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身作紅雲長傍日,心隨碧草又迎風

康熙從慈寧宮出來。韋小寶跟著回養心殿,在殿外候傳。過了良久,見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從殿中出來,韋小寶心道:「皇上定是調動前鋒營,加緊嚴防刺客。」接著太監傳韋小寶進見。康熙屏退侍衛、太監,命他關上了殿門。康熙蹙起了眉頭,在殿上踱來踱去,顯是心中有個難題,好生委決不下。韋小寶見狀,心下惴惴。小皇帝年歲漸長,威勢日盛,韋小寶每見到他一次,總覺親暱之情減了一分,畏懼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當時互相扭打時那麼肆無忌憚。過了一會,康熙說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韋小寶道:「皇上聰明智慧,諸葛亮甘拜下風,想出來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這一回 可連諸葛亮也沒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勞,我一件都沒賞你。擒獲毛東珠是第一件。說得蒙古、西蒙兩路兵馬歸降,是第二件。剛才又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紀小小,已封了伯爵,我總不能封你為王哪!」說到這裡,哈哈大笑。韋小寶才知道皇上跟自己開玩笑,喜道:「這幾件事都托賴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勞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則的話,皇上該當自己連升三級才是。」

康熙又是一陣大笑,說道:「皇帝雖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皇帝愛給自己加尊號。有件甚麼喜慶事,打個小小勝仗,就加幾個尊號,雖然說是臣子恭請,其實還不是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正好皇帝這麼自稱自讚,已然頗為好笑,何況許多暴君昏君,也是聖仁文武、憲哲睿智甚麼的一大串。皇帝越糊塗,頭銜越長,當真恬不知恥。古來聖賢君主,還有強得過堯舜禹湯的麼?可是堯就是堯,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過稱一聲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會尊號加到幾十字那麼長了。」韋小寶道:「原來鳥生魚湯是不加自己尊號的。皇上是鳥生魚湯,自然也不加了。不過照奴才看來,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幾個頭銜風光風光,未免太也吃虧。」康熙笑道:「吃甚麼虧?」韋小寶道:「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賞三軍,大家都要陞官發財。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開庫房,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豈不大大破財?」康熙笑道:「你就是沒學問,沒出息。掃除吳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那就是你主子的陞官發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康熙道:「不過蕩平吳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號的。這些馬屁大王,有事的時候不能為朕出力分憂,一待大功告成,他們就來撿現成便宜,大拍馬屁了。」韋小寶道:「皇上事事有先見之明。咱們那時候靜靜的瞧著,那幾個官兒請皇上加尊號,誰就是馬屁大王。」康熙笑道:「對!那時候老子踢他媽的狗屁股。」君臣相對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吳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號,歌功頌德,大拍馬屁。康熙下諭道:「賊雖已平,瘡痍未復,君臣宜加修省,恤兵養民,布宣德化,務以廉潔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為功德,崇上尊稱,濫邀恩賞,實可恥也。」這已說得十分嚴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為康熙不過假意推辭,又再請上尊號。康熙頒諭:「朕自幼讀書,覺古人君行事,始終一轍者甚少,嘗以為戒。惟恐幾務或曠,鮮有克終,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間。偶有違和,亦勉出聽斷。中夜有幾宜奏報,披衣而起,總為天下生靈之計。今更鮮潔清之效,民無康阜之麻,君臣之間,全無功績可紀。倘復上朕尊號,加爾等官秩,則徒有負愧,何尊榮之有?」群臣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鬧得灰頭土臉,這才不敢再請。此是後話,按下不表。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號,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個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韋小寶道:「這個皇帝,奴才見過他好幾次。」康熙奇道:「你見過他好幾次?做夢麼?」韋小寶道:「不是。奴才在戲台上見過的。有一齣戲叫做《梅龍鎮》,正德皇帝游江南,在梅龍鎮上見到一個賣酒姑娘李鳳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歡微服出遊,李鳳姐的事,說不定真是有的。這皇帝不加自己尊號,卻愛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遇到甚麼風吹草動,就下一道上諭:『北寇犯邊,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率六軍往征。』朱壽就是他的名字。後來打了一仗,其實是敗仗,他卻說是勝仗,功勞很大,下一道聖旨,加封自己為鎮國公,加俸祿米五千石。」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這人皇帝不做,卻去做鎮國公,真是糊塗得很了。」康熙笑道:「當時大臣一齊反對,說若是封鎮國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稱鎮國公還不打緊,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們一定不肯降級。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鎮國公,後來又說立了功勞,加封自己為太師。幸虧他死得早,否則官越封越大,到後來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韋小寶聽到「篡位」兩字,不敢多言,只乾笑幾聲。康熙道:「正德皇帝做了許多糊塗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監和臣子教壞他的。」韋小寶道:「是,是。壞皇帝愛用壞太監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監和忠臣。」康熙微微搖頭,說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邊,壞太監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過皇帝倘若不糊塗,就算給人蒙蔽得一時,到後來終於能揭穿奸臣的陰險狡猾。」韋小寶道:「是,是。」一顆心不由得怦怦亂跳。康熙問道:「毛東珠那賤人的姦夫,叫甚麼名字啊?」韋小寶道:「他叫瘦頭陀,真的名字叫甚麼,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這樣胖,像是一個肉球,怎麼叫瘦頭陀?」韋小寶道:「聽說他本來是很高很瘦的,後來服了神龍教教主的毒藥,便縮成一團,變成個矮胖子了。」康熙又問:「你怎知他跟毛東珠躲在慎太妃的轎中,脅迫太后送他們出宮?」韋小寶心念電轉:「皇上先說我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功勞很大。此刻又說他二人躲在太妃轎中,脅逼太后送他們出宮。那麼歸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還不知道。不過歸家三人這時逃走了也罷,給活捉了也罷,給打死也罷,終究是瞞不過的。我又怎麼說才好?」

康熙見他遲疑不答,問道:「怎麼?有甚麼忌諱的事嗎?」韋小寶道:「不,不!奴才心裡奇怪,怎麼這兩名反賊會坐在太妃的轎中,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還要請皇上開導。」康熙道:「我先問你,你怎知轎裡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揮侍衛襲擊御轎?」韋小寶心想:「原來皇上還以為是宮中侍衛殺了瘦頭陀和毛東珠,這件事終究是要揭穿的,我還是直說罷。」便道:「奴才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說著跪了下來。康熙皺眉道:「甚麼事?」韋小寶道:「奴才奉皇上諭旨,將反逆毛東珠押去慈寧宮,經過御花園,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響,跳出三個穿了侍衛和太監服色的人來,將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帶他們來尋皇上。這三人的武功是極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險些給他們捏斷了。」說著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腫。康熙道:「他們尋我幹甚麼?」韋小寶道:「這三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刺客,奴才就算給他們捏死了,也決計不肯帶他們來犯駕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剛巧,剛巧太后和太妃鸞駕來到,這三個刺客糊里糊塗,以為太妃轎中坐的是皇上聖駕,就衝出來行兇。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齊天,竟是反賊殺了反賊。那三個刺客這當兒不知是給眾侍衛格斃了,還是擒獲了,奴才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個刺客未必會糊里糊塗,多半是你指點的,是不是?你想與其刺客向我犯駕,不如去害太妃,他們只要一動手,宮中大亂,就傷我不到了,你這條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韋小寶給康熙說穿了心事,知道抵賴不得,只有連連磕頭。康熙道:「你指點刺客去危害太妃,本來是該當砍頭的,總算你對我還有這麼三分忠愛之心……」韋小寶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萬分的忠愛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見得罷?」韋小寶道:「見得,見得,大大的見得!」康熙伸足在他額頭輕輕一踢,笑道:「他媽的,站起來罷。」韋小寶已嚇得滿頭是汗,磕了個頭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來想不出法子賞你,現下想到了。你指點刺客,犯上行兇,有不臣之心,我卻也不來罰你。將功贖罪,咱們干折了罷。」韋小寶道:「好極,好極。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贏了,後道是皇上贏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賠我的。」心想:「不陞官就不陞官。難道你還能封我做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嗎?就算封太師,也沒甚麼了不起。當年唐伯虎點秋香,華太師的兩個兒子華大、華二是傻的。我韋太師生兩個兒子韋大、韋二,也這麼亂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康熙道:「這矮胖賊子,用心也當真奸險。他的相好給你抓住之後,難以奪回,料到你定會送進宮來,呈給太后發落,竟然鋌而走險,又闖進慈寧宮去,犯上作亂,脅迫太后。這當兒宮中侍衛加了數倍,戒備森嚴,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樣乘人不備,逾牆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轎中,由太后親自陪到宮門口,就可雙雙逃走。他萬萬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會指點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鸞轎,將兩名叛賊殺了。」韋小寶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齊天,果然半點也不錯。」心想:「無怪我送老婊子去時,太后一副晦氣臉孔,倒像我欠了她三白萬兩銀子不還似的。原來那時瘦頭陀早已躲在寢殿裡,多半就藏在床上。瘦頭陀在慈寧宮住過不少日子,熟門熟路,這張大床也不知睡過多少晚了,也真虧他想得出這條巧計來。不知他在太后寢殿中已等了多久?說不定有好幾天了。啊喲,不好!瘦頭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裡,接連幾天,不知幹了甚麼花樣出來沒有?五台山老皇爺頭上的和尚帽,只怕有點兒綠油油了。」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齷齪念頭,笑道:「太后和我福氣大,你的福氣可也不小。」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是沒有福氣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氣。」康熙哈哈大笑,問道:「那歸辛樹外號『神拳無敵』,武功果然厲害得很麼?」康熙在大笑聲中問出這句話來,韋小寶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身子連晃,只覺兩條腿中便似灌滿了醋一般,又酸又軟,說道:「這……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復明!韋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哪!」韋小寶但覺天旋地轉,腦海中亂成一團,第一個念頭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麼都知道了!既然問到這句話,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劍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殺了他,我也決計不殺!」當下更無遲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請小玄子饒命!」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頭登時湧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種種情事,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你……一直瞞得我好。」韋小寶磕頭道:「奴才雖然身在天地會,可是對皇上忠心耿耿,沒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韋小寶聽他口氣有些鬆動,忙又磕頭說道:「皇上鳥生魚湯,賽過諸葛之亮。奴才盡忠為主,好似關雲之長。」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罵:「他媽的,甚麼諸葛之亮,關雲之長?」只是在這要緊的當口,倘若稍假以詞色,這小丑插科打諢,順著桿兒爬上來,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給我從頭至尾,一一招來!只消有半句虛言,我立刻將你斬成狗肉之醬!」說到最後四字,嘴角邊不由得露出笑意。韋小寶爬在地上,瞧不見他神色已和,但聽語意嚴峻,忙磕頭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絲毫瞞隱?」當下將如何去康親王府殺鰲拜而為天地會所擄,如何拜陳近南為師,如何被迫入會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最後述說如何遇到歸家三人,如何擲骰子輸給歸鐘,如何繪圖密奏,如何在慈寧花園為歸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襲擊太妃鸞轎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於盜四十二章經等等要緊關節,自然略過不提。他說了這般長篇大論,居然謊言甚少而真話極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題兒第一遭了。康熙不住詢問天地會的情形,韋小寶便也據實稟告。康熙聽了一會,點了點頭,說道:「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韋小寶一怔:「皇上連我會中兄弟相認的切口也知道了。」接著念道:「自此傳得眾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康熙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韋小寶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康熙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韋小寶念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按照天地會中規矩,他這兩句詩一念完,對方便當自報姓名,述說所屬堂口,在會中的職份,康熙卻只微微一笑。韋小寶喜道:「原來皇上也是我會中兄弟,不知是甚麼堂口?燒的是幾炷香……」說到這裡,立知自己糊塗透頂,他是大清皇帝,怎會來「反清復明」?連說:「打你這糊塗小子,打你這糊塗小子!」拍拍有聲,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康熙站起身來,在殿上踱來踱去,說道:「你做的是我滿洲的官兒,吃的是我大清的祿米,心中卻存著反清復明的念頭。若不是念著你有過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顆腦袋,也早砍下來了。」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洪大量,奴才的腦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會,這天地會的香主說甚麼也不幹了。今後決不反清復明,專門反明復清。」康熙肚裡暗暗好笑,罵道:「我大清又沒亡國,要你來復甚麼?滿口子胡說!」韋小寶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萬萬年。皇上要我復甚麼,我就復甚麼,要我反甚麼,奴才就反甚麼。」康熙低沉著聲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說道:「好!我要你反天地會!」韋小寶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臉上不自禁的現出難色。康熙道:「你滿嘴花言巧語,說甚麼對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韋小寶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沒有了。」康熙道:「我細細查你,總算你對我還沒甚麼大逆不道的惡行。倘若你聽我吩咐,這一次將天地會挑了,斬草除根,將一眾叛逆殺得乾乾淨淨,那麼將功贖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賞賜些甚麼給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詐,兩面三刀,哼哼,難道我殺不了天地會的韋香主嗎?」韋小寶只嚇得全身冷汗直流,連說:「是,是。皇上要殺奴才,只不過是好比捏死一隻螞蟻。不過……不過皇上是鳥生魚湯,不殺忠臣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你是甚麼忠臣了?你是大白臉奸臣。」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瞞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說,那是有的。不過的的確確不是大白臉奸臣。董卓、曹操,我是決計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臉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韋小寶得皇帝如此分派他這樣一個角色,登時鬆了口氣,忙道:「小丑就小丑罷,好比……好比時遷、朱光祖,也能給皇上立功。」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總是硬要把自己說成好人,這樣罷,你點齊兵馬,去把天地會、沐王府、歸辛樹一干反賊,一古腦兒的都拿了來。若是走掉了一個,砍你一隻手,走掉了四個,一雙手一雙腳都砍下來。要是走掉了五個,那再砍你的甚麼?」韋小寶道:「這個……這個……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監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罵道:「他媽的,你倒會打如意算盤。」韋小寶愁眉苦臉道:「皇上砍了我兩隻手兩隻腳,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這個腦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連沐王府也知道了,當真消息靈通。」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張紙來,念道:「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屬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高彥超、風際中等等;沐家的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等,三名進宮的刺客是歸辛樹、歸二娘、歸鐘。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賊,除了你自己暫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韋小寶又即跪下,磕了兩個頭,說道:「皇上,這干人雖然說要反清復明,不過他們也沒能反成功、復成功。讓我去跟他們說,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過去未來,甚麼都知道了。皇上說過大清江山萬萬年,那定然不錯。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伙罷。」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賊了?」韋小寶心想:「江湖上好漢,義氣為重。我如把師父他們都捉了來,皇上一定砍他們的頭。這樣一來,韋小寶出賣朋友,變成吳三桂啦。唉,當時甚麼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吳三桂的小兒子嗎?我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師父他們大家逃走,滾他媽的臭鴨蛋罷。」康熙見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樣?你難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給了你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良機,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韋小寶道:「皇上,他們要來害你,我拚命阻擋,奴才對你是講義氣的。皇上要去拿他們,奴才夾在中間,難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講義氣。」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著反賊,那是順逆不分,目無君上,還說講義氣?」頓了一頓,說道:「你救過我性命,救過父皇,救過太后,今日我如殺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說我對你不講義氣,是不是?」到此地步,韋小寶索性硬了頭皮,說道:「是的。從前皇上答應過的,奴才就算做錯了事,皇上也饒我性命。萬歲爺的金口,說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謀遠慮,早就伏下了這一著棋子,哼,其心可誅。」韋小寶不懂「其心可誅」這四字是甚麼意思,料想決不是好話,自從識得康熙以來,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心想:「我這顆腦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氣,向他求情也沒有用,只有跟他講理。」說道:「皇上,我拜過你為師,你答應收我為徒弟的。那陳近南,也是我的師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師滅祖。我如去害那個師父,也是欺師滅祖。再說……再說,皇帝砍奴才的腦袋,當然稀鬆平常。可是師父砍徒弟的腦袋,卻有點兒不大對頭了。」康熙心想:「收他為徒的戲言,當時確是說過的。這小子恃寵而驕,無法無天,居然將我跟天地會的匪首相提並論,實在胡鬧之至……」正想到這裡,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嘩,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聲。

韋小寶跳起身來,說道:「好像有刺客。師父請坐著別動,讓徒兒擋在你身前。」康熙哼了一聲,心想:「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說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師父。你不守本門的門規,本師父將你開革了。」說著不禁有些好笑。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奔到殿門外,停住不動。韋小寶奔到殿門之後,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手腳之快,無與倫比,喝道:「甚麼人?」

外邊有人大聲道:「啟奏皇上: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內班宿衛已團團圍住,不久便可擒獲。」韋小寶心道:「歸家三人終於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調一百名侍衛,到養心殿前後護駕,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衛首領應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險,那白衣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果是難以防備,幸虧這小子奮不顧身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過了一會,吆喝聲漸輕,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來。康熙皺起眉頭,說道:「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來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麼辦?」韋小寶道:「皇上不用煩惱。像歸辛樹這等腳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過四五個罷了。」再過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刀劍嫌詔,加調的內班宿衛到了殿外;又聽得殿頂四周屋瓦發出響聲,上高的宿衛躍上了殿頂,眾衛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都把守在殿簷殿角,不敢走到屋頂,否則站在皇帝頭頂,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康熙知道單是養心殿週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把守,決計無虞,不再理會刺客,說道:「你瞧瞧這是甚麼?」從衣袖內又抽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

韋小寶走近一看,見是一幅圖畫,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桿石獅,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著十幾門大炮,炮口都對準了大屋。再仔細看時,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康熙道:「你認得這屋子嗎?」韋小寶道:「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康熙道:「你認得就好。」指著圖中門額上的四字,問道:「這『忠勇伯府』四字,都認得嗎?」

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自然大事不妙。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南懷仁操炮,大炮一發,轟的一聲,只炸得火焰沖天,泥石濺起十幾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醬了,想到大炮轟擊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戰。康熙緩緩的道:「今兒晚上,你們天地會、雲南沐家、華山派姓歸的,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會。我這十二門大炮,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開窗子,露出炮口,一點藥線,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轟不死,逃了出來,圍在外面的幾隊前鋒營兵馬,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剛才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他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罷?」韋小寶顫聲道:「皇上甚麼都算到了,此刻對奴才明言,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就此將功折罪,都折得乾乾淨淨,半點兒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兩人賭牌九,你先贏了不少銀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以前贏的,一下子都吐了出來,從此沒了輸贏。我們如要再玩,就得從頭來過。」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真正多謝皇上龍恩,奴才今後只專心給皇上當差,別說天地會,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奴才也不幹了。」心中暗暗著急:「師父他們約好了今晚在我屋裡聚會,怎生通知他們別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干反賊,只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反賊拿到!」康熙臉有喜色,喝道:「帶進來!」韋小寶道:「是!」轉身過去拔了門閂,打開殿門。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齊喝:「叩見皇上,下跪!」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歸辛樹、歸二娘、歸鍾三人滿身血污,到處是傷,卻昂然直立。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侍衛的領班喝道:「下跪!下跪!」歸家三人哪去理睬。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血不住下滴。歸二娘怒目瞪視韋小寶,喝道:「小漢奸,你……你這臭賊!」韋小寶眼見三人的慘狀,心中不禁難過,任由她辱罵,也不回答。康熙點點頭,說道:「神拳無敵歸辛樹,卻原來是這麼個糟老頭兒!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侍衛領班道:「回皇上:反賊凶悍之極,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傷了四十來人。」康熙「嘿」的一聲,擺了擺手,心中暗讚:「了不起!「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運起內力,右肩向身旁侍衛一撞。那侍衛「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出去,腦袋撞在牆上,登時斃命。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鍾身上的繩索,一繃一扯,拍的一聲,繩索立斷,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兒快走,我和媽媽隨後便來。」向外一送,歸鍾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便在此時,歸氏夫婦雙雙躍起,向康熙撲將過去。韋小寶見變故斗生,大驚之下,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滾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護住康熙。只聽得拍拍兩聲響,跟著便有幾名侍衛搶過,扶起康熙和韋小寶。看歸氏夫婦時,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眼見是不活了。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身受重傷,最後運起內力,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立即向康熙撲去。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來只盼臨死一擊,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兩人手腳都為繩索牢牢捆縛,再也無力掙斷,還是一齊躍起,向康熙衝擊。但兩人力戰之餘,已然油盡燈干,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噴鮮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來。眾侍衛就算不再砍斫,兩人也早斃命了。康熙驚魂稍定,皺眉道:「拉出去,拉出去。」侍衛齊聲答應,正要抬出二人屍首,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竄進一個人來,身法奇快,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大叫:「媽,爹!」正是歸鐘。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歸鍾竟不知閃避,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只聽他喘氣道:「媽,你……你不陪著我怎麼辦?我不認得路……」咳嗽兩聲,垂首而死。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此刻離開了父母,竟是手足無措,雖然逃出了養心殿,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侍衛總管多隆奔進殿來,跪下道:「回皇上:宮裡刺客已全部……全部……肅清……」見到殿上滿地是血,心下惶恐,磕頭道:「刺客驚了聖駕,奴才……奴才該死!」

康熙適才給韋小寶這麼一抱一滾,雖然甚是狼狽,有損尊嚴,但此人捨命護駕,忠君之心卻確然無疑,對多隆道:「外面還有人要行刺韋小寶,你要好好保護他,不得離開寸步,更加不能讓他出宮。明日早晨,再另聽吩咐。」多隆忙應道:「是,是。奴才盡心保護韋都統。」韋小寶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轟天地會,怕我通風報訊,吩咐多隆看住我。」康熙走到殿門口,又想:「小桂子狡獪得緊,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轉頭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緊緊跟著韋小寶,不能讓他跟人說話,也不能讓他傳遞甚麼東西出宮。總而言之,局勢危險,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多隆應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無微不至。」只道皇上愛惜韋小寶,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韋小寶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心知皇帝這麼說,是顧住自己面子,日後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又贏了一注。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你那隻金飯碗,可得牢牢捧住,別打爛了!」說著出了殿門。康熙這兩句話,自然只有韋小寶明白。適才自己抱住康熙護駕,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殺了師父陳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干,皇帝又會重用。那隻金飯碗上刻著「公忠體國」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韋小寶想到師父和天地會中一干兄弟血肉橫飛的慘狀,自己就算再加官進爵,於心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講義氣,不算烏龜王八蛋算甚麼?」

尋思:「皇上消息這麼靈通,是哪個王八蛋跟他說的?今兒早我第一次見到皇上,他對我好得很,說要派我去打勝仗,盼望我拿到吳三桂,封我為平西王。那時候皇上一定還不知道天地會韋香主的事。他得知訊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給太后這當口。卻是哪個狗賊通風報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鶴的手下。否則我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做白龍使這些事,皇上又怎麼不知道?」多隆見他愁眉苦臉,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韋兄弟,皇上這般寵愛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朝裡不論哪一位親王、貝勒、將軍、大臣,皇上從來不曾派御前侍衛保護過他。大家都說,韋都統不到二十歲,就會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擔心,只要不出宮門一步,反賊就有千軍萬馬,也傷不到你一根寒毛。」韋小寶只有苦笑,說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們做奴才的,自該盡心竭力,報答皇上的恩典。」眼見數十名侍衛站在前後左右,要給天地會兄弟傳個信,那真是千難萬難,心想:「甚麼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寧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腳,大喝一聲:『滾你媽的臭鴨蛋!從此不許你再見我的面。』這般保護,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韋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還是去侍衛班房,大夥兒陪你耍幾手?」他知跟韋小寶擲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韋小寶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須得立即辦妥,請多大哥一起去罷。」多隆臉有難色,道:「太后交下來的差使,當然立刻得辦,不過……不過……皇上嚴旨,要韋兄弟千萬不要出宮……」韋小寶笑道:「這是在宮裡辦的事兒,多大哥不必擔心。」多隆當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宮門,那便百無禁忌。」

韋小寶吩咐侍衛,將慎太妃的鸞轎立刻抬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說道:「有誰打開了轎簾,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腦袋。」刺客襲擊太妃鸞轎之事,多隆和眾侍衛均已知悉,雖不明其中真相,卻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隱事,一直惴惴不安,聽韋小寶說要抬去火燒場焚化,那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多隆隨著韋小寶,押了鸞轎去火燒場,一路之上,轎中兀自滴出血來。至於轎中死人是誰,自然無人敢多問半句。到得火燒場,蘇拉雜役堆起柴枝,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韋小寶撿根木條,拿焦炭畫了只雀兒,雙手拱了木條,對著轎子喃喃祝告:「瘦頭陀、老婊子,你們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陰世去做千年萬年的夫妻罷。殺死你們的歸家三位,這當兒也已死了。你們前腳走,他們後腳跟來。倘若在奈何橋上、望鄉台邊碰到,大夥兒親近親近罷。」多隆等見他嘴唇微動,料想是祝告死者陰魂早得超生,只見他搬起幾塊石子,堆成一個小堆,將木條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眼見轎子和屍體都燒成了焦炭,韋小寶回到自己從前的住處,早有奉承他的太監過來打掃乾淨,送上酒菜點心。韋小寶給了賞錢,和多隆及侍衛用了些,說道:「多大哥,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實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氣,快請去睡,做哥哥的給你保駕。」韋小寶道:「那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敢當。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賞你甚麼?你跟我說了,兄弟記在心裡,見到皇上高興之時,幫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韋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還有不成的嗎?」

韋小寶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裡當差,有些兒膩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調劑調劑。」韋小寶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說得不差,在北京城裡,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實在顯不出威風,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幾兩銀子使使,只須這麼咳嗽一聲,人家立刻就乖乖的雙手捧了上來。」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緊,我要出宮去給師父報訊,那決計辦不到。待會陶姑姑到來,自可請她去傳信,就怕她來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來相會,那邊大炮已經轟了出去,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會,尋思:「眼下只有想個法子,派些侍衛去打草驚蛇。」計較已定,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見日影稍斜,已過未時,走出房去,問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賊,是甚麼來頭?」多隆道:「這可不知道了。」韋小寶道:「一批是天地會,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頭,道:「這兩伙反賊都很厲害,怪不得皇上這麼擔心。」韋小寶道:「我想在宮裡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雖有多大哥保護,但反賊不除,總是後患無窮。」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見,必有妙策,韋兄弟倒也不必擔心」。

韋小寶道:「是。不瞞大哥說,兄弟家裡,有幾個如花如玉的小妞兒,兄弟很是喜愛。看來今晚反賊會到我家裡行刺,他們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將這幾個小妞兒殺了,那……那是可惜得很。」多隆笑著點了點頭,想起那日韋小寶要自己裝模裝樣的跟鄭克?」為難,便是為了一個小美人兒,這個小兄弟風流好色,年紀雖小,家中定已收羅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這個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護。」

韋小寶大喜,拱手稱謝,說道:「兄弟家裡的小妞兒,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一個叫雙兒,一個叫曾柔,還有一個叫……叫劍屏(心想若是說出沐劍屏這個「沐」字來,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錯的,兄弟實在放心不下。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跟她們說,今晚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要她們趕坑阢了出來。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裡,刺客到來,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當重重酬謝。」多隆一拍胸膛,笑道:「這件事容易辦。是韋伯爵府上的事,哪一個不拚命向前?」當即吩咐侍衛領班,命他出去派人。眾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平時沒事,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那更是厚厚的賞賜了,當下盡皆欣然奉命,輪不到的不免唉聲歎氣,抱怨運氣欠佳。韋小寶心下稍慰,暗想:「雙兒她們聽了眾侍衛的言語,說是宮裡派人來保護,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雙兒、曾姑娘、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那可糟糕!不過大隊御前侍衛在我屋裡,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轉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不管三七廿一,到時非開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還罷了,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那是心頭第一等要緊人,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兩難,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便沒人留下給師父和眾兄弟傳訊;只救雙兒,不救師父,重色輕友,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一時繞室?廂澹轡廾畈摺9舜蟀敫鍪背劍識尤矣虜氖濤懶彀嗷乩促鞅ǎ核腔姑蛔囈舾愀胺嬗墓儔滄。擁那胺娌瘟燜檔潰欠鈧急;舾揮彌諼皇濤來筧朔研牧恕V謔濤酪;誥歟胺嬗瞪趺匆膊蝗霉檔闌噬弦磺幸延邪才擰5膠罄戳胺嬗陌9沉煲睬鬃怨醋櫪梗謔濤擂植還壞沒乩礎?

韋小寶一聽,心中只連珠價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當真周到,竟派了前鋒營去保護你的小美人兒,那你還擔心甚麼?哈哈,哈哈!」

韋小寶只得跟著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這一番我師父他們可真是大禍臨頭了。前鋒營定是奉了嚴旨,在我伯爵府四處把守,見到尋常百姓,就放他們進府,以便晚上一起轟死,若是文武官員,便攔住了不許進去。」又想:「我突然發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結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難,可是這許多侍衛,又怎能一個個盡數殺了?可惜我身邊的蒙汗藥,在莊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見日頭越來越低,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全身發燙,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卻想不出半點主意。

過得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黑下來,韋小寶推窗向外看去,只見七八名侍衛在窗外踱來踱去,守衛嚴密之極。他東張西望,那裡有陶紅英的影子?長歎一聲,頹然倒在床上,心想這當兒只怕已有不少朋友進了伯爵府,多耽擱得一刻,眾兄弟便向陰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間,見到屋角落裡的那隻大水缸,那是海天富遺下來的。當日自己全靠了這只水缸,才殺了瑞棟,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騙進房來。發暗器殺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來,混亂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錯,平白無端的傷他性命,實在對他不住。可是義氣有大有小,我師父他們幾十條性命,總比他一條性命要緊些。」想了一會,心意已決,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蠟燭,心想:「帳子著火最快,一殺了多大哥,便燒帳子。」

正在這時,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韋兄弟,酒飯送了來啦,出來喝酒。」韋小寶道:「咱哥倆在房裡吃罷!」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監提了飯盒子進來。

那太監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進房後向韋小寶請了安,打開飯盒子,取出酒飯。韋小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個主意,說道:「你在這裡侍候喝酒。」那小太監十分歡喜,素知韋伯爵從前是御膳房的頭兒,對下人十分寬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喜孜孜的擺設碗筷。

多隆跟著走進房來,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宮裡當差了,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就算是親王貝勒,皇上也不會這麼優待。」韋小寶道:「倒不是皇上優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哪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說實在的,兄弟再在這裡住,可十分不合規矩。」

多隆笑道:「別人不合規矩,你兄弟卻不打緊。」他知宮裡的總督太監要討好韋小寶,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宮裡屋子有的是,海天富這間住屋又不是甚麼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監自然另有住處。韋小寶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該得通知總管太監,把這間屋子繳回。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裡,給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參上一本,可不是味兒。」多隆道:「皇上喜歡你,誰又管得了?」韋小寶道:「請坐。請坐。這間屋子也沒甚麼好,只是兄弟住得慣了,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裡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這八碗菜,都是兄弟愛吃的,膳房裡倒還記得,大哥試試這碗蟹粉獅子頭怎樣?」多隆道:「兄弟愛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話沒說完,突覺左邊後心一涼,伏在桌上便不動了。

原來韋小寶已對準他後心,一匕首刺了進去。這一刀無聲無息,那小太監絲毫不覺,仍在斟酒。韋小寶走到他背後,又是輕輕一匕首將他刺死,立即轉身,在門後上了閂,快手快腳除下衣帽鞋襪,只剩內衣褲和護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監的衣帽,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監身上。兩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後將小太監的屍身抱到椅邊坐下,提起匕首,在小太監的臉上一陣亂剁,將五官剁得稀爛。他手中忙碌,心裡說道:「多大哥,你是韃子,我天地會靠殺韃子吃飯,不殺你不行。今日傷你性命,實在對不住之至。好在你總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腦袋,你也不過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虧。何況我殺了你,你是因公殉職。但如皇上砍你的頭,你勢必要被抄家,老婆兒女都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換得家裡的撫恤贈蔭。打起算盤來算一算,你實在是佔了大大的便宜啦。」但多隆平素對自己著實不錯,迫不得已的殺了他,心中終究十分難受,忍不住流下淚來。拭了拭眼淚,轉身瞧那小監,心道:「你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黃馬褂,可有多神氣。你本來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黃馬褂的半分邊兒,頭上這頂伯爵大人的頂帽,單是那一顆紅寶石,便夠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陞官發財,可交上大運啦。我韋小寶當年冒充小桂子,從此飛黃騰達,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韋小寶,今後是不是能飛黃騰達,那得瞧你的本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監,今日讓一個小太監冒充回去,欠下的債,還得一清一爽,乾乾淨淨。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沒對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見已無破綻,大聲說道:「小娃兒,你這就出去罷,這裡不用你侍候了。這五兩銀子,給你買糖吃。」跟著含含糊糊的說了聲:「多謝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說道:「我跟多總管在這裡喝酒談心,誰也不許來打擾了!」太監在宮裡本來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嬪、皇子和公主,但有職司的大太監要小太監服侍,卻也向來如此。韋小寶雖已不做太監,他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大紅大紫的太監,要一名小太監侍候再打賞銀子,實在平常不過。門外眾侍衛聽了,誰也不加理會,只見房門開處,那小太監提了飯盒出來,低著頭,回身帶上了門。韋小寶提了食盒,低頭走向門口。見眾侍衛正在搬飯斟酒,誰也沒有留意,韋小寶暗暗歡喜,心想:「眾侍衛至少要一個時辰之後,才會發見房裡兩人已經死了,只道韋伯爵和多總管都被刺客刺死,這一下可得嚇他們個屁滾尿流。」跨出大門,忽見數名太監宮女提著燈籠前導,抬了一乘轎子到來。這乘轎子以野雞尾毛為飾,稱為「翟轎」。領先的太監喝道:「公主駕到。」韋小寶大吃一驚:「公主遲不到,早不到,卻在這當兒到來,一進屋去,立即見到我韋小寶給人殺死了。宮中還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難萬難了。」一時手足無措,只見轎子停下,建寧公主從轎裡跨了出來,叫道:「小桂子在裡面罷?」韋小寶硬起頭皮,走上前去,低聲說道:「公主,韋爵爺喝醉了,奴才領公主進去。」燈籠不甚明亮,公主沒認出他來,眼見眾侍衛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心想:「怎麼這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左手一擺,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進屋。韋小寶跟了進去。他一進屋子,反手便帶上了門。公主道:「你也出去。」韋小寶道:「是,韋伯爵在內房。」公主快步過去,推開房門,只見「韋小寶」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顯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還不快出去?」韋小寶低聲笑道:「我如出去,便燒不成籐甲兵了。」公主一驚,回過頭來,燭光下赫然見到韋小寶站在身後,不由得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幹甚麼?」韋小寶低聲道:「別作聲!」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上的「韋小寶」,低聲問道:「搗甚麼鬼?」韋小寶拉著她進房,又關上了房門,低聲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殺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殺了額駙,怎麼連你也要殺?他……他……他如殺了你,我跟他拚命。」

韋小寶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說道:「咱們快逃出宮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腦袋。」公主給他一抱一吻,登時全身酸軟,暱聲道:「皇帝哥哥殺了額駙,我只道便可嫁給你了,怎麼……怎麼又弄出這等事來?他怎會知道的?」韋小寶道:「定是你露了口風,是不是?」公主臉上一紅,道:「我沒有。我只問過幾次,你甚麼時候回來。」韋小寶道:「那還不是嗎?那也不打緊,反正咱倆這夫妻是做定了。這就快逃出宮去罷。」

公主遲疑道:「我明兒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會殺你的。他殺了額駙,跟我說很對我不住,答應另外給我找一個好額駙。他向來很喜歡你的……」說到這裡,只覺房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嗅了兩下,問道:「甚麼……」突然間胸口一陣煩惡,哇的一聲,扶著椅背大吐起來,喉頭不住作嘔,卻只吐出了些清水。韋小寶輕輕拍她背脊,輕輕安慰:「怎麼?吃壞了東西?好一些沒有?」公主又嘔了兩下,忽地反過手掌,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吃壞了東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雙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來橫蠻,此時突然發作,韋小寶也不以為奇,但眼前事勢緊迫,多耽擱得一刻,跟大炮齊轟的時候便近了一刻,實不能跟她無謂糾纏,說道:「好,好,都是我不好。」公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見皇帝哥哥,咱倆馬上要拜堂做夫妻。」韋小寶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見皇上,你的老公就變成沒腦袋的額駙了。咱們快快逃出宮去要緊。」公主重重一拉,韋小寶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公主罵道:「你沒腦袋,打甚麼緊?你這小鬼,你本來就是沒腦子的。我肚子裡的小小桂子卻怎麼辦?」說到這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甚……甚麼……小小桂子?」公主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裡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們若不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太監,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韋小寶臉色慘白,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緊急當口,偏生又遇上了這樁尷尬事,忙道:「咱們如不趕快出宮,小小桂子就沒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後,咱們立刻拜堂成親,你生下小小桂子來,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總不好意思殺了妹夫罷?」公主道:「有甚麼不好意思?吳應熊是他妹夫,他還不是一刀殺了?」韋小寶道:「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假妹夫,我韋小寶才是貨真價實。假妹夫殺得,真妹夫殺不得。好公主,咱們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後,摟住了你的脖子叫媽媽,可不是挺美嗎?」說著便伸手摟住了她脖子。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個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媽媽呢。」話是這麼說,扭住韋小寶耳朵的手卻也放開了,暱聲道:「這麼久沒見你了,你想我不想?」說著便撲在他懷裡。韋小寶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時時刻刻都想。」心中暗罵:「這當兒糾纏不清,真是他媽的死婊子。」眼見她情意纏綿,紅暈上臉,這時實在不能跟她親熱,可是不敢得罪了她,低聲道:「咱們一逃出宮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塊,再也不分開了。這就走罷。」公主身子扭了幾扭,說道:「不成!咱們今晚就要做夫妻。」韋小寶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總得逃出宮去再說。」公主道:「逃甚麼!皇帝哥哥最喜歡我的,他是你師父,也是最喜歡你的。咱們明兒求求他,他就甚麼氣也沒了。皇帝哥哥最恨吳三桂,你請旨帶兵去打吳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馬大元帥,你就做副元帥,把吳三桂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還封你做王爺呢。」說著緊緊摟住了他。韋小寶正在狼狽萬狀之際,突然間窗格上有人輕輕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兩下。韋小寶大喜,低聲道:「是陶姑姑嗎?」輕輕推開公主,搶過去開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進來,正是陶紅英。兩個女人一對面,都是吃了一驚。陶紅英低聲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麼人,來幹甚麼?」一轉念間,登時醋意勃發,心想深更半夜的,這宮女從窗子跳進小桂子的屋裡,那還有甚麼好事幹了,定是他的相好無疑,雖見陶紅英年紀已老,但想小桂子連這樣又老又醜的宮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熱如火,給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發若狂,大聲叫道:「來……」

韋小寶早已防到,哪容她將「來人哪」三字喊出口來,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公主用力掙扎,反手拍的一聲,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驚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頭頸,出力收緊,罵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時呼吸艱難,手足亂舞。韋小寶左手反過來,在她頭上捶了兩拳。

陶紅英見他膽敢毆打公主,大吃一驚,隨即知道這件事反正鬧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間和胸口連點三下,封了她上身數處穴道。韋小寶這才放開了手,低聲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殺我,這就得趕快逃出去。」陶紅英道:「外邊侍衛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壇後面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得鑽空子過來。你瞧。」輕輕推進窗格一線。

韋小寶湊眼望出去,果見七八名侍衛提了燈籠來回巡邏,一轉念間,想起瘦頭陀和毛東珠的法子,心想:「他兩個運氣不好,撞到了歸辛樹夫婦。老子就學學他們的樣。總不成歸家這三人借屍還魂,又來打公主的轎子。」對公主道:「公主,你別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媽媽的姊姊。你不用亂發脾氣。」公主給陶紅英點了穴道後,氣得幾欲暈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心意登和,也沒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媽媽的姊姊」不能是同一個人,總之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沒事了,當下臉上露出笑容,說道:「那麼快放開我。」韋小寶要討她歡喜,說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興,居然便叫了聲:「姑姑!」

陶紅英莫名其妙,眼見兩人剛才還在打大架,怎麼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來?

韋小寶道:「你去吩咐把轎子抬進屋來,然後叫人出去,關上了門,我和你一起坐在轎裡。咱們混出宮去,立即拜堂成親。拜堂的時候一定得有個長輩在旁瞧著,這才算數。我們的姑姑就是長輩了,你說好不好?」公主大喜,臉上一紅,低聲道:「很好!」韋小寶推她背心,催道:「快去,快去!」公主給他催得緊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開,便走到門口吩咐:「把轎子抬進屋來!」

一眾太監宮女都感奇怪,但這位公主行事向來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來甚麼事,總是合乎常情的極少,異想天開的甚多,當即齊聲答應,抬轎過來。慎太婦鸞轎可抬進慈寧宮,悄悄將瘦頭陀和毛東珠抬出去。韋小寶這住屋數尺闊的門口,公主的翟轎怎抬得進門?只進了兩條轎桿,轎身塞在門口,便進不來了。公主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通統給我滾出去。」在轎前抬轎的兩名太監均想:「門口就這麼寬,又怎怪得我們?」當下從轎畔鑽了出去。韋小寶在公主身邊低聲道:「你吩咐眾侍衛不要進來。」公主大聲道:「小桂子,你給我好好在屋裡耽著,不許出來。」韋小寶大聲道:「是,時候不早了,請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罷。」公主罵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著嗎?」韋小寶大聲道:「宮裡鬧刺客,公主殿下還是小心些為是。」公主道:「皇上養了這一大批侍衛,淨會吃飯不管事。大家給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許進去。」眾侍衛齊聲答應。

韋小寶鑽進轎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紅英解開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進轎去,坐在他身前懷裡。韋小寶左手摟住了她,低聲對陶紅英道:「姑姑,請你陪我們出宮罷。」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轎旁護送,倘若給人拆穿西洋鏡,也好幫著打架殺人。陶紅英當即答允,她穿的是宮女服色,站在公主轎邊,誰也不會起疑。公主喝道:「抬了轎子走。」兩名在前抬轎的太監又從轎側鑽入門裡,和在轎後抬轎的太監一齊提起轎槓,將轎子倒退數步,轉過身來,抬起來走了,心中都大為奇怪:「怎麼轎子忽然重了?」公主聽著韋小寶的指點,吩咐從神武門出宮。翟轎來到神武門,宮門侍衛見公主翟轎要深夜出宮,上前盤問。公主從轎中一躍而出,喝道:「我要出宮,快開門。」這晚神武門當值的侍衛領班是趙齊賢,當即躬身行禮,陪笑道:「啟稟殿下,宮裡今晚鬧刺客,不大平靜,請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宮罷。」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麼刺客?」趙齊賢本來不敢違拗,但知額駙吳應熊已誅,公主夤夜出宮,說不定跟吳三桂的造反有甚麼牽連,明白查究起來,脫不了重大干係,接連請了幾個安,只是不肯下令開門,實在給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請示多總管,請公主稍待,奴才請示之後,立即飛奔回來開啟宮門。」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公主只是發脾氣,趙齊賢卻說甚麼也不肯開門,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趙齊賢,你知我是誰?」趙齊賢跟隨他辦事已久,自然認得他聲音,又驚又喜,問道:「是韋副總管?」韋小寶笑道:「正是。」從轎中探頭出來,招了招手。趙齊賢忙走近身去。韋小寶低聲道:「我奉皇上密旨,去辦一件機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會壞事,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轎子裡,請公主遮掩了出去。」趙齊賢素知他深得皇上寵幸,行事神出鬼沒,更無懷疑,忙道:「是,是。卑職這就開門。」韋小寶靈機一動,低聲道:「你想不想陞官發財?」趙齊賢跟著他辦事,數年間官已升了兩級,財已發了二萬多兩銀子,一聽「陞官發財」四字,知道韋副總管既問到這句話,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忙屈膝請安,說道:「多謝副總管栽培。副總管有甚麼差遣,卑職粉身碎骨,在所不辭。」韋小寶心想:「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大炮轟來,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說過在所不辭,須怪不得我。」低聲道:「有一批反賊跟吳三桂勾結。皇上定下妙計,這當兒已騙得他們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帶領前鋒營人馬,前去擒拿。前鋒營素來跟我的驍騎營不對,你可知皇上為甚麼派我去帶領前鋒營?」趙齊賢道:「卑職笨得很,這個可不知道了。」韋小寶壓低了嗓子,說道:「前鋒營的阿統領跟吳三桂勾結,皇上要乘機一網打盡。公主是吳三桂的媳婦,他們一見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趙齊賢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阿統領竟敢大逆不道。這件事多半也是給韋副總管查出來的,立了大功。」韋小寶道:「這件功勞,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裡的。咱們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財同發,你帶四十名侍衛,跟我一起去立功罷。」

趙齊賢大喜,連聲謝謝,忙請公主升轎,點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馬屁的侍衛,說道奉了密旨辦事,大開神武門,護送公主翟轎出宮,吩咐餘下的六十名衛士嚴加守衛。韋小寶道:「這宮門今晚無論如何是不可開了,除非有多總管和我的命令,否則甚麼人都不能放出宮去。」趙齊賢轉傳韋小寶的號令,餘下六十名宮門侍衛齊聲答應。韋小寶暗暗好笑:「老子這一去,那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不知多總管的鬼魂,會不會來傳令開啟宮門?」銅帽兒胡同離皇宮並不甚遠,一行人不多時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韋小寶一顆心跳個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連天,幸好始終靜悄悄地並無動靜。

將到胡同口,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已得報公主翟轎到來,上前迎接。公主在轎中一面給韋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詳細囑咐,如何行事,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當即從轎簾後探頭出來,說道:「阿統領,皇上密旨,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你一切都預備好了?」

阿濟赤躬身道:「是,都預備好了。」公主低聲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當。」阿濟赤道:「是,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沒騙我。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裡親自瞄準,那還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你跟著我進去罷。」阿濟赤道:「回殿下:時候緊迫,這時候不能進去了。」公主怒道:「甚麼不能進去?這是聖旨,你也敢違抗嗎?」阿濟赤道:「奴才不敢。不過……不過,實在很危險。殿下萬金之體……」

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陶紅英搶上一步,出指如風,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要穴各點一指。阿濟赤一聲輕呼,上身已動彈不得,隨覺背心一涼,跟著一陣劇痛,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一下只嚇得魂飛天外,全然不明所以。公主道:「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還將你滿門抄斬。」阿濟赤顫聲道:「是,是。」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些御前侍衛跟著我辦事,一向聽話,何必要他們送命?不如讓前鋒營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邊低聲道:「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跟了咱們進去。」公主喝道:「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跟咱們進去辦事。」阿濟赤顫聲應道:「是……是……」當即傳下號令,點了五十名軍士,跟在公主轎後,直進伯爵府中。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御前侍衛,守在門外。轎子抬到第進二廳前,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隊等候。陶紅英押著阿濟赤,四人走進花廳。一推開廳門,只見陳近南、沐劍聲、徐天川諸人都在廳上。眾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一個宮女、還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詫異。韋小寶招招手,眾人都聚了攏來。他低聲道:「皇帝知道了咱們在這裡聚會,胡同外已圍滿了官兵,還有十幾門大炮,對準了這裡。」群豪大吃一驚,盡皆變色。柳大洪道:「大夥兒衝殺出去。」韋小寶搖頭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厲害。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兵。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這才混出去。」群豪齊稱妙計。

韋小寶回過身來,向公主說了,公主點點頭,對阿濟赤道:「傳二十名軍士進來。」阿濟赤早見情勢不妙,只是鋼刀格在頸中,那敢違抗,只得傳出號令。

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門口,等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立即拳打腳踢、肘撞指戳,將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進十五名,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五十軍士盡數打倒後,剝下衣衫,群豪換在自己身上。連公主也都換上了。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著眾人更換衣衫,卻不見雙兒,忙問曾柔。曾柔道:「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麼久不回來,歸二俠他們進宮去行刺,又沒半點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沐劍屏道:「他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韋小寶皺起了眉頭,好生記掛,雖想風際中武藝高強,當能護得雙兒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佈置,倘若眾人逃走之後,他二人卻又回來,剛好大炮轟到,豈不糟糕?微一凝思,對錢老本道:「錢大哥,風大哥和雙兒出去打探消息,還沒回來,須得在這裡多做記號,好讓他們見到之後,立即離去。」錢老本答應了,時勢緊迫,便拔出短刀,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截了兩刀,割下衣衫,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血,在各處門上寫下「快逃」兩個大血字。一連寫了八道門戶,各人換衣也已完畢。韋小寶帶領眾人,到馬廄中牽了坐騎。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抬了公主的翟轎,押著阿濟赤從伯爵府出來,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腳被縛,都留在伯爵府中。韋小寶仍是坐在公主轎中,出府之後,歎了口氣,心想:「府裡服侍我的那些門房、馬?浮⒊印3妝⒛信鴕郟啥疾幻飧笈諍淥懶耍緗興且黃鴣隼矗歉餉嫻墓儔瞥銎普啦豢傘!庇窒耄骸澳僑趙諼逄ㄉ醬蠹壹侔繢錚攘死匣室男悅裉煊玫幕故欽散跫撇摺U庖惶蹺詮暉芽侵疲染壤匣室倬刃」鹱櫻勾蟠蟮撓杏謾!比漢烙底毆骱桶⒓貿呵吹膠猓儔慈猜擼潯干現笈諗旁諍未Γ皇比辭撇壞健N」ι砝胂盞兀躋豢誄奐Ω負橢諼慌笥訊濟飭伺諢鷸鄭醺邢參浚哉雲胂偷潰骸罷獍9沉旆干獻髀遙竽娌壞潰閎閹涸誒衛錚腔噬掀鬃砸嶸螅裨虻任一乩叢俜⒙濱昧恕!閉雲胂痛鷯α恕N」τ值潰骸罷餿聳喬輾福噬蝦匏牘牽惶剿志鴕蠓22D愀諦值芩擔蠹倚⌒男鶉沒噬鹹秸夥叢艫拿幀!閉雲胂徒恿撕帕睿燜氖笆濤潰鶴虐⒓貿嘍0⒓貿勒萆硤燉危撕蠛問鋇猛眩」σ膊環研娜砘崍恕H漢濫蛔魃煌泊π腥W叱隼鐨恚」ι嶠緯寺懟3陸銜仕骸骯槎浪僑牘寫蹋罄叢躚耍俊蔽」Φ潰骸八僑觥?

突然間只聽得砰、砰、砰響聲大作,跟著伯爵府上空黑煙瀰漫,遠遠望去,但見梁木磚瓦在空中亂飛。群豪只覺腳底下土地震動,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向上升起,高達十餘丈。群豪和銅帽兒胡同相距已遠,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面而來。眾人相顧駭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倘若遲走了片刻,哪裡還有命在?柳大洪罵道:「他奶奶的,這麼驚逃詔地的……」只聽得又是砰砰炮響,將他下面的話聲都淹沒了。遠望伯爵府,但見火光一暗,跟著火焰上衝雲霄,燒得半邊逃詡紅了。韋小寶心想:「這炮聲小皇帝一定也聽見了,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西洋鏡立刻拆穿。」走出轎裡,對陳近南道:「師父,咱們得趕緊出城。等到訊息一傳開,城門口盤查嚴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陳近南道:「不錯,這就走罷。」公主當即躍出轎來。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你先回宮去,等得事情平靜之後,我再來接你。」公主又驚又怒,喝道:「你說甚麼?」韋小寶又說了一遍。公主叫道:「你過橋抽板,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麼?」韋小寶道:「不,不是……」一言未畢,啪的一聲,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群豪盡皆愕然。適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為飛灰,絕無逃生之機,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見到公主出手便打,當下便有人搶過來將她推開,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說過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聽你的話,把你從皇宮裡帶出來,又叫那前鋒營統領去救你朋友,你……你這臭賊,你想抵賴,咱們可不能算完。我肚子裡……」韋小寶怕她口沒遮攔,當眾說出醜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說。」公主破涕為笑,翻身上了馬鞍。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韋小寶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賊,快快開城。」驍騎營、護軍營、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御林軍親兵。在北京城裡橫衝直撞,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那敢違拗?何況剛才聽見炮聲隆隆,城裡確是出了大事,當即打開城門。眾人出得城來,向東疾馳。韋小寶和陳近南並騎而馳,將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隱秘等情簡略說了。陳近南讚道:「小寶,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很不老實,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居然能以義氣為重,不貪圖富貴、出賣朋友,實是難得。」韋小寶笑道:「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大義滅師的事,卻萬萬做不得的。」陳近南道:「甚麼叫做『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誰也不能出賣。『大義滅師』這四個字,也用得不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弟子沒學問,說錯了話,師父別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甚是快樂,經過今日這一番,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陳近南道:「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出來,過不了半天,韃子就知道了。須得趕快更換裝束才是。」韋小寶道:「正是,一到前面鎮上,這就買衣服改裝罷。」

眾人向東馳出二十餘里,來到一座市鎮,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陳近南於行軍打仗、政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於這類日常小事,一時卻感束手無策,見無處買衣更換,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鎮再說,只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才好。」一行人穿過市鎮,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家,高牆朱門,屋宇宏偉。韋小寶心念一動,說道:「師父,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換換罷。」陳近南遲疑道:「只怕他們不肯。」韋小寶笑道:「咱們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戶、著大戶,卻又去吃誰的、著誰的?」跳下馬來,提起門上銅環,當當亂敲。

男僕出來開門,眾人一擁而入,見人便剝衣服。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見這群前鋒營官兵如狼似虎,連叫:「眾位總爺休得動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請各位用了,再奉上盤纏使用……」一言未畢,已給人一把揪住,身上長袍、襪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他嚇得大叫:「兄弟年紀老了,這調調兒可不行……」群豪嘻嘻哈哈,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衣衫。那官兒和內眷個個魂不附體,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只剝男人衣衫,卻不戲侮女眷,剝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幹別的勾當,一哄而出,騎馬去了。那大戶全家男人赤身露體,相顧差愕。群豪來到僻靜處,分別改裝。公主、沐劍屏、曾柔三人也換上了男裝。各人上馬又行。韋小寶只是記掛著雙兒,說道:「風大哥和我的一個小丫頭,不知在京裡怎樣了,我想請哪一位外省來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聽打聽。」兩名來自廣西的天地會兄弟接令而去。群豪見並無官兵追來,略覺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劍屏「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格格笑了起來。原來曾柔所騎的那匹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險些濺在沐劍屏腳上。行不多時,又有幾匹馬拉了稀屎,跟著玄貞道人所騎的那馬一聲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來。錢老本道:「道長,咱哥兒倆合騎一匹罷!」玄貞道:「好!」縱身上馬,坐在他身後。韋小寶突然省覺,不由得大驚,叫道:「師父,報應,報應!這下可糟了。」陳近南問道:「甚麼?」韋小寶道:「吳……吳應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搶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吳應熊一行人所騎的馬匹都給餵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著紛紛倒斃,這才無法遠逃,給他擒回。倘若吳應熊那次逃去了雲南,皇帝當然殺他不得,追究起來,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馬匹下毒之故。現下輪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馬也這般瀉肚倒斃,卻不是吳應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麼?何況自己帶了他的妻子同逃,吳應熊做鬼之後,頭上還戴一頂碧綠翡翠頂子的一品大綠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發顫,只聽得幾聲嘶鳴,又有兩匹馬倒將下來。陳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對,忙問端詳。韋小寶說了當日捉拿吳應熊的情形,顫聲道:「吳應熊陰魂不散,今日報仇來啦。這……這……」公主怒道:「吳應熊這小子,活著的時候是窩囊廢,死了之後也是個膿包鬼,你怕他幹麼?」陳近南皺眉道:「青天白日的,哪有甚麼鬼了?那日你毒了吳應熊的馬匹,韃子皇帝知不知道?」韋小寶道:「知道的,他還讚我是福將呢。」陳近南點頭道:「是了。韃子皇帝即以福將之道,還治福將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給你的馬匹餵了巴豆。」韋小寶立時省悟,連說:「對,對。那日拿到吳應熊,小皇帝十分開心,賞了個小官兒給我的馬瀰做,派他去兵部車駕司辦事。這一次定是叫他來毒我的馬兒。」

陳近南道:「是啊,他熟門熟路,每匹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發百中。」韋小寶怒道:「下次抓到了這馬瀰兒,這裡許多爛屎,都塞進他嘴裡去……」一言未畢,突覺胯下的坐騎向前一衝,跪了下去,韋小寶一躍而下,見那匹馬掙扎著要待站起,幾下掙扎,卻連後腿也跪了下來。陳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須得到前面市集去買過。」柳大洪道:「一下子頭幾十匹馬可不容易。」陳近南道:「正是。大夥兒還是暫且分散罷。」

正說話間,忽然得來路上隱隱有馬蹄之聲。玄貞喜道:「是官兵追來了。咱們殺他個媽巴羔子的,正好搶馬。」陳近南叫道:「天地會的兄弟們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們伏在右首。等官兵到來,攻他個出其不意。啊喲,不對……」但聽得蹄聲漸近,地面隱隱震動,追來的官兵少說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問他這「啊喲,不對」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臉上變色。群豪只數十人,武功雖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隊騎兵交鋒,敵軍重重疊疊圍上來,武功高的或能脫身,其餘大半勢必送命。

陳近南當機立斷,叫道:「官兵人數不少。咱們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鄉村山林。」只說得這幾句話,蹄聲又近了些。放眼望去,來路上塵頭高揚,有如大片烏雲般湧來。韋小寶大叫:「糟糕,糟糕!」發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裡?」緊緊跟來。韋小寶叫道:「你還是回宮去罷,跟著我沒好處。」公主罵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嗎?可沒這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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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回回目中,「紅雲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隨碧草」指有遠行之念。

《鹿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