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海船到達秦皇島,棄船登岸,到了北京。
韋小寶道:「我要想法子混進皇宮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夥兒須得找個安身之所。」當下陸高軒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門頭髮胡同,甚是清靜,一行人搬了進去。
安頓已畢,韋小寶獨自出來,到甜水井胡同天地會的落腳處去一看,見住客已換了個茶葉商,打著會中切口問了幾句,那人瞠目不知,顯是會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橋,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給逼著入了神龍教,不在天橋,會中其餘兄弟高彥超、樊老本等或許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橋來回踱了幾轉,竟見不到一個。
當下來到西直門上次來京住過的客店,取出三兩銀子,拋在櫃上,說要一間上房。掌櫃見他出手闊綽,招呼得十分恭敬。韋小寶又取出五錢銀子,塞進店小二手裡,仍要上次住的那間天字第三號上房,碰巧這房並無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賺了五錢銀子。韋小寶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閉目關頭養神,聽得四下無聲,拔出匕首,撬開牆洞,順治皇帝交給他的那部經書好端端的便在洞裡。他打開油布,檢視無誤,將磚塊塞回牆洞。胖頭陀已成自己下屬,不必再叫待衛來護送經書,於是把經書揣入懷中,逕向紫禁城走去。
走到宮外,守門侍衛見一個少年穿著平民服色,直向宮門走來,喝道:「小傢伙,幹什麼的?」韋小寶笑道:「你不認識我麼?我是宮裡桂公公。」那侍衛向他仔細一看,認了出來,果真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桂公公,忙滿臉堆笑,說道:「桂公公,你穿了這身衣服,嘻嘻。」韋小寶笑道:「皇上差我去辦一件緊事,趕著回話,來不及換衣服了。」那侍衛道:「是,是。桂公公紅光滿面,這趟差事定然順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賞賜。」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換了太監服色,將經書用塊舊布包了,逕到上書房來見皇帝。
康熙聽得小桂子求見,喜道:「快進來,快進來。」韋小寶快步走進,只見康熙站在內書房門口,喜孜孜的道:「他媽的,小桂子,快給我滾進來,怎麼去了這麼久?」這「他媽的」三字,他只在韋小寶面前才說,已憋得甚久。
韋小寶跪下磕頭,說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聽,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間,心頭一陣激□,身子晃幾下,伸手扶住門框,說道:「進來慢慢的說。」胸口一酸,險此掉下淚來。
韋小寶走進內書房,回身將房門關上,上了門閂,在四周書架後巡視了一趟,不見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監,才低聲說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見到了老皇爺。」
康熙緊緊抓住他手,顫聲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說什麼?」
韋小寶於是將在清涼寺中如何會見老皇爺,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圖加害,自己如何奮勇救護,拚命保駕,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羅漢援手等情一一說了。這件事本已十分驚險,在他口中說來,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聽得康熙手中捏了捏汗,連說:「好險,好險!」又道:「咱們即刻派一千名護衛上山,加意衛護。」
韋小寶搖頭道:「老皇爺多半不願意。」於是又將順治的言語一一轉述。
康熙聽父親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會,又讚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這幾句話,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說道:「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
韋小寶待他哭了一會,取出經書,雙手呈上,說道:「老皇爺要我對你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百姓造福,那是取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老皇爺又要我對你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康熙怔怔聽著,眼淚撲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雙手發抖,接了過去,打開所袱,見是一部《四十二章經》,翻了開來,第一頁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筆致圓柔,果是父親的手筆,嗚□道:「父皇訓示,孩兒決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現下相貌如何,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康熙一陣傷心,又大哭起來。
韋小寶靈機一動:「他媽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場,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反正眼淚又不用錢買。」說哭便哭,抽噎了幾下,眼淚長流,嗚嗚□□的哭得淒慘之極。康熙雖然難忍,哭泣出聲,但自念不可太失身份,因此不住強自抑。韋小寶卻有意做作,竟然號啕大哭。這件本事,他當年在揚州之時,便已十分拿手,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的驚逃詔地,而且並非乾號,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旁人決計難辨偽。
康熙哭了一會,收淚問道:「我想念父皇,而哭泣,你卻比我哭得還傷心,那為什麼?」韋小寶道:「我見你哭得傷心,又想起老皇爺的溫和和慈愛,對我連聲稱讚,說我不顧性命的保駕,很喜歡我,心中更加難過了。」一面說,一面嗚□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掛念,趕著回來向你稟報,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爺,也免得擔心他給壞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賞你。」
韋小寶眼淚還是不斷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經好得很,我也不要什麼賞賜了,只盼老皇爺平安,我們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龍教走了這一遭,耳聽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絲毫不以為恥,不免臉皮練得更厚,拍馬屁的功夫大有長進,但教討人歡喜,言語更誇張。
康熙信以為真,說道:「我也真擔心父皇沒人服待。你說那個行顛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難得父皇這樣喜歡你……」韋小寶聽到這裡,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裡暗暗叫苦:「啊喲,啊喲!這次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過了份。」只聽康熙續道:「……本來嘛,我身邊也少不了你。不過做兒子的孝順父親,手邊有什麼東西,總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紀雖小,卻十分能幹,對我父子忠盡耿耿……」韋小寶心中大叫:「乖乖龍的東,我的媽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寧可叫我坐牢。」
果然聽得康熙說道:「這樣罷,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涼寺中服侍我父皇……」韋小寶聽得局勢緊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還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無以復加,不等他說完,忙道:「服侍老皇爺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這個……我可不幹!」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要你永遠做和尚。只不過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來方便些。將來……將來……你要還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說日後順治老,圓寂歸西,你不做和尚,誰也不會加以阻攔。
饒是韋小寶機變百出,這時卻也束手無策,他雖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堅決不允,不但前功盡棄,說不定皇帝一翻臉,立即砍了自己腦袋,可不是好玩的,哭喪著臉,道:「我……我可又捨不得你……」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次卻是半點不假,千真萬確,只不過並非為了忠君愛主之心,實在是不願去當小和尚。
康熙大為感動,輕拍他的肩頭,溫言道:「這樣罷,你去做幾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後我另行派人來,接替你回到我身邊,豈不是好?父皇不許我朝見,我卻是非出不可的。那時候你又可見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聽我吩咐,將來我給你一個好官做。」眼見韋小寶哭個不住,安慰道:「你在廟裡有空,說讀書識字,以便日後做官,做個大官。」
韋小寶心想:「將來做不做大官,管他媽的,眼前這個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轉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說八道一番,哄得老皇你放我轉來,也非難事。只說小皇帝沒我服侍,吃不下飯,這次離開他一兩個月,便瘦了好幾斤,老皇爺愛惜兒子,定然命我回宮。」此計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聲,說道:「你差我去辦什麼事,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別說去做和尚,就是烏龜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盡心竭力,服侍老皇爺,讓他老人家身子康強,長命百歲……還有……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幾個月,居然學問也長進了,成語用得不錯。怎地在五台山上耽了這麼久?不容易見到老皇爺,是不是?」
韋小寶心想神龍島之事,還是不說為妙,答道:「是啊,清涼寺的住持方丈,還有那位玉林法師,說什麼也不肯認廟裡有老皇爺,我又不好點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廟裡轉來轉去的做法事,今天到顯靈寺去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口。五台山幾千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說也識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惡喇嘛羅皂老皇爺,只怕我今天還在佈施僧衣齋飯呢。」康熙笑道:「你這下可破費不少哪!花了的銀子,都到內務府務領還罷。」他也不問數目,心想韋小寶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愛開多少虛頭,盡可自便。
不料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上次你派我去抄鰲拜的家,奴才是很有點好處的。當時不好意思跟你稟報。這次去五台山,見到老皇爺,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訓,明白對皇上什麼壞事都不可做,於是把先前得的銀子,都佈施在廟裡了,也算是奴才幫皇上積些陰德,盼望菩薩保佑,老皇爺和皇上早日團圓。這筆錢本來是皇上的,不用再領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團圓,我也可少做幾天小和尚;同時有了這番話,日後如果有人告發,說我抄鰲拜家時吞沒巨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筆:「我代你佈施在五台山上啦,還追問什麼?」
康熙一聽,更是歡喜,連連點頭,問道:「五台山好不好玩?」
當下韋小寶說了些五台山上的風景。康熙聽得津津有味,說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就來。咱們總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宮,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還俗復位,那麼在宮裡清修,也是一樣。」韋小寶搖頭道:「那恐怕難得緊……」
忽聽得書房門外靴聲橐橐,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麼還不來跟我比武?」說著砰砰幾聲,用力推門。康熙臉露微笑,道:「開了門。」
韋小寶心想:「這是誰?難道是建寧公主?」走到門邊,拔下門閂,打開房門。一個身穿大紅錦衣的少女一陣風般衝進來,說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這麼久,你老是不來,怕了我啦,是不是?」韋小寶見這少女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兒,薄薄的嘴唇,眉目靈動,頗有英氣。
康熙笑道:「誰怕你啦?我看你連我徒兒也打不過,怎配跟我動手。」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兒,那是誰?」康熙左眼向韋小寶一眨,說道:「這是我的徒兒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傳,快來參見師姑建寧公主。」
韋小寶心想:「果然是建寧公主。」他知道老皇爺共生六女,五女夭殤,只有這位建寧公主長大,是皇太后親生。韋小寶極怕皇太后,平時極少行近慈寧宮,公主又不到皇帝的書房來,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見到。他聽了康熙的話,知道是他兄弟鬧著玩,便即湊趣,笑嘻嘻的上前請安,說道:「師侄小桂子叩見師姑在人,師姑萬福金……」
建寧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間飛起一腳,正中韋小寶下頦。這一腳踢來,事先竟沒半點徵兆,韋小寶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邊,卻哪裡避得開?他一句話沒說完,下巴上突然給重重踢了一腳,下顎合上,登時咬住了舌頭,只痛得他「啊」的一聲,大叫來他,嘴巴開處,鮮血流了滿襟。
康熙驚道:「你……你……」建寧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兒功夫膿包之極,我踢一腳試試他本事,他竟然避不開。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過如此了。」說著格格而笑。
韋小寶大怒,心中不知已罵了幾十句「臭小娘,爛小娘」,可是身在皇宮,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罵出一個字來?
康熙慰問韋小寶:「怎麼?舌頭咬傷了?痛得厲害麼?」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還好!」舌頭咬傷,話也說不清楚了。
建寧公主學著他口音,道:「還好,還好,性命丟了大半條!」又笑了起來,拉住康熙的手:「來,咱們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寧公主看得有趣,纏著母親也教,皇太后點拔了一些。她見母親敷衍了事,遠不及教哥哥那樣用心,要強好勝,便去請宮在的侍衛教拳。東學幾招,西學幾式,練得兩三年下來,竟也小有成就。前幾日剛學了幾招擒拿手,和幾名侍衛試招,大家當然相讓,個個裝模作樣,給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眾侍衛哄她高興,反而不喜,便去約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韋小寶過招,手腳早已發□,御妹有約,正好打上一架。
兩人在小殿中動起手來。康熙半真半假,半讓半不讓,五場比試中贏了四場。建寧公主氣不過,又去要母親教招。皇太后重傷初癒,精神未復,將她攆了出來。她只得再找侍衛,又學了幾招擒拿手,約好了康熙這天再打。
不料韋小寶回宮,長談之下,康熙早將這場比武之約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確訊,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裡還有興致和妹子鬧玩,說道:「此刻我有要緊事情,沒空跟你玩,你再去練練罷,過幾天再比。」
建寧公主一雙彎彎的眉毛蹙了起來,說道:「咱們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約會不見不散,你不來赴約,豈不讓天下好漢恥笑於你?你不來比武,那就是認栽了。」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衛們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寧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龍。」
建寧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蟲!」飛起一腳,又向韋小寶踢來。
韋小寶側身閃避,她這一腳就踢了個空。她眼見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了,侍衛們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過,這個小太監年紀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靈活,正好拿來試試,說道:「好!你師父怕了我,不敢動手,你跟我來。」
康熙向來對這活潑伶俐的妹子很歡喜,不忍太掃她興,吩咐:「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來侍候。」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兩個粉拳,「鐘鼓齊鳴」,向康熙雙太陽穴打去。康熙叫道:「來得好!」舉手一格,轉腕側身,變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輕輕一推。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幾步。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公主惱羞成怒,罵道:「死太監,笑什麼?」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將他拖出書房。韋小寶若要抵擋閃避,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終究不敢無禮,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寧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過一條長廊。書房外站著侍候的一大排侍衛,太監們見了,無不好笑,只是忌憚韋小寶的權勢,誰也不敢笑出聲來。
韋小寶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裡,我跟著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這橫行不法的大盜頭子,今日給我拿住了,豈可輕易放手?我先行點了你的穴道再說。」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幾下。她不會點穴,這幾下自然是亂戳一氣。韋小寶大叫:「點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動。
公主又驚又喜,輕輕踢了他一腳,韋小寶絲毫不動。公主喝道:「起來!」韋小寶仍是不動。公主還道自己誤打誤中,當真點中了他穴道:「我來給你解穴!」提足在他後腰一踢。韋小寶心道:「這臭小娘見解不開我的穴道,還要再踢。」當下「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公主,你的點穴本領當真高明,只怕連皇上也不會。」公主道:「你這小太監奸滑得很,我幾時會點穴了?」但見他善伺人意,也自喜歡,說道:「跟我來!」
韋小寶跟隨著她,來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間屋子。公主道:「閂上了門,別讓人來偷拳學師。」韋小寶一笑,心道:「憑你這點微末功夫,有誰來偷拳學師了!」當即依言關門。公主拿起門閂,似是要遞給他,突然之間,韋小寶耳邊的一聲,頭頂一陣劇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轉,睜眼只見公主笑吟吟的叉腰而立,說道:「窩囊廢的,學武之人,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打你這一下,你怎麼不防備?還學什麼武功?」韋小寶道:「我……我……」只覺頭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濕膩膩的,睜不開來,鼻中聞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適才已給這一門閂打得頭破血流。
公主一擺門閂,喝道:「有種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聲,又是一閂打在他肩頭。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起身來。公主揮門閂橫掃,掠他腳骨。韋小寶側身閃避,伸手去奪門閂。公主叫道:「來得好!」門閂挑起,猛戳他胸口。韋小寶向左避讓,不料那門閂翻了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的打中了他右頰。
韋小寶眼前金星亂冒,踉蹌幾步。公主叫道:「你這綠林大盜,非得趕盡殺絕不可。」門閂橫掃,韋小寶撲地倒了。
公主大喜,舉門閂往他後腦猛擊而下。韋小寶只聽得腦後風聲勁急,大駭之下,身子急滾,砰的一聲,門閂打在地下。公主大叫:「啊喲!」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劇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間重重一腳。韋小寶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舉門閂擊落,這一下打在他小腹,拍的一聲,幸好打在他懷中所藏的五龍令上,韋小寶剛躍起,又摔了下來。公主一閂又是一閂,怒罵:「你這死太監,我要打你,你敢閃開?」
公主力氣雖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當場打死。韋小寶驚怒交集,奮力轉身躍起。公主舉閂迎面打來,韋小寶左手擋路,喀喇一響,臂骨險斷。他心念急轉:「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鬧著玩,幹麼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太后囑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節,決不能再任由她毆打,右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疾往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喲」一聲,退了一步。韋小寶左足橫掃,公主撲地倒,大叫:「死太監,你真打麼?」韋小寶夾手奪過門閂,便要往她頭頂擊落,只見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懼,又是惱怒的神色,心中一驚:「這是皇宮內院,我這一門閂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她殺了,用化□粉化去,否則後患無窮。」這麼一遲疑,手中高舉的門閂便打不下去。
公主罵道:「死太監,拉我起來。」韋小寶心想:「她真要殺我,可也不容易。」當即伸左手拉她起來。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過我不小心絆了一交而已。剛才你已叫過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不守武林中的規矩?」
韋小寶額頭鮮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輸了,沒用東西。來,我給你擦擦血。」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和帕,走近幾步。韋小寶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當。」公主道:「咱們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須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便用手帕去抹他臉上的血漬。韋小寶聞到她身上一陣幽香,心中微微一□,此時兩人相距甚近,見到她一張秀麗的面龐,皮色白膩,心想:「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轉過身來,我瞧瞧你後腦的傷怎樣。」韋小寶依言轉身,心想:「先前我可晚飯疑了,原來小公主真是鬧著玩的,只不過她好勝心強,出手不知輕重。」公主伸手輕輕撫摸他後腦的傷處,笑問:「痛得厲害麼?」韋小寶道:「還好……」
突然之間,韋小寶背心一陣劇痛,腳下被她一勾,俯跌在地。原來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蠻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襲,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厲害麼?你說『還好』,那麼再多戳幾刀。」
韋小寶大駭,暗叫:「老子要歸位!」背上有寶衣護身,短刀戳不進去,腿上這兩刀也非重傷,卻已痛得他死去活來,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憐橫陳」脫身,一來先受傷,沒了氣力,一來這一招並未練熟,掙了一掙,想要從她跨下鑽到她背後,但行動太慢,身子甫動,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聽她格格笑道:「痛得厲害麼?」
韋小寶道:「厲害之極了。公主武功高強,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江湖上的……好漢,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饒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難饒。」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動一動,我便一刀殺了你。」韋小寶道:「奴才半動也不動。」可是公主剛好坐在他傷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帶,將他雙足縛住,用刀割下他衣襟,又將他雙手反剪縛住,笑道:「你是我的俘虜,咱們來練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諸葛亮七擒孟獲』。」滿清皇族人人對三國故事十分熟悉,《三國演義》她已看過三遍。韋小寶看過這戲,忙道:「是,是,諸葛亮擒孟獲七擒七縱,建寧主公擒小桂子,只消一擒一縱。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諸葛亮還厲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諸葛亮要火燒□甲兵。」
韋小寶嚇了一跳:「奴才不……不穿□甲。」公主笑道:「那麼燒你衣服也一樣。」韋小寶大叫:「不行,不行!」公主怒道:「什麼行不行的,諸葛亮要燒便燒,□甲兵不得多言。」見桌上燭台旁放著火刀火石,當即打燃了火,點了蠟燭。韋小寶叫道:「諸葛亮並沒有燒死孟獲。你燒死了我,你就不是諸葛亮,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服,正要湊燭火過去點火,忽然見到油光烏亮的辮子,心念一動,便用燭火去燒他辮尾。
頭髮極易著火,一經點燃,立時使燒了上去,嗤嗤聲響,滿屋焦臭,。韋小玉嚇得魂飛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燒死諸葛亮啦!」
公主握著他辮根,不住搖晃,哈哈大笑,道:「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緊。」
轉眼之間,火頭燒近,公主放脫了手。韋小寶頃刻間滿頭是火,危急中力氣大增,挺頭往公主懷裡撞去。公主「啊喲」一聲,退避不及,韋小寶已撞上她小腹,頭上火□竟然熄滅。公主雙手扑打衣衫上的焦灰斷髮,史覺小腹疼痛,又驚又恐,提足在韋小寶頭上亂踢。踢得幾下,韋小寶暈了過去。
迷糊中忽覺全身傷口劇痛,醒了過來,發覺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背心,內衣竟然都被解開了,公主左手抓著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傷口,將白粉撒入傷口。韋小寶大叫:「你幹什麼?」
公主笑道:「侍衛說,他們捉到了強盜惡賊,賊人不招,便在他傷口裡加上些鹽,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隨身帶得有鹽,專為對付你這等江湖大賊。」韋小寶但覺傷口中陣陣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膿包,這麼快便招,有什麼好玩?你要說:『老子今日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我再割你幾道傷口,鹽放得多些,你再求饒,那才有趣哪。」韋小寶大怒,罵道:「他媽的,你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罵你,我……我不是好漢,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歎了口氣,要將鹽末丟掉,轉念一想,卻將鹽末都撒在他傷口之中,正色道:「我是建派掌門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這無惡不作的大盜……」韋小寶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盜,今日藝不如人,給武功天下第一的建掌派掌門人擒住,有死無生。江湖上道得好:殺不過頭點地。在下既服了,也就是了。」公主聽他滿口江湖漢子的言語,與張康年等侍衛說給她聽的相同,心中就樂了,讚道:「這才對啦,既然要玩,就該玩得像。」
韋小寶心中「臭小娘,爛小娘」的痛罵,全身傷口痛入了骨髓,一時捉摸不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來殺死自己,還是不過模擬江湖豪客行徑,心想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過拿我玩耍,老子這條命還得送在她手裡,忽然想起當日恐嚇沐劍屏這條計策頗有效驗,小姑娘們都怕鬼,當下強忍疼痛,說道:「老子忽然之間,又不服了。掌門老師,你如有種,就放了我,咱們再來比劃比劃。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強,不敢動手,那就一刀將我殺了。我變了冤鬼,白天跟在你背後,晚上鑽在你被窩裡,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聲大叫,顫聲道:「我殺你幹什麼?」韋小寶道:「那麼快放了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監,你嚇我。」拿起燭台,用燭火去燒他的臉。
燭火燒在臉上,嗤的一聲,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右肩奮力往她手臂撞去。公主手臂一動,燭台落地,燭火登時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門閂,又夾頭夾腦向他打去。韋小寶疼痛難當,害怕之極:「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聲:「我死了。」假裝已死,再也不動。
公主怒道:「你裝死!快醒轉來,陪我玩!」韋小寶毫不動彈。公主輕輕踢了他一腳,見他絲毫不動,柔聲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別死罷。」韋小寶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頭髮上的寶釵,在他臉上,頸中戳了幾下,韋小寶忍痛不動。
公主柔聲道:「求求你,你……你……別嚇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誰叫你……誰叫你這樣膿包,打不過我……」突然覺到韋小寶鼻中有輕微的呼吸之聲,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覺一顆心兀自跳動,笑道:「死太監,原來你沒死。這一次饒了你,快睜開眼來。」
韋小寶仍然不動,公主卻不再上他當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後變成個瞎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將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韋小寶大驚,一個打滾,立即滾開。
公主怒道:「球小鬼頭,你又來嚇我。我……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跳將過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舉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這一下可不是假裝,她和身猛刺,刀勢勁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勢必直刺入腦。韋小寶雙腿急曲,膝蓋向她胸口撞去,拍的一聲,公主身子一晃,軟軟摔倒。
韋小寶大喜,彎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開縛住雙腳的衣襟,一站起身,便在公主頭頂上重重踢了一腳,教她一時不得醒轉,這才將匕首插入桌腿,轉過身來,將縛住雙手的腰帶到刃鋒上去輕輕擦動,只擦得兩下,腰帶便即斷開了。
他舒了一口長氣,死裡逃生,說不出的開心,身上到處是傷,痛得厲害,一時也不去理會,心想:「如何處置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難事。聽她口氣,似乎當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殺我,幹麼見我裝死,反而害怕起來?可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這麼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壓根兒就沒把太監宮女當人,人家死了好,活也好,她只當是捏死一隻螞蟻。」越想越氣,向她胸口又中一腳。
不料這一腳,卻踢得她閉住的氣息順了。公主一聲呻吟,醒了轉來,慢慢支撐著站起,罵道:「死太監,你……」韋小寶正自惱怒,伸手拍拍兩個耳光,當胸一拳,右足橫掃,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將上去,倒騎在她背上,雙拳使如擂鼓,往好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頭,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別打,別打!你沒規矩,我叫太后殺了你,叫皇帝殺了你,凌……凌遲處死。」
韋小寶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轉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個痛快。」揮拳又打,罵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這臭小娘!」
打得幾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韋小寶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麼她不哭反笑?」從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好頸項,左手將她身子翻了過來,喝道:「笑什麼?」只見她眉眼如絲,滿臉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歡暢,並非做作,聽她柔聲說道:「別打得那麼重,可也別打得太輕了。」韋小寶摸不著頭腦,只怕她突施詭計,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什麼花樣,老子才不上當呢。」
公主身子一掙,鼻中嗯嗯兩聲,似要跳起身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動。」在她額上用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韋小寶只覺傷口中一陣陣抽痛,怒火只熾,拍拍拍四下,左右開弓,連打她四個耳光。公主又是嗯嗯幾聲,胸口起伏,臉上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舒服,輕聲說道:「死太監,別打我臉。打傷了,太后問起來,只怕瞞不了。」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這犯賤貨,越是挨打越開心,是不是?」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兩把,公主「哎唷,哎唷」的叫了幾聲,皺起眉頭,眼中卻孕著笑意。韋小寶道:「他媽的,舒不舒服?」
公主不答,緩緩閉上眼睛,突然間飛起一腳,踢中韋小寶大腿,正是一處刀傷的所在。韋小寶吃痛,撲上去按住她雙肩,在她臂上、肩頭、胸口、小腹使勁力扭。公主格格直笑,叫道:「死太監,小太監,好公公,好哥哥,饒了我罷,我……我……真吃不消啦。」
她這麼柔聲一叫,韋小寶心中突然一□,心想:「她這麼叫喚,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說情話的模樣。」怒氣大減,然而她到底打什麼主意,實是難測,於是依樣畫葫蘆,解下她腰帶,將她雙手雙腳綁住。公主笑道:「死小鬼頭,你幹什麼?」韋小寶道:「叫你別打壞主意害人。」站起身來,呼呼喘氣,全身疼痛,又欲暈去。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開心,你還打不打我?」韋小寶道:「你不打我,我又怎敢打你?」公主道:「我動不來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沒法子。」韋小寶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是公主,你是賤貨。」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公;主「哎唷」一聲,道:「咱們再玩麼?」韋小寶道:「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還玩?我現在扮諸葛亮,也要火燒□甲兵,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公主急道:「頭髮不能燒……」嘻嘻一笑,說道:「你燒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燒起泡,我也不怕。」
韋小寶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發顛。我得去治傷了,傷口裡都是鹽,當真好玩麼?」這時才相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麼明天再來,好不好?」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韋小寶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還有命麼?」公主慢慢起身,道:「只要我不說,太后和皇上怎會知道?明天你別打我臉。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韋小寶搖頭道:「明天不能來。我給打得太厲害,一兩個月,養不好傷。」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剛才你罵我什麼?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韋小寶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靈機一動,說道:「你不是老皇帝後的,我罵你的祖宗,跟皇上、老皇爺、什麼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干。」公主大怒,叫道:「我怎麼不是老皇爺生的?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明天午後我在這裡等你,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我就去稟告太后,說你打我。」說著捋起衣袖,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塊,黑一聲,全是給你扭起的烏青。韋小寶暗暗心驚:「剛才怎麼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瞧你要命不要?」
至此情景,韋小寶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點頭道:「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說道:「你來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還我好了。咱們江湖上好漢,講究恩怨公明。」韋小寶苦笑道:「再給打一頓,我這條好漢變成惡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頓了一頓,又道:「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見他臉色有異,嫣然一笑,柔聲道:「小桂子,宮裡這許多太監侍衛,我就只喜歡你一個。另外那些傢伙太沒骨氣,就是給我打死了,也不敢罵我一句『臭小娘,賤貨……』」學著他罵人的腔調:「婊子生的鬼丫頭,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
韋小寶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愛挨罵?」公主笑道:「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太后板起臉訓斥,要我守規矩,我可就不愛聽了。」韋小寶道:「那你最去麗春院。」心想:「你去做婊子,臭罵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鴇要打,嫖客發起火來,也會又打又罵。」
公主精神一振,問道:「麗春院是什麼地方?好不好玩?」韋小寶肚裡暗笑,道:「好玩極了,不過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麗春院裡住上三個月,包你開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歎了口氣,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紀大了,一定要去。」
韋小寶正色道:「好,好!將來我一定帶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他這句「駟馬難追」總記不住,「什麼馬難追」是不說了,卻說成「死馬難追」。
公主握住他手,說道:「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誰也故意讓我,半點也不好玩。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過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只有你一個,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決計不捨得殺你。」突然湊過嘴去,在他嘴唇上親了一親,臉上飛紅,飛奔出房。
韋小寶霎時間只覺天旋在轉,一交坐倒,心想:「這公主只怕是有些瘋了,我越打她罵她,她越開心。他媽的,這老婊子生的鬼丫頭,難道真的喜歡我這假太監?」想到她秀麗的面龐,心下迷迷糊糊,緩緩站起,支撐著回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醒轉時天色已黑,只覺全身到處疼痛,忍不住呻吟,站起身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哪知一解衣服,傷口鮮血凝結,都已牢牢粘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陣劇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爛小娘」的亂罵一頓,當下洗去鹽末,敷上金創藥。
次日去見小皇帝,康熙見他鼻青臉腫,頭髮眉毛都給燒得七零八落,大吃一驚,登時料到是那寶貝御妹的傑作,問道:「是公主打的?受的傷不重嗎?」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師父,徒兒丟了您老人家的臉,只好苦練三年,再去找回這場子,為你老人家爭光。」
康熙本來擔心他怒氣衝天,求自己給他出頭,不過御妹雖然理屈,做主子的毆打奴才,總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如不理,卻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忠心,正感為難,聽他這麼說,竟對此事並不抱怨,只當作一場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賞賜你不可。你想要什麼?」
韋小寶道:「師父不責弟子學藝不精,弟子已經感激萬分,什麼賞賜都不用了。」頓了一頓,說道:「師父傳授弟子幾招高招,以後遇險,不會再給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當下將太后所傳武功,揀了幾個招精妙招數傳授給他。這幾招擒拿手法雖然也頗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婦所傳的六招卻差得遠了。韋小寶以前和他比武,這幾招也見他用過,此時一加點撥,不多時便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以前和他摔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這朋友總是做不長久。這次回北京來,眼見他人沒大了多少,也是拍馬屁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稱呼,也是拍馬屁的妙法。」當下跪下,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說道:「師父在上,弟子韋小寶是你老人家的開山弟子。」
康熙一怔,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來覺得挺好玩,二來確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稱,笑道:「君無戲言!我說過是師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來人哪!」
兩名太監,兩名侍衛走進書房。康熙道:「轉過身來。」四人應道:「是。」但規矩臣子不得以背向皇帝,否則極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側身,不敢轉身。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後。四人又略略側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辮子,見其中一名太監的辮子最是油光烏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聲,齊髮根剪了下來。那太監只嚇得魂飛天外,當即跪倒,連連叩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康熙笑道:「不用怕,賞你十兩銀子。大家出去罷!」四人莫名奇妙,只覺天威難測,倒退了出去。
康熙將辮子交給韋小寶,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燒了你頭髮,看來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髮為僧。你先把這條假辮子結頭上,否則有失觀瞻。」
韋小跪下道:「是,師父愛惜徒弟,真是體貼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為師,可不許跟旁人說起。我知你口緊,謹慎小心,這才答應。你若在外招搖,我掌門人立時便廢了你武功,將你逐出門牆。」韋小寶連稱:「是,是,弟子不敢。」康熙和他比武摔交,除了太后和海天富之外,宮中始終並無旁人得知,心想鬧著玩收他為徒,只要決不外傳,也不失皇帝的體面,但生性謹細,特意叮囑一番。
康熙坐了下來,心想:「太后陰險毒辣,教我武功也決不會當真盡心,否則她將人打得骨節寸斷的厲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傳我?我雖做了師父,其實比之這小子也強不了多少,沒什麼高明武功傳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極高,此番父皇有難,也是他們相救……」
想到此處,心中有了個主意,說道:「你去休息養傷,明天再來見我。」
韋小寶回到下處,命手下太監去請御醫來敷藥治傷。傷處雖痛,卻均是皮肉之傷,並未傷及筋骨,太醫說將養將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擔心。
他吃過飯後,便去應公主之約,心頭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卻又喜歡見她。
一推開門,公主一聲大叫,撲將上來。韋小寶早已有備,左臂擋格,右足一勾,右手已抓住了公置瘁領,將她按得俯身下彎。公主笑罵:「死太監,今天你怎麼厲害起來啦。」韋小寶抓住她左臂反扭,低聲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這條手臂扭斷了。」
公主罵道:「呸,你這死奴才!」韋小寶將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將你這條手臂扭斷了。」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韋小寶心想:「小娘皮的確犯賤。我越打她,她越歡喜。」右手拍的一聲,在她臂上重重打了一拳。公主身子一跳,卻格格的笑了起來。韋小寶道:「他媽的,原來你愛挨打。」使勁連擊數拳。
公主痛得縮在地下,站不起來,韋小寶這才停手。公主喘氣道:「好啦,現下輪到我來打你。」韋小寶搖頭道:「不,我不給你打。」心想這小娘皮下手如此狠辣,給她打將起來,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公主軟語求懇,韋小寶只是不肯。
公主大發脾氣,撲上來又打又咬,給韋小寶幾個耳光,推倒在地,揪住頭髮,又打了一頓屁股,心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氣啦,伸手在她全身到處亂扭。公主伏在他腳邊,抱住他兩腿,將臉龐挨在他小腿之間,輕輕磨擦,嬌媚柔順,膩聲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給我打一次罷,我不打痛便是。」韋小寶見她猶似小鳥依人一般,又聽她叫得親熱,心神□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見了比什麼都喜歡。」
韋小寶嚇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頭上踢了一腳,道:「放開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總有一日死在你手裡。」公主歎道:「你不跟我玩了?」韋小寶道:「太危險,時時刻刻會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來,道:「好!那麼你扶我回房去,我給你打得路也走不動了。」韋小寶道:「我不扶。」公主扶著牆壁,慢慢出去,道:「小桂子,明兒再來,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險些摔倒。韋小寶搶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勞你的駕,去叫兩名太監來扶我回去。」韋小寶心想一叫太監,只怕給太后知道,查究公主為什麼受傷,只要稍有洩漏,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謝你。」靠在他肩頭,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處在慈寧宮之西,壽康宮之側。兩人漸漸走近慈寧花園,韋小寶想起太的神氣,心下慄慄危懼。兩人行到長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韋小寶臉上一紅,道:「不……不是……」公主柔聲道:「為什麼?我又不是打你。」說著將他耳垂輕輕咬住,伸出舌頭,緩緩舐動。韋小寶只覺麻□難當,低聲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遠不來見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公主本想突然間將他耳垂咬下一塊肉來,聽了這句話,不敢再咬,只膩聲而笑,直笑得韋小寶面河邡赤,全身酸軟。
到了公主寢宮,韋小寶轉向身便走。公主道:「你進來,我給你瞧一件玩意兒。」這時建寧宮中的四名太監,四名宮女在門外侍侯,韋小寶不敢放肆,只得跟了進去。公主拉著他手,直入自己臥室。兩名宮已跟了進來,只拿著熱毛巾給公主掙臉。公主拿起一塊手巾,遞給韋小寶。韋小寶接過,擦去臉上汗水。兩名宮女見公主對這小太監姑娘破格禮遇,連對太后皇上也沒這樣客氣,而這小太監竟也坦然接受,無禮之極,不由得都是呆了。
公主瞥了一眼,瞪眼道:「有什麼好看?」兩名宮女道:「是,是!」彎腰退出,哪裡已經遲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宮女眼中挖去。那宮女微微一讓,一聲慘呼,眼珠雖沒挖中,臉上卻是鮮血淋漓,自額頭直至下巴,登時出現四條爪痕。兩名宮女只嚇得魂飛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這些奴才就只會叫嚷求饒,有什麼好玩?」韋小寶見她出手殘忍,心想這小婊子太過兇惡,跟她母親老婊子差不多,還是及早脫身為是,說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辦,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麼?」反手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不知她要幹什麼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總是給人服侍,沒點味道,今兒咱們來換換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韋小寶雙手亂搖:「不行,不行。我可沒這福氣。」公主俏臉一沉,說道:「你不答應吧?我要大叫了,我說你對我無禮,打得我全身腫痛。」突然縱聲叫道:「哎唷,好痛啊!」
韋小寶連連作揖,說道:「別嚷,別嚷,我聽你吩咐就是。」這是公主寢宮,外面有許多太監宮女站著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幾聲,立時便有人湧將進來,可不比那間比武的小屋,四下無人。公主微微一笑,說道:「賤骨頭!好好跟你說,偏偏不肯聽,定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韋小寶心道:「你才是賤骨頭,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請個安,說道:「桂貝勒,你要安息嗎?奴才侍侯你脫衣。」韋小寶哼了一聲,道:「我不睡,你給我輕輕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擱在自己腿上,輕輕捶了起來,細心熨貼,一點也不觸痛他傷處,韋小寶讚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扭了一把,公主大樂,低聲道:「主子誇獎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腳上輕捏一會,換過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脫下靴子按摩,道:「桂貝勒,你睡上床去,我給你捶背。」
韋小寶給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這賤骨頭如不過足奴才癮,決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橫臥,鼻中立時傳入幽香陣陣,心想:「這賤骨頭的床這等華麗,麗春院中的頭等婊子,也沒這般漂亮的被褥枕頭。」公主拉過一條薄被,蓋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輕輕拍打。
韋小寶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貝勒之際,忽聽得門外許多人齊聲道:「太后駕到!」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驚惶,顫聲道:「來不及逃啦!快別動,鑽在被窩裡。」韋小寶頭一縮,鑽入了被中,隱隱聽得打門之聲,只嚇得險些暈去。
公主放下帳子,轉身拔開門閂,一開門,太后便跨了進來,說道:「青天白日的,關上了門幹什麼?」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兒。」太后坐了下來,問道:「又在搞什麼古怪玩意兒,怎麼臉上一點兒也沒血色?」公主道:「我說倦得很。」
太后一低頭,見到床前一對靴子,又見錦帳微動,心知有異,向眾太監宮女道:「你們都在外面侍候。」眾人出去,說道:「關上了門,上了閂。」公主笑道:「太后也搞什麼古怪玩意嗎?」依言關門,順著太后的目光瞧去,見到靴子,不由得臉色大變,強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裝,扮個小太監給太后瞧瞧。你說我穿了男裝,模樣兒俊不俊?」
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樣兒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駭,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鬧著玩的……」
太后手一甩,將她摔開幾步,捋起帳子,揭開被子,抓住韋小寶的衣領,提了起來。
韋小寶面向裡床,不敢轉頭和她相對,早嚇得全身簌簌發抖。
公主叫道:「太后,這皇帝哥哥最喜歡的小太監……,你……你可別傷他。」
太后哼了一聲,心想女兒年紀漸大,情竇已開,床上藏個小太監,也不過做些假鳳虛凰的勾當,算不了什麼大事,右手一轉,將韋小寶的臉轉了過來,拍拍的記兩耳光,喝道:「滾你的,再教我見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間看清楚了他面貌,驚道:「是你?」
韋小寶一轉頭,道:「不是我!」
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當此心驚膽戰之際,又有什麼話可說?
太后牢牢抓住他後領,緩緩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你對公主無禮,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這裡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韋小寶腦門輕輕一拍,左臂提起,便卻運動使重手擊落,一掌便斃了他。
韋小寶於萬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的那招「狄青降龍」,雙手反伸,在太后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大吃一驚,胸口急縮,叱道:「你作死!」韋小寶雙足在床沿一登,一個倒翻觔斗,已騎在太后頸中,雙手食指按住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陽穴,喝道:「你一動,我便挖了你的眼珠出來!」
他這一招並未熟練,本來難以施展,好在他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騎容易,而挖眼本來該用中指,卻變成了食指,倒翻觔斗時足尖勾下帳子。這招使得拖泥帶水,狼狽不堪,洪教主倘若親見,非氣個半死不可。雖然手法不對,但招式實在巧妙,太后還是受制,變起倉卒,竟然難以抵擋。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你不得無禮,快放了太后。」
韋小寶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後心,這才從她頸中滑下。忽然啪的一聲,一件五色燦爛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龍教的五龍令。
太后大吃一驚,道:「這……這……東西……怎麼來的?」
韋小寶想起太后和神龍教的假宮女鄧炳春、柳燕暗中勾結,說不定這五龍令可以逼她就範,說道:「什麼這東西那東西,這是本教的五龍令,你不認得嗎?好大的膽子!」
太后全身一顫,道:「是,是!」
韋小寶聽她言語恭順,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見五龍令如見教主親臨,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太后顫聲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俯身拾起五龍令,高舉過頂。韋小寶伸手接過,問道:「你聽不聽我號令?」太后道:「是,謹遵吩咐。」
太后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事。」
直到此刻,韋小寶才噓了口氣,放開匕首,大模大樣的在床沿坐了下來。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麼話也別說,否則我殺了你。」
公主一驚,應道:「是。」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滿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聖旨麼?」康熙年紀漸大,威權漸重,太監宮女以及御前侍衛說到皇上時,畏敬之情與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對皇帝頗為忌憚。太后點頭道:「是。他是皇帝的親信,有要緊事跟我說,可千萬不可洩漏,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惱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沒這麼笨。」說著走出房去,反手帶上了房門。
太后和韋小寶面面相對,心中均懷疑忌。過了一會,太后道:「隔牆有耳,此處非說話之外,請去慈寧宮詳談可好?」聽她用個「請」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自主張,韋小寶更加心寬,隨即又想:「這老婊子心狠手毒,騙我到慈寧宮中,不要便什麼詭計,加害老子?」便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龍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龍令。」
太后登時肅然起敬,躬身道:「屬下參見白龍使。」
雖然韋小寶早已想到,太生既和黑龍門屬下教眾勾結,對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這五龍令對她多半有鎮懾之效,但萬萬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龍教中的教眾,以她太后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會去入了神龍教,而且地位遠比自己為低,委實匪夷所思,眼見她恭恭敬敬的行禮,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見他默默不語,還道他記著先前之恨,甚是驚懼,低聲道:「屬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還望尊使大度寬容。」但見他年紀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終究難以盡信,隨即想到,近年來教主和夫人大舉提拔少年,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戳,或被疑忌,權勢漸失,這小孩新任白龍使,絕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龍使,我此刻將他殺了,教中也無人知曉。這小鬼對我記恨極深,讓他活著,那可後患無究。」殺機既動,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韋小寶登時驚覺,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殺我。」低聲道:「剛才我擒住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誰傳授的?」太后吃了一驚,回想這小鬼適才所使的手法,詭秘莫測,一招間便將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顫聲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親傳?」韋小寶笑道:「教主傳我三十招殺手,洪夫人傳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較起來,自然教主的手法厲害得多。不過他老人家的招教,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殺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傳的一招『飛燕迴翔』。」他吹牛不用本錢,招數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生卻毫不懷疑,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許多招數,確是都安上個古代美人的名字,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尋思:「幸虧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數對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傳,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此刻哪裡還敢有回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尊使不殺之恩。」
韋小寶洋洋得意的道:「我沒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寬了三分了。」這話倒是不假,適才要挖太后眼珠,本來也可辦到,只是她重傷之餘,全力反擊,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謝手下留情,屬下感激萬分,必當報答尊使的恩德。」
韋小寶本來一見太后便如耗子見貓,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哪知此刻竟會將她制得貼貼服服,見她誠惶恐的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當真難以言宣。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擱,晃了幾晃,低聲道:「這次隨本使從神龍教來京的,有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
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陸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為他副貳,適才幸而沒有魯莽,倘若將他打死了,別說教主日後追究,即是胖陸二人找了上來,那也是死路一條,眼見他雙頰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兩個耳光所留,顫聲道:「屬下過去種種,委實罪該萬死。尊使大人大量,後福無窮。」
韋小寶微微一笑,道:「白龍使鍾志靈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將他殺了,派我接掌白龍門。黑龍使張淡月辦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生氣,取經之事,現下歸我來辦。」
太后全身發抖,道:「是,是。」想起幾部經書得而復失,這些日子來日夜擔心,終於事發,顫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請尊使移駕慈寧宮,由屬下詳稟。」
韋小寶點頭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問,便站起身來。太后轉身去拔了門閂,開了房門,側身一旁,讓他先行。韋小寶大聲道:「太后啟駕啦!」太后低聲道:「得罪了!」走出門去。韋小寶跟在後面。數十名太監宮女遠遠相隨。
兩人來到慈寧宮,太后引他走進臥室,遣去宮女,關上了門,親自斟了一碗參湯,雙手奉上。韋小寶接過喝了幾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風,只有當年順治爺可比。就算小皇帝,太后也不會對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陣大樂。
太后打開盒子,取出一隻錦盒,開盒拿出一隻小玉瓶,說道:「啟稟尊使:瓶中三十顆『雪參玉蟾丸』,乃是朝鮮國王的貢品,珍貴無比,服後強身健體,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顆請尊使轉呈教主,十顆轉呈教主夫人,餘下八顆請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屬下的一點兒微未心意。」韋小寶點頭道:「多謝你了。但不知這些藥丸跟『豹胎易筋丸』會不會衝撞?」太后道:「並夫衝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屬下今年的解藥,教主是否命尊使帶來?」
韋小寶一怔,道:「今年的解藥?」隨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每年頒賜解藥,卻又解得並不徹底,須得每年服食一次,藥性才不發作,否則她身處深宮,高手侍衛無數,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遙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那解藥自不能由我帶來。」太后道:「是。不過尊使蒙教主恩寵,屬下如何能比?」
韋小寶心想:「她嚇得這麼厲害,可得安慰她幾句。」說道:「教主和夫人說道:只要你盡忠教主,不起異心,努力辦事,教主總不會虧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后大喜,說道:「教主恩德如山,屬下萬死難報。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本來是皇后,現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龍教再厲害,也決不能和你相比,卻何以要入教,聽命於教主?那不是犯賤之至麼?是了,多半你與你女兒一樣,都是賤骨頭,要給人打罵作賤,這才快活。」他年紀太小,畢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時也猜不透其中關竅所在。
太后見他沉吟,料想他便要問及取經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說道:「那三部經書,屬下派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
韋小寶一怔,心想:「假宮女鄧炳春是陶姑姑所殺,柳燕死於方姑娘劍下,有什麼經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說道:「你說有三部經書呈給教主?這倒不曾聽說過。教主說黑龍使搞了這麼久,一無所得,很是惱怒,險些逼得他自殺。」太后臉現詫異之色,道:「這可奇了。屬下明明已差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將三部經書專程送往神龍島。那自然是在柳燕為尊使處死之前的事。」韋小寶道:「哦,有這等事?鄧炳春?就是你那個禿頭師兄嗎?」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後回到神龍島,傳他一問,便知分曉。」
韋小寶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鄧炳春為陶姑姑所殺,這老婊子只道我毫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經書,生怕教主怪罪,將一切推在兩個死人頭上,這叫做死無對證,倒也聰明得緊。哪知道這三部經書卻在老子手中。這番話去騙別人,那是他媽的刮刮叫,別別跳,偏偏就騙不到老子。我暫時不揭穿你的西洋鏡。」說道:「你既然已取到三部經書,功勞也算不小,其餘五部,還得再加一把勁。」
太后道:「是,屬下從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將另外五部經書取來,報答教主的恩德。」
韋小寶道:「很好!其實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怕,便一次給你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見到教主,一定給你多說幾句好話。」太后大喜,躬身請了個安,道:「尊使大恩,屬下永不敢忘。最好屬下能轉入白龍門,得由尊使教導指揮,更是大幸。」
韋小寶道:「那也容易辦到。不過你入教的一切經過,須得跟我詳說,毫不隱瞞。」
太后道:「是,屬下對本門座使,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一名宮女咳嗽一聲,說道:「啟稟太后:皇上傳桂公公,說有要緊事,命他立刻便去。」韋小寶點點頭,低聲道:「你一要放心,以後再說。」太后低聲道:「多謝尊使。」朗聲道:「皇上傳你,這便去罷。」韋小寶道:「是,太后萬福金安。」
出得門來,只見八名侍衛守在慈寧宮外,微微一驚,心想道:「可出了什麼事?」快步來到上書房。
康熙喜道:「好,你沒事。我聽說你給老賤人帶了去,真有些擔心,生怕她害你。」
韋小寶道:「多謝師父掛懷,那老……老……她問這些日子去哪裡?我想老皇爺的事千萬說不得,連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會說謊,給她問得緊了,我情急智生,便說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麼好玩意兒,便買些進宮。又說,皇上吩咐別讓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當了皇帝,還是這般小孩子脾氣。」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頭,說道:「這樣說最好。讓老賤人當我還是小孩子貪玩,便不來防我。你不大會說謊嗎?可說得挺好啊。」
韋小寶道:「原來還說得挺好嗎?奴才一直擔心,生怕這麼說皇上不高興呢。」
康熙道:「很好,很好。我剛才怕老賤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衛去慈寧宮外守著,倘若老賤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們衝進去搶你出來,真要跟她立時破臉,也說不得了。」
韋小寶跪下磕頭道:「皇帝師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難報。」
康熙道:「你好好服侍老皇爺,便是報我對你的恩遇。」韋小寶道:「是。」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個密封的黃紙大封套,說道:「這是賞少林寺眾僧的上諭,你挑選四十名御前侍衛,二千名驍騎營官兵,去少林寺宣旨辦事。辦什麼事,在上諭中寫著,到少林寺後拆讀,你遵旨而行就是。現下我升你的官,任你為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漢人,我賜你為滿洲人,咱們這叫作入滿洲抬旗。正黃旗是皇帝親將的旗兵,驍騎營更是皇帝的親兵。那御前侍衛副總管的官兒仍然兼著。」他知韋小寶不學無術,年紀又小,當真做官是做不來的,因此兩個職位都是副手。
韋小寶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師父身邊,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說著大力磕頭謝恩,心想:「我好好是個漢人,現在搖身一變,變作滿洲韃子了。」又想:「皇帝師父叫我不忙去清涼寺去做小和尚,卻先帶兵去少林寺頒旨,封賞救駕有功的諸位大師,多半是讓我出出風頭。這叫做先甜後苦,先做老爺,後打屁股。」
康熙將驍騎營正黃樸詡統燦邴珠傳來,諭知他小桂子其實並非太監,而是御前侍衛副總管,真名韋小寶,為了要擒殺鰲拜,這才派他假扮太監,現已賜為旗人,屬正黃旗,升任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
燦邴珠當鰲拜當權之時,大受傾軋,本已下在獄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鰲拜事敗,我才獲釋,對擒殺鰲拜的韋小寶早已十分感激,聽得皇上命他為自己之副,心中大喜,當即向他道賀,說道:「韋兄弟,咱哥兒倆一起辦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們驍騎營這下可大大露臉哪。」韋小寶謙虛一番。燦邴珠打定了主意,這人大受皇帝寵幸,雖說是自己副手,其實自己該當做他副手,只要討得他歡心,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韋小寶去辦,你們兩人下去,點齊人馬。韋小寶今晚就即出京,不用來辭別了。」將調動驍騎勞營兵馬的金牌令符交給了韋小寶。
韋小寶接過金牌,磕頭告別,心想:「老婊子幹什麼要入神龍教,這事還沒查明,那也不打緊,多半是犯賤,下次回宮時再去問她。」又想:「昨晚給公主打了一頓,全身疼痛,一覺睡到大天光,沒能去見陶姑姑,不知她在宮中怎樣,下次回宮,得跟她會上一會。」
當下二人去御前侍衛總管多隆。韋小寶取出康熙先前所書那張任他為御前侍衛總管的上諭,給他看了,多隆又是連聲道賀:「韋小寶要挑那些侍衛,儘管挑選,只要皇上點頭,要我陪你一去一遭也成。」韋小寶笑道:「那可不敢當。保護皇上,責任重大,多總管想出京去逛逛,卻不大容易了。」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兒倆換一換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麼出京打秋風的好差使,讓做哥哥的走走去。」
韋小寶點了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叫二人召約一批親近的侍衛。燦邴珠點齊二千驍騎營軍士。各參領、佐領參見副都統。皇帝賞給少林寺僧人的賜品,也即齊備,裝在幾十輛車上。皇帝要做什麼事,自是叱嗟立辦,只兩個時辰,一切預備得妥妥帖貼。
韋小寶本身該身穿驍騎營戎裝,可是這樣小碼的將軍戎服,一時之間卻不易措辦。燦邴珠想得周到,將自己一套戎裝送給了他,傳了四名巧手裁縫跟去,在大車之中趕著修改,吩咐他們晚上不能睡覺,趕好了衣衫才許回京,倘若偷懶,重責軍棍。
韋小寶抽空回到頭髮胡同,對陸高二人道:「今日已混進了宮中,盜經之事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靜候消息,不可輕易外出,以免洩漏機密。陸胖二人見他辦事順利,兩天之間便了有頭緒,均感欣慰,喏喏連聲的答應。
韋小命雙兒改穿男裝,扮作書僮,隨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