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窗上有聲輕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來,只聽窗外有人低聲道:「韋恩公,是我。」他一凝神,辨明是吳立身的聲音,忙走近窗邊,低聲道:「是吳二叔麼?」吳立身道:「不敢,是我。」韋小寶輕輕打開窗子,吳立身躍入房內,抱住了他,甚是歡喜,低聲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這裡相會。」轉身關上窗子,拉韋小寶並肩坐在炕上,說道:「在河間府大會裡,我向貴會的朋友打聽你的消息,他們卻不肯說。」韋小寶笑道:「他們倒不是見外,有意不肯說。實在我來參加『殺龜大會』,是喬裝改扮了的,會中兄弟也都不知。」吳立身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今日撞到韃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圍,否則的話,只怕我們小公爺要遭測。小公爺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實是深感大德。」
韋小寶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氣。吳二叔,你這麼恩公長、恩公短的,聽來著實彆扭,倘若你當我是朋友,這稱呼今後還是免了。」
吳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別叫我二叔。咱倆今後兄弟稱呼。我大著幾歲,就叫你一聲兄弟罷。」韋小寶笑道:「妙極,你那個劉一舟師倒,豈不是要叫我師叔了?」吳立身微覺尷尬,說道:「這傢伙沒出息,咱們別理他。兄弟,你要上哪裡去?」
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二哥,做兄弟的已對了一頭親事。」
吳立身道:「恭喜,恭喜,卻不知是誰家姑娘?」隨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了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滿臉都是喜色。
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姓,不過有一件事,好生慚愧。」吳立身問道:「怎麼?」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卻另有個相好,姓鄭,這小子人品極不規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還是小事,他卻向韃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來跟小公爺為難,就是他出的主意。」
吳立身大怒,道:「這小子活的不耐煩了,卻不知為了什麼?」
韋小寶道:「你道這小子是誰?他便是台灣延平郡王的第二兒子。他說延平郡王統領大軍,你們沐王府卻已敗落,無權無勢,什麼何足道哉?」吳立身怒道:「我們沐王爺是大明開國功臣,世鎮雲南,怎是台灣鄭家新進之可比?」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這小可說道:是誰殺了吳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你們在雲南是地頭蛇,要殺吳三桂,比他們台灣鄭家要方便百倍。他來跟我商量,說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說我們天地會跟沐王府早有賭賽,瞧誰先幹掉吳三桂。英雄好漢,贏要贏的光彩,輸要輸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計對方之理?這小子不服氣,便另生詭計。幸虧韃子官兵不認得小公爺,我騙他們說認錯我了,你們才得脫身。」吳立身連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
韋小寶道:「二哥,這小子非教訓他一頓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們也不能殺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頓,兄弟便挺身而出來相勸,跟你動手。你故意讓我向招,假裝敗退,不知肯不肯?」吳立身道:「兄弟是為我們出氣,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台灣鄭家破面,多惹糾紛。」韋小寶道:「那個頭臉有傷,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吳立身道:「是。他鄭家又怎麼了?沐王府今天雖然落難,卻也不是好欺侮的。」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隨即問起那天在莊家大屋「見鬼」之事。他日間雖見到徐天川,但當時不便問,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吳立身臉有慚色,不住搖頭,說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聲二哥,我這做哥哥的實在好生慚愧。那日我們被那批裝神弄鬼的傢伙使邪法制住了,豈知這批傢伙給人引出屋致去,拿了起來。幾個女子剛過來放了我們,卻又有一批鬼傢伙攻進屋來,把章老三他們救了出去。」韋小寶點點頭,心道:「那是神龍教的,莊三少奶她們抵敵不住。」
吳立身搖頭道:「那時我和徐老爺子穴道剛解開,手腳還不大靈便,黑暗之中糊里糊塗的亂鬥一場,大夥兒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個,卻說什麼也找不到,我們又去那間鬼屋找尋。屋裡只有一個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聾不是假聾,纏了半天,問不出半點所以然來。徐老爺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訪直搞了大半個月,唉,半點頭緒也沒有。好兄弟,今天見到你,真是開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裡?你可有點訊息嗎?我們小公爺記掛著妹子,老是不開心。」韋小寶含糊以應:「我也挺記掛著她兩個。方姑娘聰明伶俐,小郡主卻是個老實頭,早些跟他哥哥見面就好啦。」心想:「原來你們沒給神龍教捉去,沒給逼服了毒藥來做奸細,那好得很。」他知吳立身生性直爽,不會說謊,倘若這番話是劉一舟說的,就未必可信。吳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說著站起,頗為依依不捨,拉著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對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韋小寶長歎一聲,黯然無語。這聲歎息倒是貨真價實。吳立身推開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隨著九難和阿珂出城向北,鄭克爽帶了伴當,仍是同行。九難問他:「鄭公子,你要去哪裡?」鄭克爽道:「我要回台灣,送師太一程,這就分手了。」行出二十餘里,忽聽得馬蹄聲急,一行人從後趕了上來。奔到近處,只見來人是一群鄉農,手中拿了鋤頭,鐵扒之屬,當先一人叫道:「是這小子,就是他了。」韋小寶一看,這人正是吳立身。一夥人繞過大車,攔在當路。吳立身指著鄭克爽罵道:「賊小子,昨晚你在張家莊干了好事!貓兒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嗎?」鄭克爽怒道:「什麼張家莊、李家莊?你有沒生眼睛,胡說八道。」吳立身叫道:「好啊,李家莊的姑娘原來也給你騙的,你自己認招了。他媽的,賊小子!一晚上接連誘騙了兩個閨女,當真大膽無恥。」鄭府伴當齊聲喝道:「這位是我們公子爺,莫認錯了人,胡言亂語。」
吳立身拉過一個鄉下姑娘,指著鄭克爽道:「是不是他?你認清楚些。」韋小寶見這鄉下姑娘濃眉大眼,顴骨高聳,牙齒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綠綠,頭上包著塊花布,料想是吳立身花錢錢去雇來的,心下暗暗好笑。鄉下姑娘粗聲粗氣的道:「是他,是他,一點兒不錯。他昨天晚上到我屋子昊,一把抱住了我,嗚嗚,這……。可醜死人了,啊唷,嗚嗚,啊,媽啊……」說著號啕大哭。另一個鄉農大聲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媽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吳立身的弟子敖彪。韋小寶細看沐王府人眾,有五六人曾會過,劉一舟不在其內,料來吳立身曾先行挑過,並無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內,以免敗露了機關。阿珂見那鄉下姑娘如此醜陋,不信鄭克爽會跟他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證其事,這些鄉下人又跟他冤無仇,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不由得將信將疑。韋小寶皺眉道:「鄭公子也未免太風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怎地去……去……去……唉,這鄉下姑娘這樣難看,師姊,我想他們一定認錯了人。」阿珂道:「對,準是認錯了。」吳立身對那鄉姑道:「快說,快說,怕什麼丑?他……小賊給了你什麼東西?」
那鄉姑從懷裡取出一隻一百兩的大銀元寶,說道:「他給我這個,叫我聽他的話。他說他是從台灣來的,他爹爹是什麼王爺,家裡有金山銀山,還有……還有……」阿珂「啊」的一聲尖叫,心想這鄉下姑娘無知無識,怎會捏造,自然是鄭克爽真的說過了,不由得心下一陣氣苦。鄭府眾伴當也都信以為真,均想憑這鄉下姑娘,身邊不會有這大元寶,紛紛喝道:「讓開,讓開!你拿了元寶還吵些什麼?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給你強姦了,叫她以後如何嫁人,你非娶好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親,帶她回台灣,拜見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的女兒,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身嗎?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幹什麼的?」最後這句話是對著對著那鄉姑而問。那鄉姑道:「他說……他說這是什麼聘禮,又說要叫人做媒,娶我做老婆,帶我回王府做什麼一品夫人。」敖彪道:「這就是了。妹夫啊,你不跟我妹子成親,想這樣一走了之,可沒那麼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鄭克爽怒極,心想這次來到不原,盡遇到不順遂之事,連這些鄉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來,提起馬鞭,拍的一聲,便向敖彪頭上擊落。敖彪大叫:「啊喲!」雙手抱頭,倒撞下馬,蜷縮成一團,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眾鄉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那鄉姑跳下馬來,抱住敖彪身子,放聲大哭,哭聲既粗且啞,直似殺豬。
鄭克爽一驚,眼下身在異處,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鬧出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當即喝道:「大夥兒衝!」一提馬韁,便欲縱馬奔逃。突然一個鄉下人縱身而起,從半空中向他撲將下來。鄭克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聲,手肘脫臼。那人落在他身後馬鞍上,右手伸到他脅下,扳住了他頭頸,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鱗」,那人手法乾淨利落,嘴裡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來幫忙,我……我……我給他打得好痛,啊唷喂,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鄭克爽全身酸麻,已然動彈不得。鄭府眾伴當拔刀兵刃,搶攻上來。沐王府這次出來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身手不弱,舉起鋤頭鐵扒,一陣亂打,將本已受傷的眾伴當趕開。那鄉下人抱住鄭克爽,滾下馬來,大叫大嚷:「阿花哪,快來捉住你老公,別讓他逃走了。」那鄉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縱身而上,將鄭克爽牢牢抱住。韋小寶這時才看出來,這鄉下姑娘原來是男扮女裝,無怪如此醜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鄭克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阿珂急叫:「師父,師父,他們捉住鄭公子啦,那怎麼辦?」
九難搖頭道:「這鄭公子行止不端,受此教訓,於他也非無益。這些鄉下人也不會傷他性命。」她躺在大車之中靜養,只聽到車外嘈鬧,卻沒見沐王府眾人動手的情形,否則以她的眼光,見到這些人的身手,自己便看破了。阿珂道:「這批鄉下人好像是會武功的。」韋小寶道:「武功是沒有,蠻力倒著實不小。」敖彪從地下爬了起來,叫道:「他媽的,險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鄉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麼會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這小子,大舅子既沒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終身的托,抓他去拜堂成親罷。」眾鄉人歡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將鄭府伴當的馬匹一齊牽了,擁著鄭克爽,上馬向來路而去。鄭府伴當大叫急追,眼見一夥人絕塵而去,徒步卻哪裡追趕得上?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在這裡招親,那妙得很哪,原來這裡的地名叫做高老莊。」阿珂驚怒交集,早就沒了主意,順口問道:「這裡叫高老莊?」韋小寶道:「是啊。西遊記中,不是有一回 叫『豬八戒高老莊招親』麼?」阿珂怒道:「你才是豬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樹上,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師姊,鄭公子娶媳婦,那是做喜事哪,怎麼你反而哭了?」阿珂又想罵他,轉念一想,這小鬼頭神通廣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鄭公子回來,哭道:「師弟,你怎生想個法子,去救了他脫險。」韋小寶睜大眼睛,裝作十分驚異,道:「你說救他脫險?他又沒打死人,不會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沒聽見?那些人要逼他跟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韋小寶笑道:「拜堂成親,那好得很啊。」壓低了嗓了,悄聲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她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在說這些無聊話,瞧我以後睬不睬你?」韋小寶道:「師父說道,鄭公子品行不好,讓他吃些苦頭,大有益處。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否則的話,昨天晚上他又怎會去找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頓,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打尖之時,在騾子手蹄上砍了一刀,騾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極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個市鎮上歇了。
韋小寶知她夜裡定會趕去救鄭克爽,吃過晚飯,等客店中眾人入睡,便走到馬廄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時分,便聽得腳步之聲細碎,一個黑影走到馬廝來牽馬。韋小寶低聲叫道:「有人偷馬!」那人正是阿珂,一驚之下,轉向欲逃,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音,問道:「小寶,是你嗎?」韋小寶笑道:「自然是我。」阿珂道:「你在這時幹什麼?」韋小寶道:「山人神機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因此守在這裡拿賊。」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寶,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來。」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不由得骨頭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麼獎賞?」阿珂道:「你要什麼都……」本來想說你要什麼都依你,立即想到:「這小鬼頭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沒說完,便改口道:「你……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從嚴不肯真心幫我。」說到這裡,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她哭泣倒不是假,只不過心中想到的,卻是鄭克爽的輕薄無行,以及他陷身險境,不知拜了堂,成了親沒有。韋小寶給她這麼一哭,心腸登時軟了,歎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謝……謝謝你。」韋小寶道:「謝是不用謝,就是不知高老莊在哪裡。」阿珂一怔,隨即明白,他說「高老莊」,還是繞著彎在罵鄭克爽,低聲道:「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
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後門,牽馬出店,並騎而行,從來路馳回。韋小寶道:「鄭公子到底有什麼好,你這樣喜歡他?」阿珂道:「誰說喜歡他了?不過……不過大家相識一場,他遭到危難,自然要去相救。」韋小寶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嗎,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韋小寶歎道:「你瞧我不順眼,說不定有哪一個姑娘,瞧著我挺俊、挺帥呢?」阿珂笑道:「那可謝天謝地了,省得你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我。」韋小寶道:「好,你這樣沒良心。倘若有人捉你去拜堂成親,我可也不救你。」阿珂微微一驚,心想若真遇到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韋小寶道:「為什麼?」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決不會袖手旁觀,誰都你是我師弟呢?」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裡,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說話之間,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只見路邊十餘人坐在地上,手中提著燈籠,睛百鄭府的伴當。阿珂勒馬即問:「鄭公子呢?」眾伴當站了起來,一人哭喪鄭臉說道:「在那邊祠堂裡。」說著西北角一指。阿珂問道:「祠堂,幹什麼?」那伴當道:「這些鄉下人請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親,公子不肯,他們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緊。」阿珂怒道:「你們……哼……你們都是高手,怎地連幾個鄉下人也打不過?」眾伴當甚是慚愧,都低下頭來。一人道:「這些鄉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愛有武功,你們就連主子也不顧了?我們要去救人,你們帶路。」一名年老伴當道:「那些鄉下人說,我們如再去羅索,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麼?郡王要你們保護公子,卻這待貪生怕死!」那伴當道:「是,是。最好……最好請姑娘別騎馬,以防他們驚覺。」阿珂哼了一聲,和韋小寶一齊跳下馬來,將馬繫在路邊樹上。眾伴當當下燈籠,帶劣鄴人向西北走去。行出里許,穿過一座樹林,一片墳地,來到七八間大屋外,屋中傳來鑼鼓喧鬧之聲。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韋小寶衣袖,快步奔去,繞到屋側,見一扇門開著一半,望進去黑沉沉的無人。兩人閃將過去,循著鑼鼓聲來到大廳,蹲下身來,從窗縫中向內張去。一見廳中情景,阿珂登時大急,韋小寶卻開心之極。
只見鄭克爽頭上插了尖憮紅花,和一個頭披紅巾的女子相對而立。廳上明晃晃的點了許多蠟燭,幾名鄉下人敲鑼打鼓,不住起哄。吳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鄭克爽道:「天地也拜過了,還拜什麼?」阿珂一聽,氣得險些暈去。吳立身搖頭道:「咱們這裡的規矩,新郎要新娘拜一百次。你只拜三十次,還得拜七十次。」
敖彪提起腳來,在鄭克爽屁股上踢了一腳,鄭克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頭,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幾個,又打什麼緊?」韋小寶知道他們在拖延時間,等候自己到來,這種好戲生平難得幾回見,不妨多瞧一會兒,倒也不忙進去救人。阿珂卻已忍不住,砰的一聲,踢開長窗,手持單刀跳了進去,喝道:「快放開他!否則姑娘一個個的把你們殺了!」
吳立身笑道:「姑娘,你是來喝喜酒的嗎?怎麼動刀動槍?」阿珂踏上一步,揮刀向敖彪砍去,她憤急之下,出刀勢道甚是凌厲。敖彪急忙躍出,提起身後長凳抵敵。阿珂雖無內力,武功招數卻頗精奇,敖彪的長凳不趁手,竟被她逼著連連倒退。吳立身笑道:「嘿,倒還了得。」伸手接了過來,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單憑一對肉掌,在她刀刃之間穿來插去。鄭克爽躍起身來,待要相助,背心被人砰砰兩掌,打倒在地。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見抵敵不住,叫道:「師弟,師弟,快來。」卻聽得韋小寶在窗外大叫:「好厲害,老子跟你們拚了。」又聽得窗上拳打足踢,顯然是韋小寶正在與人惡鬥。
吳立身聽得韋小寶到來,忙使個眼色,喝道:「什麼人!」他兩名弟子搶了上來,使開兵刃,接過了阿珂的柳葉刀。吳立身縱到廳外,但見韋小寶獨自一人,正在將長窗踢得砰砰作聲,哪裡有人和他動手?吳立身險些笑了出來,叫道:「大家快住!你這小孩子在這裡幹什麼?」韋小寶叫道:「我師姊叫我來救人,你們快快放人!啊喲,不好,你這鄉下佬武功了得。」嘴裡大呼小叫,向門外奔去。吳立身笑追了出來。來到祠堂之外,韋小寶停步笑道:「二哥,多謝你了,這件事辦得十分有趣。」吳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嗎?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錯,: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極美,並不以為有什麼了不起,但對她招數精妙,倒頗佩服。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給那臭小子,不肯嫁給我。你們逼得那臭小子跟鄉下姑娘拜堂成親,如能逼得她跟我……」靈機一動,說道:「二哥,請你幫忙幫到底。我假裝給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親,你瞧好是不是?」吳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搖了搖頭,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別介意,我搖頭是習慣成自然,不過……不過……」說到這裡,頗為躊躇。韋小寶問道:「不過怎樣?」吳立身道:「咱們是俠義道,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別多心,做哥哥的說話老實,那貪花好色的淫戒,卻萬萬犯不得。」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她是我師姊,跟我拜堂成親之後,就是我自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採花嫖堂子,有什麼貪花好色?」吳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應我,對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麼不合俠義道的……的壞事。」韋小寶道:「你放心一百二十個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
吳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這姑娘嫁了給你,那真是她的造化。」韋小寶微笑道:「你是媒人,這杯喜酒,總是要請你喝的。」吳立身笑道:「妙極!兄弟,我可要動手了。」韋小寶雙手反到背後,笑道:「不用客氣。」吳立身左手抓住了他雙手腕,大聲道:「瞧你還逃到哪裡去!」將他推進大廳之中。只見阿珂手中單刀已被擊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後。敖彪等雖將她制住,但知她是韋小寶的心上人,不敢有絲毫無禮。吳立身解下腰帶,將韋小寶雙手反綁了,推他坐在椅中,又過去將阿珂也綁住了。韋小寶不住口的大罵。吳立身喝道:「小鬼,再罵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我偏偏要罵,臭賊!」阿珂低聲道:「師弟,別罵了,免得吃眼前虧。」韋小寶這才住嘴。吳立身道:「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還不錯,很好,很好。我有個兄弟,還沒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婦罷。」阿珂大驚,忙道:「不成,不成!」吳立身怒道:「為什麼不成?大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我這兄弟是個英雄豪傑,又不會辱沒了你。為什麼不肯?當真不識抬舉!奏樂。」敖彪等拿起鑼鼓打了起來,咚咚當當,甚是熱鬧。
阿珂生平所受的驚嚇,莫無過於此刻,心想這鄉下人如此粗陋骯髒,他弟弟也決計好不了,倘若失身子這等鄉間鄙夫,就算即刻自盡,也已來不及了。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吳立身笑道:「很好,你答應了。」右手一揮,眾人停了敲擊鑼鼓。阿珂叫道:「沒有,我不答應。你們快殺了我!」吳立身道:「好,我這就殺了你,連你師弟也一起殺了。」說著從敖彪手中接過鋼刀,高高舉起。阿珂哭道:「你快殺,不殺的不是好漢。你快殺我師弟,先……先殺他好了。」吳立身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這姑娘對你如此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娶她?」韋小寶心中也在怒罵:「臭小娘,為什麼先殺我?」吳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殺你師弟。阿狗,把這臭小子拖出去吹了!」說著向鄭克爽一指。敖彪應道:「是。」便去拉鄭克爽。阿珂驚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殺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吳立身道:「也罷!那麼你做不做我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殺死我好了。」吳立身拋下鋼刀,提起一條馬鞭,喝道:「我不殺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氣勃發,一進難以遏止,舉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聲,虛擊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韋小寶叫道:「且慢!」吳立身馬鞭停在半空不即擊下,問道:「怎麼?」韋小寶道:「咱們英雄好漢,講究義氣。我跟師姊猶如同胞手足,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阿珂見吳立身狠霸霸地舉起鞭子,早嚇得慌了,聽韋小寶這麼說,心中一喜,道:「師弟,你真是好人。」
韋小寶向吳立身道:「喂,老兄,什麼事情都由我一力擔當。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難,挺身而出。你可不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麼姊妹嫁不出去的,由我來跟她拜堂成親好了。這鄭公子已娶了一個,我再娶一個,連銷兩個,總差不多了罷?就算還有,一起都嫁給我,老子破銅爛鐵,一古腦兒都收了……」他說到這裡,吳立身等無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覺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淚來。吳立身笑道:「你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條漢子。我本想就放了你們,只是給你幾句話就嚇倒了,老子太也膿包。拜堂成親之事是一定要辦的,到底是你拜堂,還是她?」阿珂急於脫身,忙道:「是他,是他!」吳立身瞪肯凝視著她,大聲道:「你說要他拜堂成親?」阿珂微感慚愧,低頭道:「是。」吳立身道:「好!」指著韋小寶大聲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親不可。」韋小寶望著阿珂道:「我……我……」阿珂低聲道:「師弟,你今日救我脫卻大難,我永不忘記,你就答應了罷!」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你要我拜堂成親?唉,你知道,這件事十分為難。」阿珂低聲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幫我這個大忙,我只好一頭撞死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求你。他們……他們惡得狠。」
韋小寶大聲道:「師姊,今日是你開口求我,我韋小寶只好勉為其難,答應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親,可不是我自己願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漢,大丈夫挺身而出,濟人之急,又……又最聽我話的。」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師姊,我對你一番心意,你現在總明白了。不論你叫我做什麼事,我都一一答應,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既要我拜堂成親,我自然答應。」阿珂道:「你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後……以後我也會待你好的。」吳立身道:「就是這麼辦。小兄弟,我沒妹子嫁給你,女兒還只三歲。也不成。喂,你們哪一個有姊妹的,快去叫來,跟這位小英雄拜堂成親。」敖彪笑道:「我沒有。」另一人道:「這位小英雄義薄雲天,倘若我跟他結了親家,倒是大大的運氣,只可惜我有兄弟,沒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就嫁人了,已生了八個小孩子。小英雄,你倘若等得,我待姊夫死了,我叫我姊姊改嫁給你。」吳立身道:「等不得。哪一個有現成的?」眾人都搖頭道:「沒有。個個顯得錯過良機,可惜之至。」韋小寶喜道:「各們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過你們沒有姊妹,那就放了我們罷。」吳立身搖頭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則的話,衝撞了太歲,一個個都要死於非命,這玩笑也開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親。」說著向阿珂一指。阿珂和韋小寶同聲叫道:「不,不好!」
吳立身怒道:「有什麼不好?小姑娘,你願意跟我兄弟拜堂呢,還是跟我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個好了。」阿珂脹紅了一張俏臉,搖頭道:「都不要!」吳立身怒道:「到這時候還要推三阻四。時辰到了,錯過了這好時辰,凶煞降臨,這裡沒一個活得成。喂,阿三,阿狗,這兩個小傢伙不肯拜堂成親,把他們兩個的鼻子都割了下來罷。」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要割鼻子,那可是難看之極,只驚得臉上全無血色。
韋小寶道:「別割我師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吳立身道:「要割兩個鼻子祭神,你只有一個。喂,姓鄭的,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鄭克爽,眼光中露出乞憐之意。鄭克爽轉開頭不敢望她,卻搖了搖頭。吳立身道:「這小子不肯,你師弟倒肯。嘿,你師弟待你好得多了。這種人不嫁,又去嫁誰?拜堂,奏樂!」鑼鼓聲中,敖彪過去取下假新娘的頭巾,罩在阿珂頭上,解開了她綁縛。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幸好無甚內力,雖然打中,卻不甚痛。敖彪橫過鋼刀架在她後頸。吳立身贊禮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覺後頸肌膚上一涼,微覺疼痛,無可奈何,只得和韋小寶並肩向外跪拜。吳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轉她身子,向內跪拜,在「夫妻交拜」聲中,兩人對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幾拜。吳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婦謝媒。」阿珂怒極,突然飛起一腳,踢中他小腹。這一腳著實不輕,吳立身「呵」的一聲大叫,退了幾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凶,連媒人也踢!」
便在此時,忽聽祠堂連聲忽哨,東南西北都有腳步聲,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吳立身笑容立斂,低喝:「吹熄燭火。」祠堂中立時一團漆黑。韋小寶搶到阿珂身邊,拉住她的手,低聲道:「外面來了敵人。」阿珂甚是氣苦,嗚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韋小寶低聲道:「我這是求之不得,只不過拜天地拜得太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數的。你道是真的麼?」韋小寶道:「那還有假?這叫做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狗。」阿珂嗚咽道:「什麼木已成狗?木已成舟。」韋小寶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學問好,以後多教教我相公。」阿珂聽他居然老了臉皮,稱起「娘子、相公」來,心中一急,哭了出來。
卻聽得祠堂外呼聲大震,數十人齊聲吶喊,若獸叨,若牛鳴,嘰哩咕嚕,渾不知叫些什麼。阿珂心裡害怕,不自禁向韋小寶靠去。韋小寶伸臂摟住她,低聲道:「別怕,好像是大批西藏喇嘛來攻。」阿珂道:「怎麼辦?」韋小寶拉著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龕之後。突然間火光耀眼,數十人擁進祠堂來,手中都執著火把兵刃,韋小寶和阿珂一見之下,都是大吃一驚。這群人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頭上插了鳥羽,上身赤裸,腰間圍著獸皮,胸口臂上都繪了花紋,原來是一群生番。阿珂見這群蠻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個個面目猙獰,更加怕得厲害,縮在韋小寶懷裡只是發抖。眾蠻子哇哇狂叫,當先一人喝道:「漢人,不好,都殺了!蠻子,好人,要殺人!咕花吐魯,阿巴斯裡!」眾蠻子縱聲大叫,說的都是蠻話。吳立身是雲南人,懂得夷語,但這些蠻子的話卻半句不懂,用夷語說道:「我們漢人是好人,大家不殺。」那蠻子首領仍道:「漢人,不好,都殺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裡。」眾蠻子齊叫:「咕花咕魯,阿巴斯裡。」舉起大刀鋼叉殺來。眾人無奈,只得舉兵刃迎敵。數合一過,吳立身等個個大為驚異。原來眾蠻子武藝精熟,兵刃上招數中規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亂砍亂殺。再拆得數招,韋小寶和阿珂也看了出來。吳立身邊打邊叫:「大家小心,這些蠻子學了我們漢人的武功,不可輕忽。」為首蠻子叫道:「漢人殺法,蠻子都會,不怕漢人。咕花咕魯,阿巴斯裡。」
蠻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眾個個以一敵三,或是以一敵四,頃刻間便迭遇凶險。吳立身揮刀和那首領狠鬥,竟佔不到絲毫便宜,越鬥越驚,忽聽得「啊啊」兩聲叫,兩名弟子受傷倒地。又過片刻,敖彪腿上被獵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蠻人撲上擒住。不多時之間,沐王府十餘人全被打倒。鄭克爽早就遍體都是傷,稍一抵抗就被按倒。眾蠻子身上帶有牛筋,將眾人綁縛起來。那蠻子首領跳上跳下,大說蠻話。吳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脫身而逃,卻掛念韋小寶和眾弟子,當下奮力狠鬥,只盼能制服這首領,逼他們罷手放人。突然那首領迎頭揮刀砍下,吳立身舉刀擋路,噹的一聲,手臂隱隱發麻,突覺背後一棍著地掃來,急忙躍起閃避。那首領單刀一翻,已架在他頸中,叫道:「漢人,輸了。蠻人,不輸了。」韋小寶心道:「這蠻子好笨了,不會說『贏了』,只會說『不輸了』!」吳立身搖頭長歎,擲刀就縛。
眾蠻子舉起刀把到處搜尋。韋小寶眼見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蠻子,好人,我們兩個,都是蠻子。咕花吐魯,阿巴斯裡。」那首領一伸手,抓住阿珂後領。另外三名蠻子撲將上來,抱住韋小寶。韋小寶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蠻子首領一見到他,忽然臉色有異,伸臂將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裡溫登。」抱住他了走出祠堂。韋小寶大驚,轉頭向阿珂叫道:「娘子,這蠻子要殺我,你可得給我守寡,不能改嫁這……」話未說完,已給抱出大門。那蠻子首領奔出十餘丈外,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桂公公,怎麼你在這裡?」語調中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韋小寶驚喜交集,道:「你……你這蠻子識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楊溢之,平西王府的楊溢之。桂公公認不出罷。哈哈。」韋小寶哈哈大笑,正要說話,楊溢之拉住他手,說道:「咱們再走遠些說話,別讓人聽見了。」兩人又走出了二十餘丈,這才停住。楊溢之道:「在這裡竟會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歡喜得緊。」韋小寶問道:「楊大哥怎麼到了這裡,又扮成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裡?」楊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傢伙在河間府聚會,想要不利於我們王爺,王爺得到了訊息,派小人來查探。」韋小寶暗暗心驚,腦中飛快的轉著主意,說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傢伙入宮行刺,陷害平西王……」楊溢之忙道:「多承公公雲天高義,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枉。我們王爺感激不已,時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親口道謝。」韋小寶道:「道謝是不敢當。蒙王爺這樣瞧得起,我在皇上身邊,有什麼事能幫王爺一個小忙,那總是要辦的。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賊要在河間府聚會,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奮勇,過來瞧瞧。」
楊溢之大喜,說道:「原來皇上已先得知,反賊們的奸計就不得逞了,那當真好極了。小人奉王爺之命,混進了那他媽的狗頭大會之中。聽到他們推舉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爺。不瞞桂公公說,我們心中實是老大擔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反賊們倘若膽敢到雲南來動手,不是小人誇口,來一千,捉一千,來一萬,殺一萬;怕的卻是他們像上次沐家眾狗賊那樣,胡作非為,嫁禍於我們王爺,那可是無窮的後患。」
韋小寶一拍胸膛,昂然道:「請楊大哥去稟告王爺,一點不用擔心。我一回 到京裡,就將那狗頭大會裡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詳詳細細的奏知皇上。他們跟平西王作對,就是跟皇上作對。他們越是恨平西王,越顯得王爺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歡,別說平西王,連你楊大哥也是重重有賞,陞官發財,不在話下。」
楊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陞官發財。王爺於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臨死之時曾有遺命,吩咐小人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公公,你到這裡,是來探聽沐家狗賊的陰謀麼?」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楊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師姊喬裝改扮,來探聽他們搗些什麼鬼,卻給他們發覺了。我胡說八道一番,他們居然信以為真,反逼我和師姊當場拜堂成親,哈哈,這叫做因禍得福了。」
楊溢之心想:「你是太監,成什麼親?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裝是一對情侶,騙信了他們。」說道:「這搖頭獅子武功不錯,卻是有勇無謀。」韋小寶道:「你們假扮蠻子,為的是捉拿他們?」楊溢之道:「沐家跟我們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們這大虧,一直還沒翻本。這次在狗頭大會之中又見了他們。小人心下盤算,倘若在直隸鬧出事來,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們王爺,說平西王的人在京師附近不遵守王法,殺人生事。」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讚道:「楊大哥這計策高明得緊,你們扮成蠻子生番,咕花吐魯,阿巴斯裡,就算把沐家一夥人盡數殺了,旁人也只道是蠻子造反,誰也不會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楊溢之笑道:「正是。只不過我們扮成這般希奇古怪的模樣,倒教公公見笑了。」韋小寶道:「什麼見笑?我心裡可羨慕得緊呢。我真想脫了衣服,臉上畫得花花綠綠,跟你們大叫大跳一番。」楊溢之笑道:「公公要是興,咱們這就裝扮起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這一次不行了,我老婆見我這等怪模樣,定要大發脾氣。」
楊溢之道:「公公當真娶了夫人?不是給那些狗賊逼著假裝的麼?」這卻不易三言兩語就說得明白,韋小寶便改換話題,說道:「楊大哥,我跟你投緣的很,你如瞧得起,咱們兩個便結拜成了金蘭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聽著可多彆扭。」
楊溢之大喜,一來平西王正有求於他,今後許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維持;二來這小公公為人慷慨豪爽,很夠朋友,當日在康親王府中,就對自己十分客氣,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韋小寶道:「什麼高攀低攀,咱們比比高矮,是你高呢還是我高?」楊溢之哈哈大笑。兩人當即跪了下來,撮土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稱。楊溢之道:「兄弟,咱倆今後情同骨肉,非比尋常,只不過在別人之前,做哥哥的還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們怎麼樣?」楊溢之道:「我抓他們去雲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們王爺的口供之後,解到京裡,好讓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膽忠心,也顯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沒保錯。」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搖頭老虎肯招麼?」楊溢之道:「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這人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聽說為人十分硬氣,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條漢子,也不會如何難為他。可是其餘那些人,總有幾個熬不住刑,會招了出來。」韋小寶道:「不錯,計策不錯。」楊溢之聽他語氣似在隨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為不妥,還請直言相告。」韋小寶道:「不妥什麼的倒是沒有,聽說沐家有個反賊叫沐劍改朝換代的,還有個硬背烏龍柳什麼的人。」楊溢之道:「鐵背蒼龍柳大洪。他是沐劍聲的師父。」韋小寶道:「是了,大哥,你記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這兩個人的蹤跡。你也捉住了他們麼?」楊溢之道:「沐劍聲也到河間府去了,我們一路撮著下來,一到獻縣,卻給他溜了,不知躲到哪裡。」韋小寶道:「這就有些為難了。我剛才胡說八道,已騙得那搖頭獅子變成了點頭獅子,說要帶我去見他們小公爺。我本想查明他們怎生陰謀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將他們的陰謀拷打出來,那也一樣,倒不用兄弟冒險了。」
楊溢之尋思:「我拷打幾個無足輕重之人,他們未必知道真正內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賊骨頭很硬,也未必肯說。再說,由王爺自己辯白,萬萬不如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人查明回奏,來得有力。倘若我們裝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當即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聽你的。咱們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賊,教他們不起疑心?」韋小寶道:「那要你來想法子。」楊溢之沉吟片刻,道:「這樣罷。你逃進祠堂去,假意奮勇救你師姊,我追了進來,兩人亂七八糟大講蠻話。講了一陣,我給你說服了,恭敬行禮而去,那就不露半點痕跡。」韋小寶笑道:「妙極,我桂公公精通蠻話。那是有出戲文的,唐明皇手下有個他什麼的有學問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來,只嚇得眾蠻子屁滾尿流。」楊溢之笑道:「這是李太白醉草嚇蠻書。」
韋小寶拍手道:「對,對!桂公公醒講嚇蠻話,一樣的了不起。大哥,咱們可須裝得似模似樣,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傷。啊,是了,我上身穿有護身寶衣背心,刀槍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幾刀,只消不使內力,不震傷五臟六腑,那就半點沒事。」楊溢之道:「兄弟有此寶衣,那太好了。」韋小寶吹牛:「皇上派我出來探查反賊的逆謀,怕給他們知覺殺了我,特地從身上脫下這件西洋紅毛國進貢來的寶衣,賜了給我。大哥,你不用怕傷了我,先砍上幾刀試試。」楊溢之拔出刀來,在他左肩輕輕一劃,果然刀鋒只劃破外衣,遇到內衣時便劃不進去,手上略略加勁,又在他左肩輕輕斬了一刀,仍是絲毫不損,讚道:「好寶衣,好寶衣!」韋小寶道:「大哥,裡面有個姓鄭的小子,就是那個穿著華麗的繡花枕頭公子爺,這傢伙老是向我師姊勾勾搭搭,兄弟見了生氣得很,最好你們捉了他去。」楊溢之道:「我將他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殺不得,殺不得。這人是皇上要的,將來要著落在他身上,辦一件大事。請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寶起來,不可難為他,也不要盤問他什麼事。過得二三十年,我來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來罷。」楊溢之道:「是,我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的。」突然間提高聲音,大叫:「胡魯希都,愛裡巴拉!噱老噓老!」低聲笑道:「咱倆說了這會子話,只怕他們要疑心了。」韋小寶也尖聲大叫,說了一連串「蠻話」。楊溢之笑道:「兄弟的『蠻話『,比起做哥哥的來,可流利得多了。」韋小寶笑道:「這個自然,兄弟當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為附馬,那蠻話是說慣了的。」楊溢之哈哈大笑。韋小寶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為難,你得幫我想個法子。」
楊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麼事,做哥哥的把這殺性命交了給你也成,只要吩咐,無有不遵。」韋小寶歎道:「多謝了,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十分不易。」楊溢之道:「兄弟說出來,我幫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辦不了,我去求我們王爺。幾萬兵馬,幾百萬兩銀子,也調動得出來。」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千軍萬馬,金山銀山,只怕都是無用。那是我師姊,她給逼著跟我拜堂成親,心中可老大不願意。最好你有什麼妙法,幫我生米煮成熟飯,弄他一個木已成舟。」楊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來如此,我還道什麼大事,卻原來只不過要對付一個小姑娘。但你是太監,怎能娶妻?是了,聽說明朝太監常有娶幾個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來搞這一套玩竟兒,過過乾癮。」想到他自幼被淨了身,心下不禁難過,攜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順遂。古往今來大英雄、大豪傑,身有缺陷之人極多,那也不必在意。我們進去罷。」韋小寶道:「好!」口中大叫「蠻話」,拔足向祠堂內奔了進去。楊溢之仗刀趕來,也是大呼「蠻話」,一進大廳,便將韋小寶一把抓住。兩人你一句「希里呼嚕」,我一句「阿依巴拉」,說個不休,一面指指吳立身,又指著阿珂。
吳立身和阿珂又驚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虧他懂得蠻子話,最好能說得眾蠻子收兵而去。」楊溢之提起刀來,對準阿珂的頭頂,說道:「女人,不好,殺了。」韋小寶忙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殺?」韋小寶連連點頭,說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殺。殺你!」韋小寶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殺。殺我!」
楊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韋小寶胸口。這一刀劈下去時刀風呼呼,勁力極大,但刀鋒一碰到韋小寶身上,立即收勁,手腕一抖,那刀反彈了回來。他假裝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連砍三刀,在韋小寶衣襟上劃了三條條縫,大聲叫道:「你,菩薩,殺不死?」韋小寶點頭道:「我,菩薩,殺不死。」楊溢之大拇指一翹,說道:「你,菩薩,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吳立身等人,問道:「漢人,殺了?」韋小寶搖手道:「朋友,我的,不殺。」楊溢之點點頭,問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阿珂見他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想要否認,卻又不敢。楊溢之一刀疾劈,將一張供桌削為兩爿,喝道:「老公,你的?」指著韋小寶。阿珂無奈,只得低聲道:「老公,我的。」楊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韋小寶身前,說道:「老婆,你的,抱抱。」韋小寶張開雙臂,將阿珂緊緊抱住,說道:「老婆,我的,抱抱。」楊溢之指著鄭克爽,問道:「兒子,你的?」韋小寶搖頭道:「兒子,我的,不是!」楊溢之大叫幾句「蠻話」抓住鄭克爽,奔了出去,口中連聲呼嘯。他手下從人一擁而上。只聽得馬蹄聲響,竟自去了。
阿珂驚魂略定,只覺韋小寶雙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說道:「放開手。」韋小寶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掙,掙脫了他的手臂。韋小寶拾起地上一柄鋼刀,將吳立身等的綁縛都割斷了。吳立身道:「這些蠻子武功好生了得,虧得新郎官會說蠻話,又練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大夥兒得你相救。」韋小寶道:「這些蠻子武功雖高,頭腦卻笨得很。我胡說一通,他們便都信了。」阿珂道:「鄭公子給他們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給蠻子捉了去,定要煮熟來吃了。」放聲大哭。吳立身向韋小寶拱手道:「請教英雄高姓大名。」韋小寶道:「不敢,在下姓韋。」吳立身道:「韋相公和韋家娘子今日成親,一點小小賀禮,不成敬意。」說著伸手入懷,摸出兩隻小小的金元寶。韋小寶道:「多謝了。」伸手接過。阿珂脹紅了臉,頓足道:「不是的,不算數的。」吳立身笑道:「你們天地也拜了,你剛才對那蠻子說過『老公,我的』,怎麼還能賴?新娘新郎洞房花燭,我們不打擾了。」一揮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霎時之間,偌大一座祠堂中靜悄悄地更無人聲。
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憤,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說過「老公,我的」這話,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頓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韋小寶柔聲道:「是,是,是我不好。幾時我再想個法兒,救了鄭公子出來,你就說我好了。」阿珂抬起頭來,說道:「你……你……能救他出來麼?」紅燭搖晃之下,她一張嬌艷無倫的臉上帶著亮晶晶的幾滴淚珠,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韋小寶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問你啊,怎麼去救鄭公子出來?」
韋小寶這才驚覺,歎了口氣,說道:「那蠻子頭腦說,他們出來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來大夥兒吃了……」阿珂驚叫一聲道:「煮來大夥兒吃了?」想起那「新娘」的驚叫,更是心驚。韋小寶道:「是啊,他們本來說你細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抬頭向門外一張,生怕那些蠻子去而復回。韋小寶續道:「……我說你是我老婆,他們就放過了你。」阿珂急道:「鄭公子給他們捉了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鄭公子換了出來。」阿珂道:「那你就去換他出來!」這句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俏臉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好救你的姦夫出來。」冷冷的道:「就算換了他出來,那也沒用了?」珂珂急道:「怎……怎麼沒用了?」韋小寶道:「鄭公子已和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你親眼見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頓足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氣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換,我就去換。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裡?哼,咱們去罷。」阿珂默默跟著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來到大路,只見鄭府眾伴當提著燈籠,圍著大聲說話。兩人走近身去,鄭府眾伴當道:「陳姑娘來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極快,韋小寶眼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我家公子在哪裡?」這人背著燈光,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哪裡?」
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哪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沒多久。」那人身子陡然拔起,向後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一挾,那馬奔馳而去,片刻間沒入黑暗之中。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見,心下大為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位高人是誰?」那年老伴當道:「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范,外號『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阿珂又道:「既是馮師傅到了,你們怎麼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道:「馮師傅剛到。他接到我們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韋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麼我們沒遇見?」眾伴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原來台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相救。」捏捏自己的臉頰,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給眾蠻子吃了。」阿珂臉上一紅,待要說句話解釋,轉念又想:「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韋小寶見她欲言而止,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馮師傅救他不出,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阿珂道:「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韋小寶雙怒,便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心中一軟,轉身回來,坐在路旁。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公子回來?見他回來坐倒,這才放心。這時不敢得罪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此時你有求於我,不乘機佔些便宜,更待保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韋小寶大樂,心想:「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永遠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早已胸無大志,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可是事與願違,只摟不到片刻,便聽得大馬路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蹄聲越來越近,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奔馳之聲。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給蠻子們吃了。」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阿珂也哪裡還來理會?急步向大路上迎去。兩匹馬先後馳到。眾伴當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歡喜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裡,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擊,一交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我是你鄭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加一蛋。」常人身歷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又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眾妓子迎新送舊,也不以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什麼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麼罷?」鄭克爽一怔,道:「咬下什麼?」阿珂也是一驚,向他上下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馮錫范騎在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馮錫范點了點頭。韋小寶抬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心中掛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領,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馮錫范道:「什麼蠻子?假扮的。」韋小寶心中一驚,道:「假扮?怎麼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范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說鄭克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
阿珂掛記著師父,說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韋小寶道:「我們趕快回去罷。」阿珂瞧著鄭克爽,只盼他同去。鄭克爽道:「師父,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路上韋小寶向鄭克爽詢問脫險經過。鄭克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並未喪命,這才放心。眾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為奇。待得鄭克爽等到來,替馮錫范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用過早飯後,九難說道:「鄭公子,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爽一怔,好生失望,道:「難有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結伴同行好了。」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帶著阿珂和韋小寶,逕行上車。鄭克爽茫然失措,做聲不得。阿珂登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暗暗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福,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哪裡去?」九難道:「上北京去。」過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要是跟來,誰也不許理他。哪一個不聽話,我就把姓鄭的殺了。」阿珂驚問:「師父,為甚麼?」九難道:「不為甚麼。我愛清靜,不喜歡旁人囉唆。」阿珂不敢問,過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聲,笑了起來。阿珂道:「阿珂,這不分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九難瞪了她一眼,道:「這姓鄭的如不跟來,小寶怎能和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於師父者,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這弟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化,嘴角邊卻帶著微笑。阿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為了何事?」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就是為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為了那幾部經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麼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眾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洩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書,斷了韃子龍脈,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說得不錯。」九難道:「我再靜養半月,內力就可全復,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總要設法打到餘下的七部經書,才是第一等大事。」韋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麼線索。」九難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裡,歎了口氣,眼光中盡中感激之意。
韋小寶一陣衝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九難見他遲疑之色,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事,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還是興復有望?這數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到了你和紅英之後,我本不想於是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韋小寶道:「師父,你是大明公主,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給人強佔了去,非得搶回來不可。」九難歎道:「那也不單我一家之事。我家裡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撫摸他的頭,說道:「小寶,這些事情,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洩露半句。」韋小寶點答應,心想:「師姊這等美麗可愛,師父卻不喜歡她,不知是什麼緣故?想來因為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
次日清晨,他進宮去叩見皇帝。康熙大喜,拉住他的手,笑道:「他媽的,怎麼今天才回來?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擔心,怕你給惡尼姑捉了去,小命兒不保。前天聽多隆回奏,說見到了你,我這才放心。怎麼脫險的?」韋小寶道:「多謝皇上記掛,又派了御前侍衛來找尋奴才。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向我拳打腳踢,後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是大大的好皇帝,殺不得的。她卻說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讚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記耳光。後來我不肯吃眼前虧,只好悶聲大發財了。」康熙點頭道:「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這惡尼姑到底是什麼來歷?她來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韋小寶道:「她受誰指使,奴才不知道。那時候她捉住了我,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好像耍猴子般拉著走。皇上,我嘴裡不敢罵,心裡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康熙笑道:「這個自然,那還有不罵的?」韋小寶道:「她拉著我走了幾天,幾次想殺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這人跟奴才倒有交情,幫我說好多好話,這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這人姓楊,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衛士頭腦。」
康熙大感興味,問道:「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怎麼會幫你說好話?」韋小寶道:「其實那還是出於皇上的恩典。那次雲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想誣攀吳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無比,識破了陰謀。皇上派我向吳三桂的兒子傳諭,那個姓楊的,就是那一次識得奴才的。」康熙點頭道:「原來如此。」韋小寶進宮之時,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又道:「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說道皇上年紀雖輕,見識可勝得過鳥生魚湯,聰明智慧,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尼姑將信將疑,對我就看得不怎緊了。一天晚上,楊溢之和尼姑在房裡說話,我假裝睡著偷聽,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指使。」
康熙道:「是吳三桂這廝。」韋小寶滿臉驚異之色,道:「原來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麼?」康熙道:「不是。吳三桂的衛士頭目識得惡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議,還有什麼好事了?」韋小寶又驚又喜,跪下磕頭,道:「皇上,我跟著您辦事,真是痛快。有什麼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著我說。咱們一輩子可萬事大吉,永遠不會輸給人家。」康熙笑道:「起來,起來!上次在五台山清涼寺也免凶險的了。若不是你捨命在我身前這麼一擋……」說到這裡,臉色轉為鄭重,續道:「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想到當日白衣尼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兀自不寒而慄。韋小寶道:「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你身手敏捷,自然會使一招『孤雲出岫』避了開去,你跟著反手一招;仙鶴梳翎『,打在那惡尼姑肩頭,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過我生怕傷了你,一時糊塗了,只想到要擋在你身前,代你受這一劍。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風頭,實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當日若非韋小寶這麼一擋,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這小傢伙如此忠心,卻又不居功,當真難得。笑道:「你小小年紀,官兒已做得夠大了。等你大得幾歲,再升你的官。」韋小寶搖頭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給皇上辦事,不惹你生氣,那就心滿意足了。」康熙拍拍他肩頭,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辦事,我很是喜歡,怎會生氣?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麼?」韋小寶道:「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說了皇上的許多好話。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他父親臨死之時,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但吳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不可。將來事情敗露,大家都要滿門抄斬。那尼姑卻說,她全家都給韃……—韃……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她來行刺,一來是衝著吳三桂的面子,二來是為自己爹娘報仇。她家裡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麼滿門抄斬。」康熙點點頭。韋小寶又道:「楊溢之說,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吳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雖可做大官,做大將軍,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腸很軟,講究什麼慈悲,想了很久,說他的話很對,這件事她決定不幹了。二人商量,說道吳三桂如再派人來行刺,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康熙喜道:「這兩人倒深明大義哪。」
韋小寶道:「不過楊溢義說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康熙問:「又有什麼古怪?」韋小寶道:「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我可不大懂,只聽到到老是說什麼延平郡王,台灣鄭家什麼的,好像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康熙站起身來,大聲道:「原來這廝跟台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韋小寶問道:「台灣鄭家是他媽的什麼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鄭的反賊盤踞台灣,不服王化,只因遠在海外,一時不易平定。」韋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這時奴才越聽越氣,心想這江山上皇上的,他姓吳姓鄭的是什麼東西,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楊溢之說,台灣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叫作鄭克……鄭克……」康熙道:「鄭克爽。」韋小寶道:「是,是。皇上什麼都知道。」康熙微笑不語。他近年一直在籌劃將台灣收歸版圖,鄭家父子兄弟,以及台灣的軍政大事,兵將海船等情形,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道:「這鄭克爽最近到了雲南,跟吳三桂去商義了大半個月。」
康熙勃然變色,道:「有這等事?」台灣和雲南兩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沒想到鄭吳二人竟會勾結密謀,鄭克爽到雲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韋小寶道:「台灣有個武功很高的傢伙,一路上保護鄭克爽。這傢伙姓馮,叫什麼一劍出血……」康熙道:「一劍無血馮錫范。他和劉國軒、陳永華三人,號稱『台灣三虎』」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心中一凜,說道:「是,是,正是一劍無血馮錫范。楊溢之說,台灣這三隻老虎之中,陳永華是好人,馮錫范和另外那人是壞的。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止珠事情,不過他一隻老虎,敵不過另外兩隻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說九難,楊溢之,陳近南三人的好話,以防將來三人萬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筆,易於相救。
康熙搖頭道:「那也未必,陳永華比另外兩個老虎更厲害得多。」韋小寶道:「楊溢之跟那尼姑又說,江湖上許多吳三桂的對頭,要在河間府聚會,開一個『殺龜大會』,商量怎樣殺了吳三桂。那鄭克爽和馮錫范要混到會裡打探消息,然後去通知吳三桂。他們越說越低聲,我聽了半天聽不真,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會,後來我真的睡著了。皇上,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半夜裡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解開我的穴道,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叫我溜之大吉。」康熙點頭道:「這姓楊的倒還有點良心。」韋小寶道:「可不是麼?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這楊溢之還請皇上恩饒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饒他性命,還中封賞。在『殺龜大會』中,還聽到些什麼?」韋小寶道:「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那鄭克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將福建、廣東、浙江、陝西什麼,都劃歸他鄭家的。」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錯了,定是江西,不是陝西。」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突然說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雲南?」韋小寶一驚,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問道:「皇上派我到吳三桂那裡去打探消息?」
康熙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著實有些危險,不過你年紀小,吳三桂不會怎麼提防。那楊溢之又是你朋友,定會照顧你。」韋小寶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雲南,只是剛回宮來,沒見到你幾天,又要離開你身邊,實在捨不得。」康熙點頭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有能隨便走動,否則咱倆同去雲南,我揪住吳三桂的鬍子,你抓住他雙手,同時問他:『他媽的吳三桂,投不投降?』豈不有趣?」韋小寶笑道:「這可妙極了。皇上,你不能雲南,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出宮來,咱們再揪他鬍子,好不好?」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極好,就怕這廝老奸巨滑,不肯上當。啊,小桂子,我想到個法子,令他不會起疑。」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一定高明之極。」康熙道:「我們把建寧公主嫁給他兒子,結成親家,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韋小寶一怔,道;「嫁給吳應熊這小子?這……這豈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這老賊人的女兒,咱們把她嫁到雲南去,讓她先吃點苦頭。將來吳三桂滿門抄斬,連她一起殺了。」說著恨恨不已。他本來很喜歡這個妹子,但自知道太后害死了自己親生母親,氣得父皇出家之後,連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賊人教女無方,逼她自盡。」韋小寶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康熙道:「什麼好消息?」韋小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老賊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還好端端的在慈寧宮中。」康熙面前,他終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康熙大吃一驚,顫聲道:「什麼?假太后?」
韋小寶於是將假太生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為非作惡之事,一一說了。康熙只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才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你怎麼知道?」韋小寶道:「奴才知道老賊人心地惡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買通了慈寧宮裡的宮女,暗中監視,只要一覺情形不對,就來奏知皇上,咱們她先下手為如。奴才今日一進宮,那宮女就將這件大事跟我說了。」康熙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那宮女呢?」韋小寶道:「我想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洩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膽,將她推入一口井裡,倒也沒旁人瞧見。唉,實在對她不住。」康熙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道:「辦得好,明兒你撈起她屍身,妥為安葬,查明她家屬,厚加撫恤。」韋小寶道:「是,是,遵皇上吩咐辦理。」康熙道:「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去慈寧宮。」說著站起身來,摘下牆上兩口寶劍,將一口交給韋小寶,低聲道:「這事就咱們兩人去幹,可不能讓宮女太監們知道了。」韋小寶點頭道:「皇上,老賊人武功厲害,我一進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劍先斬斷她一條手臂,然後再問詳情。」康熙點頭道:「好!」韋小寶道:「皇上還是多帶侍衛,候在慈寧宮外,當真情形不對,只她叫人進來。否則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這賊人行兇,衝撞了皇上萬金之體,那……那可不妥了。」康熙點了點頭,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衛相助不可,事成之後,將這些侍衛處死滅口便是。
康熙出得書房,傳八名侍衛護駕,來到慈寧宮門外,命侍衛在花園中遠遠守候,與韋小寶兩人走向太后寢殿。慈寧宮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下迎接。康熙道:「你們都到花園去,誰也不許過來。「眾人凜遵退開。韋小寶知道當日假太后向他師父九難拍了七掌「化骨綿掌「,陰毒掌力,盡逼還給自身,他師父雖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後,只要一使內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斷。屈指算來,此時體內掌力尚未化盡,就算無經化去,諒她也不敢動武,再加自己有五龍令在手,一切有恃無恐,心下泰然。康熙卻知這假太后武功甚是厲害,自己所學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個韋小寶,兩人仍然和她相差甚遠,只有兩人雙劍攻她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就如當年暗算鰲拜一般,才能取勝,是以一踏進寢殿,手掌心中就滲出汗水。韋小寶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機,我向老婊子撲將過去,皇上只道我奮不顧身,其實只不過是打一隻動彈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嗎,老子最拿手不過。」低聲道:「這賊我武功了得,皇上千萬不可涉險。由奴才先上!」康熙點點頭,右手緊緊抓住了劍柄。走進寢殿,卻見殿中無人,床上錦帳低垂。
太后的聲音從帳中傳了出來:「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寧宮來,身子可安好嗎?」康熙先前每日來慈寧宮向太后請安,自從得悉內情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憎恨,便來得甚疏。兩人沒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聽說太后身子不適,兒子瞧太后來著。」向韋小寶使個眼色,吩咐:「掛起也帳子!」韋小寶應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風,別掛帳子。」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話,逕去揭開帳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說道:「是。不知太后是什麼不舒服?服過藥了麼?」太后道:「服過了。太醫說受了小小風寒,不打緊的。」康熙道:「兒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樣?有沒有發燒?」太后歎了口氣,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罷。」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搗甚麼鬼?」韋小寶見寢殿中黑沉沉的,當下轉過身子,向著康熙大打手勢,示竟讓自己去抱住她雙腿,皇帝便一劍斬落。
突然之間,康熙心念一動:「倘若小桂子所說的言語都是假的,那便如何?雖然那男人假扮宮女,確為實情,但說不定太后只是穢亂宮禁,並無別情。我這一劍砍下了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並非假冒,我豈不是既糊塗,又不孝?寧可讓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進侍衛來擒拿,可不能魯莽從事,由我親手斬傷了了真太后。」當即搖頭,揮手命韋小寶退開,說道:「太后,兒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開帳子。錦帳兩下一分,只見太后急速轉身,面向裡床,但就這麼一瞥之間,康熙已見到太后臉頰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說道:「太后,你老人家近來忽然瘦了很多。」語音已是發顫。太后歎了口氣,道:「自從五台山回來後,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飯,照照鏡子,幾乎自己也不認得了。」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話果然不假。這老賊人沒料到我突然會來,她睡在床上,沒人瞧見,今日沒喬裝改扮,是以說什麼也不肯讓我瞧她容貌。我已親眼目睹,難道還會弄錯?」怒火中燒,大聲道:「啊喲,太后,一隻大老鼠鑽到了掛氈後面。來人哪,快捲起掛氈來捉老鼠!」說著急退兩步,生怕假太后一見事情敗露,便即暴起發難。只聽太后顫聲道:「掛氈後面有什麼老鼠?」韋小寶上前拉動羊毛索子,捲起掛氈,露出櫃門。康熙道:「咦!原來這裡有只大櫃子,老鼠鑽進櫃裡去啦!」心想:「這時候事情已揭開了大半,她已然有備,再也不能偷襲了。」退到門口,向韋小寶招招手,道:「傳侍衛進來。櫃子裡有古怪聲音,別要躲藏刺客,驚嚇了太后。」韋小寶道:「是。」向著向外大聲叫道:「傳侍衛。」
八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躬身聽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麼花樣?」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寧公主躲在櫃子裡玩捉迷藏。太后,我到處打她不到,定是在櫃子進裡。」右手揮了揮。韋小寶過去開櫃,但櫃門上了鎖,打不開,康熙笑道:「太后,櫃子的鑰匙在哪裡?」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小孩子卻到我屋晨來玩,快快給我出去。」眾侍衛知道皇帝常常和建寧公主比武鬧玩,聽太后這麼說,都露出笑容。
康熙說道:「把櫃門撬開來。太后身子欠安,咱們別打擾她老人家。」韋小寶應道:「是。」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櫃門,輕輕一割,鎖扣已斷,一拉之下,櫃門應手而開,只見櫃內堆著一條錦被,似乎便是那晚櫃中所見,卻哪裡有什麼人?」韋小寶一驚,尋思:「那天晚上明明見到真太后給藏在櫃裡,怎麼忽然不見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師父洩露出去,將真太后殺了?」翻開櫃中錦被,依稀見到被底有一部書,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經』,急忙放下錦被蓋住,回過頭來,見康熙一臉驚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見那被窩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窩裡。」康熙急道:「快拉她出來。」只怕假太后見事情敗露,立即殺了真太后。
韋小寶搶到床邊,從太后足邊被底伸手進去,要把真太后拉出來,觸手之處,卻是一條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驚。便在此時,一隻大腳突然撐出,踹中他胸膛。韋小寶「啊喲」一聲大叫,跌了出去。被窩一掀,一個赤條條的肉團躍了出來,連被抱著太后,向門口衝去。八名侍衛大驚,急忙攔阻,給那肉團一撞,三名侍衛飛摔出去,那肉團抱了太后直衝而出。康熙奔到門口,但見那肉團奔躍如飛,幾個起伏,已到了御花園牆邊,一躍上了牆頭,隨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衛給那肉才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來。餘下五名侍衛繞出圍牆,再也瞧不見那肉團的影子。韋小寶腦海中一片混亂,胸口劇痛,掙扎著爬起,奔到櫃邊,伸手入被,抓起那總經書藏入懷中,只聽得康熙在花園中大叫:「回來,回來!」韋小寶又是一交摔倒。聽得腳步聲響,眾侍衛奔回,康熙在寢宮外吩咐眾侍衛:「大家站好,別出聲。」康熙回到寢殿,關上房門,低聲問道:「怎麼一回 事?」
韋小寶扶桌站起,說道:「妖……妖怪!」驚得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康熙搖頭道:「不是妖怪!是老賊人的姦夫。」韋小寶兀自不明所以,問道:「什麼姦夫?」,康熙道:「那是個男人。你沒有看清楚麼?一個又矮又胖的男子。」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老賊人被窩裡,藏著一個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嚴重,道:「真太后呢?」韋小寶道:「最好別……別給老賊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開太后床上褥子,說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見暗格中放著一柄出鞘的白金蛾眉鋼刺,此外更無別物,沉吟道:「咱們掀開床板瞧瞧。」康熙搶上前去,幫著韋小寶掀開床板,只見一個女子橫臥在地下一張墊子上,身上蓋著薄被。當床板放上之時,看來距她頭臉不過半尺光景。寢殿中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點了蠟燭。」韋小寶點起燭火,拿著燭台湊近一照,見那女子容色蒼白,鵝蛋臉兒,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櫃中的真太后。康熙以前見到真皇后時,年紀尚甚細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見這女子和平日所見的太后相貌極似,忙扶她起來,問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見燭火照在臉前,一時睜不開眼來,道:「你……你……」韋小寶道:「這位是當今皇上,親自救聖駕。」那女子眼睜一線,向康熙凝視片刻,顫聲道:「你……你當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臂摟著康熙,緊緊抱住。
韋小寶拿著燭台退開幾步,四下照著,不見再有什麼姦夫、刺客、假宮女之類,心想:「皇上和真皇后相會,必有許多話說。我多聽一句,腦袋兒不穩一分。」將燭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帶上了殿門。只見門外院子中八名侍衛和宮女太監直挺挺的站著,個個神色惶恐,他招手將眾人召到花園之中,道:「剛才皇上跟建寧公主鬧著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的衣衫,扮成好像一個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夥兒可瞧見沒有?」一名侍衛十分乖覺,忙道:「是,是。建寧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樣也真好玩。」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這些孩子們的玩意兒,皇上不想讓人家知道,有哪一個嘴巴發癢,脖子上的腦袋瓜兒坐得不穩,想多子舌,胡說八道?」眾侍衛、宮女、太監齊聲道:「我們不敢。」
韋小寶點點頭,向著三名給撞倒受傷的侍衛道:「你們怎麼搞的,好端端的受傷?」一名侍衛道:「回副總管:小人三人今日上午練武藝,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傷了。」韋小寶罵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練武藝也出手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衛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韋小寶道:「受了傷的,每人去支二十兩銀子湯藥費。」三名侍衛忙躬身道謝。韋小寶道:「你奶奶的,爹娘養你們這麼大,這條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夥兒倘若還想留著腦袋瓜兒吃飯的,這幾張狗嘴,都給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著說夢話,乾脆把舌頭自己割掉了的好。你們一個個給老子報上名來。」眾侍衛、宮女、太監都報了自己姓名。韋小寶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聽到半點風聲,不管是誰多口,總之三十五人一齊都砍了。你們服不服?」眾人中心明白,大家見到剛才的怪事之後,不免性命難保,皇上多半要殺人滅口,桂公公這麼說,實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齊跪下磕頭,說道:「謝公公救命大恩。」韋小寶揮手道:「謝我幹什麼?是皇上的恩典。」他回到寢殿門口,坐在階石上靜靜等候,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得康熙叫道:「小桂子進來。」他走進寢殿,只見太后和康熙並肩坐在床上,手拉著手,兩人臉上均有淚痕。他跪下磕頭,說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寧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個敢洩露半句,奴才把這三十五個奴才盡數處死,一個不留。他們都嚇破了膽子,料想也沒哪一個敢胡說八道。」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現下就殺了,以免後患,奴才這就去辦。」
康熙微一遲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見,實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傷人命。」康熙道:「是。咱們須得大做佛事,感謝上天和菩薩保佑。」太后凝視韋小寶,道:「你小小年紀,立下這許多功勞,實在難得。」韋小寶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沒忠心辦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謀,累得太后受了這許多年的辛苦。」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向康熙道:「須得好好封賞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個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韋小寶磕頭謝恩,道:「謝太后恩典,謝皇后恩典。」心想:「這子爵有什麼用?值多少銀子?」見康熙揮了揮手,便退了出去。韋小寶回到下處,從懷中取出書來,果然便是見慣了的『四十二章經』,這部是藍綢書面,鑲了紅邊,尋思:「這是鑲藍旗的經書,嗯,是了,陶姑姑說,她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書,經書沒盜到,卻給神龍教的高手打得重傷而死,這部經書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龍教高手的手裡。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將經書交給洪教主?也說不定當時沒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間曲折甚多,難以推測,只覺胸口兀自痛得厲害,又想:「這矮胖子肉團武功了得,啊喲,莫非他就是盜得這部經書的神龍教高手?他到宮裡跟老婊子相公,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將大櫃子讓了出來給他睡。我和小皇帝剛才去慈寧宮,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姦在床。這肉團可別來報仇,又想到慈寧宮去取回經書。」於是去告知多隆,說道得知訊息,日內或有奸人入宮行刺,要他多派侍衛,嚴密保衛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神龍島,向洪教主稟報,可有大妙,老子先下手為強,把經書中的地圖取了出來,然後將一兩部空經書送去神龍島,洪教主要我再打餘下的經書,非給解藥不可。他在空經書中找不到地圖,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誰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壽與天齊,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這麼十萬八萬年,終會找到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