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笑瞇瞇的回到大廳,只見吳應熊陪著四名武將閒談。趙良棟和王進寶不知在爭辯甚麼,兩人都是面河邡赤,聲音極大。兩人見韋小寶出來,便住了口。
韋小寶笑問:「兩位爭甚麼啊?說給我聽聽成不成?」張勇道:「我們在談論馬匹。王副將相馬眼光獨到,憑他挑過的馬,必是良駒。剛才大家說起了牲口,王副將稱讚雲南的馬好。趙總兵不信,說道川馬、滇馬腿短,跑不快。王副將卻說川馬滇馬有長力,十里路內及不上別的馬,跑到二三十里之後,就越奔越有精神。」
韋小寶道:「是嗎?兄弟有幾匹坐騎,請王副將相相。」吩咐親兵回府,將馬廄中的好馬牽來。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坐騎,是康親王所贈,有名的大宛良駒,叫做玉花驄。我們的滇馬又怎及得上?」王進寶道:「韋大人的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馬,卑職也聽到過。卑職在甘肅、陝西時,曾騎過不少大宛名駒,短途衝刺是極快的,甚麼馬也比不上。趙良棟道:「那麼賽長途呢?難道大宛馬還及不上滇馬?」王進寶道:「雲南馬本來並不好,只不過勝在刻苦耐勞,有長力。這些年來卑職在滇北養馬,將川馬、滇馬交配,這新種倒是很不錯。」趙良棟道:「老兄,你這就外行了。馬匹向來講純種,種越純越好,沒聽說雜種馬反而更好的。」王進寶脹紅了臉,說道:「趙總兵,我不是說雜種馬一切都好。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衝鋒陷陣,有的用以負載輜重,就算是軍馬,也大有分別啊。有的是百里馬,有的是千里馬,長途短途,全然不同。」趙良棟道:「哼,居然有人說還是雜種好。」王進寶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罵誰是雜種?這般不乾不淨的亂說!」趙良棟冷笑道:「我是說馬,又不是說人。誰的種不純,作賊心虛,何必亂發脾氣。」王進寶更加怒了,說道:「這是額駙公的府上,不然的話,哼哼!」趙良棟道:「哼哼怎樣?你還想跟我動手打架不成?」張勇勸道:「兩位初次相識,何必為了牲口的事生這閒氣?來來來,我陪兩位喝一杯,大家別爭了。」他是提督,官階比趙良棟、王進寶都高,兩人不敢不賣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兩人你瞪著眼瞧我,我瞪著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兩個火爆霹靂的人當場就要打將起來了。
過不多時,韋小寶府中的親兵、馬伕牽了坐騎到來,眾人同到後面馬廄中去看馬。王進寶倒也真的懂馬,一眼之下,便說出每匹馬的長處缺點,甚至連性情脾氣也猜中了七八成。韋府的馬伕都十分佩服,大讚王副將好眼力。最後看到韋小寶的坐騎玉花驄。這馬腿長膘肥,形貌神駿,全身雪白的毛上儘是胭脂斑點,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極,人人喝采不迭。王進寶卻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說道:「這匹馬本質是極好的,只可惜養壞了。」韋小寶道:「怎地養壞了?倒要請教。」王進寶道:「韋大人這匹馬,說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駒。這等好馬,每天要騎了快跑十幾里,慢跑幾十里,越磨練越好。可是韋大人過於愛惜,不捨得多騎。這牲口過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難得跑上一兩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給寵壞了。」吳應熊聽了,臉色微變,輕輕哼了一聲。韋小寶瞧在眼裡,知道王進寶最後這幾句話已得罪了吳應熊,心想:「我不妨乘機挑撥離間,讓他們雲南將帥不和。」便道:「王副將的話,恐怕只說對了一半,富貴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極大的。好比額駙爺,他是你們王爺的世子,自幼兒便捧了金碗吃飯,端著玉碗喝湯,可半點沒給寵壞啊。」
王進寶脹紅了臉,忙道:「是,是。王爺世子,自然不同。卑職決不是說額駙爺。」趙良棟冷冷的道:「在你心裡,只怕以為也沒甚麼不同罷。」王進寶怒道:「趙總兵,你為甚麼老是跟兄弟過不去?兄弟並沒得罪你啊。」韋小寶笑道:「好了,別為小事傷了和氣。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裡年輕大臣,也是有的。」王進寶道:「回都統大人;卑職不敢瞧你不起。」趙良棟道:「你瞧不起額駙爺。」王進寶大聲道:「沒有。」
韋小寶道:「王副將,可惜你養的好馬,都留在雲南,否則倒可讓我們見識見識。」王進寶道:「我養的馬……是,是,不敢當。」韋小寶心覺奇怪:「甚麼叫做『是,是,不敢當!』?」趙良棟道:「反正王副將的好馬都在雲南,死無對證。韋都統,小將在關外養了幾百匹好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遠了,不能讓都統大人瞧瞧。」
眾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譏刺王進寶。王進寶氣得臉色鐵青,指著左首的馬廄,大聲道:「那邊的幾十匹馬,就是這次我從雲南帶來的。趙總兵,你挑十匹馬,跟我這裡隨便那十匹賽賽腳力,瞧是誰輸誰贏。」趙良棟見那些滇馬又瘦又小,毛禿皮干,一共有五六十匹,心想:「你這些叫化馬有甚麼了不起?」說道:「馬倒挺多,只不過有點兒五癆七傷。就是韋都統府裡隨便牽來的這幾匹牲口,也擔保勝過了王副將你親手調養的心肝寶貝兒。」韋小寶笑道:「大家空爭無用。額駙爺,咱們各挑十匹,就來賽一賽馬,雙方賭個采頭。」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大宛良馬,我們的雲南小馬那裡比得上?不用賽了,當然是我們輸。」韋小寶見王進寶氣鼓鼓地、一臉不服氣的神情,道:「額駙爺肯服輸,王副將卻不服輸。這樣罷,我拿一萬兩銀子出來,額駙爺也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待會兒咱們就去城外跑跑馬,哪一個贏了六場,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說好不好呢?」吳應熊還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動:「這小子年少好勝,我就故意輸一萬兩銀子給他,讓他高興高興。」笑道:「好,就是這麼辦。韋大人,你如輸了,可不許生氣。」韋小寶笑道:「贏要漂亮,輸要光棍,那有輸了生氣之理?」一瞥眼間,見王進寶眼中閃爍著喜色,心道:「啊喲,瞧這王副將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當真很有長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賭錢,專愛作弊,眼見這場賽馬未必准贏,登時動了壞主意,心想今日賽馬,已來不及做手腳,說道:「既要賭賽,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明天再賽怎樣?」吳應熊決心拉馬,不盡全力,十場比賽中輸八九場給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沒分別,當即點頭答應。
韋小寶在額駙府中飲酒聽戲,不再提賽馬之事。到得傍晚,邀請吳應熊帶同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吳應熊欣然應邀,一行人便到韋小寶的伯爵府來。坐定獻上茶,韋小寶說聲:「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吳應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氣。」韋小寶道:「貴客駕臨,可不能太寒傖了。」來到後堂,吩咐總管預備酒席戲班,跟著叫了府裡的馬伕頭兒來,交給他三百兩銀子,說道:「我的玉花驄和別的馬兒,還在額駙府中,你這就去牽回來,順便請額駙府裡的一班馬伕去喝酒,喝得他媽的個個稀巴爛。」那馬伕頭兒應了。韋小寶道:「給馬兒吃些甚麼,那就身疲腳軟,沒力氣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馬伕頭兒道:「不知爵爺要怎麼樣,小人盡力去辦就是。」韋小寶笑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額駙有一批馬,剛從雲南運來的,誇口說長力極好,明兒要跟咱們的馬比賽。咱們可不能輸了丟人,是不是?」那馬伕頭兒登時明白,笑道:「爵爺要小人弄點甚麼給額駙的馬兒吃了,明兒比賽,咱們就能准贏?」韋小寶笑道:「對了,你聰明得很。明兒賽馬,是有采頭的,贏了再分賞金給你。你悄悄去辦這件事,可千萬不能給額駙府裡的馬伕知道了。這三百兩銀子拿去請客,喝酒賭錢嫖堂子,他媽的甚麼都幹,攪得他們昏天黑地,這才下藥。」那馬伕頭兒道:「爵爺望安,錯不了。小人去買幾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吳府的馬兒吃了,叫一匹匹馬兒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賽起來,烏龜也跑贏它們了。」韋小寶隨即出去陪伴吳應熊等人飲酒。他生怕吳應熊等回去後,王進寶又去看馬,瞧出了破綻,是以慇勤接待,不住勸酒。趙良棟酒量極宏,一直跟王進寶鬥酒,喝到深夜,除了韋小寶與吳應熊外,四員武將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後,韋小寶進宮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滿面,心情極好,說道:「小桂子,有個好消息跟你說,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詔撤藩,日內就動身來京了。」
韋小寶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詔,吳三桂老傢伙一隻手掌拍不來手……」康熙笑道:「孤掌難鳴。」韋小寶道:「對,孤掌難鳴,咱們這就打他個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詔撤藩呢?」韋小寶一怔,說道:「那也好得很啊。他來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圓,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說甚麼也圓不起來。」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這個道理。」韋小寶道:「那時候,他好比,似蛟龍,困在沙灘,這叫做虎落平陽……」說到這裡,伸伸舌頭,在自己額頭卜的一下,打了一記。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你欺,那時候哪,別說他不敢得罪我,連你也不敢得罪啊。」韋小寶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緊。」康熙道:「敕建揚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經做好了,教翰林學士寫了,你帶去揚州刻在碑上。挑個好日子,這就動身罷。」韋小寶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詔撤藩,這忠烈祠還是要建麼?」康熙道:「也不知吳三桂是不是奉詔。再說,褒揚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吳三桂不造反,也是要辦的。」韋小寶答應了,閒談之際,說起建寧公主請求覲見。康熙點點頭,吩咐身後太監,即刻宣建寧公主入見。
康熙興致極好,詳細問他羅剎國的風土人物,當時火槍手如何造反,蘇菲亞公主如何平亂,大小沙皇如何並立,說了一回 ,公主來到了上書房。
一見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腳邊,抱住了他腿,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今後在宮裡陪著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撫著她頭髮,問道:「怎麼啦?額駙欺侮你麼?」公主哭道:「諒他也不敢,他……他……」說著又哭了起來。康熙心道:「你閹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幾句,說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飯。」皇帝吃飯,並無定時,一憑心之所喜,隨時隨刻就開飯。當下御膳房太監開上御膳,韋小寶在一旁侍候。他雖極得皇帝寵愛,卻也不能陪伴飲食。康熙賞了他十幾碗大菜,命太監送到他府中,回家後再吃。
公主喝得幾杯酒,紅暈上臉,眼睛水汪汪地,向著韋小寶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韋小寶可不敢有絲毫無禮,眼光始終不和公主相接,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公主酒後倘若漏了口風,給皇帝瞧了出來,我這顆腦袋可不大穩當了。」他奉旨護送公主去雲南完婚,路上卻監守自盜,和公主私通,罪名著實不小,心下懊悔,實不該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覲見。公主忽道:「小桂子,給我裝飯。」說著將空飯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飯量倒好。」公主道:「見到皇帝哥哥,我飯也吃得下了。」韋小寶裝了飯,雙手恭恭敬敬捧著,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韋小寶吃痛,卻不敢聲張,連臉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尷尬,卻是無可如何了,心中罵道:「死婊子,幾時瞧我不重重的扭還你。」心中罵聲未歇,腦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卻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拉住了他辮子用力一扯。這一下卻給康熙瞧見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還是這樣的頑皮。」公主指著韋小寶笑道:「是他,是他……」韋小寶心中大急,不知她會說出甚麼話來,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幾聲,說道:「皇帝哥哥,你名聲越來越好。我在宮裡本來不知道,這次去雲南,一路來回,聽得百姓們都說,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真好。就是這小子哪,」說著向韋小寶白了一眼,道:「官兒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卻越來越倒霉。」康熙本來心情甚好,建寧公主這幾句恭維又恰到好處,笑道:「你是妻憑夫貴,吳應熊他父子倆要是好好地聽話撤藩,天下太平,我答應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說道:「你升不升吳應熊這小子的官,不關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麼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說,羅剎國的公主做甚麼攝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帥,派我去打番邦罷。」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帥?」公主道:「從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個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帥?為甚麼她們能做,我就不能?你說我武藝不行,咱們就來比劃比劃。」說著笑嘻嘻的站起身來。
康熙笑道:「你不肯讀書,跟小桂子一般的沒學問,就淨知道戲文裡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帥,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陽公主,幫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帥,統率的一支軍隊,叫做娘子軍,她駐兵的關口,叫做娘子關,那就厲害得很了。」公主拍手道:「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勝過李世民。我就學學平陽公主。小桂子,你學甚麼啊?學高力士呢?還是魏忠賢?」康熙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道:「又來胡說八道了。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再說,高力士、魏忠賢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監,你這可不是罵我嗎?」
公主笑道:「對不起,皇帝哥哥,你別見怪,我是不懂的。」想著「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這句話,瞟了韋小寶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蕩漾,說道:「我該去叩見太后了。」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換了真太后,你的母親逃出宮去了。」他一直疼愛這個妹子,不忍令她難堪,說道:「太后這幾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煩她老人家了,到慈寧宮外磕頭請安就是了。」公主答應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寧宮,回頭再跟你說話。小桂子,你陪我去。」
韋小寶不敢答應。康熙向他使個眼色,命他設法阻攔公主,別讓他見到太后。韋小寶會意,點頭領旨,當下陪著公主,往慈寧宮去。韋小寶囑咐小太監先趕去慈寧宮通報。果然太后吩咐下來,身子不適,不用叩見了。
公主不見母親很久,心中記掛,說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說著拔足便往太后寢殿中闖了進去。一眾太監、宮女哪敢阻攔?韋小寶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著了涼,吹不得風。」公主道:「我慢慢進門,一點兒風也不帶進去。」推開寢殿門,掀起門帷,只見羅帳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宮女站在床前。公主低聲道:「太后,女兒跟你磕頭來啦。」說著跪了下來,輕輕磕了幾個頭。只聽得太后在帳中唔了幾聲。公主走到床邊,伸手要揭帳子,一名宮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誰也別驚動了太后。」公主點點頭,揭開了帳子一條縫,向內張去,只見太后面向裡床,似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喚:「太后,太后。」太后一聲不答。公主無奈,只得放下帳子,悄悄退出來,心中一陣酸苦,忍不住哭了出來。韋小寶見她沒瞧破真相,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勸道:「公主住在京裡,時時好進宮來請安。待太后大好之後,再來慈寧宮罷。」公主覺得有理,當即擦乾了眼淚,道:「我從前的住處不知怎樣了,這就去瞧瞧。」說著便向自己的寢宮走去,韋小寶跟隨在後。公主以前所住的建寧宮便在慈寧宮之側,片刻間就到了。公主嫁後,建寧宮由太監、宮女灑掃看守,一如其舊。公主來到寢殿門口,見韋小寶笑嘻嘻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紅著臉道:「死太監,你怎不進來?」韋小寶笑道:「我這太監是假的,公主的寢殿進來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進來,我把你這狗耳朵扭了下來。」用力一拉,將他扯進寢殿,隨手關上殿門,上了門閂。韋小寶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低聲道:「公主,在宮裡可不能亂來,我……我……這可是要殺頭的哪!」
公主一雙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來,暱聲道:「韋爵爺,我是你奴才,我來服侍你。」雙臂一伸,緊緊將他抱住了。韋小寶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說,你在路上引誘我,叫我閹了吳應熊那小子,現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過了良久良久,兩人才從寢宮中出來。公主滿臉眉花眼笑,說道:「皇上吩咐你說羅剎國公主的事給我聽,怎麼還沒說完,就要走了?」韋小寶道:「奴才筋疲力盡,再也沒力氣說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來跟我說去遼東捉狐狸精的事。」韋小寶斜眼相睨,低聲道:「奴才再也說不動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巴掌。建寧宮的太監宮女都是舊人,素知公主又嬌又蠻的脾氣,見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氣可一點沒改。韋伯爵是皇上最寵愛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兩人回到上書房去向康熙告辭。天已傍晚,見康熙對著案上的一張大地圖,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適,沒能見著,過幾天我再來磕頭請安。」康熙點頭道:「下次等她傳見,你再來罷。」右手指著地圖,問韋小寶道:「你們從貴州進雲南,卻從廣西出來,哪一條路容易走些?」原來他是在參詳雲南的地形。
韋小寶道:「雲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論從貴州去,還是從廣西去,都難走得緊。多數的出路不能行軍,公主坐轎,奴才就騎馬。」康熙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監:「傳兵部車駕司郎中。」轉頭對公主道:「你這就回府去罷,出來了一整天,額駙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齊了韋小寶一同出宮,在路上多說幾句話兒也是好的,但聽皇帝傳見臣工,有國事咨詢,說道:「皇帝哥哥,天這麼晚了,你還要操心國家大事,從前父皇可沒你這麼勤勞政務。」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說道:「父皇聰明睿智,他辦一個時辰的事,我三個時辰也辦不完。」公主微笑道:「我聽大家都說,皇帝哥哥天縱英明,曠古少有,大家不敢說你強過了父皇,卻說是中國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中國歷來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別說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以下,漢文帝、漢光武、唐太宗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見康熙說話之時,仍是目不轉瞬的瞧著地圖,不敢多說,向韋小寶飛了一眼,手臂仍是垂著,手指向他指指,回過來向自己指指,意思說要他時時來瞧自己。韋小寶會意,微微頷首。當下公主向康熙行禮,辭了出去。
過了一會,康熙抬起頭來,說道:「那麼咱們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康熙是要運大炮去雲南打吳三桂,說道:「是,是。奴才糊里糊塗,沒想到這一節。最好是多造小炮,兩匹馬拉得動的,進雲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會戰,不能千軍萬馬的一齊衝殺,步兵比馬兵更加要緊。」
過不多時,兵部車駕駛三名滿郎中、一名漢郎中一齊到來,磕見畢,康熙問道:「馬匹預備得怎樣了?」兵部車駕駛管的是驛遞和馬政之事,當即詳細奏報,已從西域和蒙古買了多少馬匹,從關外又運到了多少馬匹,眼前已共有八萬五千餘匹良馬,正在繼續購置飼養。康熙甚喜,嘉獎了幾句。四名郎中磕頭謝恩。韋小寶忽道:「皇上,聽說四川、雲南的馬匹和口外西域的馬不同,身軀雖小,卻有長力,善於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問四名郎中道:「這話可真?」那漢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馬、滇馬耐勞負重,很有長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衝鋒陷陣,遠遠及不上口馬跟西域馬。因此軍中是不用川馬、滇馬的。」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問那郎中:「咱們有多少川馬、滇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雲南駐防軍中,川馬、滇馬不少,別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駐防軍中有五百多匹。」康熙點了點頭,道:「出去罷。」他不欲向臣下洩露佈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後,向韋小寶道:「虧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總督急速採辦川馬。這件事可須做得十分隱秘才好。」
韋小寶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問道:「怎麼啦?」韋小寶笑道:「吳額駙有一批滇馬,剛從雲南運來的,他誇口說這些馬長力極好。奴才不信,約好了要跟他賽上一賽。滇馬是不是真的有長力,待會兒賽過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賽一賽,怎生賽法。」韋小寶道:「我們說好了一共賽十場,勝了六場的就算贏。康熙道:「只賽十場,未必真能知道滇馬的好處。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馬運來?」韋小寶道:「我看他馬廄之中,總有五六十匹,都是新運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賽五六十場好了,要鬥長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見韋小寶臉色有點古怪,便道:「他媽的,沒出息,倘若輸了,采金我給你出好了。」韋小寶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吳應熊馬廄中做下了手腳,這場比賽自己已贏了九成九,但一賽下來,皇帝如以為滇馬不中用,將來行軍打仗,只怕誤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為了采金……」康熙忽然「咦」的一聲,說道:「滇馬有長力,吳應熊這小子,運這一大批滇馬到北京來幹甚麼?」韋小寶笑道:「他定是想出風頭,誇他雲南的馬好。」康熙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這……這小子想逃跑。」韋小寶尚未明白,奇道:「逃跑?」康熙道:「是了!」大聲叫道:「來人哪!」吩咐太監:「立即傳旨,閉緊九門,誰也不許出城,再傳額駙吳應熊入宮見朕。」幾名太監答應了出去傳旨。
韋小寶臉上微微變色,道:「皇上,你說吳應熊這小子如此大膽,竟要逃跑?」康熙搖了搖頭,道:「但願我所料不確,否則的話,立刻就得對吳三桂用兵,這時候咱們可還沒佈置好。」韋小寶道:「咱們沒佈置好,吳三桂也未必便佈置好了。」康熙臉上深有憂色,道:「不是的。吳三桂還沒到雲南,就已在招兵買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幾年,我卻是這一兩年才著手大舉部署。」韋小寶只有出言安慰:「不過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吳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腳來,向他虛踢一腳,笑道:「我踢你一腳,抵得吳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腳。他媽的,小桂子,你可別看輕了吳三桂,這老小子很會用兵打仗,李自成這麼厲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沒一個將軍是他對手。」韋小寶道:「咱們以多為勝,皇上派十個將軍出去,十個打他媽的一個。」康熙道:「那也得有個能幹的大元帥才成。我手下要是有個徐達、常遇春,或者是個沐英,就不用擔憂了。」韋小寶道:「皇上御駕親征,勝過了徐達、常遇春、沐英。當年明太祖打陳友諒,他也是御駕親征。」
康熙道:「你拍馬屁容易,說甚麼鳥生魚湯,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軍打仗,非同小可。我從來沒打過仗,怎能是吳三桂的對手?幾十萬兵馬,一個指揮失當,不免一敗塗地。前明土木堡之變,皇帝信了太監王振的話,御駕親征,幾十萬大軍,都叫這太監給糊里糊塗的搞得全軍覆沒,連皇帝也給敵人捉了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這太監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這太監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樣的昏君,會讓你胡來?」韋小寶道:「對,對!皇上神機妙算,非同小可,戲文中是說得有的,叫做……叫做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康熙笑道:「這句句子太難,不教你了。」
說了一會話,太監來報,九門提督已奉旨閉城。康熙正稍覺放心,另一名太監接著來奏:「額駙出城打獵未歸,城門已閉,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叫道:「果然走了。」問道:「建寧公主呢?」那太監道:「回皇上:公主殿下還在宮裡。」康熙恨恨的道:「這小子,竟沒半點夫妻情份。」韋小寶道:「皇上,奴才這就去追那小子回來。他說好今兒要跟奴才賽馬,忽然出城打獵,的確路道不對。」康熙問那太監:「額駙幾時出城去的?」那太監:「回皇上,奴才去額駙府宣旨,額駙府的總管說道,今兒一清早,額駙就出城打獵去了。」康熙哼了一聲,道:「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訊息,料知他老子立時要造反,便趕快開溜。」轉頭對韋小寶道:「他已走了六七個時辰,追不上啦。他從雲南運來幾十匹滇馬,就是要一路換馬,逃回昆明。」韋小寶心想:「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一聽到他運來大批滇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見康熙臉色不佳,不敢亂拍馬屁,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許有法子抓這小子回來。」康熙道:「你有甚麼法子?胡說八道!倘若滇馬真有長力,他離北京一遠,喬裝改扮,再也追不上了。」韋小寶不知馬伕頭兒是否已給吳應熊那批滇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奴才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沒法子。」康熙點頭道:「好!」提筆迅速寫了一道上諭,蓋上玉璽,命九門提督開城門放韋小寶出去,說道:「你多帶驍騎營軍士,吳應熊倘若拒捕,就動手打好了。」將調兵的金符交了給他。韋小寶道:「得令!」接了上諭,便向宮外飛奔出去。公主正在宮門相候,見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幹甚麼?」韋小寶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罵道:「死太監,沒規沒矩的,快給我站住。」韋小寶叫道:「我給公主捉老公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胡言亂語,早就去得遠了。韋小寶來到宮外,跨上了馬,疾馳回府,只見趙良棟陪著張勇等三將在花廳喝酒,立即轉身,召來幾十名親兵,喝令將張勇等三將拿下。眾親兵當下將三將綁了。張勇凜然道:「請問都統大人,小將等犯了甚麼罪?」韋小寶道:「有上諭在此,沒空跟你多說話。」說著將手中上諭一揚,一連串的下令:「調驍騎營軍士一千人,御前侍衛五十人,立即來府前聽令。預備馬匹。」親兵接令去了。韋小寶對趙良棟道:「趙總兵,吳應熊那小子逃走了。吳三桂要起兵造反。咱們趕快出城去追。」趙良棟叫道:「這小子好大膽,卑職聽由差遣。」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韋小寶對親兵道:「好好看守這三人。趙總兵,咱們走。」張勇叫道:「韋都統,我們是西涼人,做的是大清的官,從來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們三個以前在甘肅當武官,後來調到雲南當差,一直受吳三桂排擠。他調卑職三人離開雲南,就是明知我們三人不肯附逆,怕壞了他的大事。」韋小寶道:「我怎知你這話是真是假?」孫思克道:「吳三桂去年要殺我的頭,全憑張提督力保,卑職才保住了腦袋。我心中恨這老混蛋入骨。」張勇道:「卑職三人如跟吳應熊同謀,怎不一起逃走?」韋小寶心想這句話倒也不錯,沉吟道:「好,你們是不是跟吳三桂一路,回頭再細細審問。趙總兵,追人要緊,咱們走罷。」張勇道:「都統大人,王副將善於察看馬跡,滇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韋小寶點頭道:「這本事挺有用處。不過帶了你們去,路上倘若搗起蛋來,老子可上了你們大當。」孫思克朗聲道:「都統大人,你把小將綁在這裡,帶了張提督和王副將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矣詔,你回來一刀把小將殺了便是。」韋小寶道:「好,你倒挺有義氣。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來來來,張提督,我跟你擲三把骰子,要是你贏,就聽你的,倘若我贏,只好借三位的腦袋使使。」也不等張勇有何言語,當即大聲叫道:「來人哪,拿骰子來!」王進寶道:「小將身邊有骰子,你鬆了我綁,小將跟你賭便是。」韋小寶大奇,吩咐親兵鬆了他綁縛。王進寶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來,刷喇喇一把擲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練。韋小寶問:「你身邊怎地帶著骰子?」王進寶道:「小將生平最愛賭博,骰子是隨身帶的。要是沒人對賭,左手便同右手賭。」韋小寶更是興味盎然,問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賭,輸贏怎生算法?」王進寶道:「左手輸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輸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韋小寶哈哈大笑,連說:「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來,把這兩位將軍也都放了。王副將,我跟你擲三把,不論是輸是贏,你們都跟我去追吳應熊。若是我贏,剛才得罪了三位這件事,就此抵過。如果是你贏,我向三位磕頭陪罪。」張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說:「這個可不敢當。」
韋小寶拿起骰子,正待要擲,親兵進來稟報,驍騎營軍士和御前侍衛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韋小寶收起骰子,道:「事不宜遲,咱們追人要緊。四位將軍,這就去罷!」帶了張勇、趙良棟等四人,點齊驍騎營軍士和御前侍衛,向南出城追趕。王進寶在前帶路,追了數里,下馬瞧了瞧路上馬蹄印,說道:「都統大人,奇怪得很,這一行折而向東去了。」韋小寶道:「這倒怪了,他逃回雲南,該當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兒向東。」趙良棟心下起疑:「向東逃去,太沒道理。莫非王進寶這小子故意引我們走上錯路,好讓吳應熊逃走。」說道:「都統大人,可否由小將另帶一路人馬向南追趕?」韋小寶向王進寶瞧了眼,見他臉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兒由王副將帶路好了。滇馬是他養的,他不會認錯。」吩咐親兵,取兵刃由張勇等三人挑選。
張勇拿了一桿大刀,說道:「都統大人年紀雖輕,這胸懷可是了不起。我們是從雲南來的軍官,吳三桂造反,都統大人居然對我們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韋小寶笑道:「你不用誇獎。我這是押寶,所有銀子,都押在一門。贏就大贏,既抓到吳應熊,又交了你們三位好朋友。輸就大輸,至不濟給你老兄一刀砍了。」
張勇大喜,說道:「我們西涼的好男兒,最愛結交英雄好漢。承蒙韋都統瞧得起,姓張的這一輩子給你賣命。」說著投刀於地,向韋小寶拜了下去。王進寶和孫思克跟著拜倒。韋小寶跳下馬來,在大路上跪倒還禮。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來,相對哈哈大笑。韋小寶道:「趙總兵,你也請過來,大夥兒拜上一拜,今後就如結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趙良棟道:「我可信不過這個王副將,等他抓到了吳應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進寶怒道:「我官階雖低,卻也是條好漢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嗎?」說著一躍上馬,疾馳向前,追蹤而去。
向東馳出十餘里,王進寶跳下馬來,察看路上蹄印和馬糞,皺眉道:「奇怪,奇怪。」張勇忙問:「怎麼啦?」王進寶道:「馬糞是稀爛的,不知是甚麼緣故,這不像是咱們滇馬的馬糞。」韋小寶一聽大喜,哈哈大笑,說道:「這就是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的的確確是吳應熊的馬隊。」王進寶沉吟道:「蹄印是不錯的,就是馬糞太過奇怪。」韋小寶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爛屎,總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馬糞是稀爛的,那定是滇馬。」王進寶向他瞧了一眼,見他臉色詭異,似笑非笑,不由得將信將疑,繼續向前追蹤。
又奔了一陣,見馬跡折向東南。張勇道:「都統大人,吳應熊要逃到天津衛,從塘沽出海。他在海邊定是預備了船隻,從海道去廣西,再轉雲南,以免路上給官軍截攔了。」韋小寶點頭道:「對!從北京到昆明,十萬八千里路程,隨時隨刻會給官兵攔住,還是從海道去平安得多。」張勇道:「咱們可得更加快追。」韋小寶問道:「為甚麼?」張勇道:「從京城到海邊,只不過幾百里路,他不必體恤馬力,盡可拚命快跑。」韋小寶道:「是,是。張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將之才。」張勇聽他改口稱呼自己為「大哥」,心下更喜。
韋小寶回頭傳令,命一隊驍騎營加急奔馳,去塘沽口水師傳令,封鎖海口,所有船隻不許出海。一名佐領接了將令,領兵去了。過不多時,只見道旁倒斃了兩匹馬匹,正是滇馬。張勇喜道:「都統大人,王副將追的路徑果然不錯。」王進寶卻愁眉苦臉,神色甚是煩惱。韋小寶道:「王三哥,你為甚麼不開心?」王進寶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麼叫我三哥?」說道:「小將養的這些滇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駒,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斃在路?就算吳應熊拚命催趕,馬匹也不會如此不濟!唉!真可惜,真可惜!」
韋小寶知他愛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說道:「吳應熊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馬,枉費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養的。」王進寶道:「都統大人怎地叫小將王三哥,這可不敢當。」韋小寶笑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我瞧那一位的鬍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紀大些。」王進寶道:「原來如此。吳三桂一家人,沒一個是好種。當兵的不愛馬,總是沒好下場。」說著唉聲歎氣。
行不數里,又見三匹馬倒斃道旁,越走死馬越多。張勇忽道:「都統大人,吳應熊的馬吃壞了東西,跑不動了。可是防他下馬逃入鄉村躲避。」韋小寶道:「張大哥甚麼事都料早了一著,兄弟佩服之極。」當即傳令驍騎營,分開了包抄上去。果然追不數里,北邊一隊驍騎營大聲歡叫:「抓住了吳應熊啦!」韋小寶等大喜,循聲趕去,遠遠望見大路旁的麥田之中,數百名驍騎營軍士圍成一圈。這一帶昨天剛下了雨,麥田中一片泥濘。韋小寶等縱馬馳近,眾軍士已押著滿身泥污的幾人過來。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還像是雍容華貴的金馬玉堂人物?
韋小寶跳下馬來,向他請了個安,笑道:「額駙爺,你扮戲文玩兒嗎?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要想聽戲,吩咐小的來傳。你這就去演給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個叫化兒,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麼?」吳應熊早已驚得全身發抖,聽著韋小寶調侃,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韋小寶興高采烈,押著吳應熊回京,來到皇宮時已是次日午間。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衛飛馬報知,立即傳見。韋小寶泥塵滿臉,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見,自然覺得此人忠心辦事,勞苦功高之極,伸手拍他肩頭,笑問:「他媽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麼本事,居然將吳應熊抓了回來?」
韋小寶不再隱瞞,說了毒馬的詭計,笑道:「奴才本來只盼贏他一萬兩銀子,教他不敢誇口,同時奴才有錢花用,給皇上差去辦事的時候,也不用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齊天,奴才胡鬧一番,居然也令吳三桂的奸計不能得逞。可見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敗無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覺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氣著實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將,這就下去休息罷。」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已交御前侍衛看管,聽由聖意處分。」康熙沉吟道:「咱們暫且不動聲色,仍然放他回額駙府去,且看吳三桂有何動靜。最好他得知兒子給抓了回來,我又不殺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宏大量,鳥生魚湯。」
康熙道:「你派一隊驍騎營,前後把守額駙府門,有人出入,仔細盤查。他府裡的騾馬都拉了出來,一匹不留。」他說一句,韋小寶答應一句。康熙道:「這次的有功人員,你開單奏上,各有升賞,連那放巴豆的馬伕頭兒,也賞他個小官兒做做,哈哈。」韋小寶跪下謝恩,將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四人的名字說了,又道:「張勇等三將是雲南的將領,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吳應熊,可見吳三桂如想造反,他軍下將官必定紛紛投降。」康熙道:「張勇和那兩員副將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張勇本來是甘肅的提督,另外兩員副將多半也不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皇上聖明。」
韋小寶出得宮來,親將吳應熊押回額駙府,說道:「駙馬爺,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才保住了你這顆腦袋。你下次再逃,可連我的腦袋也不保了。」吳應熊連聲稱謝,心中不住咒罵,只是數十匹好馬如何在道上接連倒斃,以致功敗垂成,這道理卻始終不懂。
數日後朝旨下來,對韋小寶、張勇等獎勉一番,各升了一級。康熙不欲張揚其事,以致激得吳三桂生變,因此上諭中含糊其事,只說各人辦事得力。
吳應熊這麼一逃,康熙料知吳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總算將吳應熊抓了回來,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將造反之事緩得一緩。康熙這些日子來調兵遣將,造炮買馬,十分忙碌,只是庫房中銀兩頗有不足,倘若三藩齊反,再加上台灣、蒙古、西蒙三地,同時要對付六處兵馬,那時軍費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著實不易,只要能緩得一日,便多了一天來籌餉備糧。康熙心想多虧韋小寶破了神龍島,又籠絡了羅剎國,神龍島那也罷了,羅剎國卻實是大敵,此人不學無術,卻是一員福將,於是下了上諭,著他前赴揚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囑咐,南下時繞道河南,剿滅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幫,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韋小寶奏請張勇等四將撥歸麾下,康熙自即准奏。這日韋小寶帶同張勇等四將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黃甫以及天地會的徐天川、風際中等一齊來到。相見之下,盡皆歡喜。原來韋小寶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計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來,卻是每日裡乘坐艦隻,在各處海島尋覓,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遼東、直隸、山東三省沿海陸上尋訪,直到接到韋小寶從京裡發出的訊息,這才回京相會。韋小寶自然不說遭擒的醜事,胡言亂語的掩飾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卻也不敢多問。韋小寶又去奏明皇帝,說了施琅等人的功績,各人俱有封賞。徐天川等天地會兄弟不受清廷官祿,韋小寶自也不提。眾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齊起程。不一日來到王屋山下,韋小寶悄悄對天地會兄弟說知,要去剿滅司徒伯雷。眾人都吃了一驚。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卻幹不得。司徒伯雷志在興復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漢。咱們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為韃子出力。」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我瞧司徒老兒那些徒兒,果然很有英雄氣概。可是我奉了聖旨來剿王屋山,這件事倒為難了。」玄貞道人道:「韋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說,咱們跟司徒伯雷聯手,這就反了罷。」祁清彪搖頭道:「咱們第一步是借韃子之手,對付吳三桂這大漢奸。韋香主如在這時候造反,說不定韃子皇帝又去跟吳三桂聯成一氣,那可功虧一簣了。」韋小寶原不想對康熙造反,一聽這話,忙道:「對,對!咱們須得幹掉吳三桂再說,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過幾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韃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說,韃子皇帝有心在揚州為史閣部建忠烈祠,這件事,咱們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膽忠心,為國殉難,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欽佩。天地會群雄聽徐天川一說,都點頭稱是。至於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誰也及不上韋小寶的本事了,眾人都眼望他,聽由他自己出主意。
韋小寶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們就送個信給司徒老兄,請他老哥避開了罷。」眾人沉吟半晌,均覺還是這條計策可行。韋小寶想起那日擲骰子賭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臉兒、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愛,心想:「我跟司徒老兒又沒交情,要送人情,還不如送了給曾姑娘。」正在此時,張勇和趙良棟分別遣人來報,已將王屋山團團圍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來韋小寶一入河南省境,便將圍剿王屋山的上諭悄悄跟張勇、趙良棟等四將說了。四將不動聲色,分別帶領人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處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四將跟隨韋小寶後,只憑擒拿吳應熊這樣輕而易舉的一件差事,便各陞官,都很感激,只盼這次出力立功,在各處通道上遍掘陷坑,佈滿絆馬索。弓箭手、鉤鐮槍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將山上人眾個個擒拿活捉,不讓走脫了一個。四將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來名土匪,勝了有甚麼希奇?只有不讓一人漏網,才算有點兒小小功勞。」韋小寶心想:「將司徒伯雷他們一古腦兒捉了,也不是甚麼大功,天地會眾兄弟又極不贊成。江湖上好漢,義氣為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尋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眾師徒,忽聽得東面鼓聲嫌詔,眾軍士喊聲大作。跟著哨探來報,山上有人衝殺下來。
韋小寶心想:「三軍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說,慢慢設法釋放便是。」傳令:「個個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許殺傷。」親兵傳令出去。韋小寶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傷了。」一瞥眼見到徐天川、錢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們放心,這次不會再像神龍島那樣,中美人計被擒了。」
他帶了天地會群雄,走向東首山道邊觀戰,只見半山裡百餘人眾疾衝而下。官兵得了主帥將令,不敢放箭,只湧上阻攔,但聽得吆喝之聲此伏彼起,衝下來的人一個個落入陷坑,被鉤鐮槍手鉤起捉了。韋小寶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遠了,瞧不清楚。忽見一人縱躍如飛,從一株大樹躍向另一株大樹,竄下山來。官兵上前攔阻,那人矯捷之極,竟然阻他不住。玄貞道人讚歎:「好身手!」這人漸奔漸近,眼見再衝得數十丈便到山腳。錢老本道:「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麼?」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無這等……」一言未畢,孫思克突然叫道:「這人好像是吳三桂的衛士。」說話之間,那人又已竄近了數丈。韋小寶叫道:「先抓住他再說!」天地會群雄紛向那人圍了上去。那人手舞鋼刀,每一揮動,便砍翻了一名軍士。孫思克挺著長槍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這裡幹甚麼?」這人正是吳三桂身邊的親信衛士巴朗星。他大聲叫道:「我奉平西親王將令,為朝廷除害,殺了反賊司徒伯雷。你們為甚麼阻我?」徐天川等一聽,都大吃一驚,只見他腰間懸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眾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孫思克道:「韋都統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參見,聽由都統大人發落。」巴朗星道:「好!」將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韋小寶走去,大聲道:「參見都統大人。」韋小寶道:「你在這裡……」巴朗星突然一躍而起,雙手分抓韋小寶的面門胸口。韋小寶大叫:「啊喲!我的媽!」轉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強,嗤的一聲,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頭頂抓落,突覺右側一足踢到,來勢極快。巴朗星側身避開,那人跟著迎面一掌,正是風際中。巴朗星舉掌擋格,身子一晃,突覺後腰一緊,已被徐天川抱住。錢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聲。風際中左腿橫掃,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錢老本將他牢牢按住,親兵過來綁了,推到韋小寶跟前。巴朗星大聲道:「平西王大兵日內就到,那時叫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識時務的,這就快快投降。」韋小寶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嗎?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體好罷?」巴朗星見他神態和善,一時不明他用意,說道:「欽差大臣,你到過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聰明人,幹麼做韃子的奴才?還是早早歸順平西王罷。」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吳三桂這大漢奸卑鄙無恥,你做他的奴才,更加無恥。」巴朗星大怒,轉頭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側身避過,這口唾沫吐中一名親兵的臉。韋小寶道:「巴老兄,有話好說,不必生氣。你要我歸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來貴幹啊?」巴朗星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殺了。」說著向掛在腰間的首級瞧了一眼。韋小寶道:「平西王為甚麼要殺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見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會跟你說。」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韋小寶使眼色制住,命親兵將巴朗星推入營中盤問。豈知這人十分倔強,對吳三桂又極忠心,只是勸韋小寶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邊,搜出一封蓋了朱紅大印的文書來。韋小寶命人一讀,原來是吳三桂所寫的偽詔,封司徒伯雷為「開國將軍」,問他這文書的來歷,巴朗星瞪目不答。韋小寶眼見問不出甚麼,吩咐押了下去,將擒來的餘人拷打喝問,終於有人吃打不過,說了出來。原來吳三桂部署日內起兵造反,派了親信巴朗星帶了一小隊手下,去見舊部司徒伯雷,要他響應,囑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過,否則就將他殺了,以防走漏密謀。司徒伯雷聽說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歡,立即答應共襄義舉,可是一問詳情,才知吳三桂不是要興復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這「開國將軍」的封號,更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司徒伯雷不肯接奉偽詔,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吳三桂,倘若擁戴明帝后代,他決為前驅,萬死不辭。但吳三桂當年殺害桂王,現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決計不肯歸附。巴朗星勸了幾句,司徒伯雷拍案大罵,說吳三桂斷送漢家江山,萬惡不赦,倘若改過自新,尚可將功贖罪,否則定當食其肉而寢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說,當晚乘著司徒伯雷不備,突然將他刺死,割了他首級,率領同黨逃下山來。王屋派眾弟子出乎不意,追趕不及。不料官兵正在這時圍山,吳三桂的部屬一網遭擒。巴朗星突向韋小寶襲擊,用意是要擒住主帥,作為要挾,以便脫逃。
韋小寶問明詳情,召集天地會群雄密議。李力世道:「韋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義膽,不幸喪命奸人之手,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收殮才是。」韋小寶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於是將心中的計議說了。眾人一齊鼓掌稱善,當下分頭預備。這日官兵並不攻山。王屋派人眾亦因首領被戕,亂成一團,只嚴守山口。次日一早,韋小寶率領了天地會群雄及一隊驍騎營官兵,帶備各物,來到半山,命官兵駐紮待命,自行與徐天川等及親兵上山。行出里許,只見十餘名王屋派弟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徐天川單身上前,雙手呈上一張素帖,帖上寫的是:「晚生韋小寶,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風際中、樊綱、錢老本、馬彥超等,謹來司徒老英雄靈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見來人似無敵意,後面有人抬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燭、紙錢等物,不禁大為奇怪,說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稟報。」當下一人飛奔上山,餘人仍嚴密守住山路。韋小寶等退開數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過不多時,山上走下數十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昔日會過的司徒鶴。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領逝世,王屋派就由他當家作主了。韋小寶一雙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只見一個姑娘身形苗條,頭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陣歡喜。司徒鶴朗聲道:「各位來到敝處,有甚麼用意?」說著手按腰間劍柄。錢老本上前抱拳說道:「敝上韋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領在下等人,前來到老英雄靈前致祭。」司徒鶴遠遠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他是韃子朝廷的官員,率領官兵圍山,定然不懷好意。你們想使奸計,我們可不上你這個當。」
錢老本道:「請問殺害司徒老英雄的兇手是誰?」司徒鶴咬牙切齒的道:「是吳三桂的衛士巴朗星,還有他手下的一批惡賊。」錢老本點頭道:「司徒少俠不信敝上的好意,這也難怪。我們先把祭品呈上。」回頭叫道:「帶上來!」兩名親兵推著一人緩緩上來。這人手上腳上都鎖了鐵鏈,頭上用一塊黑布罩住。王屋派眾弟子都大為奇怪,不知對方搗甚麼鬼。那人走到錢老本身後,親兵便拉住了鐵鏈,不讓他再走。錢老本道:「司徒少俠請看!」一伸手,拉開那人頭上罩著的黑布,只見那人橫眉怒目,正是巴朗星。王屋派眾弟子一見,紛紛怒喝:「是這奸賊!快把他殺了!」嗆啷啷聲響,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將巴朗星亂劍分屍。司徒鶴雙手一攔,阻住各人,說道:「且慢!」抱拳向錢老本問道:「閣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處置?」錢老本道:「敝上對司徒老英雄素來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俠又有一面之緣,今日拿到這行兇奸人,連同他所帶的一眾惡賊,盡數要在司徒老英雄靈前千刀萬剮,以慰老英雄在天之靈。」司徒鶴一怔,暗想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側頭瞧著巴朗星,心中將信將疑,尋思:「韃子狡獪,定有奸計。」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罵:「操你奶奶,你看老子個鳥,你那老傢伙都給老子殺了…」錢老本右手一掌擊在他後心,左足飛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縛,難以避讓,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鶴身邊,再也爬不起來。錢老本道:「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禮物,這奸人全憑閣下處置。」回頭叫道:「都帶上來。」一隊親兵押著百餘名身繫鐐銬的犯人過來,每人頭上都罩著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儘是巴朗星的部屬。錢老本道:「請司徒少俠一併帶去罷。」到此地步,司徒鶴更無懷疑,向著韋小寶遙遙一躬到地,說道:「尊駕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尋思:「他放給我們這樣一個大交情,不知想要我們幹甚麼,難道要我們投降韃子嗎?這可萬萬不能。」韋小寶快步上前還禮,說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賭了一把骰子,一直記在心裡,只想哪一天再來玩一手。」指著身後那具棺木,說道:「司徒老英雄的遺體,便在這棺木之中,便請抬上山去,縫在身軀之上安葬罷。」
司徒伯雷身首異處,首級給巴朗星帶了下山,王屋派眾弟子無不悲憤已極。司徒鶴仍恐有詐,走近棺木,見棺蓋並未上榫,揭開一看,果見父親的首級赫然在內,不由得大慟,拜伏在地,放聲大哭。其餘弟子見他如此,一齊跪倒哀哭。司徒鶴站起身來,叫過四名師弟,抬了棺木上山,對韋小寶道:「便請尊駕赴先父靈前上一炷香。」韋小寶道:「自當去向老英雄靈前磕頭。」命眾親兵在山口等候,只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隨著司徒鶴上山。
韋小寶走到曾柔身邊,低聲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臉上淚痕未乾,一雙眼哭得紅紅地,更顯得楚楚可憐,抬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將軍?」韋小寶大喜,道:「你記得我名字?」曾柔低頭嗯了一聲,臉上微微一紅。她臉上這麼一紅,韋小寶心中登時一蕩:「她為甚麼見了我要臉紅?男人笑瞇瞇,不是好東西,女人面孔紅,心裡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給她的骰子還在不在?」低聲問道:「曾姑娘,上次我給你的東西,你還收著嗎?」曾柔臉上又是一紅,轉開了頭,問道:「甚麼東西?我忘啦?」韋小寶好生失望,歎了口氣。曾柔回過頭來,輕輕一笑,低聲道:「別十!」韋小寶大喜,不由得心癢難搔,低聲道:「我是別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鶴身畔。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車蓋,以此得名,絕頂處稱為天壇,東有日精峰,西有月華峰。一行人隨著司徒鶴來到天壇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蒼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於道書中稱「清虛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傳為黃帝會王母之處。王屋派人眾聚居於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涼,勝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靈位設在王母洞中。弟子將首級和身子縫上入殮。韋小寶率領天地會眾兄弟在靈前上香致祭,跪下磕頭,心想:「要討好曾姑娘,須得越悲哀越好。」裝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戲,想起在宮中數次給老婊子毆擊的慘酷、為洪教主所擒後的驚險、一再被方怡欺騙的倒霉、阿珂只愛鄭克晙的無可奈何,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初哭時尚頗勉強,這一哭開頭,便即順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聲道:「司徒老英雄,晚輩久聞你是一位忠臣義士,大大的英雄好漢。當年見到你公子的劍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門下,做個徒子徒孫,學幾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揚眉吐氣。哪知道你老人家為奸人所害,嗚嗚……嗚嗚……真叫人傷心之極了。」司徒鶴、曾柔等本已傷心欲絕,聽他這麼一哭,登時王母洞中哭聲震天,哀號動地。徐天川、錢老本等本來不想哭的,也不禁為眾人悲慼所感,灑了幾滴眼淚。韋小寶捶胸頓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勸慰,這才收淚。他將巴朗星拉了過來,取過一柄鋼刀,交在司徒鶴手裡,說道:「司徒少俠,你殺了這奸賊,為令尊報仇。」司徒鶴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級,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齊向韋小寶拜謝大恩。本來韋小寶小小年紀,原也想不出這個收買人心的計策,那是他從《臥龍弔孝》這齣戲中學來的。周瑜給諸葛亮氣死後,諸葛亮親往柴桑口致祭,哭拜盡哀,引得東吳諸將人人感懷。幸好戲中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長,辭句又太古雅,韋小寶一句也記不得,否則在王屋山上依樣葫蘆的念了出來,可就立時露出狐狸尾巴了。這麼一來,王屋派諸人自然對他感恩戴德,何況當日韋小寶將司徒鶴等擒住之後,贈銀釋放,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貴官,何以如此,眾人始終不解。錢老本將司徒鶴叫在一旁,說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會青木堂兄弟。但韋小寶在朝廷為官,他的身份卻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洩漏,壞了大事,只含糊其辭,說他為人極有義氣,「身在曹營心在漢」,眾兄弟都當他是好朋友。司徒鶴一聽之下,恍然大悟,更連連稱謝,其時語出至誠,比之適才心中疑慮未釋,又是不同了。跟著談起王屋派今後出處,司徒鶴說派中新遭大喪,又逢官兵圍山,也沒想過這回事。錢老本微露招攬之意。天地會在江湖上威名極盛,隱為當世反清復明的領袖,王屋派向來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鶴一聽大喜,便與派中耆宿及諸師兄弟商議,人人贊同。他當即向錢老本請求加盟。錢老本這時才對他明言,韋小寶實是青木堂的香主。當日下午,天地會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開香堂,接納王屋派諸人入會。眾人拜過香主,便都是韋小寶的部屬了。他心中歡喜,飲過結盟酒後,便想開賭,和新舊兄弟大賭一場。李力世、錢老本等連忙勸阻,說道興高采烈的賭錢,未免對剛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韋小寶賭不成錢,有些掃興,問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兩省交界,不屬咱們青木堂管轄。按照本會規矩,越界收兄弟入會,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辦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隸省居住。」錢老本道:「韃子皇帝差韋香主來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後不在王屋山了,韋香主就易於上報。」司徒鶴道:「正是,小弟謹遵各位大哥吩咐。」韋小寶道:「司徒大哥,現下我們要去揚州,給史閣部起一座忠烈祠。這祠堂起好,大夥兒就去打吳三桂了。」司徒鶴站起身來,大聲道:「韋香主去打吳三桂,屬下願為前鋒,率同師兄弟姊妹,跟吳三桂這惡賊拚個死活,為先父報仇雪恨。」韋小寶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各位這就隨我去揚州罷。只不過須得扮作韃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鶴道:「為了打吳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韋香主做得韃子官,我們自也做得韃子兵。何況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韃子兵嗎?」當晚眾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下山。會武功的男子隨著韋小寶前赴揚州。老弱婦孺則到保定府擇地安居,該處有天地會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為照應。
韋小寶對張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見大軍圍住,知道難以脫逃,經一番開導,大家一起歸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編為官兵。張勇等齊向他慶賀,說道都統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韋小寶道:「這是四位將軍之功,若不是你們團團圍住,眾匪插翅難飛,他們也決計不肯投降。待兄弟申報朝廷,各有升賞。」四將大喜,知道兵部尚書明珠對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韋都統奏報的功勞,兵部一定從優敘議。韋小寶初時擔心曾柔跟隨王屋派婦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揚州,可有些說不出口。待見她換上男裝,與司徒鶴等同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一路之上,他總想尋個機會,跟她親熱一番。可是曾柔和眾位師兄寸步不離,見到了他,只靦靦腆腆的微笑不語。韋小寶想要和她說句親熱話兒,始終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癢難搔。倘若他只是清軍主帥,早就假公濟私,調這小親兵入營侍候,但身為天地會香主,調戲會中婦女乃是厲禁,眾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嚥饞涎,等候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