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令狐沖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隻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裡,問道:「你忘了我麼?」令狐沖大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哪裡去了?」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卻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話?」
令狐沖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甚麼夢話給他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沖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畢竟是出於無奈,只好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沖道:「那有甚麼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是理所當然。」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裡卻一個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裡除了青草苔蘚,甚麼也沒有,咱們在這裡挨下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令狐沖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裡去抓了些爛泥,塗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神力到處,長鬚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繫在腕上的鐵鏈,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裡見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採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於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於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吁了口氣。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要令狐衝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罈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前日涼亭中、石樑上的惡鬥,直如隔世。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裡裡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的衣飾也越來越華貴。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狐沖都是前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沖也就不問。
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又在舟中替令狐沖及自己刻意化裝了一會,這才捨舟登陸,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繫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干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頭低聲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了點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當世名醫麼?」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令狐沖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裡幹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殺於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卻甚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不會將這個旗放在眼裡……」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續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兩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臉上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是一笑,說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在心頭。」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歸隱梅莊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堅微微一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而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說起,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雖然諸事滿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絲毫不露。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真實年紀雖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向問天雖已將令狐沖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倘若強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風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術之精,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太師叔的傳人?」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後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師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他二個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仰」了。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去。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進內稟報。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身為僕役,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並不擅長,這時忽然贊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令狐沖看了一會,說道:「童兄,我一見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他見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折,想到了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爺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四莊主丹青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了。風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四莊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沖道:「我甚麼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醜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風爺。這位是梅莊四莊主丹青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術。」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問道:「你懂得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裡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甚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竟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沖,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令狐沖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卻是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後。穿過一道迴廊,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沖自幼嗜酒,只是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自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此後便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沖見室中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酒罈、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中一隻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於杯緣,卻不溢出半點。令狐沖心中喝一聲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嘗酒之後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家覺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甚麼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城中喝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一位酒國前輩言道,那是由於運來之時沿途顛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來到杭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令狐沖道:「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對,對!」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衝將杯中酒喝乾,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十桶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於此。」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是佔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佔了大便宜,咱們再喝一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對之便不加理睬。令狐沖又喝了一杯,說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怎麼個喝法?為甚麼辦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產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洛陽城中喝此酒之時,天時尚寒,那位酒國前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嚐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裡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嚐。」他頓了一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殭屍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甚麼忙?」丹青生道:「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彫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說,這位風兄弟說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哪裡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沖道:「這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甚麼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好比下棋,力鬥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於是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哪裡真有棋譜了?」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也有所好嗎?」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弈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大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甚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歎道:「四兄弟各有所癡,那也叫無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箱,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別。」一面說,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檔,搭檔得好。」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麼好看?我跟你不如在這裡喝酒。」令狐沖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隻大酒桶跟入棋室。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隻軟椅之外,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向問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擺了勢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鬥極烈,中間更無一子餘裕,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當時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癡,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後,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沖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分,這一子始終無法放入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來吧。」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裡。」於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搖頭道:「即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救人心癢難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裡謝過。」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打一個賭?打甚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甚麼賭?」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裡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沖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處得來?」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捲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並未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哪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甚麼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及不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一驚。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甚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甚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髮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然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令狐衝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袱。」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裡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麼?」向問天搖頭道:「甚麼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甚麼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麼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甚麼?」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莊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那麼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莊主……」他一言未畢,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令狐沖也是一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然。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不傳,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癡。他說嵇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兼又大膽妄為,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古墓之後,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陵散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沖,說道:「風兄弟,梅莊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莊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甚麼賭注?」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莊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末學後輩,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裡,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對向問天道:「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麼賭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我們轉身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洩漏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風兄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沖面前。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只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莊只是家人身份,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你如輸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實出於一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空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只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山梅莊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了。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只是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只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面之上,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凌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麼破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麼?」他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麼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一名僕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麼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藉著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觔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觔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沖面門。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逕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時便向令狐沖湧去。令狐沖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鬚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
令狐沖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著嗆啷一聲響,幾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看,竟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裡,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足印麼?」令狐沖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令狐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沖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魃矯罰部闖齟聳北事酚胂惹耙汛蟛幌嗤K煥磯苑絞溝氖巧趺湊惺劍苤洩儔室歡愎湫橄丁M罕飾掏弁鄞蠷校宦綰翁諗脖浠蓯侵皇溝冒胝校蘼綰問共蝗徽小?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
令狐沖聽在耳裡,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甚麼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一擋。令狐沖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只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後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沖竟不理會,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此後令狐沖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御,守得似乎連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出手來還擊一招。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劍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甚麼特別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妨。令狐沖這四十餘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餘招之中,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十餘著,自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黑白子眼見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逕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凌厲,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一霎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不論是否挾中,必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刺出,棋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或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慾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又善於弈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自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佔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只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沖瞧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