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氣,金黃的朝陽。
但在陽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廳中,此刻卻瀰漫著一種沉重而緊張的氣氛,甚至連人們的呼吸也是沉重的。
桌位上已參差的將近坐滿了人,一個個俱是面色凝重,心頭忐忑,百十條目光,一起都注目著李洛陽。
李洛陽背著雙手,深皺雙眉,在人叢中往來蹀踱,不時望向廳門:「人都來齊了麼?」
他們身與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風與海大少對面而坐,只要有誰抬頭,便會接觸到對方怨毒的目光。
突見一個滿面悲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裡緊握著一柄長劍,踉蹌大步奔來,目光四掃,重重坐到自己座上,與他前幾日謙讓從容的神情,簡直判如兩人。
司徒笑雙眉緊皺:「這廝怎麼了?」目光四轉,看不到溫黛黛與他同來,不禁更是奇怪。
忽然「砰」的一聲,雲錚將寶劍重重放在桌上,大聲道:「主人可有酒,我想大醉一場。」
李劍白走了過來,沉聲道:「兄台稍後。」
話聲方落,突見雲錚面色大變,目中似要噴出火來。
李劍臼呆了一呆,才發覺這白衣少年怒火並非對己而發,似要噴火的眼神,乃是望著自己身後的。
他回身望去,那奇怪的老頭,竟攜著這白衣少年的伴侶,蹣跚著走入了大廳。
司徒笑更是大驚失色,霍然站了起來,溫黛黛卻望也不望他,更不望雲錚,攜著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大廳中少有人知,只是眾人見了司徒笑和雲錚的失態,免不得有些驚異。
立在廳門的李府家丁,對了對手中的名冊,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來齊了。」
李洛陽霍然頓住了腳步,沉聲道:「如此清晨,便驚動各位前來,在下心中實在不安得很。」
眾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傾聽,沒有插言。
他長歎一聲,接道:「各位遠道而來,在下本應盡心款待,使各位盡興而歸,但此刻在下卻不得不勸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歐陽兄弟中,有人忍不住站了起來,道:「十日會期尚未過去,主人怎麼就要逐客?」
這些公子哥兒,窮追橫江一窩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聽說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來。
李洛陽沉聲歎道:「十日會期,雖然尚未滿,但數日之間,此地必有風波,在下不忍令各位捲入漩渦。」
那歐陽少年雙眉一挑,大聲道:「此地若是將有風波,我兄弟更不能走,臨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極為俠義,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坐在那邊的橫江一窩女王蜂一眼。
李洛陽沉聲道:「各位年紀輕輕,怎知道江湖仇殺的凶險,若是一旦捲入漩渦,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
他微微一歎,接口道:「何況我那對頭的厲害,也舉世無匹,這裡眼見就要揚起一片腥風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發動之後,在下自顧不暇,也無力再保護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從來不留活口,戰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時,只怕便萬萬來不及了。」
他神情凝重,言語中更充滿了恐懼之意,眾人俱都聽得心驚色變,那歐陽少年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乖乖的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多口。
李洛陽抱拳道:「各位馬車俱已齊備,隨時皆可束裝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鑒諒。」
眾人俱都知道李洛陽言重如山,他說出的話,絕不會是危言聳聽,是以誰也沒有出口再問。
那些規矩的商賈拍客,安份的小戶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戶,早已匆匆離座而起,趕忙去整理行裝。
有的人還和李洛陽寒暄道別,有的人連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間,大廳中已走得零零落落。
還有些江湖豪士,與李洛陽交情較深,礙看義氣,還不肯走,但經不住李洛陽再三相勸,終於還是走了。
於是大廳中頓時呈現一片淒清,只剩下黑、白諸人和扶劍而坐的雲錚,仍死盯著溫黛黛與鐵中棠。
李劍白一直站在雲錚身旁:「兄弟還不走麼?」
「不走!」
「為什麼?家父已說得清清楚楚。」
雲錚隨手一指黑、白等人,大聲道:「他們不走,我為何要走?」
他口中說話,眼睛仍在瞪視著溫黛黛。
司徒笑與黑、白兩人目光相視,交換了個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這位兄台居然有與我等同生死、共患難之心,當真不愧是條英雄好漢,在下先謝了!」
雲錚大聲道:「生死之事,本來就算不了什麼!」
白星武道:「真的?」
雲錚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誰?」
鐵中棠心頭一陣緊張,生怕雲錚衝動之下,當真喝出自己的來歷,那麼黑、白等人,也無法再假癡假呆下去了。
要知此刻情況最是微妙,雙方俱有顧忌,雙方俱有圖謀,只有雲錚自己,還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別人看破。
幸好白星武僅是含笑搖了搖頭。
雲錚大聲道:「只要你們不走,我也絕不會離開此地,總有一日,你們會知道我是誰的!」手持劍匣,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換了個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鐵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麼還不走呢?」
鐵中棠大笑道:「老夫奪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這裡,只怕那少年便要來尋找老夫拚命了。」
這時李洛陽已在紛紛傳令家丁,四下佈置,只聽得院外一陣呼喝傳令之聲夾雜在緊張的腳步奔騰聲中。
這平時看來毫無戒備的莊院,一經變亂,立即顯現出無比堅強的實力,平日謙恭有禮的家丁,也立刻都變成了精兵鐵漢。
大門前,車聲馬嘶不絕子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鐵中棠負手走到廳門前,彷彿觀望外面的動靜,其實他身後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司徒笑卻只道他絕未留意身後,一步掠到溫黛黛面前,狠狠望著她,咬牙道:「你瘋了麼!」
溫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聲道:「司徒大俠,有什麼事呀?」
司徒笑不禁一驚,只見鐵中棠果然回過身來。
他只得乾笑數聲,道:「沒什麼,沒什麼!」逡巡著走了回去,心中卻恨不得將溫黛黛立刻斃於掌下。
溫黛黛牽起鐵中棠的衣袖,輕笑道:「我們還是回去吧,免得耽在這裡,被別人調戲。」
李劍白應聲道:「對了,老先生還是回去吧!」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暫時回到院落中去,卻絕非離開此地,你們要趕也趕不走的。」
李劍白呆了一呆,鐵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風望著他們的背影搖頭歎道:「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這裡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這樣的貪生惜命之輩還不大多。」
潘乘風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說什麼?」
海大少厲喝道:「你要怎樣?」
李洛陽面色一沉,厲聲道:「兩位都請坐下,此刻你我俱在這風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協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忽然大笑起來,道:「李兄請放心,咱們只是跟他鬧著玩的。」啪的一聲,坐回椅上,再也不望潘乘風。
一個黑衣家丁大步奔了進來,面帶驚惶,氣喘吁吁,右耳鮮血淋漓,竟已被人齊根割去。
李洛陽變色問道:「怎麼樣了?」
這家丁抱著左耳,喘息著道:「小的遵命跟著離去的馬車,但還未走到街頭,便有人將馬車攔住檢查。」
白星武沉聲歎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們早已在四下佈置好了,絕對不會容我們混在裡面逃出去的。」
李洛陽道:「後來又怎樣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們彷彿對所有的人來歷都極清楚,無關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見了這情況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來報告老爺,哪知其中卻有一個本來彷彿是又聾又啞的人,突然躍來抓住了小人,話也不問,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風驚呼道:「又聾又啞的人?想不到他也趕來了!」
黑星天亦自變色道:「聞得那九子鬼母門下的九個弟子,個個俱是殘廢,這聾啞之人也是其中之一麼?」
潘乘風歎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門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與小弟最是難過,他此番來了……,,突然打了個寒噤,住口不語。
黑星天搖首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麼會和她結下了樑子,這豈非有如一拳打在馬蜂窩上麼?」
潘乘風道:「這個……唉,當真是一言難盡。」
海大少「哼」了一聲,搖頭道:「什麼一言難盡,若不是與女人有關,俺姓海的寧願割下腦袋。」
眾人只當潘乘風必定義要與他鬥起門來,哪知潘乘風卻只足垂首不語,眾人不禁對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話必定不會錯。
突聽人門外一陣騷亂,本在階前等候馬車搬運行李的人,紛紛四下走避,讓出了一條道路。
李洛陽叫道:「什麼事?」當先竄出。
一個滿身紅癬的禿獺子,身上穿著件奇形怪狀的麻衣,牽著條小小的毛驢,蹣跚的走了過來。
此人個但神情癡癡呆呆,像是個白癡的模樣,就連他牽著的毛驢,也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驢背上卻又偏偏馱著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將這條像是幾個月未吃糧食的小毛驢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一人一驢,俱是猥瑣不堪,但此時此刻,卻令人看來有一神奇詭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陽當門而立,厲聲道:「朋友是什麼人?來此何為?」
那白癡咧嘴一笑,道:「李財主滿面富貴,福壽雙全,小的特地來請你打發幾個賞錢。」
李洛陽雙眉微皺,突然仰天笑道:「好朋友遠道而來,李某絕對不教你失望,拿去吧!」
喝聲之中,揚手擲出一錠銀錠,去勢如矢,風聲強勁。
那白癡咯咯笑道:「謝老爺。」
直等銀光到了面前,手掌突然一翻,那銀錠便似突然消失了力道,平平的落到他掌中。
李洛陽變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還待領教領教。」
那白癡仍然癡笑道:「財主給了賞銀,還想要回去麼?好,我就還給你一些東西。」
他揚手一掌,擊在驢股上,那毛驢一聲痛嘶,低頭向李洛陽直撞了過來,痛極之,來勢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陽袍袖一拂,閃身避過,舉目一望,那白癡卻已在剎那之間走得無影無蹤了。毛驢卻直奔到院中廳前,兩條家丁壯漢箭步竄來,勒住了牲口的轡頭,兩人俱是身強力壯,那毛驢哪裡經受得起,撲地倒了下去。
李劍白翻身趕了過來,沉聲道:「莫要虐待牲口,解開包袱看看裡面究竟是什麼?」
眾人俱都圍了過來,凝目望去,緊緊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駭然竟包著三具赤裸裸的屍身。
這三具屍身肌膚俱已變色,死狀猙獰,肌肉痙攣,顯見死時必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但全身卻又看不出傷痕。
眾人只覺一股中人欲嘔的臭氣撲鼻而來,情不自禁都後退了幾步。
李洛陽問道:「這是什麼人的屍身?」
眾人面面相覷,俱都搖了搖頭。
李洛陽沉吟半晌,大聲道:「無論如何,先將這三具屍身運到後院,撿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兩人,一個不肯虐待畜牲,一個不肯虧待死人,當真可稱是仁心俠腸,令人可敬!
眾人驚喟著回到大廳,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風,忽然顏色大變,抬起頭來,驚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齊聲脫口問道:「什麼事?」
播乘風目中滿露驚怖之色,遙指窗外,顫聲道:「快!快將那三具屍身燒去,要燒得乾乾淨淨。」
李洛陽大奇問道:「為什麼?」
潘乘風頓足道:「你我都看走了眼,那白癡模樣的漢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瘟煞鬼子。」
李洛陽身子一震,大驚道:「瘟煞鬼子,聞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風歎道:「十多年以前,聲勢浩大的武漢十八羅漢幫,便是被他散佈了一場瘟疫,死得乾乾淨淨,此人的厲害,可想而知。」
李劍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災,這瘟煞鬼子又有什麼力量散佈瘟疫?」
霹靂火悶到此刻,才大聲道:「那三具屍身又是怎麼回事?你為何要將它燒得乾乾淨淨?」
潘乘風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種毒物,他散佈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屍身。」
霹靂火道:「老夫越聽越奇怪。」
潘乘風道:「用三具屍身,俱是得了極厲害的病毒而死之人,只要觸及了那屍身,立刻便會染上同樣的病,一傳十,十傳百,不到數日,這裡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
他話未說完,眾人已群相色變。
李洛陽一步跨到廳口,揚聲道:「快將那屍身拿去燒了,將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潘乘風道:「不但要將那三具屍身火化,而且還要將方纔觸過屍身的人全部逐出此間。」
李洛陽霍然轉過身來,厲聲道:「趕出去?難道你要將我的門下家了趕出去送死麼?」
潘乘風道:「倘不將他們趕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著染病而死,根本用不著九子鬼母再動手了!」
李洛陽怔了半晌,額上汗珠涔涔而落。
眾人聽得此事如此厲害,都眼睜睜的望著他。
要知那時醫學尚未發達至今日地步,這些江湖豪士,並不知道疾病傳染的原理,是以便將此事看得更為神秘恐怖。
而那時若有人得了霍亂、鼠疫等症,更是無法可救。
那瘟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來散佈病菌,他對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極大的聲名。
李洛陽默然良久,突然雙眉軒起,厲聲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將我門了趕出去送死。」
眾人更是勃然變色。
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是要我們也跟著一起染病而死廠!」李洛陽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是死了,也不能留個不仁不義的名聲,好歹也要死得像個俠義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卻不願奉涪,黑兄、白兄、潘兄,認為小弟的話說得對麼?」
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風面色鐵青,齊聲道:「正是如此。」
李洛陽大聲道:「如此說來,你要怎樣?」
司徒笑厲聲道:「你若不立時傳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轉處,已和黑、白等人將李洛陽圍在中間。
李洛陽大聲道:「取而代之?你們莫非是想要將我殺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勢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齊移腳步,向李洛陽逼了過去。
忽然「嗆啷」一聲,李劍白長劍又已出鞘,天殺星海大少也突然拍案而起,厲聲喝道:「誰若要動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將他撕成兩半。」
潘乘風緩緩轉身,忽然出手一招,直擊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
笑聲之中,他已急疾攻出五拳,拳勢剛烈,石破天驚,潘乘風身法輕靈巧快,遊走在他拳勢之間,霎眼間也已還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風雖然聲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卻不弱,腳步移動之迅速奇詭,端的罕聞罕睹。
那邊李劍白也已和白星武動起手來,但聞劍風絲絲,匹練的劍光,有如亂雨狂風,滿天灑落。
白星武動手幾招,心中已大是駭異,他雖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卻也未想到這少年劍上造詣有如此之深。
李洛陽的雙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間,仍是安靜從容,絲毫沒有異常衝動之態,但全身早已貫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幾次要待出手而擊,但見了李洛陽如此神情,一時之間,竟不敢猝然出手。
只因此刻局勢突然又呈尖銳,勝負之爭,萬萬不能有毫釐之差。
突聽一陣腳步奔騰之聲自遠而來,十一條黑衣大漢面容凝重,魚貫走上了廳錚的石階。
李洛陽雙眉微揚,沉聲道:「你們來做什麼?」
當先一條大漢垂首道:「小人們己將那具屍體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們都已觸過了那三具屍身。」
第二條大漢大聲接口道:「各位暫請住手,聽小人一言。」
活聲方了,劍影拳風頓息。
李洛陽沉聲道:「你們在說什麼話,還不快快退下去。」
當先一條大漢垂首道:「老爺你毋庸再為小人們之事動手相打了,小人們跟隨老爺多年,絕不敢令老爺為難。」
李洛陽面色微變,厲聲道:「你們要怎麼樣?」
那大漢抬起頭來,黯然道:「小人們此刻已都變成了害群之馬,怎敢再活在世上為害大家。」
李洛陽面色更是激動,大聲道:「你們只管退下去;無論如何,我也要拚死保護著你們。」
那大漢嘶聲道:「老爺和公子待小人們恩重如山,小人們……」語音突然一陣硬咽,雙目之中,淚珠滾滾而落。
第三條大漢接著道:「小人們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隨老爺和公子,為老爺和公子效勞了。」
潘乘風道:「對極對極,你們若是對李大哥忠心,便不該令他為難,還是快快離開這裡吧!」
李劍白厲喝一聲:「不用你多口!」
第四條大漢突然振臂而起,嘶聲喝道:「老爺和公子在上,請受小人們最後一拜。」
喝聲之中,十一條大漢已然一起跪了下去。
李洛陽慘呼道:「你們要怎麼樣,沒有我的命令,你們誰也不能死,知道麼?」
當先一條大漢悲嘶道:「老爺請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縱然身死為鬼,也要在老爺身側保護。」
李洛陽頓足道:「你們快站起來。」
突見這大漢面容一陣扭曲,飛激的鮮血,自他的胸腹間暴射而出,他身子搖了兩搖,狂笑道:「弟兄們,我先走一步了。」
另十條大漢慘然一笑,齊聲歎道:「老爺,小人也去了。」手掌各自在胸間一按,鮮血隨手而出。
他們早已在袖口中暗藏著百煉精鋼所製的雙鋒匕首,刀鋒過處,直沒至柄。李洛陽縱有回天之力,也救不了他們了。
李劍白忍不住撫屍痛哭,李洛陽木立如死,只有點點淚珠順腮流動。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這批漢子的忠烈之氣所驚,立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但聞風吹堂戶,四下無聲,院中卻已擠滿了人群,有的是將要離去還未離去的珠寶客戶,有的是李府的家丁。
這些人有的目泛淚光,有的已是滿面淚流。
鐵中棠遠遠立在一角,他雖未流淚,目中卻含蘊著更深的痛苦,本來是甚為簡單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成,口此複雜,許多條無辜的生命,已在這複雜的恩怨仇殺中喪生,他雖然已對師門盡力效忠,但卻對良心甚為歉疚,於是,他忽然發現,江湖仇殺,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殘酷的事!
直到人群漸漸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裡,望著一具具流血的屍體,自他眼前被抬了過去。
忽然間,遠處有鐘聲一響,尖銳的劃破死般的靜寂。
接著,一個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遙遙唱道:「喪鐘一呼,雞犬遭殃,李洛陽啊,心頭發慌!」
李劍白厲喝一聲:「我和你們拼了!」
手揮長劍,便待衝出,但腳步方自出門,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鐵中棠遙遙望去,又見潘乘風走出廳前的石階,背負雙手,在向他注目含笑為禮。
他心頭又是一陣痛苦,轉身走回後面的院落。
雲錚正立在他院前的槐樹下,癡癡的望著院中的帷幕,他見到鐵中棠來,面上立刻露出悲憤之色,忽然一拳擊在槐樹上,木葉紛飛,他已狂奔而去。
鐵中棠呆了半晌,突然帷幕中也有歌聲傳出:「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是水靈光近日才學會的一首詞,此刻她以幽怨而動人的歌唱來,歌聲中竟真的含蘊著幽幽的別離滋味。
鐵中棠微微一驚,彷彿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衝入帷幕,看見溫黛黛正倚在錦榻上剝橘子,水靈光與茜人卻遠遠立在角落中。
她們足下,有兩隻小小的包袱,她們身上,已換了身簡樸的衣衫,甚至連水靈光頭上的珠翠都已不見。
鐵中棠變色道:「你們要做什麼?」
茜人垂首道:「姑娘要走,我也陪著姑娘走。」
鐵中棠衝了過去,顫聲道:「你真的要走?」
水靈光點了點頭,茜人卻道:「這是姑娘留下的話。」
鐵中棠奪過她遞來的紙柬,上面寫道:「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願作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作你的妹妹,還是走了的好。」
鐵中棠大聲道:「你為什麼不願作我的妹妹?你為什麼要走?」
水靈光緩緩抬起頭來,目中珠淚盈盈。
她猶未說話,但鐵中棠卻已自淚光中看到她的心聲,看到她心中對自己那一份濃濃的情意。
他心弦突然顫動了起來,倒退幾步,坐到椅上。
是的,她不願作她的妹妹,因為她所需要的是一種更強烈的愛。
但是,他卻不能付出,她也不應接受。
於是她要走了。
她緩緩移動腳步,走過溫黛黛旁邊時,輕輕道:「你……你要好好照顧著……他!」語聲和淚,最是辛酸。
溫黛黛輕輕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會照顧著他的。」
水靈光垂下了頭,走出簾外。
只聽簾外哽咽著道:「這些……本……本來就都是你……你的,你……你……」說到後來,聲音已在遠處。
鐵中棠彷彿突然像自戰場上敗退下來的將軍,全身都虛弱下來,那種難以描述的空虛,任何人都無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溫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鐵中棠,你還難受什麼?」
這「鐵中棠」三字,宛如霹靂般的震入耳鼓。
鐵中棠只覺耳畔「嗡」然一聲,震地飛身而起,一步跨到錦榻前,厲聲喝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溫黛黛剝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鐵中棠,你力鬥紫心劍客,巧計脫出重圍,這名字已在江湖中響亮得很,你還不知道麼?」
鐵中棠疾伸雙掌,捏住了她的雙肩,厲聲道:「你說不說?」雙掌一緊,溫黛黛的雙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輕笑著道:「你先放開手,我就說。」
鐵中棠大怒:「你敢要脅,我卻不是能被人要脅的人,你若不說,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溫黛黛呆了一呆,只覺雙肩痛徹心腑,她一生慣以各種事來要脅別人,卻不想今日竟遇著了不受要脅的鐵漢。
她面上的笑容終於不見,顫聲道:「這是你那妹妹說的。」
鐵中棠怒道:「她怎麼說?」
溫黛黛道:「方纔你走的時候,她一直在裡面念你的名字。我聽見後,一猜就猜到你是鐵中棠假扮的了。」
鐵中棠暗歎一聲,緩緩鬆開手掌。
溫黛黛媚笑著接道:「而且……我早該想到你不可能是個老頭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沒有一絲松的……」
這女了當真是天生來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鐵中棠依偎了過去,媚笑道:「你本來生的是什麼樣子,讓我看看……」
活未說完,鐵中棠已反手摑了她一掌。
溫黛黛失色道:「你做什麼?」
鐵中棠順手又是一掌,厲聲道:「沒有人是鐵中棠,知道麼?」
溫黛黛突然展顏笑了起來,道:「好人,你真傻,此後我一生都要跟著你,真會讓別人害你?」
鐵中棠冷冷「哼」了一聲,只聽簾外有人道:「老先生在裡面麼?在下李劍自有事請教。」
鐵中棠推開溫黛黛,道:「請進來。」
李劍白應聲掀簾而入,抱拳道:「客人們都已離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來催老先生上道。」
鐵中棠冷冷道:「這就算做是逐客令麼?」
李劍白長歎道:「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令,少時戰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鐵中棠大怒道:「什麼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豈是容得你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
李劍白雙眉微軒,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罷!」
溫黛黛牽了鐵中棠的衣袖,道:「你為什麼不走,這裡……」
鐵中棠一甩手腕,厲聲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這裡。」
李劍白道:「走不走部由你。」
突聽遠處又是一聲鐘聲響起。
接著,那童子聲音便又揚聲歌道:「鐘聲二響,絕路斷糧,出門半步,包管命喪!」
李劍白變色道:「現在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溫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這怎麼辦呢,我們在你李家作客,你總該想法子保護我們。」
李劍白歎息一聲,轉身而出,那兩個童子卻在後面奔了進來,惶聲道:「他們都走了!」
溫黛黛道:「誰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馬伕和廚子都捲了包裹跑了,茜人姐也走了,老爺你還不走?」
另一個童了惶聲接道:「你看幾重院落裡,現在都已無人跡,死氣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溫黛黛輕輕頓足道:「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麼也做出這樣的傻事未,你只要脫身一走,豈非什麼事都沒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觀,看你的仇人一個個死在這座宅子裡,那時你仇也報了,人也有了,該是多麼得意。」
她輕歎一聲,接道:「哪知你卻偏偏要留在這裡,難道你喜歡陪著你的那些仇人一起死?」
鐵中棠冷冷道:「這裡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遠遠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難道是為了李洛陽、海大少這些人留下來的麼?這更奇怪了,他們和你有什麼交情?」
鐵中棠道:「雖無交情,但他們卻都是正直的人,對那些好狡兇惡之徒,我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但對正直之士,我卻只有一個方法。」
溫黛黛道:「什麼方法?」
鐵中棠道:「也以忠誠正直對他!」
溫黛黛呆了個晌,輕輕歎息一聲,口中喃喃道:「傻子,真傻!」雖在嘴裡咕噥,卻不敢說出來。
那兩個童子瞪大了眼睛瞧她,彷彿瞧得呆了。
外面好容易安靜片刻,突然又有三盧慘厲的呼叫傳來,接著,又是人聲叱吒,腳步奔騰,還隱隱夾雜有弩箭破空之聲。
一個嘶啞的聲音,奔跑著喊了過來:「不好了,不好了,欄裡的牲口都倒地死了!」
喊聲中充滿震懼,由後面奔向前廳。
兩個童子對望一眼,他兩人雖然聰慧過人,終是年齡幼小,此刻聞得這樣的慘呼驚喚,已嚇得抖了起來。
溫黛黛失色道:「這怎麼辦呢,喂,你們怎麼還不將珠寶都收起來,大亂之後,便來不及了。」
鐵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寶何用?」
溫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輕輕哭了起來,流著淚撲向鐵中棠,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讓我死……」
鐵中棠「哼」了聲,重重推開了她。
鐘聲又響,童聲再唱:「鐘聲三響,死神到場,收拾棺木,準備送葬!」
兩個童子機伶伶打了個寒噤,緊緊靠到一起。
這時,滿身勁裝的李劍白,突然閃身而入,沉聲道:「大亂將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廳中,集中力量。」
溫黛黛止住哭聲,道:「我們人若去了,這裡的東西怎麼辦?」她縱是死到臨頭,對這些珍寶還是忘不了的。」
李劍白冷冷道:「此間所有的東西,本宅自會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東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鐵中棠微一沉吟,道:「這就去吧!」
當下眾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廳,此時一隊隊手持長矛快刀的黑衣大漢,已將前廳的院落四下都圍住了。
李洛陽已將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這裡,夕陽未落,照著箭鏈刀鋒,映輝起陣陣寒光。
人人面上俱是凝重無比,將近百人巡大在一個院落裡,但聞步履移動,聽不到別的聲音。
前廳中已燃起燈光,夕陽未落,燈光甚是昏黃,更襯得這空闊的大廳顯得陰森,令人可怖。
廳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圍在一個角落中,綿綿密談,也不知在談些什麼。
霹靂火與天殺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盞痛飲,不時發出一兩聲洪亮的笑聲,劃破死寂。
潘乘風孤寂的坐在李洛陽旁邊的桌上,出神的在擦拭掌中長劍的劍鋒,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劍鋒早已雪亮。
雲錚立在廳前,見到鐵中棠等人來了,突然擰身而入,拔出長劍,坐到潘乘風對面,也擦起劍來。
李洛陽突然沉聲道:「我已準備苦守此間,雖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已準備與他們周旋到底。」
他銳利的目光,在眾人面前掃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間,不但與我同甘苦,而且要與我同生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該如此!」
李洛陽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難未曾度過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到些委屈。」
霹靂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麼!」
李洛陽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勝負尚未可知,兄弟們,先擺上飯來,待大家飽餐過後,靜待肅殺!」
院外轟應一聲,便有幾條黑衣大漢抬上酒菜和一鍋熱氣騰騰的白飯,擺在大廳中央。
眾人一旦焦慮恐懼,大多忘了飲食,此刻聞得酒飯的香氣,始覺飢腸轆轆,迫不及待了。
鐵中棠目光轉處,突然冷冷道:「後院牲口都己暴斃,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樣了。」
李劍白道:「這些酒菜都是在嚴密的監視下趕製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領,否則怎會有毒?」
潘乘風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種,端的令人防不勝防,你我還是小心些的好。」
說話之間,李洛陽已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銀色如意,在菜餚中輕輕一點,剎那間,那亮銀如意己變作黑色。
眾人不禁俱都色變,李洛陽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劍白。
李劍白惶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潘乘風歎道:「只怕他們早已在天井中下了劇毒。」
李劍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轉身飛奔而出。
眾人面面相覷,在廳中默候,過了半晌,見李劍白飛步而入,滿面惶急,道:「果真不錯,四口井中,已被他們下了毒了!」
潘乘風道:「如此說來,連飯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難道她真要將我們全部活活餓死在這裡,李兄,你不知弄些雞鴨,不用水煮,用火烤來吃如何?」
李劍白歎道:「廚房裡的雞鴨豬羊,也已都暴斃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
眾人望著眼前香氣撲鼻的酒菜,卻不能人口,更覺飢腸難忍,要知人是鐵,飯是鋼,雖是英雄,也挨不得飢餓。
李洛陽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聲道:「劍白,傳令將所有雞鴨之蛋,全都搜集來,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季劍白應聲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極妙極,白煮雞蛋,密封陳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餓不死了!」
李洛陽望著廳外的家丁壯漢,面色卻更是沉重。
片刻之間,李劍自己然將酒罈雞蛋全都搬來。
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極多,幾乎擺滿了半間大廳,但雞蛋卻僅有兩簍,還帶有大簍風乾的雞魚鹹肉。
李洛陽黯然歎道:「只有這麼多?」
李劍白道:「廚房中所用的菜蔬,大半是當日採買新鮮的……」
李洛陽長歎接口道:「雞蛋共有多少?」
李劍白道:「孩兒方纔已同人數過,共有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風展顏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儘夠吃上幾天了!」
李洛陽冷冷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還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他們也要賴這些雞蛋的。」
潘乘風呆了一呆,頹然坐在椅上,全身彷彿都軟了。
李洛陽歎道:「幸好每年的會期,兄弟的內眷丫環都由家母帶去朝山進香了,否則,唉!情況更是不敢想像。」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計算過了,裡外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個雞蛋,此外還多十二枚。」
李洛陽展顏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計算……」
潘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們乃是李家的客人,難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壯漢同樣待遇麼?」
李洛陽面色一沉,道:「他們也都是自爹娘肚中生出來的人,為什麼不該和兄台你同樣待遇?」
潘乘風大聲道:「雖都是人,等級卻終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麼不同,只怕李大哥的這些兄弟比閣下還要多些人情味,若論忠義俠氣,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風冷笑道:「你明知此時此刻,別人絕不能眼看我和你動手,便故意以言語激惱於我……」
海大少道:「縱非此時此刻,這些話俺也要說的。」
李洛陽長歎道:「兩位莫再相爭,多出的十二枚雞蛋,這裡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豈是為雞蛋而爭,只是聽不慣這廝的屁話。」
當下李洛陽便傳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隻巨釜,水煮雞蛋,四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臉水。
雞蛋煮熟,先送上大廳,每人果然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雞蛋,打開酒罈,一口酒一口蛋,眨眼之間,便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得乾乾淨淨。
霹靂火吃到第四個蛋時,遲疑了半晌,痛飲了幾口酒後,終於也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光,架起兩張桌子,倒頭便睡。
潘乘風剝開一枚雞蛋,歎了口氣,仔仔細細,分成八塊吃完,然後將另四枚雞蛋謹慎的藏入懷裡。
別的人有的吃了兩枚,有的吃了三枚,這些平日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卻對這淡而無味的白煮雞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環顧一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雞蛋原來有如此美味。」
只有雲錚,垂首吃了枚雞蛋,目光無意的觸及倚坐在鐵中棠身邊的溫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
他獨自喝下了小半罈酒,玉面漸漸變為赤紅,終於抬起頭來,瞪起眼睛,毫無顧忌的望向溫黛黛;夜色漸深,大廳中已無人語,院外的火堆也已熄滅,死寂的黑夜中,充滿了令人室息的沉重。
大廳中人看來似乎都已沉睡著,其實卻無一人真的能睡著;潘乘風不時伸手到懷中去摸摸那四枚雞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過後,雲錚終於醉倒了,伏在桌上,口中順喃的發著囈語,仔細聽來,卻顯然是在呼喚著溫黛黛。
鐵中棠閉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憐憫痛苦。
李洛陽輕微的腳步聲,在四下輕輕移動。突聽李劍白輕輕問道:「爹爹,你不睡一會兒麼?」
「你睡吧,爹爹哪裡睡得著!」
「孩兒也睡不著,不知道他們今夜會不會來?」
李洛陽歎息著搖了搖頭,緩步走下廳前石階,院中巡大的大漢一個個都瞪大著眼睛望著牆頭。
突聽司徒笑在身後輕輕說道:「但望他們今夜進攻,弟兄們還有些鬥志,否則,這樣再困兩日,只怕……唉!」
李洛陽黯然道:「再過兩日,他若不來,我們便衝出去。」
司徒笑道:「敵暗我明,衝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況……李兄你還有偌大的一份家業在這裡。」
李洛陽垂下了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眾人提心吊膽過了一夜,黎明終於冉冉而來。
大家不約而同的長身站起,在廳中四面的窗戶前往來蹀踱起來,只是人人心頭沉重,誰也不願多說話。
雲錚宿酒未醒,更是頭痛如襲,打開酒罈,又自痛飲。
一夜過後,他彷彿又憔悴了許多。
鐵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風身旁,拍拍他肩頭,道:「潘兄,可願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麼?」
潘乘風目光一轉,道:「自然奉陪。」
溫黛黛緩緩站了起來,鐵中棠冷冷道:「你留在這裡!」溫黛黛委屈的點點頭,終於又坐了下去。
李洛陽道:「在院中散步雖無妨,但各位還是要小心些!」
出了大廳,潘乘風便詭笑起來,輕輕道:「老爺子你喚我出來,可是有什麼巧計要施展麼?」
鐵中棠道:「你猜對了!」
潘乘風精神一振,道:「這裡人多,到後面去說。」
鐵中棠目光閃動,道:「你若能將海大少、李家父子以及那雲錚誘出大廳,我便再教你一條脫身妙計。」
潘乘風大喜道:「真的麼?」
鐵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那就算了!」
潘乘風笑道:「這又有何難!」轉過身去,海大少正拉著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廳的石階,和院中壯漢攀談著。
接著,雲錚腳步踉蹌,也走了出來,口中喃喃道:「我永遠不要再看到你了,永遠不要……」
鐵中棠沉聲道:「你快將他們引至廳後,尋個隱密的地方看大廳中的動靜,其餘的事,自有我來處理。」
潘乘風道:「好!」
果然悄悄走了過去,拉起雲錚的臂膀。雲錚醉態可掬,甩脫了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風嗅到他撲鼻的酒氣,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卻已疾點了他軟麻啞穴。
雲錚身不由主,口裡也說不出話來,一直被他半拉半跑的拉到廳後,潘乘風目光轉處,卻已尋不到鐵中棠。
他只得尋了個隱密的窗戶,在窗紙上點了個月牙小孔,壓低聲音道:「快從這裡往裡面看!」
雲錚口裡雖不能說話,但心中卻大怒道:「你這樣對我,我偏偏不看!」當下竟緊緊閉起了眼睛。
潘乘風皺眉忖道:「這少年看來如此倔強,我縱然用強,他也未必肯乖乖睜開眼睛來看……」
心中正在為難問,鐵中棠突自旁面悄悄掩來,沉聲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張不開了,還教他看什麼?」
雲錚大怒忖道:「誰說我醉了,我偏偏要睜開眼睛看。」
當下果然睜大了眼睛,湊在孔中向裡望去。
潘乘風見鐵中棠只一句話便教雲錚睜開了眼睛,心裡不禁又是欽佩,又是好笑:「這老人當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
要知越是酒醉的人,越更不肯承認自己酒醉。
鐵中棠拍了拍潘乘風肩頭,道:「你責任已了,快去吧!」
潘乘風雖然也動了好奇之心,想著大廳中究竟有什麼可看之事,但見到鐵中棠的眼色,終於還是走了。
鐵中棠與雲錚並立在窗前,偷愉向內望去——
只見溫黛黛已站起身來,要向外走,卻被黑星天、白星武二人擋住了去路,溫黛黛道:「你們要做什麼?」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談談。」
溫黛黛變色道:「談什麼,我不認得他。」
司徒笑突然扣住了她的脈門,冷笑道:「賤人,敢說不認得我,我養了你十年,便是養條狗也該知道報恩才是。」
溫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卻突又綻開了媚笑,輕笑道:「我跟你說著玩的,你又何必如此認真!」
窗外的鐵中棠冷笑著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們一出大廳,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問這賤人了!」
轉目望去,雲錚睜大了眼睛,滿面俱是驚駭詫異之色,顯然他見了廳中的情況,酒意已被駭醒了一半。
突聽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蹤那少年,探出他的巢穴,你為何卻要半路拋了他,去跟個半死的老人?」
聽到這裡,雲錚已不禁駭出一頭冷汗。
鐵中棠瞧了瞧他,心中暗忖道:「這也夠了,若是讓司徒笑再逼問下去,那賤人說不定連我也出賣了。」
一念至此,突然舉掌震開了窗門,環腰抱起了雲錚,閃電般的傍著一排房屋掠了過去。
大廳中果然響起一串驚叱之聲,司徒笑、黑星天等人,驚叱著自廳中疾掠而去。
鐵中棠也不理它,抱著雲錚,藏起身形,隨手拍開了雲錚的穴道,沉聲道:「你聽清了麼?」
雲錚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切齒道:「賤人!」
鐵中棠和聲道:「你既然已知道她是個賤人,便不該再為她痛苦,你若再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漢了!」
雲錚垂首呆了半晌,長長歎息了一聲。
鐵中棠道:「此刻情況非常,他們縱然明知你是大旗門人,也絕不會伸手動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隨意妄動。
雲錚點了點頭,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筆直望向鐵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一切事都瞞不過你?」
他目光充滿了驚奇敬畏之情,鐵中棠不敢接觸他的目光,轉首道:「我是什麼人,你日後自會知道的。」
雲錚道:「你現在為何不說?」
鐵中棠道:「此刻說了,事情便有大變。」
他語氣中充滿了森嚴沉重,教任何人聽了,都不敢再問。
突聽一聲厲叱:「什麼人在這裡?」
厲叱聲中,已有一陣衣袂帶風之聲劃空而來。
鐵中棠沉聲道:「你乘隙溜走,我去應付。」當先大步行出。
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後的凌空飛掠而下,見到鐵中棠緩步而來,兩人不禁齊聲脫口道:「原來是你。」
鐵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見教?」
黑星天沉聲道:「大亂已起,你在這裡做什麼?」
鐵中棠冷笑道:「逛逛。」再也不看他們,負手走了。
黑星天皺眉道:「這老頭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總覺得此人甚是神秘,本來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門人改扮,但見到他與雲錚之間的情況,又覺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這難道不會是他們演的雙簧麼?」
白星武搖了搖頭,道:「那姓雲的激烈衝動,看他的痛苦神情,絕不會是假的,這點小弟倒可以擔保。」
這兩人雖都心計深沉,但卻也猜不透這其中的曲折。
黑星大道:「這老人縱有秘密,只要與我們無關,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隊家丁壯漢神情也大是激動,弓上弦,刀出鞘,緊張的在四下搜索方纔那擊窗之人。
李劍白如飛奔來,沉聲道:「家父請各位還是回到大廳中,弟兄們也速即各守崗位,不要妄動。」
眾人在四下查不出異狀,便一起回到大廳。
李洛陽本在廳前往來碟踱,見到眾人回來,立刻頓住腳步,沉聲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須集中,精神必須鎮定,切切不可為了些許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亂了精神,而為對方所乘!」
霹靂火大聲道:「這樣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
李洛陽道:「兄台難道另有什麼高見麼?」
霹靂火呆了呆,閉緊嘴巴,再也不開口;
日色漸高,眾人心情更是煩躁,還剩有蛋的,都取出蛋來吃了,雖是兄弟之交,也再沒有人互相客氣。
海大少望著別人吃蛋,肚子裡忽然咕嚕咕嚕響了起來,在死寂中聽來分外觸耳。眾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卻撫肚大笑道:「俺雖是英雄,怎奈肚皮卻恁不爭氣。」
霹靂火手裡捧著酒罈,笑罵道:「直娘賊,這餓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瞞你說,老夫的肚皮也要不聽話了。」
話未說完,肚中果已叫了起來。
潘乘風手裡拿了個剝好的雞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來走去,仔細咀嚼,吃口蛋,歎口氣。
海大少瞪著眼睛,眼珠子隨著他的蛋移來移去,終於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罵道:「直娘賊,白煮蛋有什麼好吃?」
潘乘風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漲紅了面孔,霍然站了起來,潘乘風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會搶你的蛋的。」
眾人都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大廳中陰森死寂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雲錚面上更早有了笑容。
但院中的大漢精神卻已大是頹萎,這些人武功怎及廳中群豪,餓了一天,早已餓得頭暈腳軟。
李洛陽目注院外,雙眉緊皺,喃喃道:「黃昏,最多只能拖到黃昏了。」
突然鐘聲又是一響,那童聲愉快的唱道:「鐘聲四響,餓得發慌,送些豬肉,給你嘗嘗。」
歌聲中,牆外突然挑起十餘根高出牆頭甚多的竹竿,竿頭縛著只烤透了的燒豬,隨風搖晃。
那金黃的豬皮,在日色下閃閃生光,撲鼻的香氣,陣陣隨風傳來,眾人雖想不聞不看,哪裡忍受得住。
院中的大漢腳步更亂了,眼睛卻瞪得更直。
突聽一條大漢大聲罵道:「媽的,大雞大鴨老子們都吃慣了,豬肉又有什麼稀罕,弟兄們,看它作甚!」
張弓搭箭,颼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牆外,突然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來,眾人見到牆外竟有如此嚴密的戒備,心裡不禁更是沉重。
鐵中棠望著牆外金黃的燒豬,心裡突然憶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過豬肉的水靈光,也憶起了她的歌聲:「……那淌著油的豬皮喲,已燒得金金黃,我割下了一塊大豬肉喲,請你嘗一嘗,嘗一嘗……」
他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但心頭卻更是淒涼。
海大少在廳錚走來走去,忽然停步,「呸」的吐了口口水、大罵道:「這豬肉保險是酸的,不吃也罷。」
李洛陽失笑道:「雖未必酸,卻必定有毒……」
話猶未了,突然十餘條人影刷的竄上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