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裡發悶。到得午後,宮裡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范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麼一回 事?」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怎麼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范就沒了影子。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范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克寸)日回報。我答應過台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范?」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上你去銀杏胡同,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胡同?」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皇帝連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氣,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隻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幹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歎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麼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麼『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麼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糊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麼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濕了,出得宮門,才吁出一口長氣,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氣,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準。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兒在銀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范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兒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麼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隻船麼?』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什麼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從懷裡摸出骰子,向桌上擲過了出去,嘴裡喝道:「要是不幹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要我給皇上干七件大事,這才不幹。」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幹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薦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幹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麼老子去幹什麼?」想來想去,還是上回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後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幹,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麼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瞇瞇的興致極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要問:「什麼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傢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兒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麼事都幹,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幹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范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麼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范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麼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裡,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裡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麼?」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說得十分好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范的屍首不知藏在那裡,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只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裡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麼香蘭的,跟著一名馬伕逃走了,捲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裡的妾侍婢僕,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范不知躲在那裡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裡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范這傢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麼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隻手遮天,瞞過了聖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與其事,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范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裡等一會兒。」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幹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聖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裡有什麼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極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范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氣。」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裊裊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莊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裡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麼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麼又不逃啊?」知府聽了,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麼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幾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萬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醜的則罵上一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屋來,往韋小寶身後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裡,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子底下摸準出一柄刀子來,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人:查到凶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漬?」知府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氣,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有個洞,那是什麼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道:「回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裡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幹什麼?」那隊長道:「回大人:倘若那兒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呼,抬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屍首出來。
那具屍首並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范麼?你怎麼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麼人住的屋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間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台大人:凶刀是馬廄裡用的鍘刀,拐帶蘭香捲逃的是本府的馬伕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屍,確是馮錫范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范為人刀傷、身首異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裡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的稱謝之餘,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戧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見屍身斷處切得整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屍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案,上頭的犒賞豐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盡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裡出醜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兒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屍栽證,那是容易之極。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屍首,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稱讚你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係。」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麼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裡,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歎了口氣,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議。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聽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氣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是還有些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雙兒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萬萬不可。」康熙問道:「有什麼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兒,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伕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伕逃走,便跟……」說到這裡,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終究對自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可以,卻不能出言侮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抬起頭來,歎了一口長氣。韋小寶道:「皇上有什麼事情,差奴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說道台灣颱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壞,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麼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後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撫恤台灣的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點小財,也管不了什麼用。我即刻下旨,宮裡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劃籌劃,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該萬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麼?」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污,在台灣貪了一百萬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土爽)討還的,又有一百萬兩……」康熙吃了一驚,說道:「有這麼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錢,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他嘴裡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萬兩,咱們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萬兩。台灣災民約有一萬幾千戶,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豐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衝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聽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萬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為是高興,微微笑道:「也保佑你陞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萬歲爺金口。奴才陞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台灣人的,士還給了台灣的老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麼發達,原來完璧什麼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康熙故意歪解,拿來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有什麼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後悔了。他到台灣,散了二百萬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容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舅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才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裡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萬萬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團,都差不多。」反正他什麼『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一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麼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卻儘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裡理會得?再說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於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手,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這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讚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裡說的是什麼?有什麼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兒慚愧,到得後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壞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價實、劃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的很,滾你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麼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併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併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職事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聖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種種熱鬧。他臨行時才想起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土爽)討了一萬多兩個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寧。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著閒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兒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後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姬』,那些戲文裡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裡。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麼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有限得緊,皇上什麼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麼都是萬萬不及。」
阿珂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咱君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艷福大聖。」韋小寶道:「對,我是水簾洞裡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孫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環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卻是初會,他身後跟著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是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後,分賓主坐上,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後。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泊於偏僻無人之處,然後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上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後保駕,就穩妥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幾首好詩,其餘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里,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後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戧師求榮。黃兄、查兄、和兄弟幾人,卻知決計不確。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雲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聖旨中都要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種種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傑,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聖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聽不懂他說什麼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幹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後做了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麼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麼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了,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的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後是什麼事都不幹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居然說什麼「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黎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麼花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驚,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闢,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逃諏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讚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讚「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塗,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幹。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幹。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麼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裡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裡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驚,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佔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氣總是嚥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極。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氣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勝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與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裡已然不服,那裡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麼?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眾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於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傢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這傢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聽說書、聽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傢伙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麼都是一塌糊塗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麼開心。台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雲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萬萬不幹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巡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聽來加倍清晰。
黃黎洲道:「深夜之中,怎麼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說話之間,只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蘇荃和雙兒躍上船頭。蘇荃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懷好意,大夥兒都坐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們看看也不要緊的。」
顧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後梢。公主、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兒女,入了前艙。
只聽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麼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裡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驚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麼?」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堂主是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氣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屍萬段,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一聽,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皂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聽得船篷上辟辟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兒。有那一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幾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裡,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一、二、三!」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上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聽得撲通、撲通之聲不絕,十餘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夫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兒拉著韋小寶搶先跳到岸上去,餘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住。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武拱手還禮。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這小子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急忙搶上前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官船艙內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兒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只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兒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聲「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了數丈。舒化龍聽顧炎武說了幾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樣子這一批人的首領,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餘下四十餘人仍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裡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咒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聽顧炎武解釋後,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一起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夥兒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著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一衝,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驚,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被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餘地,險些摔了個跟頭,看來其餘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餘丈,倏地躍下馬來,衝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醜,獻醜。」
舒化龍道:「顧先生適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幹一件驚逃詔地的大事,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氣。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只要韋香主有什麼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時鮮血長流,眾人齊聲驚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驚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幹什麼?」
舒化龍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隻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這番驚逃詔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夥兒都要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韋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給我就是。」左手一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乾乾淨淨,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歎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傑,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兒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這種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幾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壞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懷中本已睡熟,給他這麼大聲呼叫,一驚而醒,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幾顆腦筋,幾雙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麼?不幹了,老子說什麼也不幹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裡做官,整日價提心吊膽,沒什麼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麼好當的。你決心不幹,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幹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兒六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寧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麼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囉哩囉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異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兒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後散佈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幾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後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屍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幾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幾個胖兒子。小寶,我提劍殺你,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麼?」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幾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趕入林中。
只聽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屏明知是假,但聽韋小寶叫得淒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兒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兒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兇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價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兒掛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兒這一下嚇得魂不附體,心想怎麼真的將他殺死了,撲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後,一家人同去雲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屍首,此後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後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麼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鬱鬱不樂?後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御前侍衛,曾為韋小寶的部屬,後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雲。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兒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勝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麼知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裡有我之前,接過什麼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緻得很,每天有好幾個客人,我怎麼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裡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麼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唸經,一面唸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鹿鼎記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