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向晚,親兵來報,有數艘小船押了俘虜,正向通吃島而來。韋小寶大喜,跳起身來,奔到海邊,果見五艘小船駛近島來。韋小寶命親兵喝問:「拿到了些甚麼人?」小船上喊話過來:「這一批都是娘們,男的在後面。」韋小寶大喜:「施琅果然辦事穩當。」凝目眺望,只盼見到方怡的倩影。當然最好還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將那千嬌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幾眼,更是妙不可言。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驍騎營官兵大聲玄喝,押上來二百多名女子。韋小寶一個個瞧去,只見都是赤龍門下的少女,人人垂頭喪氣,有的衣服破爛,有的身上帶傷,直瞧到最後,始終不見方怡,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還有女的沒有?」一名佐領道:「稟報都統大人:後面還有,正有三隊人在島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來就慢了些。」韋小寶道:「那神龍教的教主捉到了沒有?這場仗是怎樣打的?」那佐領道:「啟稟都統大人:今兒一清早,三十艘戰船就逼近岸邊,一齊發炮。大家遵從大人的吩咐,發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島上空地。等到島上有人出來抵敵,那就排炮轟了出去。都統大人料事如神,用這法子只轟得三次,就轟死了教匪四五百餘人。後來有一大隊少年不怕死的衝鋒,口中大叫甚麼『洪教主百戰百勝,壽比南山』……」韋小寶搖頭道:「錯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那佐領道:「是,是。都統大人原來對教匪早就瞭如指掌,無怪大軍一出,勢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確是『壽與天齊』,卑職說錯了。」韋小寶微笑道:「後來怎樣?」那佐領道:「這些少年好像瘋子一樣,衝到海邊,上了小船,想上我們大船奪炮。我們也不理會,等幾十艘小船一齊駛到了海中,這才發炮,砰彭砰彭,三十幾艘小船一隻隻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兒教匪個個葬身大海之中。這些小匪臨死之時,還在大叫洪教主壽與天齊。」韋小寶心想:「你也來謊報軍情了。神龍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過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殺敵越多,功勞越大。就算報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領道:「孩兒教匪打光之後,就有一大群人奔到島西,上船逃走。咱們各戰船遵照都統大人的方策,隨後追去。卑職率隊上島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將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島來,好讓都統大人盤查。」韋小寶點了點頭,這一仗雖然打勝了,但見不到方怡,總是極不放心,不知轟炮之時會不會轟死了她,轉過身來,再去看那批女子。突然之間,見到一個圓圓臉蛋的少女,登時想起,那日教主集眾聚會,這少女曾說自己是胖頭陀的私生兒子,又曾在自己臉頰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腳,一想到這事,惡作劇之心登起,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聲大叫起來,罵道:「狗韃子,你……你……」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媽,你不記得兒子了嗎?」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覺得有些面善,但說甚麼也想不起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龍使。韋小寶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姑娘道:「快殺了我。你要問甚麼,我一句也不答。」
韋小寶道:「好,你不答,來人哪!」數十名親兵一齊答應:「喳!」韋小寶道:「把這小妞兒帶下去,全身衣裳褲子剝得乾乾淨淨,打她一百板屁股。」眾親兵又是齊聲應道:「喳!」上來便要拖拉。那少女嚇得臉無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說。」韋小寶揮手止住眾親兵,微笑道:「那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驚惶已極,這時才流下淚來,說道:「我……我叫雲素梅。」韋小寶道:「你是赤龍門門下的,是不是?」雲素梅點點頭,低聲道:「是。」韋小寶道:「你赤龍門中,有個方怡方姑娘,後來調去了白龍門,你認不認得?」雲素梅道:「認得。她到了白龍門後,已升作了小隊長。」韋小寶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哪裡?」雲素梅道:「今天上午,你們……你們開炮的時候,我還見到過方姊姊的,後來……後來一亂,就沒再見到了。」韋小寶聽說方怡今日還在島上,稍覺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過一腳,這一腳,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還了,走到她身後,提起腳來,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帳外親兵報道:「啟稟都統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虜來啦。」
韋小寶心中一喜,這一腳就不踢了,奔到海邊,果見有艘小戰船揚帆而來。命親兵喊話過去:「俘虜是女的,還是男的?」初時相距尚遠,對方聽不到。過了一會,戰船駛近。船頭一名軍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過一會,韋小寶看清楚船頭站著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灘,海水直浸至膝彎,凝目望去,那戰船又駛近了數丈,果然這女子便是方怡。他這一下歡喜,當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駛過來。」忽然之間,那艘戰船晃了幾晃,竟打了個圈子,船上幾名水手大叫起來:「啊喲,撞到了淺灘,擱淺啦。」忽聽得方怡的聲音叫道:「小寶,小寶,是你嗎?」韋小寶這時哪裡還顧得甚麼都統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寶在這裡。」方怡叫道:「小寶,你快來救我。他們綁住了我,小寶,小寶,你快來!」韋小寶道:「不用擔心,我來救你。」縱身跳上一艘傳遞軍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劃,快劃過去。」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槳來,便即划動。忽然岸上一人縱身一躍,上了小艇,正是雙兒,說道:「相公,我跟你過去瞧瞧。」韋小寶心花怒放,說道:「雙兒,你道那人是誰?」雙兒微笑道:「我知道。你說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過啦。不過……不過這位少奶奶不肯答應。」韋小寶笑道:「她那時怕羞。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應不可。」那戰船仍在緩緩打轉,小艇迅速劃近。方怡叫道:「小寶,果真是你。」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韋小寶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軍官喝道:「快鬆了這位姑娘的綁。」那軍官道:「是。」俯身解開了方怡手上的繩索。方怡張開手臂,等候韋小寶過去。兩船靠近,戰船上的軍官說道:「都統大人小心。」韋小寶躍起身來,那軍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韋小寶一上船頭,便撲在方怡的懷裡,說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兩人緊緊的摟在一起。
韋小寶抱著方怡柔軟的身子,聞到她身上的芬芳的氣息,已渾不知身在何處。上次他隨方怡來神龍島,其時情竇初開,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後在前赴雲南道上,和建寧公主胡天胡帝,這次再將方怡抱在懷裡,不禁面河邡赤。突然之間,忽然船身晃動,韋小寶也不暇細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覺後頸一緊,被人一把揪住。一個嬌媚異常的聲音說道:「白龍使,你好啊,這次你帶人攻破神龍島,功勞當真不小啊。」
韋小寶一聽得是洪夫人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知道大事不妙,用力掙扎,卻被方怡抱住了動彈不得,跟著腰間一痛,己給人點住了穴道。
這變故猝然而來,韋小寶一時之間如在夢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糟糕,糟糕,方怡這小婊子又騙了我。」張嘴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我!」方怡輕輕放開了他,退在一旁。韋小寶穴道被點,站立不定,頹然坐倒。但見坐船扯起了風帆,正在向北疾駛,自己坐來的那艘小艇已在十餘丈之外,隱隱聽得岸上官兵在大聲呼叫喝問。他暗暗禱祝:「謝天謝地,施琅和黃總兵快快派船截攔,不過千萬不可開炮。」但聽得通吃島上眾官兵的呼叫聲漸漸遠去,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隻。他所統帶的戰船雖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龍島,有的則在通吃島和神龍島之間截攔,別說這時不知主帥已經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數十里之遙,又怎追得趕上?他坐在艙板,緩緩抬起頭來,只見幾名驍騎營軍官向著他冷笑。他頭腦中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這才一個個的看清楚,一張醜陋的胖圓臉是瘦頭陀,一張清的瘦臉是陸高軒,一張拉得極長的馬臉是胖頭陀。他心中一團迷惘:「矮東瓜給綁在中軍帳後,定是給陸高軒和胖頭陀救了出來,可是這兩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這裡?」再轉過頭去,一張秀麗嬌美的臉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她笑吟吟瞧著韋小寶,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統大人,你小小年紀,可厲害得很哪。」
韋小寶道:「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這次辦事不妥,沒甚麼功勞。」
洪夫人笑道:「妥當得很啊,沒甚麼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稱讚你哪,說你帶領清兵,炮轟神龍島,轟得島上的樹木房屋,盡成灰燼。他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這一次卻料錯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韋小寶到此地步,料知命懸人手,哀求也是無用,眼前只有胡謅,再隨機應變,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體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緊。屬下這些日子來,時時想起夫人,日日禱祝你越來越年輕美貌,好讓教主他老人家伴著你時,仙福永享!」洪夫人格格而笑,說道:「你這小猴子,到這時候還是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年輕美麗呢?」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夫人,你騙得我好苦。」洪夫人笑問:「我甚麼事騙你了?」韋小寶道:「剛才清兵捉來了一批島上的姊妹,都是赤龍門的年輕姑娘,後來說又有一船姊妹到來。我站在海邊張望,見到了夫人,一時認不出來,心中只說:『啊喲,赤龍門中幾時新來了一個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罷?這樣的美人兒,可得快些過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亂,搶上船來瞧瞧這美貌小妞兒,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聽得直笑,身子亂顫。她雖穿著驍騎營軍官的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風流婀娜。
瘦頭陀不耐煩了,喝道:「你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膽敢這麼胡說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道:「你這人糊塗透頂,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廢話。」瘦頭陀怒道:「我怎地糊塗了?你自己才糊塗透頂。我浮在海裡假裝浮屍,你也瞧不出來,居然把我救了上來,打聽神龍島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說八道一番,你卻句句信以為真。」韋小寶肚裡暗罵:「糊塗,糊塗!韋小寶你這傢伙,當真該死,怎不想到瘦頭陀內功深湛,要假裝浮屍,那是容易得緊,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以為神龍島上當真起了內哄,一切再也不防。」說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計,那不是我糊塗。」瘦頭陀道:「哼,你不糊塗,難道你還聰明了?」韋小寶道:「我自然十分聰明。不過我跟你說,就算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誰都討不了好去。這是教主和夫人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勢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說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紅如櫻桃、微微顫動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細齒,說道:「白龍使,你畢竟比瘦頭陀高明得多,他是說不過你的。你怎麼說他糊塗了?」韋小寶道:「夫人,這瘦頭陀已見過了夫人這樣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來嘛,不論是誰只要見上了夫人一眼,那裡還會再去看第二個女人?我說他糊塗,因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還記掛著第二個女子。瘦頭陀,這女人是誰,要不要我說出來?」瘦頭陀一聲大吼,喝道:「不能說!」韋小寶笑道:「不說就不說。你師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從見了夫人之後,就說從今而後,再也沒興致瞧第二個女子了。」
胖頭陀一張馬臉一紅,低聲道:「胡說,哪有此事?」韋小寶奇道:「沒有?難道你見了夫人之後,還想再看第二個女人?」胖頭陀低下頭,說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心中早已無男女之事。」韋小寶道:「嘖嘖嘖!老和尚唸經,有口無心。你師哥跟你一般,也是頭陀,又怎麼天天想著他的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陸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會跟夫人在一起,當真奇哉怪也。」胖頭陀道:「師哥是師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論。」韋小寶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師哥為人雖然糊塗,可比你還老實些。不過你師兄弟二人,都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實在罪大惡極。」胖瘦二頭陀齊聲道:「胡說!我們怎地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韋小寶冷笑不答。他在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一番話來誣賴二人,不過先伏下一個因頭,待得明白胖陸二人如何從北京來到神龍島,再來捏造些言語,好讓洪夫人起疑。他回頭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追來,偶爾隱隱聽到遠處幾下炮聲,想是施琅和黃總兵兀自率領戰船,在圍殲神龍教的逃船。陸高軒見他目光閃爍,說道:「夫人,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們稟告教主,就將他投入海中,餵了海龍罷。」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我這小白龍是西貝貨,假白龍入海,那可沒命了。」洪夫人道:「教主還有話問他。」陸高軒應道:「是。」在韋小寶背上一推,道:「參見教主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還可花言巧語,哄得她喜歡。原來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龍倘若不入龍宮,真正傷天害理之至了。」側頭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木然,全無喜怒之色,心中大罵:「臭婊子,小娘皮!」說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甚麼?」韋小寶笑道:「你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還不升你的職麼?」方怡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洪夫人道:「大家都進來。」陸高軒抓住韋小寶後領,將他提入船艙。只見洪教主赫然坐在艙中。韋小寶身在半空,便搶著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白龍使參見教主和夫人。」陸高軒將他放下,方怡等一齊躬身,說道:「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們雖然也想討好洪夫人,但這一句話向來說慣了的,畢竟老不起臉皮,加上「和夫人」三字。韋小寶見洪教主雙眼望著艙外大海,恍若不聞,又見他身旁站著四人,卻是赤龍使無根道人、黃龍使殷錦、青龍使許雪亭、黑龍使張淡月。韋小寶心念一動,轉頭對瘦頭陀喝道:「你這傢伙瞎造謠言,說甚麼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難。我不顧一切,趕來救駕,那知教主和夫人一點沒事,幾位掌門使又那裡造反了?」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說甚麼?」韋小寶道:「屬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進皇宮,得了兩部經書,後來到雲南吳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經書。」洪教主雙眉微微一揚,問道:「你得了五部?經書呢?」韋小寶道:「皇宮中所得那兩部,屬下已派陸高軒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說屬下辦事穩當,叫陸高軒賜了仙藥。」洪教主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雲南所得的那三部,屬下放在北京一個十分穩妥的所在,命胖頭陀和陸高軒看守……」胖頭陀和陸高軒登時臉色大變,忙道:「沒……沒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韋小寶道:「經書一共有八部,屬下得到了線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預備取到之後,一併呈上神龍島來。已經得到了那三部經書,屬下惟恐給人偷去,因此砌在牆裡。我吩咐陸高軒和胖頭陀寸步不離。陸高軒、胖頭陀,我叫你們在屋裡看守,不可外出,怎麼你二人到這裡來了?要是失了寶經,誤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這干係誰來擔當?」胖陸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過了一會,陸高軒才道:「你又沒說牆裡砌有寶經,我們怎麼知道?」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來的事,越是機密越好,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洩漏的危險。我對你們兩個,老實說也不怎麼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聲念誦:『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每次吃飯,每天睡覺,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離了神龍島之後,沒稱讚過教主一句神通廣大,鳥生魚湯。」他不知「堯舜禹湯」只有對皇帝歌功頌德才用得著,這時說了出來,眾人也不知「鳥生魚湯」是甚麼意思。陸高軒和胖頭陀兩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暗暗吃驚,離了神龍島之後,他二人的確沒念過「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話,沒料想給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這小子幾時又念過了?陸高軒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這時花言巧語,想討好教主和夫人,饒你一命。哼,咱們島上老少兄弟這次傷亡慘重,教主幾十年辛苦經營的基業,盡數毀在你手裡,你想活命,真是休想。」韋小寶道:「你這話大大錯了。我們投在教主和夫人屬下,這條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們去辦甚麼事,人人應該忠字當頭,萬死不辭。教主和夫人要我們死,大家就死;要我們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死心塌地,不夠盡忠報國。」
洪教主聽他這麼說,伸手捋捋鬍子,緩緩點頭,對胖陸二人道:「你們說白龍使統率水師,要對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麼一回 事?」陸高軒聽教主言語中略有不悅之意,忙道:「啟稟教主:我二人奉命監視白龍使,對他的一舉一動,時時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這天皇帝升了他官職,水師提督施琅前來拜訪,屬下二人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仔細,已啟稟了教主。過不多天,白龍使便帶了施琅出差,卻要他扮成驍騎營的一名小官兒,又不許屬下和胖頭陀隨行,屬下心中就極為犯疑。」韋小寶心道:「好啊,原來教主派了你二人來監視我的。」又聽陸高軒稟報:「早得幾日,屬下搜查白龍使房裡字紙簍中倒出來的物事,發現了許多碎紙片,一經拼湊,原來是用滿漢文字寫的遼東地名。白龍使又不識字,更加不識滿文,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寫給他的了。後來又打聽到,他這次出行,還帶了許多門大炮。屬下二人商議,都想白龍使奉了皇帝之命,前來遼東一帶,既有水師將領,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於本教。因此一等白龍使離京,屬下二人便騎了快馬,日夜不休的趕回神龍島來稟報。夫人還說白龍使耿耿忠心,決不會這樣的。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白龍使狼心狗肺,辜負了教主的信任。」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陸先生,你自以為聰明能幹,卻哪裡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萬一?我跟你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怒道:「你胡……」這兩字一出口,登時知道不妙,雖然立即把下面的話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個「說」字。韋小寶道:「你說我胡說?我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你不服氣?難道教主和夫人永遠不對,只有你陸先生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漲紅了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過。」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說我白龍使忠心耿耿,決不會叛變。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會有錯?我跟你說,皇帝派我帶了水師大炮,前赴遼東,說的是去長白山祭天,其實……其實是……哼,你又知道甚麼?」心中亂轉念頭:「該說皇帝派我去幹甚麼?」洪教主道:「你且說來,皇帝派你去幹甚麼。」韋小寶道:「這件事本來萬分機密,無論是如何不能說的,一有洩漏,皇帝定要殺我的頭。不過教主既然問起,在屬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萬歲,你是百萬歲。他是萬萬歲,你是百萬萬歲。教主要我說,自然不能隱瞞。」尋思:「怎樣說法,才騙得教主和夫人相信?」洪教主聽韋小寶諛詞潮湧,絲毫不以為嫌,撚鬚微笑,怡然自得,緩緩點頭。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邊,有兩個紅毛外國人,這兩人一個叫湯若望,一個叫南懷仁,封了欽天監監正的官。」洪教主道:「湯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聽見過,聽說他懂得天文地理、陰陽曆數之學。」韋小寶讚道:「嘖,嘖,嘖!教主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湯若望算來算去,算到北方有個羅剎國,要對大清不利。」
洪教主雙眉一軒,問道:「那便如何?」
韋小寶曾聽那大鬍子蒙古人罕帖摩說過,吳三桂與羅剎國、神龍教勾結。吳三桂遠在雲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羅剎國卻便在遼東之側,果然一提「羅剎國」三字,洪教主當即神情有異。韋小寶知道這話題對上了榫頭,心中大喜,說道:「小皇帝一聽之下,便小心眼兒發愁,就問湯若望計將安出,快快獻來。湯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觀天文,日算陰陽,仔細推算。』過得幾天,他向皇帝奏道,羅剎國的龍脈,是在遼東,有座叫做甚麼呼他媽的山,有條叫做甚麼阿媽兒的河。」洪安通久在遼東,於當地山川甚是熟悉,聽韋小寶這麼說,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聽這孩子說得豈不可笑?將呼瑪爾窩集山說成了呼他媽的山,把阿穆爾河又說成阿媽兒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嬌笑。
韋小寶道:「是,是,教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屬下真是佩服得緊。那外國紅毛鬼說了好幾遍,屬下總是記不住,小皇帝便用滿漢文字寫了下來,交了給我。可是屬下不識字,這呼他媽的甚麼山,阿媽兒的甚麼河,總是記不住。」洪教主呵呵大笑,轉過頭來,向陸高軒橫了一眼,目光極是嚴厲。陸高軒和胖頭陀心中不住叫苦。
韋小寶道:「那湯若望說道,須得趕造十門紅毛大炮,從海道運往遼東,對準了這些甚麼山、甚麼河連轟兩百炮,打壞了羅剎國的龍脈,今後二百年大清國就太平無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說道:「那麼連轟一千炮,豈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湯若望道:轟得太多,反而不靈,又說甚麼天機不可洩漏,黃道黑道,嘰哩咕嚕說了半天,屬下半句也不懂,聽得好生氣悶。」
洪教主點頭道:「這湯若望編得有部《大清時憲歷》,確是只有二百年。看來滿清的氣運,最多也不過二百年而已。」韋小寶說謊有個訣竅,一切細節不厭求詳,而且全部真實無誤。只有在重要關頭卻胡說一番,這是他從妓院裡學來的法門。恰好洪安通甚是淵博,知道湯若望這部《大清時憲歷》的內容,韋小寶這番謊話,竟是全然合縫合榫。洪夫人道:「這樣說來,是小皇帝派你去遼東開大炮麼?」韋小寶假作驚異道:「咦,夫人你怎麼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這番話還是不盡不實。小皇帝派你去遼東,你怎麼又上神龍島來了?」韋小寶道:「那外國人說道:羅剎人的龍脈,是條海龍,因此這十門大炮要從海上運去,對準了那條龍的龍口,算好了時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時,立即轟炮,這條龍身受重傷,那就動不了啦。若是從陸地上炮轟,這條龍吃得一炮,立刻就飛天騰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來轟過,實是麻煩之極。他說,我們的大炮從海上運去,還得遠兜圈子,免得驚動了龍脈。」
自來風水堪輿之說,「龍脈」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說地形似龍,並非真的有一條龍,甚麼龍脈會驚動了逃走云云,全是韋小寶的胡說八道。洪安通聽在耳裡,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韋小寶鑒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國鬼子是會說中國話的,他畫了好幾張圖畫給小皇帝看,用了幾把尺量來量去,這裡畫一個圈,那裡畫一條線,說明白為甚麼這條龍脈會逃。屬下太苯,半點兒也不懂,小皇帝倒聽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點了點頭,心想外國人看風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國風水更加厲害。
韋小寶見他認可了此節,心中一寬,尋思:「這關一過,以後的法螺便是嗚嘟嘟,不會破了!」說道:「那一天小皇帝叫欽天監選了個黃道吉日,下聖旨派我去長白山祭天。有一個福建水師提督施琅,是從台灣投降過來的,說鄭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善於在船上開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萬叮囑,務須嚴守機密,如果洩漏了,這件大事可就壞了,說不定羅剎國會派海船阻攔。我們去到天津出海,遠兜圈子,要悄悄上遼東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裡見到了許多浮屍,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這瘦頭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來。他說乖乖不得了,神龍島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殺了青龍使許雪亭。」
瘦頭陀大叫:「假的!我沒有說教主殺了青龍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說道:「瘦頭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頭陀道:「是。」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使給人殺了,是不是?」瘦頭陀說:「是,是教主吩咐要我這般騙你的。」韋小寶道:「教主叫你跟我開個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教主大公無私,大仁大義,決不會對屬下記恨!」他說一句,瘦頭陀便叫一句「假的!」韋小寶道:「你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瘦陀頭道:「假的,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大公無私。」瘦頭陀道:「假的!」韋小寶道:「大仁大義!」瘦頭陀叫道:「假的!」韋小寶道:「決不會對屬下記恨報仇。」瘦頭陀道:「假的!」
陸高軒知道瘦頭陀暴躁老實,早已踏進了韋小寶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臉色便難看了一分。陸高軒只怕瘦頭陀再叫下去,教主一發脾氣,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瘦頭陀的衣袖,說道:「聽他啟稟教主,別打斷他話頭。」瘦頭陀道:「這小子滿口胡柴,難道也由得他說個不休?」陸高軒道:「教主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用你著急,教主自然明白。」瘦頭陀道:「哼!只怕未必……」這一出口,突然張大了嘴,更無聲息,滿臉惶恐之色。韋小寶雙目瞪視著他,突然扮個鬼臉。兩人身材都矮,瘦頭陀更矮,韋小寶低下頭扮鬼臉,旁人瞧不到,瘦頭陀卻看得清清楚楚,當時便欲發作,卻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強自忍住,神色尷尬。一時之間,船艙中寂靜無聲,只聽得瘦頭陀呼呼喘氣。過了好一會,洪教主問韋小寶道:「他又說了些甚麼?」韋小寶道:「啟稟教主:他又說教主播弄是非,挑撥赤龍門去打青龍門……」瘦頭陀叫道:「我沒說。」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視,喝道:「給我閉上了鳥嘴,你再怪叫一聲,我把你這矮冬瓜劈成了他媽的兩段。」瘦頭陀滿臉紫脹,陸高軒和胖頭陀也是駭然失色。眾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極少如此出言粗魯,大發脾氣,這般喝罵瘦頭陀,定是憤怒已極。韋小寶大喜,心想瘦頭陀既不能開口說話,自己不管如何瞎說,他總是難以反駁,便道:「請教主息怒。這瘦頭陀倒也沒說甚麼侮辱教主的言語,只是說教主為人小氣。上次大家謀反不成,給屬下一個小孩子壞了大事,人人心中氣憤,教主卻要乘機報仇。他說教主派了一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伙子。」說道:「瘦頭陀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的道:「怎地將我拉扯上了?」瘦頭陀道:「我……我沒有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你開口,你就不要說話。我問你,你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你說何盛跟許雪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雪亭殺了,夫人很是喜歡,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裡,甚麼也不知道。你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房裡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說過沒有?」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過前面……」韋小寶道:「你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一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韋小寶道:「你說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一塌糊塗,教主已然失了權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你說神龍島上眾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精光,在島上遊行示眾。教主的鬍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掛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沒吃飯。這些說話,你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你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你說你跟教主動上了手,你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一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海。餘下的你殺我,我殺你。教主和夫人已經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了,是不是?」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脹,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殺,一塌糊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隻,前赴遼東,去轟羅剎國的龍脈,不過船隻駛到這裡,屬下記掛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一心一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你再說下去。」
韋小寶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頭陀,不知他存了甚麼心眼,竟滿口咒詛教主和夫人。屬下也是糊塗得緊,一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眾叛徒一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罵,說道當日教主鄭重吩咐過的,過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帳,連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只記掛著教主和夫人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糊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一般捏死了,哪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來抵抗,你們開炮轟擊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薩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麗、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輕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須恭恭敬敬。」洪夫人格格一笑,說道:「照你說來,你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一點也沒有的,只不過見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很。屬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報國,教主說甚麼,大家就去幹甚麼。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給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一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虧待部下。」洪安通點點頭,說道:「你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可是你說掛念我和夫人,為甚麼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為甚麼只派人開炮亂轟,自己卻遠遠的躲在後面?」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回答,知道這句話只要答得不盡不實,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然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說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眾人如何凶狠,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事,倘若給他們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屬下怕死,因此遠遠躲在後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是該死之至。」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你這番話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你是說謊,哼哼,你自己明白。」韋小寶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裡。這一次……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甚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夠得很了……」陸高軒怒叫:「你,你……」揮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
無根道人搶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聲,陸高軒被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只身子一晃,喝道:「陸高軒,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兇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禮。」洪教主哼了一聲,對韋小寶道:「你且下去。」對無根道人道:「你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你別跟他說話。這小孩兒鬼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此後數日,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逕向北行。起初一兩天,他還盼望施琅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轟得一塌糊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一怒之下,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煮他一鍋小寶冬瓜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是往遼東麼?」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報道人總是答道:「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裡,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被神龍教擒獲,又是為方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能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韋。上過兩次當,怎麼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顏嬌艷,神態柔媚,心頭不禁怦然而動,轉念便想:「不姓韋就不姓韋,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甚麼?」戰船不停北駛,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內力深厚,倒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來。韋小寶叫道:「這一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唉,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白龍使,乖乖不得了。」船行到半夜,忽聽得叮咚聲不絕,韋小寶仔細聽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這隻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人道:「大海裡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要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麼?」無根道人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只見白茫茫地,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遠已可望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拋錨,看來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陸。這一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又不知甚麼用意。想了一會,也就睡著了。睡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一把摟住,迷迷糊糊間只聽得她說:「別胡鬧!」韋小寶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韋小寶吃了一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上,便只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先落得便宜!」將懷中人兒板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那人輕輕一笑,轉頭避開。這一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白,正是雙兒。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你怎麼來了?」雙兒道:「咱們快走,慢慢再跟你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你快鑽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雙兒道:「唉,好相公,你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甚麼時候。」韋小寶緊緊摟住了她,問道:「逃到哪裡去?」雙兒道:「咱們溜到船尾,劃了小艇上岸,他們就算發覺了,也追不上。」韋小寶大喜,低聲叫道:「妙計,妙計!啊喲,那個道士呢?」雙兒道:「我偷偷摸進船艙,已點了他穴道。」兩人悄悄溜出船艙。一陣冷風撲面,韋小寶全身幾要凍僵,忙轉身入艙,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時鉛雲滿天,星月無光,大雪仍下個不止。兩人溜到後梢,耳聽得四下無聲,船已下錨,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雙兒拉著韋小寶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聲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來!」提一口氣,輕輕躍入繫在船尾的小艇。韋小寶向下一望,黑沉沉地有些害怕,當即閉住眼睛,湧身跳下。雙兒提起雙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轉了個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這才將他放下。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甚麼人?」正是洪教主的聲音。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一驚,伏在艇底,不敢作聲。忽聽得嗒的一聲,艙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雙兒知道洪教主已聽見聲息,點火來查,忙提起艇中木槳,入水扳動。只扳得兩下,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是誰?不許動!」跟著小艇一晃,卻不前進,原來心慌意亂之下,竟忘了解開系艇的繩索。韋小寶急忙伸手去解,觸手冰冷,卻是一條鐵鏈繫著小艇,只聽大船中好幾人都叫了起來:「白龍使不見了!」「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裡去了?快追,快追!」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揮去,刷的一聲,斬斷鐵鏈,小艇登時衝了出去。這一聲響過,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頭陀、陸高軒等先後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見到小艇離大船已有數丈。洪教主一伸手,在船邊上抓下一塊木頭,使勁向小艇擲去。他內力雖強,但木頭終究太輕,飛到離小艇兩尺之處,拍的一聲,掉入了海中。初時陸高軒、胖頭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發暗器,只怕傷了白龍使,反而受責,待見教主隨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塊擲擊,才明白他心思,身邊帶有暗器的便即取出發射。只是這麼緩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劃了兩丈,尋常細小暗器都難以及遠,遍生弓箭、鋼鏢、飛蝗石等物又不就手,眾人發出的袖箭、毒針等物,紛紛都跌入了海中。瘦頭陀說道:「這小子狡猾得緊,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該一刀殺了。留著他自找麻煩。」洪教主本已怒極,瘦頭陀這幾句風涼話,顯是譏刺自己見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後頸,叫道:「快去給我捉他回來。」左手一舉,將瘦頭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後臀,喝道:「快去!」雙臂一縮,全身內力都運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頭陀一個肉球般的身子飛了出去,直向小艇衝來。雙兒拚力划槳。韋小寶大叫:「啊喲,不好!人肉炮彈打來了!」叫聲未畢,撲通一聲,瘦頭陀已掉入海中。他落海之處與小艇只相差數尺,瘦頭陀一湧身,左手已抓住了艇邊。雙兒舉起木槳,用力擊下,正中他腦袋。瘦頭陀忍痛,哼了一聲,右手又已抓住艇邊。雙兒大急,用力再擊了下去,拍的一聲大響,木槳斷為兩截,小艇登時在海中打橫。瘦頭陀頭腦一陣昏暈,搖了搖頭。韋小寶匕首劃出,瘦頭陀右手四根手指齊斷,劇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鬆開,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沉,大叫大罵。
雙兒拿起剩下的一柄槳,用力扳動,小艇又向岸邊駛去。駛得一會,離大船已遠,眼見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這寒冷徹骨的天時,卻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來,何況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韋小寶拿起艇底一塊木板幫著划水,隱隱聽得大船上眾人怒聲叫罵,又過一會,北風終於掩沒了眾人的聲息。韋小寶吁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終於逃出來了。」兩人劃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靠岸。
雙兒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蓋,拉住艇頭的半截鐵鏈,將小艇扯到岸旁,說道:「行了!」韋小寶湧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雙兒嘻嘻一笑,退開幾步,笑道:「相公,你別胡鬧。咱們可得快走,別讓洪教主他們追了上來。」韋小寶吃了一驚,皺起眉頭,問道:「這是甚麼鬼地方?」四下張望,但見白雪皚皚的平原無邊無際,黑夜之中,也瞧不見別的東西。雙兒道:「真不知這是甚麼地方,相公。你說咱們逃去哪裡才好?」韋小寶冷得只索索發抖,腦子似乎也凍僵了,竟想不出半條計策,罵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們凍死在這雪地裡。」雙兒道:「咱們走罷,走動一會,身子便暖和些。」兩人攜著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積了一尺來厚,一步踏下去,整條小腿都淹沒了,拔腳跨步,甚是艱難。韋小寶走得雖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廣大,定有法子追上岸來。這雪地中腳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裡去?就算逃出了幾天,多半還是會給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趕路,隨即問起雙兒怎麼會在船裡。
原來那日韋小寶一見到方怡,便失魂落魄的趕過去敘話,雙兒跟隨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於他,雙兒十分機警,立即在後梢躲了起來。這艘戰船是洪教主等從清兵手裡奪過來的,舵師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驍騎營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誰也沒發覺。直到戰船駛到岸邊,她才半夜裡出來相救。韋小寶大讚她聰明機靈,說道:「方怡這死妞老是騙我、害我,雙兒這乖寶貝總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雙兒忙放開了手,躲開幾步,說道:「我是你的小丫頭,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韋小寶道:「我有了你這個小丫頭,定是前世敲穿了四七二十八個大木魚,翻爛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經,今生才有這樣好福氣。」雙兒格格嬌笑,說道:「相公總是有話說的。」
走到天明,離海邊已遠,回頭一望,雪地裡兩排清清楚楚的腳印,遠遠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無窮無盡。洪教主等人雖沒追來,看來也不過是遲早之間而已。韋小寶心中發愁,說道:「咱們就算再走十天十晚,還是會給他們追上了。」雙兒指著右側,說道:「那邊好像有些樹林,咱們走進了林中,洪教主他們就不易找了。」韋小寶道:「如果是樹林就好了,不過看起來不大像。」
兩人對準了那一團高起的雪丘,奮力快步走去,走了一個時辰,已經看得清楚,只不過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並非樹林。韋小寶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許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這時,已氣喘吁吁,十分吃力。又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小丘之後,只見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鋪成的大海,更無可以躲藏之處。韋小寶又疲又餓,在雪地上躺倒,說道:「好雙兒,你如不給我抱抱,親個子鄔,我再也沒力氣走路了。」雙兒紅了臉,欲待答應,又覺此事十分不妥,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忽喇一響。兩人回過頭來,見七八隻大鹿從小丘後面轉將出來。韋小寶喜道:「肚子餓死啦!你有沒法子捉隻鹿來,殺了烤鹿肉吃?」雙兒道:「我試試看。」突然飛身撲出,向幾頭大鹿衝去。那知梅花鹿四腿極長,奔躍如飛,一轉身便奔出了數十丈,再也追趕不上。雙兒搖了搖頭,說道:「追不上的。」這些梅花鹿卻並不畏人,見雙兒止步,又回過頭來。韋小寶道:「咱們躺在地下裝死,瞧鹿兒過不過來。」雙兒笑道:「好,我就試試看。」說著便橫身躺在雪地裡。韋小寶道:「我已經死了,我的老婆好雙兒也已經死了。我們兩個都已經埋在墳裡,再也動不了啦。我跟好雙兒生了八個兒子,九個女兒。他們都在墳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媽啊……」雙兒噗哧一笑,一張小臉羞得飛紅,說道:「誰跟你生這麼多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好!八個兒子、九個女兒太多,那麼各生三個罷!」雙兒笑道:「不……」
幾頭梅花鹿慢慢走到兩人身邊,似乎十分好奇。動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遠不及犬馬狐狸,因此成語中有「蠢如鹿豕」的話。幾頭梅花鹿低下頭來,到韋小寶和雙兒的臉上擦擦嗅嗅,叫了幾聲。韋小寶叫道:「翻身上馬,狄青降龍!」彈身躍起,坐上了鹿背,舉手緊緊抓住鹿角。雙兒輕輕巧巧的也躍上了一頭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驚,撒蹄奔躍。雙兒叫道:「你用匕首殺鹿啊。」韋小寶道:「不忙殺,騎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雙兒道:「是,對極。不過可別失散了。」她擔心兩頭鹿一往東竄,一向西奔,那可糟糕。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頭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會,又有七八頭大鹿過來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長,奔跑起來不輸於駿馬,只是騎在鹿背,顛簸極烈。群鹿向著西北一口氣衝出數里,這才緩了下來,背上騎了人的兩頭鹿用力跳躍,想將二人拋下,但韋小寶和雙兒緊緊抓住了鹿角,說甚麼也拋不下來。韋小寶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難了,咱們逃得越遠越好。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難追。」這一日兩人雖然餓得頭暈眼花,仍是緊緊抱住鹿頸,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中奔馳。兩人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離洪教主等遠了一些,同時雪地中也沒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時分,鹿群奔進了一座森林。韋小寶道:「好啦,下來罷!」拔出匕首,割斷了胯下雄鹿的喉頭。那頭鹿奔得幾步,摔倒在地。雙兒道:「一頭鹿夠吃的了。饒了我那頭鹿罷。」從鹿背上躍了下來。韋小寶筋疲力盡,全身骨骼便如要盡數散開,躺在地下只是喘氣,過了一會,爬在雄鹿頸邊,嘴巴對住了創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幾口熱血,叫道:「雙兒,你來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雙兒喝過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條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燒烤,說道:「鹿啊鹿,你救了我們性命,我們反而將你殺來吃了,實在對不住得很。」
兩人吃過烤鹿腿,更是興高采烈。韋小寶道:「好雙兒,我跟你在這樹林中做一對獵人公、獵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雙兒低下了頭,說道:「相公到哪裡,我總是跟著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這裡做獵人也好,我總是你的小丫頭。」韋小寶眼見火光照射在她臉上,紅撲撲地嬌艷可愛,笑道:「那麼咱們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啊」的一聲,一躍上了頭頂松樹,笑道:「沒有,沒有。」兩人蜷縮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來,雙兒又燒烤鹿肉,兩人飽餐一頓。韋小寶的帽子昨日騎在鹿背上奔馳之時掉了,雙兒剝下鹿皮,給他做了一頂。
韋小寶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們不容易尋到我們了,不過還是有些危險。最好騎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麼我韋教主跟你雙兒夫人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了。」雙兒笑道:「甚麼雙兒夫人的,可多難聽?再要騎鹿,那也不難,這不是鹿群過來了嗎?」果然見到二十餘頭大鹿小鹿自東邊踏雪而來,伸高頭頸,嚼吃樹上的嫩葉。這森林中人跡罕至,群鹿見了二人竟毫不害怕。雙兒道:「鹿兒和善得很,最好別多傷他們性命。昨天這頭大鹿,已夠我們吃得十幾天了。」在死鹿身上斬下幾大塊鹿肉,用鹿皮索兒綁了起來,與韋小寶分別負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韋小寶伸手撫摸一頭大鹿,那鹿轉過頭來,舐舐他臉,毫無驚惶之意。韋小寶叫道:「啊喲,這鹿兒跟我大功告成。」雙兒格的一笑,說道:「你先騎上去罷。」兩人縱身上了鹿背,兩頭鹿才吃驚縱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終在森林之中奔跑。兩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須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離越遠。韋小寶這時已知騎鹿不難,騎了兩個多時辰,便和雙兒跳下地來,任由群鹿自去。如此接連十餘日在密林中騎鹿而行。有時遇不上鹿群,便緩緩步行,餓了便吃烤鹿肉。兩人身上原來的衣衫,早在林中給荊棘勾得破爛不堪,都已換上了雙兒新做的鹿皮衣褲,連鞋子也是鹿皮做的。這一日出了大樹林,忽聽得水聲轟隆,走了一會,便到了一條大江之畔,只見江中水勢洶湧,流得甚急。兩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幾日,陡然見到這條大江,胸襟為之大爽。沿江向北走了幾個時辰,忽然見到三名身穿獸皮的漢子,手持鋤頭鐵叉,看模樣似是獵人。韋小寶好久沒見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問道:「三位大哥,你們上哪裡去?」
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道:「我們去牡丹江趕集,你們又去哪裡?」口音甚是怪異。韋小寶道:「啊喲,牡丹江是向那邊去嗎?我們走錯了,跟著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過了。」當下和三人並排而行,有一搭沒一搭的撩他們說話。原來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獵挖參為生,常到牡丹江趕集,跟漢人做生意,因此會說一些漢話。到得牡丹江,卻是好大一個市集。韋小寶身邊那大疊銀票一直帶著不失,邀那三個通古斯人去酒鋪喝酒。正飲之間,忽聽得鄰桌有人說道:「你這條棒槌兒,當然也是好得很了,上個月有人從呼瑪爾窩集山那邊下來……」韋小寶和雙兒聽到「呼瑪爾窩集山」,心中都是一凜,對望了一眼,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兩個老漢,正在把玩一條帶葉的新挖人參。韋小寶取出一錠銀子,交給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盤熟牛肉,打兩斤白酒,送去鄰桌。兩名老參客大為奇怪,不知這小獵人何以如此好客,當下連聲道謝。韋小寶過去敬了幾杯酒,以他口才,三言兩語之間,便打聽到了呼瑪爾窩集山的所在,原來此去向北,尚有兩三千里,那兩個參客也從來沒去過。韋小寶把雙兒叫過去,要她說了些地圖上其餘山川的名字。兩名老參客一一指點,方位遠近,果與地圖上所載絲毫無錯。酒醉飯飽之後,與通古斯人及參客別過,韋小寶尋思:「那鹿鼎山原來離此地還有好幾千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妨就去將寶貝掘了來。」其實掘不掘寶,他倒並不怎麼在乎,內心深處,實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頭陀一夥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兩三千里,洪教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雙兒在荒山野嶺裡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難道他真的還能他媽的壽與天齊?」當下去皮鋪買了兩件上好的貂皮襖,和雙兒分別穿了,生怕給洪教主追上,貂皮襖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塗黑了臉,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認不出來。雇了一輛大車,一路向北。在大車之中,跟雙兒談談說說,偶爾「大功告成」,其樂融融。坐了二十餘日大車,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積,大車已不能通行。兩人改乘馬匹,到得後來,連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韋小寶尋寶為名,避難是實,眼見窮山惡水,四野無人,心中越覺平安。雙兒記心甚好,依循地圖上所繪方位,慢慢向北尋去,遇到獵人參客,便打聽地名,與圖上所載印證。
地圖上有八個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當兩條大江合流之處,這一日算來相距該已不遠。兩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攜手而行,突然間東北角上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火器射擊之聲。韋小寶驚道:「啊喲,不好,洪教主追來了。」忙拉著雙兒,躲入樹後長草叢中,接著聽得十餘人呼喝號叫,奔將過來,跟著又有馬蹄聲音。
韋小寶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來,將他擒住,抽筋剝皮,這時聽聲音似與洪教主無關,稍覺放心,從草叢中向外望去,只見十餘名通古斯獵人狂呼急奔。忽聽得砰砰砰之聲不絕,數名獵人摔倒在地,滾了幾滾,便即死去,身上滲出鮮血。韋小寶握住雙兒的手,心想:「這是外國鬼子的火槍。」馬蹄聲響,七八騎馬衝將過來,馬上所乘果然都是黃須碧眼的外國官兵,一個個身材魁梧,神情兇惡,有的拿著火槍,有的提了彎刀亂砍,片刻之間,便將餘下的通古斯獵人盡數砍死。外國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馬來,搜檢獵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幾張貂皮、六七隻銀狐,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上馬而去。韋小寶和雙兒耳聽得馬蹄聲遠去,才慢慢從草叢中出來,看眾獵人時,已沒一個活口。兩人面面相覷,從對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懼之極的神色。韋小寶低聲道:「這些外國鬼子是強盜。」雙兒道:「比強盜還凶狠,搶了東西,還殺人。」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說道:「怎麼會有外國強盜?難道吳三桂已經造反了嗎?」他知吳三桂和羅剎國有約,雲南一發兵,羅剎國就從北進攻,此刻突然見到許多外國兵,莫非數十日來不聞外事,吳三桂已經動手了?想到吳三桂手下兵馬眾多,不禁為小玄子擔憂,望著地下一具具屍體,只是發愁。雙兒歎道:「這些獵人真可憐,他們家裡的父母妻子,這時候正在等他們回去呢。」韋小寶唔了一聲,突然道:「我要見小皇帝去。」雙兒大為奇怪,問道:「見小皇帝?」韋小寶道:「不錯。吳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許多話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甚麼主意,跟他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咱們這就回北京去。」雙兒道:「鹿鼎山不去了?」
韋小寶道:「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雖貪財,但積下的金銀財寶說甚麼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與小玄子的龍脈有關,實在不想去真的發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羊皮,將之拼湊成圖,查知圖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熱心,但真的來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來,只盼找個甚麼借口,離得越遠越好。若說全是為了顧全對康熙的義氣,卻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寶」這件事實在太大,他身邊只雙兒一人,事到臨頭,不免膽怯,倘若帶著數千名驍騎營官兵,說不定已經大叫:「他奶奶的,兵發鹿鼎山去者!」
雙兒沒甚麼主意,自然唯命是從。韋小寶道:「咱們回北京,可別跟外國強盜撞上了,還是沿著江邊走,瞧有沒有船。」當下穿出樹林,折向東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條大江之畔,遠遠望見有座城寨。韋小寶大喜,心想:「到了城中,僱船也好,乘馬也好,有錢就行。」當下快步走去。行出數里,又見到一條大江,自西北蜿蜒而來,與這條波濤洶湧的大江會合。雙兒忽道:「相公,這便是阿穆爾河跟黑龍江了,那……那……那裡便是鹿鼎山啊。」說著伸手指著那座城寨。韋小寶道:「你沒記錯麼?這可巧得很了。」雙兒道:「地圖上的的確確是這樣畫的,不過圖上只是八個顏色圈兒,卻沒說有座城寨。」韋小寶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緊。我看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們還是別去。」雙兒道:「甚麼不大靠得住?」韋小寶道:「你瞧,城頭上有朵妖雲,看來城中有個大大的妖怪。」雙兒嚇了一跳,忙道:「啊喲!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們快走。」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數十騎馬沿著大江,自南而來。四周都是平原,無處可以躲藏,韋小寶一拉雙兒,兩人從江岸滾了下去,縮在江邊的大石之後,過不多時,便見一隊馬隊疾馳而過,騎在馬上的都是外國官兵。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眼望著這隊外國兵走進城寨去了,說道:「可不是嗎?我說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錯。原來這不是妖雲,是外國番雲。」
雙兒道:「咱們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這座山卻教外國強盜佔了。」韋小寶「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叫道:「糟糕,糟糕!」雙兒見他臉色大變,忙問:「怎麼?」韋小寶道:「外國強盜一定知道了地圖中的秘密,否則怎麼會找到這裡?這批寶藏和龍脈可都不保了。」雙兒從沒聽他說過寶藏和龍脈之事,但那幅地圖砌得如此艱難,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關重大,眼見他眉頭深皺,勸道:「相公,既然給外國兵先找到了,那也沒法子啦。外國強盜有火器,兇惡得緊,咱兩個鬥他們不過的。」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這可奇怪了,咱們的地圖拼成之後,過不了幾天就燒了,怎會洩漏了機密?這些外國強盜是不是已掘了寶藏,破了小皇帝的龍脈,非得查個明明白白不可。」想到適才外國兵在樹林中殺人的凶狠殘忍模樣,不由得打個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過危險,得想個法兒才好。好雙兒,咱們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給鬼子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