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於醒轉,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聲不絕。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心想:「我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暈了過去。第二次醒轉時仍頭腦劇痛,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覺草蓆下是塊鐵板,右手這麼一動,竟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麼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自己顯然沒死,身子卻已為鐵鏈所繫,左手再摸,察覺手上所繫的是根細鐵鏈,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脛上也繫了鐵鏈。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於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當即叫過:「任老前輩,任老前輩。」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驚懼更增,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聲,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甚麼關我在這裡?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由惶急轉為憤怒,破口大罵:「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你們鬥劍不勝,便想關住我不放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此後一生便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由得全身毛髮皆豎。
他越想越怕,又張口大叫,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號哭,不知從甚麼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衝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我出了黑牢之後……」突然間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這黑牢麼?我能出這黑牢麼?任老前輩如此本領,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暈了過去。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得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鏈縛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躍起尺許,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不易睜開,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良機,雖然雙眼刺痛,仍使力睜得大大的,瞪著光亮來處。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隨即想起,任老前輩所居的黑牢,鐵門上有一方孔,便與此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快放我出去,黃鐘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只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隻大木盤,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餚,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令狐沖一見,更加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只見那只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當當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只木盤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沖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上,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叫道:「你去叫黃鐘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沖大叫:「喂,喂,你聽見沒有?」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走了。令狐沖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暗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沖又是一陣暈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聯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牆壁上當當兒響,發出鋼鐵之聲,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實土。
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遠。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呼喝越來越響,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自己便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心想:「這四個莊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暗底裡竟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甚多,原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人於琴棋書畫這四門,確是喜愛出自真誠,要假裝也假裝不來。禿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決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說:『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必是聰明才智之士。』這話果然不錯,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委實令人難防難避。」忽然間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令狐衝啊令狐沖,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要是給人知道了,顏面往哪裡擱去?」
心中一寬,慢慢站起,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的,向大哥來救我出去之後,哪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又怎配稱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的狗命,卻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乾淨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暈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忽然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會在黃鐘公的床下?」
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爾想到:「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決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這等人物尚且受禁,為甚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一時忘了自己受困,卻為向問天的安危擔起心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誰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當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於此,定會前來相救。左道中人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來救我,也必孤身前來,決不肯叫幫手。倘若有人知道她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一想到岳靈珊,心頭驀地一痛,傷心絕望之意,又深了一層:「我為甚麼只想有人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脫困而出,做人又有甚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甚麼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頗有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覺飢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願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
但內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樣?「最好小師妹仍然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
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個儀琳師妹,現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裡,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不會准許她來救我。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甚麼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睬。」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一會,又復睡去。黑獄之中,不知時辰,朦朦朧朧間,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令狐沖大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隻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放著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令狐沖早餓得肚子乾癟,乾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令狐沖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餚,黑暗中辨別滋味,是些蘿蔔、豆腐之類。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意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令狐沖一見之下,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模樣極是可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進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算聽到了,也無法回答。
令狐沖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他恨恨的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定當將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間,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了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裡,歎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這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鏈,衣褲無法全部脫除,只得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床上所鋪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睡了個把時辰,鐵板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裡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上,覺得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省悟,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因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儘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輕輕讀了出來: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讀到這裡,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這裡印出來的。」繼續摸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沖停手抬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有干係?」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繼續摸下去,以後的字跡是:「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跡,儘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再不著一個「劍」字。他好生失望:「甚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甚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胸腹間立時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歎了口長氣,端起飯碗吃飯,心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麼人物?他口氣好狂,甚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初發現鐵板上的字跡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所自誇,功夫這等了得,又怎麼仍然被困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也只可慢慢在這裡等死了。」當下對鐵板下的字跡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陰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頓。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裡?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他困處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幾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罷?」
話聲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沖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先生?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甚是恭謹。
令狐沖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糊塗?」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縝密。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默不作聲。只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又問:「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裡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然不答。黑白子歎了口氣,說道:「任老先生,你怎麼不作聲?上次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個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罷?外邊天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你答允我這件事,於你絲毫無損,卻為甚麼十二年來總是不肯應允?」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確是將自己當作了那姓任的前輩,心下更加起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沖急欲獲知其中詳情,但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發半點聲息。黑白子道:「老爺子如此固執,只好兩個月後再見。」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說道:「老爺子這次沒破口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罷。」說著轉身向外行去。令狐衝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道:「你求我答允甚麼事?」黑白子轉身一縱,到了方孔之前,行動迅捷之極,顫聲道:「你……你肯答允了嗎?」
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麼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懇你答允,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令狐沖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爺子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尋思:「他是真的將我錯認作是那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自己都不知說的是甚麼,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老爺子答不答允?老爺子答不答允?」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黑白子道:「老爺子要在下作甚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沖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爺子出去,是不是?這一節在下自有安排。總是教老爺子信得過便是。」令狐沖道:「甚麼安排?」黑白子道:「請問老爺子,你是答允了?」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甚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他有甚麼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
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老爺子將大法傳我之後,我便是老爺子門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如何膽敢不放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哼的一聲,說道:「原來如此。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老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沖心想:「他比我還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鐵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當真將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此人甚是精細,怎會鑄此大錯?」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黃鐘公窺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多半給人察覺了。定是黃鐘公暗中布下了機關。」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本教?甚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們搗甚麼鬼,卻將我牽連在內。」一想到「魔教」兩字,便覺其中詭秘重重,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覆?」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卻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輩智慧之高,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脫口一聲大叫,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大為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隨即又想:「任老前輩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又有甚麼不能?」他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黑牢,甚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主意:「三天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允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再隨機應變便是。」
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讀得爛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當下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知道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獄室裡大放炮仗,外面也聽不到半點聲息。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兒大罵江南四狗,一會兒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突然間讀到幾句話:「當令丹田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貯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只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卻覺大為奇怪:「師父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甚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大當,有何不可?」
摸著鐵板上的字跡,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內力,越來越覺駭異:「天下有哪一個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般化散內功,比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練成了又有甚麼用?」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越想越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念著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谷恆虛……」念了一會,心中有氣,捶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火難消,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一會,便睡著了。睡夢之中,似覺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甚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急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說不出的舒服。過了好一會,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突然動念:「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驀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我所以傷重難愈,全因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大夫也無法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沖,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自知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念誦口訣,腦中所想,儘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便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這時精神一振,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大減。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裡,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罷!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心中一陣淒涼,又一陣興奮。這日吃了飯後,練了一會功,只覺說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縱聲大笑。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你好,晚輩在這裡侍候多時了。」原來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沖潛心練功散氣,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幸好嗓子已啞,他並未察覺,於是又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令狐沖尋思:「我答允收他為弟子,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他一開門進來,發見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自然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學到了口訣,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了。」黑白子聽他不答,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沖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說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你些功夫。」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令狐沖道:「幹麼今日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沖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黑白子記掛著黃鐘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令狐沖心想:「怎生才能將黑白子誘進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極,決不會上當。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鏈,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脫困。」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用力一扳,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可是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這一下大出意外,驚喜交集,摸那鐵圈,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曾散開,稍一使力,便欲昏暈,圈上雖有斷口,終究也扳不開來。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的真氣到了任脈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強勁內力。再摸右腕上的鐵圈,果然也有一條細縫。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但說甚麼也想不到這竟是斷口。當即左手使勁,將右手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摸到箍在兩隻足脛上的鐵圈,也都有斷口,運勁扳開,一一除下,只累得滿身大汗,氣喘不已。鐵圈既除,鐵鏈隨之脫落,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甚麼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沖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斷口處,有一條條細微的鋼絲鋸紋,顯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足鐐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銹,那麼鋸斷鐵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想到此處,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在黃鐘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鐘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與眾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我只跟他順口敷衍,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來救我出去,須得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了。」摸著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不是易事。鐵板上字跡潦草,他讀書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識得,只好強記筆劃,胡亂念個別字充數。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難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沖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心想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於我十分有用,於別人卻有大害,日後如再有人被囚於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讓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當。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來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這一天黑白子並未前來,令狐沖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
他每日背誦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他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威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決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腳步聲。
令狐沖本來臥在床上,當即轉身,面向裡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正萬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裡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令狐沖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哪裡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答允傳我神功的秘訣了?」令狐沖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沖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令狐沖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這酒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口裡,卻委實醇美無比,似乎丹青生四釀四蒸的吐魯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當下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爺子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令狐沖聽他再也不提拜師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當下也就不提,說道:「好,這四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你懂得解麼?」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倒了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沖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塞絕陰*
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倘若斷絕了,哪裡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令狐沖道:「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聽到這裡,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的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辭語又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多了,黑白子十分機警,登時便生了疑竇,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老爺子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令狐衝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噹的一聲,額頭撞上鐵門。
黑白子驚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顫聲道:「你……你……」
令狐衝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油燈微光下見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自己在這裡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還是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手腕。黑白子本來十分機警,只是這一下實在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噹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豈非甚奇?原來黑白子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憂,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手臂向內急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已極,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厲之極,只可惜噹的一聲大響,正中鐵門。令狐沖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突然之間,黑白子猛覺右腕「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洩,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爺子,求你……你……」他一說話,內力更大量湧出,只得住口,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洩出。令狐沖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只覺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顫抖,顯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喝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黑白子只覺內力愈洩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呼吸終究難免,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洩,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捱得一刻,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手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騰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沖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以洩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
令狐沖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速,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鐘公他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沒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尺許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又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鏈所繫,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鏈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鋸斷了銬鏈,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他發覺銬鏈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際,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將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一劍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鐵圈之中,用力捏緊,鐵圈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沖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爺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沖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
令狐沖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入了丹田。這時只盼盡快離開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出去。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沖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黃鐘公他們也已不怎麼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麼都不在乎了。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是塊鐵板,側耳傾聽,上面並無聲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鐘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他從床上的孔中躍出,放好鐵板,拉上蓆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下去幹甚麼?」令狐沖一驚回頭,只見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圍在身周。他不知秘門上裝有機關消息,這麼貿然闖出,機關上鈴聲大作,將黃鐘公等三人引了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令狐沖一驚之下,說道:「我……我……」
黃鐘公冷冷的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麼誓來?」令狐沖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長劍,向禿筆翁刺去。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劍嗎?」舉筆一封。令狐沖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擋架,便即發足奔出。黃鐘公等三人直追出來。令狐沖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黃鐘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哪裡去?」令狐沖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令狐衝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重重撞在他身上。這一衝之勢好急,那人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沖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字卻拉不上干係了。令狐沖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鐘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來,咱們兄弟有甚麼事不好商量……」
令狐沖只揀荒僻的小路飛奔,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杭州城已遠。他如此迅捷飛奔,停下來時竟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他除下頭上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篷鬆,滿臉污穢,神情甚是醜怪。令狐沖吃了一驚,隨即啞然一笑,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擦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已回復了本來面目,與那滿臉浮腫的風二中已沒半點相似之處。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急已散入奇經八脈,丹田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而全身振奮,說不出的暢快。他不知自己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氣,在少林寺療傷時方生大師注入他體內的內力,固然已盡皆化為己有,而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丹田,再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又多了一個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