九劍,卻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聽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見你,聽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得他死去活來幹麼?」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聽。給他一聽見,便嚇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聽話的好。」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人竟爾互相爭執不休。令狐沖又驚又惱,聽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蠢得厲害。」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雙頰。只聽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舌頭,不會說話,小尼姑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麼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啊。」
只聽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聽一人喝道:「你咬斷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麼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這話作不得準。」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令狐沖運勁雙臂,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哪裡掙得動分毫?立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暈了過去。六個怪人齊聲驚呼,捏住令狐沖臉頰的人立時鬆手。一人道:「這人嚇死啦!」又一人道:「嚇不死的,哪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先一人道:「那麼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一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沖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六怪聽他突然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齊聲大笑,都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令狐沖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後,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他是騙你。」令狐沖道:「你說我不會?我倘若不會,剛才又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怪人搔了搔頭,道:「這個……這個……可有點兒奇了。」
令狐沖見這六怪武功雖然甚高,頭腦果然魯鈍之至,便道:「你們再不放開我,我可又要自閉經脈啦,這一次死了之後,可就活不轉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鬆手,齊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沖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們讓開路,我有要事去辦。」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時搖頭,一齊搖向左,又一齊搖向右,齊聲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見小尼姑。」令狐沖睜眼提氣,身子縱起,便欲從二怪頭頂飛躍而過,不料二怪跟著躍高,動作快得出奇,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擋在他身前。令狐沖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來。他身在半空之時,已伸手握住劍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劍,突然間肩頭一重,在他身後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雙肩,他長劍只離鞘一尺,便抽不出來。按在他肩頭的兩隻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別說拔劍,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二怪將他按倒後,齊聲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將他抬了起來。陸大有叫道:「喂,喂!你們幹甚麼?」一怪道:「這人嘰哩咕嚕,殺了他!」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令狐沖大叫:「殺不得,殺不得!」那怪人道:「好,聽你這小子的,不殺便不殺,點了他的啞穴。」竟不轉身,反手一指,嗤得一聲響,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陸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聲突然從中斷絕,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身子跟著縮成一團。令狐沖見他這點穴手法認穴之準,勁力之強,生平實所罕見,不由得大為欽佩,喝彩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為得意,笑道:「那有甚麼希奇,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這就試演幾種給你瞧瞧。」若在平時,令狐沖原欲大開眼界,只是此刻掛念師父的安危,心下大為焦慮,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為甚麼不看?我偏要你看。」縱身躍起,從令狐沖和抓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有如輕燕,姿式美妙已極。令狐沖不由得脫口又讚:「好啊!」那怪人輕輕落地,微塵不起,轉過身來時,一張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道:「這不算甚麼,還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稱讚一句,便欲賣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與性格之幼稚淺薄,恰是兩個極端。
令狐沖心想:「師父、師娘正受困於大敵,對手有嵩山、泰山諸派好手相助,我便趕了去,那也無濟於事,何不騙這幾個怪人前去,以解師父、師娘之厄?」當即搖頭道:「你們這點功夫,到這裡來賣弄,那可差得遠了。」那人道:「甚麼差得遠?你不是給我們捉住了嗎?」令狐沖道:「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要捉住我還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各派好手,你們又豈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麼不敢?他們在哪裡?」另一人道:「我們打賭贏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們來抓令狐沖,可沒叫我去惹甚麼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贏一場,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這就走罷。」
令狐沖心下寬慰:「原來他們是儀琳小師妹差來的?那麼倒不是我對頭。看來他們是打賭輸了,不得不來抓我,卻要強好勝,自稱贏了一場。」當下笑道:「對了,那個嵩山派的好手說道,他最瞧不起那六個橘子皮的馬臉老怪,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們一個個像捏螞蟻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聽到他聲音,便即遠遠逃去,說甚麼也找他們不到。」六怪一聽,立時氣得哇哇大叫,抬著令狐沖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語的道:「這人在哪裡?快帶我們去,跟他們較量較量。」「甚麼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還真不將他們放在眼裡。」「這人活得不耐煩了,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道:「你們自稱桃谷六仙,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谷六鬼,有時又說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你們打他不過的。」一怪大叫:「不行,不行!這就去打個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這嵩山派的高手既然口出大言,必有驚人的藝業。他叫我們桃谷六小子,那麼定是我們的前輩,想來一定鬥他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快快回去罷。」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膽小,打都沒打,怎知鬥他不過?」那膽小怪人道:「倘若當真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豈不倒霉?打過之後,已經給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沖暗暗好笑,說道:「是啊,要逃就得趕快,倘若給他得知訊息,追將過來,你們就逃不掉了。」
那膽小怪人一聽,飛身便奔,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令狐沖吃了一驚,心想:「這人輕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卻聽一怪道:「六弟怕事,讓他逃走好了,咱們卻要去鬥鬥那嵩山派的高手。」其餘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無敵,怕他何來?」
一個怪人在令狐沖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快帶我們去,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般捏死了。」令狐沖道:「帶你們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沖堂堂男子,決不受人脅迫。我不過聽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心懷不平,又見到你們六位武功高強,心下十分佩服,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們算帳。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我做這做那,令狐沖死就死了,決不依從。」
五個怪人同時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氣,又有眼光,看得出我們六兄弟武功高強,我兄弟們也很佩服。」令狐沖道:「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們去,只是見到他之時,不可胡亂說話,胡亂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一切須聽我吩咐,否則的話,你們大大丟我的臉,大夥兒都面上無光了。」他這幾句話原只是意存試探,不料五怪聽了之後,沒口子的答應,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決不能讓人家再說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看來「淺薄幼稚,不明世務」這八字評語,桃谷六仙早就聽過許多遍,心下深以為恥,令狐沖這話正打中了他們心坎。令狐沖點頭道:「好,各位請跟我來。」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五怪隨後跟去。行不到數里,只見那膽小怪人在山巖後探頭探腦的張望,令狐沖心想此人須加激勵,便道:「嵩山派那老兒的武功比你差得遠了,不用怕他。咱們大夥兒去找他算帳,你也一起去罷。」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隨即又問:「你說那老兒的武功和我差得遠,到底是我高得多,還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膽小,便十分的謹慎小心。令狐沖笑道:「當然是你高得多。剛才你脫身飛奔,輕功高明之極,那嵩山派的老兒無論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為高興,走到他身旁,不過兀自不放心,問道:「倘若他當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沖道:「我和你寸步不離,他如膽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長劍劍柄,出鞘半尺,拍的一聲,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劍將他殺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極,妙極!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不過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殺他了。」那人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你一發足奔逃,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這六個老兒生性純樸,不是壞人,倒可交交。」說道:「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個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聽到他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個個便心花怒放。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道:「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著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葉仙。」令狐沖奇道:「你們誰是三哥四哥,怎麼連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媽媽忘了。」桃葉仙插口道:「你爹娘生你之時,如果忘了生過你,你當時一個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你這個人?」令狐沖忍笑點頭,說道:「很是,很是,幸虧我爹娘記得生過我這個人。」桃葉仙道:「可不是嗎?」令狐沖問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葉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是記得誰大誰小的,過得幾年便忘記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桃枝仙道:「他定要爭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沖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
令狐沖心想:「有這樣的糊塗父母,難怪生了這樣糊塗的六個兒子來。」向其餘二人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膽小怪人道:「我來說,我是六弟,叫做桃實仙。我五哥叫桃花仙。」令狐沖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這般醜陋,和『桃花』二字無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聽,誰都及不上我。」令狐沖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聽,但桃根、桃干、桃枝、桃葉、桃實,五個名字也都好聽得緊。妙極,妙極,要是我也有這樣美麗動聽的名字,我可要歡喜死了。」
桃谷六仙無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覺此人實是天下第一好人。令狐沖笑道:「咱們這便去罷。請哪一位桃兄去解了我師弟的穴道。你們的點穴手段太高,我是說甚麼也解不開的。」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頂高帽,立時湧將過去,爭先恐後的給陸大有解開了穴道。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正氣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遙,除了陸大有外,餘人腳程均快,片刻間便到。一到正氣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於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都是大為欣慰。
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裡面見客。」令狐衝回頭向桃谷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廳的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決不會在外窺探,但此刻本門遇上重大危難,眾弟子對令狐沖此舉誰也不覺得有甚麼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