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的石板街,簡樸的房屋,淳善的人面……這是個平凡的小鎮。
六月的陽光,照著這小鎮唯一的長街,照著這條街上唯一酒鋪的青布招牌,照著這殘舊酒招上斗大的"太白居"三個字。
酒捨裡哪有什麼生意,那歪戴著帽子的酒保,正伏在桌上打盹兒,不錯,那邊桌上是坐著位客人。但這樣的客人,他卻懶得招呼,兩三天來,這客人天天來喝酒,但除了最便宜的酒外,他連一文錢菜都沒叫。這客人的確太窮,窮得連腳上的草鞋底都磨穿了,此刻他將腳蹺在桌上,使露出鞋底兩個大洞。但他卻毫不在乎,他靠著牆,蹺著腳,瞇著眼睛,那八尺長軀,坐在這小酒店的角落中,就像是條懶睡的猛虎。
陽光,自外面斜斜地照進來,照著他兩條發墨般的濃眉,照著他稜稜的顴骨,也照著他滿臉青慘慘的鬍渣子直發光。
他皺了皺眉頭,用一隻瘦骨嶙峋的大手擋住眼睛,另一隻抓者柄已銹得快爛的鐵劍,竟呼呼大睡起來。
這時才過正午不久,安靜的小鎮上,突有幾匹健馬急馳而過,鮮衣怒馬,馬行如龍,街道旁人人側目。
幾匹馬到了酒鋪前。竟一齊停下,幾條錦衣大漢,一窩蜂擠進了那個小的酒鋪,幾乎將店都拆散了。
當先一條大漢腰懸寶劍,趾高氣揚,就連那一臉大麻子,都似乎在一粒粒發著光,一走進酒鋪,便縱聲大笑著:"太白居,這破屋子、爛攤子也可叫做太白居麼?"他身後一人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身上雖也掛著劍,看來卻像是個布店掌櫃的,接著笑道:"雷老大,你可錯了,李太白的幾首詩雖寫得蠻不錯,但卻也是個沒錢沒勢的窮小子,住在這種地方正合適…"那雷老大仰首笑道:"可惜那李太白早死了好多年,不然咱們可請他喝兩杯……喂,賣酒的,好酒好菜,快拿上來!"幾杯酒下肚,幾個人笑聲更響了,角落那條大漢,皺著眉頭,伸了個懶腰,終於坐直了,喃喃道:"臭不可聞,俗不可耐……"突然一拍桌子,道:"快拿酒來,解解俗氣。"這一聲大喝,竟像是半空中打了個響雷,將那幾條錦衣大雙駭得幾乎從桌上跳了起來。
那雷老大瞧了瞧,臉色已變了,身子已站起,但卻被那個瘦小枯乾、滿面精悍的漢子拉住,低聲道:"總鏢頭就要來了,咱們何必多事?"雷老大"哼"了聲,終又坐下,喝了杯酒,又道:"孫老三,老總說的可是這地方了你聽錯沒有?"那瘦臉笑道:"錯不了的,錢二哥也聽見了……"圓臉漢子截口笑道:"不錯!就是這兒,老總這次來,聽說要來見一位大英雄,所以要咱們先將禮物帶來,在這裡等著!"雷老大道:"你知道老總要見的是誰麼?"
錢二微微一笑,低低說了個名字。
雷老大立刻失聲道:"是他?原來是他?他也會來這裡?!"錢二道:"他若不來,老總怎會來"幾個人立刻老實了,笑聲也小了,但酒喝得更多,嘴裡也不停地在吱吱喳喳,低聲談論著。"聽說那主兒掌中一口劍,是神仙給的,不但削鐵如泥,而且劍光在半夜裡比燈還大。""嗯!不錯,若沒有這祥的寶劍,怎會在半盞茶工夫裡,就把陰山那群惡鬼的腦袋都砍了下來?"說到這裡,幾個人情個自禁,都將膝裡掛著的劍解了下來,有的還抽出來,用衣角不停地擦。
雷老大笑道:"我這口劍也算不錯了,但比起人家那柄,想來還是差著點兒,否則我也能像他那樣出名了!"錢二搖頭道:"不然不然,你縱有那樣的劍也不成,不說別的,就說人家那身輕功……嘿!北京城可算高吧,人家跺跺腳就過去了。"雷老大吐了吐舌頭,道:"真的麼?"
錢二道:"可不是真的,聽說他天黑時還在北京城喝酒,天沒亮就到了陰山,,陰山群鬼只瞧見劍光一閃,腦袋就都掉下來了……嘿!聽說那劍光,簡直就像是天上的閃電一樣,連陰山外幾百里的人都能瞧見。"角落中那窮漢,也在用衣角擦著那柄銹劍,擦兩下,喝口酒,此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道:"世上哪有那樣的人!那樣的劍!"雷老大臉色立刻變了,拍著桌子,怒吼道:"是誰在這裡胡說八道?快給我滾過來!"那窮漢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還是在擦著那口銹劍,還是在喝著酒,方纔那句話,似乎根本不是他說的。
雷老大再也忍不住跳了起來,向他衝過去,但卻被錢二拉住,先向雷老大使了個臉色,然後自己搖搖擺擺走過去,笑道:"看來朋友你也是練劍的,所以聽人說這話,就難免有些不服氣,但朋友可知道咱們說的是誰麼?"那窮雙懶洋洋抬起頭來齜牙一笑,道,"誰?"錢二道:"燕大俠,燕南天,燕神劍……哈哈,朋友你若真的是練劍的,聽到這名字,就總該服氣了吧!"那窮漢卻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燕南天?……燕南天是誰?"錢二撫著肚子,哈哈大笑道:"你連燕大俠的名字都未聽過,還算是練劍的麼?"那窮漢笑道:"如此說來,你想必是認得他的了,他長得是何模樣,他那柄劍……"雷老大終於還是衝了過來,"啪"的一拍桌子,吼道:"咱們縱不認得他,但卻也知道他是長得遠比你這□帥得多了,他那柄劍更不知要比你這口強勝千百倍。"那窮漢大笑道:"瞧你也是個保鏢的達官,怎地眼力如此不濟,咱家長得雖不英俊,但這口劍麼,卻是……"雷老大仰天打了個哈哈,截口道,"你這口破劍難道還是什麼神物利器不成?""咱家這口劍,正是削鐵如泥的利器…"這句話還未說完,別人已哄堂大笑起來。
又聽雷老大道:"你這口劍若能削鐵如泥,咱家不但要好好請你喝一頓,而且……"那窮漢霍然長身而起,道:"好,抽出你的到來試試!"他坐在那裡倒也罷了,此番一站將起來,雷老大竟不由自主被駭得倒退兩步,錢二雖是胖子,但和他那雄偉的軀幹一比,突然覺得自己已變成小瘦子。
只見他雖然生無餘肉,也骨骼長大,雙肩寬闊,一雙大手垂下來,竟幾乎已將垂到膝蓋之下。
這時酒鋪裡悄然走進個面色慘白、青衣小帽的少年,瞧見這情況,倚在櫃檯前,忍不住嘻嘻地笑。
雷老大終於抽出了他那柄精鋼長劍,終於又挺起了胸膛,大吼道:"好!就讓你試試。"那窮漢道:"你只管用力砍過來就是…"雷老大齜牙笑道:"小心些,傷了你可莫怪我。"手腕一抖,精鋼劍當頭劈了下來。
那窮漢左手持杯而飲,右手撩起銹劍,向上一迎,只聽"當"的一聲,雷老大又倒退兩步,手中劍竟已只剩下半截,眾人全都呆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窮漢子手撫銹劍,哈哈大笑道:"如何?"
雷老大張口結舌,吶吶道,好……好劍,果然好劍。
那窮漢卻長歎了一聲,道:"如此好劍,只可惜在我手裡糟蹋了…"雷老大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道:"不……不知朋友可……可有意出讓?"那窮漢歎道:"雖然有意,怎奈難遇買主…"雷老大大喜,喜動顏色道:"我……我這買主,你看如何?"那窮漢上上下下瞧了他幾眼,頷首道:"看你們也有些英雄氣概,也可配得上這口寶劍了,只是……你眼力既差,卻不知出手如何?"雷老大喜道,"這個好說……這個好說……"將他三個朋友都拉在一邊,嘰嘰咕咕商量了一陣,接著,只瞧見四個人都在掏腰包,湊銀子。
那窮漢箕踞桌旁,瞧也不瞧,只是不住喝酒。
過了半晌,雷老大逡巡走過來,囁嚅著道:"不知五百兩"那窮漢眼睛一瞪,道:"多少?"
雷老大趕緊笑道:"不知一千兩夠不夠,不瞞兄台說,咱們四個人掏空腰包,也只能湊出這麼多了…"那窮漢沉吟半晌,緩緩道:"此劍本是無價之寶,但常言說得好,紅粉贈佳人,寶劍贈英雄……好,一千兩賣給你也罷。"雷老大再也想不到他答應得如此痛快,生怕他又改變主意,趕緊將一大包銀子雙手奉上,陪笑道:"一千兩全在這兒請點點。"那窮漢一手提了起來,笑道:"不用點了,錯不了的……那。劍在這裡,神兵利器,唯有德者佩之,你以後可要小心謙虛,否則這種神兵利器怕也會變頑鐵……"雷老大連聲道:"是,是!……"雙手將劍接過,當真是大喜欲狂,如獲異寶。
那窮漢從布袋裡摸出錠銀子,"咯"的拋在桌上,長長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笑道:"某家去了,這裡的酒帳,全算我的"竟頭也不回,邁開大步走了出去,那面色慘白的少年,瞧著雷老大等人一笑,也隨後跟出。
這裡雷老大已高興得幾乎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錢二笑道:"咱們雷老大得了這口劍,可當真是如虎添翼了,日後走江湖,還怕不是咱們雷老大的天下。"雷老大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這還不是各位兄弟捧場……哈哈,想來我雷老大只怕已時來運轉,否則又怎能有此良緣巧遇。"錢二道,"雷老大有了這口劍,非但連燕南天都要大為失色,咱們鏢局的總鏢頭,只怕也得讓讓賢了。"雷老大笑得滿臉麻子都開了花,道:"日後咱家若真能如此,還能忘得了各位兄弟麼?"他手裡捧著那柄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當真是含在口裡怕化了,頂在頭上,又怕跌下。
突聽有人笑道:"各位什麼事如此高興?"
笑聲中,一個短小精悍、目光如炬的錦衣漢子,大步走了進來,他身材雖瘦小,但氣派卻不小,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般不凡之威傲,讓人一眼瞧見,便知道此人平日必定發號施令慣了。
錢二等人俱都迎上來,躬身陪笑道:"總鏢頭……"幾個人七嘴入舌,將方纔的奇遇說了出來。
那總鏢頭目光閃動,笑道:"真的麼?那可當真是可喜可賀之事。"雷老大也早已陪笑迎了上去,但突然覺得自己得了這口寶劍,身份已是大不同了,是以又退了回來。
此番睥睨一笑,道:"總……沈兄說的好,這不過是小弟偶然走運而已。"他變得當真不慢,居然連稱呼也改了,那沈總鏢頭卻直如未覺,瞧著他微微一笑,道:"不瞞各位,如此利器,我倒真是從未見過,不知雷兄可能讓我開開眼界。"雷老大哈哈笑道,"這個容易,沈兄一試便知。"沈總鏢頭道:"錢兄,請借劍一用。"
接過錢二的劍,微微挽了挽袖子,微笑道:"雷兄小心了。"話猶未了,"刷"的一劍削下,雷老大也想學那窮漢的模樣,左手也端起酒杯,但酒杯剛端起,劍光已削下,他哪裡還顧得喝酒,慌慌張張,反手一劍撩了上去。
又聽"當、當、當、砰"四聲響,卻竟是雷老大的那柄"寶劍"!那第一聲響是雙劍相擊,第二聲響是劍尖落地,第三聲響是酒杯摔得粉碎,第四聲響卻是雷老大整個人跌在地上。
這一來不但雷老大面如死灰,別的人也是目瞪口呆,一個個愣在那裡,動彈不得,作聲不得。
沈總鏢頭順手拋了長劍,冷笑道:"這也算是寶劍麼?"雷老大哭喪著臉,道:"但方纔明明……明明是……"沈總鏢頭冷冷道:"方才明明是你上了別人的當了。"雷老大突然跳了起來,大吼道:"我去找那□算帳……"沈總鏢頭叱道:"且慢!"雷老大此刻又聽話了,乖乖地停下腳步,道:"總……總鏢頭有何吩咐?"他又改了稱呼,這沈總鏢頭還是直如不覺,只是冷冷問道:"方纔那人是何模樣?"雷老大道:"是個無賴窮漢,只不過生得高大些…"沈總鏢頭沉吟半晌,突然變色道:"那人雙眉可是特別濃重?骨骼特別大?一雙眼睛平時永遠半張半閉,彷彿有好幾天未睡覺的模樣。"雷老大道:"正是,總鏢頭莫非認得他?"
沈總鏢頭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錢二,突然仰天長歎了一聲道:"只歎你們隨我多年,不想竟還都是有眼無珠的瞎子。"雷老大哪裡還敢抬起頭來,只有連聲道:"是……是……"沈總鏢頭道:"你們可知道此人是誰麼?"眾人面面相覷,齊聲道,"他是誰?"
沈總鏢頭一字字緩緩道:"他便是當今江湖第一神劍,燕南天!也就是我此番專程來拜見的人!"話未說完,雷老大已又一個跟斗栽在地上!
那面色慘白的青衣少年跟著走出,兩人大步而行,走盡長街,少年方自追上去,悄聲道:"是燕大爺麼?"燕海天龍行虎步,頭也不回口中沉聲道:"你可是我江二弟差來的?"那少年道:"小人正是江二爺的書僮江琴…"燕甫天霍然回首,厲聲道:"你怎地此時才來?"他雙目一張,那目光當真有如夜空中擊下的閃電一般,那江琴竟不由自主打丁個寒噤,垂手道:"小人……個人生怕行蹤落在別人眼裡,是以只敢在夜間行事,而……而小人雖從小跟著公子,輕身功夫卻可憐得很。"燕南天神色大見和緩,又緩緩垂下眼,道:"你家公子令人送來書信,要我在此相候,信中卻不說明原因,便知其中必有極大的隱密……這究竟是什麼事?"江琴道:"我家公子不知為了什麼,突然將家人全都遣散了,只留下小人,然後又令小人到這裡來見大爺,請大爺由這條廢道上去接他,有什麼話等到當面再說,看情形……我家公子似乎在躲避著什麼強仇大敵。"燕南天動容道:"哦?有這等事!他為何不早說?……唉,二弟做事總是如此糊塗,縱是強仇大敵,我兄弟難道還怕了他們!"江琴躬身道:"大爺說的是。"
"你家公子已動身多久?"
"計算時日,此刻只怕已在道上。"
"你本該早些進來才是,萬一……"突聽有人大呼道:"燕大俠……燕大俠……。
幾個人急步奔了過來,當先一人,身法矯健,步履輕靈,自然正是那精明強悍的沈總鏢頭了。
燕南無微微皺眉,沉聲道:"來的可是威遠、鎮達、寧遠三大鏢局的總鏢頭,江湖人稱飛花滿天,落地無聲的沈輕虹麼?"沈輕虹躬身拜道:"不敢,正是小人……弟子們有眼無珠,不認得燕大俠……"燕南天大笑道:"我聽得他們竟敢說要請詩仙喝酒,便覺有氣,但瞧在你家鏢主面上,也不能揍他們一頓,若不取他們幾文銀子,怎出得了氣?"沈輕虹躬身道,"是,是,原是他們該死…"燕南天笑聲突頓,道:"你可是來尋我的。""晚輩正是專程前來拜見燕大俠。"燕南天厲聲道:"你怎知我在這""晚輩正值走投無路,幸得一位前輩的指點,說是燕大俠這兩天必在此間等人,是以晚輩才趕來。"燕南天展顏笑道:"原來又是那醉鬼多口……"轉眼一望,望見了垂頭喪氣,站在那裡,手裡還提著那半截銹劍的雷老大,不禁又笑道:"想來你此刻心裡還糊塗得很。"雷老大垂首道:"晚輩……這口劍……實在……"沈輕虹叱道:"你還要丟人現眼,你莫非不知道燕大俠掌中無劍,亦勝有劍,無論什麼頑鐵,到了燕大俠手裡,也成了削鐵如泥的利器!"燕南天笑道:"你如此捧我,想必有求於我。"沈輕虹歎道:"不瞞前輩,晚輩接著一票紅貨,價值可說無法估計,此事本做得十分隱秘,哪知不知怎地,這風聲竟走漏到十二星相"的耳裡,竟令人送來星辰貼",明言劫鏢,晚輩自然不敢再走鏢上路……"燕甫天道:"你莫非是要我來為你保鏢不成?""晚輩不敢……晚輩知道前輩在此,是已將十二星相約在附近,只求前輩抽空一行,只要前輩吩咐兩句,"十二星相縱有天大的膽子,想必也再不敢來打這票紅貨的主意…"燕南天沉聲道:"你既無力護鏢,為何又要接下?""晚輩該死,只求前輩……""十二星相惡名久著,若非他們行蹤委實隱秘,我早已將之除去,此事我本非不願出手助你……"沈輕虹大喜道,"多謝前輩…"燕南天道:"你莫謝我,我雖有心肋你,怎奈我此刻卻另有急事,那是片刻也延誤不得的…"話猶未了,便待轉身。
沈輕虹惶聲道:"前輩留步。"
揮了揮手,錢二已送上了箱子,箱子裡竟滿是耀眼的黃金,沈輕虹躬身再拜,恭身道,"晚輩久已知道前輩揮手千金,是以送上……"燕甫天仰天狂笑,厲聲道:"沈輕虹,你縱將天下所有的黃金都送到我面前,也不能將我與二弟相見的時候耽誤片刻……"伸手一拍江琴肩頭,喝道:"我先去了,你跟著來!"八個字說完,人已遠在十丈外!沈輕虹面色立刻如土,錢二喃喃道:"這人倒當真奇怪,幾十兩銀予,他也要騙,但別人真送上巨額黃金時,他卻又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