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靜、寒冷。
燃燒著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變作了慘淡的紫色。
沈杏白緊抱著鐵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那座荒祠,而雲錚與溫黛黛卻已恰巧在他到達前離去。
蒼天對鐵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殘酷。雲錚與溫黛黛若是遲走一步,鐵中棠一生的命運或將改變。
此刻,在荒祠,空寂而寒冷。
曦微的曙色,影映著塵封的布幔,簷下的蛛絲,院中荒草淒淒,大地呈現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蒼涼景色。
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紮好刀口的創痕,將染血的僧袍拋去,卻換了身湛藍的道袍。
原來他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預備了各種身份的衣飾,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變成道士。
然後,他屈指點了鐵中棠四肢關節處的穴道,使得鐵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卻絲毫不能動彈。
鐵中棠冷冷的看著他,緩緩道:「你染下滿手血腥,不過是為了要我說出寶藏的去處,是麼?」
沈杏白大笑道:「不錯,你倒聰明得很!」
鐵中棠道:「那麼我勸你趕快死了心吧!」
沈杏白道:「莫非你敢說你也不知道寶藏的下落麼?」
鐵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卻永遠不會告訴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歹毒的獰笑,緩緩道:「你不怕死,淡淡四個字中,卻包含著無比兇惡之意。
鐵中棠道:「你不敢殺死我的!」
沈杏白厲聲狂笑道:「你說得倒有把握,我為何不敢殺你?」
鐵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裡總還有可令我說出寶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殺了我,便永遠不會知道寶藏在何處了。」
沈杏白笑容立斂,鐵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靜,已斷然懾服了他,使得他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道:「你自然可用各種酷刑逼我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卻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個字來,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終有一日我必要逃脫你的手掌,到那時我必以十倍的酷刑來報復你,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他語聲仍是從容平靜,便這平靜的語聲,卻使他言語更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縱聲狂笑,道:「你這話便能駭得倒我麼?我自然要試試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的手掌!」
鐵中棠道:「你若不怕,為何要以狂笑來掩飾心中的害怕?」
沈杏白反手一掌摑在鐵中棠面上,順手又是一掌,獰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麼樣?」
鐵中棠動也不動,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裡越害怕。」
沈杏白飛起一足,將鐵中棠踢得橫飛三尺,蹲下身來一把擰住鐵中棠臂膀,道:「鐵中棠,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也要逼你說出寶藏的下落,任何事,都攔阻不了我,今日日落前你若還不說,我便砍下你這條臂膀,我倒要看看是你強還是我強!」
鐵中棠冷冷一笑,闔起眼來,不再言語。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來,將鐵中棠背在背上,乘著淒迷的晨霧,竄出了荒涼的祠堂,向北而行。
走了段路途,聽得水聲奔騰,已是橫斷豫省的黃河南岸。
河邊迷霧更重,長長的蘆葦,在霧中搖曳,沙沙作響。
沈杏白似乎要尋船乘渡,佇立河岸邊,大聲呼喚,清亮的呼聲,似乎也衝不開沉重的迷霧。
過了很久,才聽到「吱乃」一聲,霧中蕩來一葉扁舟。
沈杏白喚道:「船家可願渡我到孟城渡頭?」
舟頭的漁翁蓑衣笠帽,揮手道:「來了!」
語聲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輕輕躍上船尾,將鐵中棠放了下來,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劃快些好麼?」
那船家忽然笑道:「快,快得很。」
笑聲清脆,語聲嬌嫩,竟彷彿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動,變色道:「你是個女人?」
船家笑道:「怎麼,女子就不能擺渡麼?」回過頭去,長篙輕輕一點,扁舟便已到了河心。
黃河水勢湍急,絕不適行駛這種輕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波浪翻湧,水聲奔騰,他彷彿立在雲中,雷聲起於足底,寒氣迫於眉睫。
他雙眉暗皺,忍不住又問道:「這船到得了孟城渡頭?」
那船娘道:「到不了!」
沈杏白變色道:「到不了你為何要我上來?」
船娘咯咯笑道:「你自己要上來,誰請你上來了!」
沈杏白叱道:?」快渡回去!」
笑聲清脆的船娘緩緩回過頭來,柔聲笑道:「這船雖不能渡你去孟城渡頭,可是還有別的船呀!」
沈杏白只見她露在竹笠下的一雙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靨如花,瓊鼻櫻唇,在霧中望去,彷彿絕美。
他生長在北方,不識水性,此刻立在船上,頭腦已有些暈眩起來,心中雖起疑雲,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問:「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裡?」
那船娘左手搖櫓,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麼?」
迷霧中果然現出一帆船影,船上燈火將霧色照得一片金黃。
那船娘搖手喚道:「三姐,有擺渡的客人來了!」
大船上也有個嬌美的聲音應道:「快請過來!」
船娘回首道:「準備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雖然更是驚疑,但卻沉住了氣,俯身抱起了鐵中棠,卻暗暗又點了鐵中棠胸前暈穴。
那船娘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霧,三姐,放條繩子下來。」
船上已有條索影拋下,卻是道繩梯。
船娘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麼?」
沈杏白道:「不勞費心!」
他足尖輕輕一點,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賣弄功夫,好教船家不敢隨便動他,是以身上雖背著一人,但身法仍極輕靈,一躍之勢,幾達兩丈,雙足微微後踢,飄飄落在大船的船頭。
船頭上果然有人嬌笑道:「好俊的功夫!」
一個輕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瑩白的肌膚,窈窕的身段,望來竟也絕美。
船艙中的陳設,居然十分精緻華麗。
亮晶晶的銅燈中所散發的燈光,映照著織錦的椅帔,流蘇簾幔,翠玉花瓶,竟彷彿是世家廳堂,哪裡似水上人家。
輕衣窄袖的少女,彷彿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的疑惑,但卻不容他問話,輕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來。」
笑聲猶在蕩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後艙。
沈杏白覺得自己彷彿已落入個神秘的陷階中,在這華麗的船艙四周充滿了危機。
這船上的女子,笑語如駕,肌膚如玉,分明不會是以打漁擺渡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
這華麗的大船,便是在西湖、秦淮也極為少見,更絕不像是水勢湍急的黃河上應有之物。
他心中又驚又疑,不知道這些女子究竟要對他怎樣。
這時,後艙艙中又傳出了一聲嬌柔的輕笑,一個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風中柳絲的素衣女子,手裡端個碧玉茶盤,隨著笑聲婀娜行出。
玉盤上翠壺玉盞,都是極為珍貴之物。
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輕輕一轉,柔聲道:「請用茶!」放下茶盤,扭轉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聲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頭,尋船東渡……」
素衣女子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這裡……」
素衣女子笑道:「這裡有什麼不好?」望著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隱人後艙,卻有一縷悠揚的樂聲自後艙傳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間有凶險,卻不知凶險在何處,更不知這凶險究竟何時到來。
而在這凶險尚未發生之前,他卻又不敢妄動,要知他心機凶狡深沉,沒有把握打的仗,他是萬萬不會打的。
船艙四面,葦幔低垂,沈杏白覺得彷彿有許多眼睛正在幔後窺望著他,使他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
他舉起茶壺,斟了杯茶,茶色淺碧,清香撲鼻。
但是他剛將這杯茶舉到唇邊,便又立刻放落了下來。
後艙中有人曼聲道:「客官但請放心好了,這壺茶裡,萬萬不會有毒的。」
簾幔啟處,沈杏白頓覺眼前一亮,一個宮髻華服、儀態萬千的絕美婦人,手掀簾幔,含笑而出。
她神情舉止間,那似乎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人無法注意她的年紀,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紀。
沈杏白不自覺的站了起來,只聽她柔聲笑道:「妹子們將相公請來,相公若如此拘束,賤妾實在過意不去。」
沈杏白囁嚅的說道:「夫人切莫對出家人如此客氣,貧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頭,別的萬萬不敢打擾。」
華服美婦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好半晌,輕輕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賤妾豈非也要以貧尼自稱了!」
沈杏白面色微變,華服美婦已在他身旁椅上緩緩坐了下來,笑道:「相公切莫多疑,賤妾等實無相害之心。」
她又自斟了杯茶,淺淺啜了一口,笑道:「這茶中沒有毒的,賤妾等更從未想到要以毒藥害人。實是在江河上擺渡,只不過費用要比別的渡船貴一點而已。」
她眼波蕩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著沈杏白緩緩道:「雖然貴些,但賤妾等卻必定會教客人們花的銀子值得的!」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蕩,展顏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銀子花呢,說不定在下身無分文,夫人又當如何?」
華服美婦咯咯嬌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貧富,萬無一失。」
沈杏白心立刻定了:「看來我艷福不淺,這裡原來只不過是個變相的艷窟而已,我既已來了,何不樂上一樂?」
當下取出錠銀子,當的放在茶盤裡,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斜眼望著美婦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是如何值得?」
他自覺極為慷慨,拋出了錠十兩重的銀子,自然想撈回本錢來。
華服美婦卻連瞧也不瞧這錠銀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贈,相公既有恩賜,賤妾也只有代丫環們拜謝了。」
雙掌輕輕一拍,便有個十二、三歲的青衣小鬟,憨笑著走了出來,華服美婦道:「撤下茶盤,多謝相公。」
青衣小置萬福道:「多謝相公喜銀。」端著茶盤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一呆,作聲不得。只見那華服美婦轉過頭來,輕笑道:「賤妾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備,妹子們雖然姿色平庸,但還通曉歌舞。」
她望著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動。
沈杏白暗中冷笑:「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記了,我好歹只管叫她開上酒菜歌舞來,少時到了岸上,哼哼!」
華服美婦秋波微轉,手掌輕輕拍了三記。
簾幔後環珮叮噹,伴著一陣笑語鶯聲,隔簾傳來,七八個身穿各色錦衣的絕色少女嬌笑而出。
方纔擺渡、垂繩、端茶來的三個少女,此刻換過了一身織錦的衣衫,夾雜在這一群少女中。
迷人的嬌笑,迷人的眼波,還有一陣陣迷人的香氣——沈杏白不覺癡了,連何時開上酒菜都不知道了。
華服美婦轉動秋波,笑道:「相公你看這值得麼?」
沈杏白眼睛望著那許多雙迷人的眼睛,隨口道:「值得什麼?」
華服美婦輕輕道:「壹千兩銀子!」
沈杏白縱聲笑道:「什麼?壹干兩銀子?夫人莫非是開玩笑?」
他心裡也知道這並非開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華服美婦淡淡道:「這裡一切都出於自願,你若認為這不值,盡可教我妹子們將東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艙外水聲滔滔,轉目望去,那一雙雙迷人的眼睛也變得冷如秋霜。
他只得乾笑幾聲,道:「在下並無此意。」
華服美婦道:「無此意,便請相公先將銀子見賜。」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門在外,身邊哪有許多銀子?」
華服美婦淡淡笑道:「八妹,他說他身邊未曾帶得銀子。」
方纔那擺渡的少女,此刻已換了套淺紫衣裙含笑走了過來,雙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轉,便彷彿已能看破別人心事。
「你年紀雖輕,但目光敏銳,步履輕健,顯見武功不弱,必是久經名師指點的名門高足。你神情舉止之間,常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自滿之態,想必你家世也必定不錯。但你卻不但喬扮道士,而且行色倉惶,顯見是在逃避追蹤,準備流浪江湖。以你的家世和師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願受苦,逃亡前必定設法搜羅了批銀子帶在身畔,是麼?」
她簡簡單單幾句話,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隱秘,只說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聲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雙彷彿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卻仍在瞬也不瞬的凝注著他,嘴角含笑,不住輕輕的問道:「是麼……是麼……」
沈杏白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夫人請將酒萊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於願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氣的人……什麼事我都看出來了,卻實在沒看出你竟如此小氣!」
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銀壺,右手自壺邊取起只銀筷,面上笑容未斂,手掌卻已將銀筷輕輕插入了銀壺中:「姐姐們,人家既然看不上咱們,咱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還是走吧!」
少女們嫣然一笑,竟都轉身走入了簾幔,華服美婦也輕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賤妾們告退了!」
客客氣氣的走了出去,霎那間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驚奇交集。
他見紫衫少女顯露了那手驚人的武功,心裡以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們竟都如此客氣的走了,不但沒有絲毫威迫之意,甚至連絲毫不滿之色都沒有,他一面驚奇,卻又不禁暗中鬆了口氣。
轉目望去,那一桌豐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陣陣誘人的香氣迎面撲鼻而來。
沈杏自暗中告訴自己:「你們既不動手相強,我便絕不動這酒菜,看你們如何能自食其言,來搶我的銀子。」
轉念又忖道:「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門,是以不敢隨便難為我,唉!你們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呀!此刻我若非有要事在身,怎會隨意放過你們?」
他看看身邊椅上的鐵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買艘江船,順流東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還怕他不說出寶藏的下落?」
他腦海中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得到寶藏之後的樂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腹中「咕」的叫了一聲,他這才想起自己已有許久未曾有食物下肚了,這念頭不想則已,越想越覺腹饑難忍,到後來簡直無法忍受:「平日我縱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麼如此奇怪?」
望著眼前那一桌豐盛的酒菜,腦海中只覺暈暈沉沉的,別的什麼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將目光望向別處,但眼睛卻偏偏不聽他的話,時時刻刻不忘在桌上那翡翠全雞、羅漢扒翅上去掃上幾眼。
但望梅雖可止渴,觀翅卻難充飢,他越看越覺飢腸輾轆,肚子都彷彿快要被磨穿了。
他口裡嚥著唾沫,心裡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悄悄在每樣菜中挾一筷子,諒你們也不會發覺。」當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聽簾幔後有人輕笑道:「這廝的銀子,當真是都用藥水煮過的麼、餓成了這個樣子,還不肯掏出來。」
另一個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望他忍不住時,悄悄去偷吃兩筷,到那時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銀子來了。」
沈杏白心頭一涼,立刻縮回了手。
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別的都不奇怪,就奇怪這廝年紀輕輕,居然也會如此小氣。」
第二個少女笑道:「他喝了咱們清腸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還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著他拿出銀子時的樣子。」
沈杏白咬牙切齒,暗恨忖道:「難怪我腹饑如此難忍,原來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裡作祟。」
簾幔外笑語聲越來越多,越來越細碎,彷彿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歐陽老三還不回來,你著急不著急呀?」
又一個最是嬌嫩的聲音笑道:「你先莫要說我,先問問你自己著急不著急就是了,我們要看看他到底會替你帶些什麼寶貝來?」
另一個較為沉重的聲音道:「你兩個一個為人一個為錢,動心動得最快了,還是我們楊八妹好,她無論遇著什麼人,見到什麼事,都不會動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話還可聽清,到後來他簡直餓得頭暈腦脹,連話都無法聽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們贏了!」喝聲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著奔了進來,拍掌笑道:「好極,這隻鐵公雞還是拔了毛了!」
那擺渡的紫衫少女楊八妹,笑著伸出手掌,道:「拿來!」
沈杏白有氣無力的自懷中掏出個絲囊,解開絲囊,取出張銀票交給了她,苦笑道:「算你們的焚心茶厲害。」
一個面如銀盤的緋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抖了,心裡不知有多麼痛喲!」
楊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這麼小氣的,倒真還少見得很。」轉手拍掌道:「秋姑,將酒菜取去熱熱。」
沈杏白道:「不熱也罷。」
但就在這時已有個面容蒼白、鬢髮蓬亂、手裡拿著個托盤、腰間圍了條粗布圍裙的廚娘,垂首走了出來。
她緩緩將酒菜一樣樣放在托盤裡,又垂首走了進去,自始至終,始終未曾抬起過頭來,只是不住輕輕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那緋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銀子,讓我唱首歌給你聽聽!」取了個琵琶,輕輕調弄了兩下,曼聲唱道:「三更天裡冷難挨,紅著臉兒不開懷,情郎呀情郎,你為什麼還不乘著此刻爬過牆來……」
歌聲中,她扭動著腰肢,坐進了沈杏白懷裡。
她面上的笑容,永遠都彷彿是那麼純潔而天真,但神情舉止,卻又偏偏是那麼妖冶而淫蕩。
當著許多雙眼睛,她居然投懷送抱,作盡百般媚態,似乎覺得這本是順理成章,極為正常而自然的事。
其餘的少女,也都圍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嬌笑,她們以最天真純潔的姿態,作出最荒唐淫蕩的事,非但不覺羞澀,反覺理所當然,仔細一想,還當真是可怕得很。
一個腰肢纖弱,膚白如玉,看來文文靜靜的杏衫少女,突然輕輕道:「姚四妹,你琵琶彈快些!」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小!」五指一掄,琵琶之聲立刻由緩轉急。
杏衫少女雙臂驟然一分,扯開了胸前衣的襟,纖弱的腰肢,隨著急速的琵琶聲熾然的扭動了起來。
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麼高雅而文靜,甚至沒有一絲笑容,但身軀的扭動,卻是熾熱、急劇而淫蕩。
這聖女的面容,蕩婦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慾,沈杏白看得目瞪口呆,彷彿癡了!
突聽船艙外「砰」的一聲巨響,艙門的簾幔突然被人扯開,一個身軀威猛的虯髯大漢狂笑而入。
少女們驚呼一聲,歌舞驟然停頓。
這虯髯大漢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掃,縱聲狂笑道:「好高興的場合,看來俺這不速之客正來的頗是時候。」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懷抱中站了起來,瞪起眼睛,大聲道:「天殺星,你來作什麼?」
海大少大步走了進來,在當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蹺起左腿,道:「你們怎麼還不回去?」
緋衣少女心裡永遠記得被這大鬍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們不回去了,你管得著!」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橫行長江的一窩野馬蜂,怎麼搬到黃河來了,難道你們真被蘇州的那個小娃兒趕得無地容身了?」
姚四妹大聲道:「這也用不著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著對俺如此懷恨呀,乖乖的學溫柔些,說不定俺又要你了。」
別的女工蜂笑得花枝亂顫,姚四妹跺腳道:「騷鬍子,你要死了。」舉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擲向海大少的頭上。
哪知旁邊突然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這騷鬍子有多麼可恨,大姐,你就幫我出出氣吧!」
華服美婦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輕輕放下琵琶,轉過頭來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子。」
海大少微微變色,那豪邁的笑聲亦不再聞,緩緩道:「人人都道『橫江一窩女王蜂』中的大姐是個神秘的女子,俺也久聞大名了,卻想不到是你!」他語聲極為平靜,一個粗豪的漢子突然說出如此冷靜的言語,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們面面相覷,都不禁呆住了,誰也未曾想到她們的大姐竟和這天殺星海大少不但認識,而且還是故友。
沈杏白到現在才知道她們便是橫江一窩女王蜂,心裡不禁暗暗叫苦,這番當真是搗著蜂窩了。
一個青衣廚娘托著幾碟香氣四逸的菜餚,垂首走了出來。
她輕輕放下菜盤,轉身就走,連眼皮都未曾抬過,船艙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巨掌一伸,將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嚥大嚼起來。
沈杏白雖然腹饑如火,但在此時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爭奪,只看得他心裡暗流唾沫,眼裡直冒火星,但他涵養頗深,口中絕不說話。
華服美婦也在靜靜的望著他,她既然無聲,別人自更不會言語,頃刻之間,海大少便已將一桌菜吃得杯盤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輕輕歎息一聲,華服美婦輕輕笑道:「你若是來看我的,此刻總該說話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仰天狂笑道:「俺來看你,俺為何要來看你……」
笑聲頓處,他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俺來這裡,只是要告訴你們,江南歐陽世家雖然有不肖子弟,但這家族以忠厚傳家,主人歐陽禮,更是位淳淳長者,你們切莫傷害了歐陽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與我們何干?」
海大少道:「縱是他們色迷心竅,你們也該適可而止呀,得了人家的銀子,就不該還要害人家的性命!」
華服美婦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來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盜天殺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來。」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聽俺良言相勸,遲早必要後悔,至於你我之間,恩義早已斷絕,別的話都不必說了!」:」
他霍然旋身,剛毅的面容上也彷彿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來,道:「慢走!」
海大少回轉頭來,道:「少年人,你胡亂喚俺作什麼?」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海大俠的船走。」
海大少道:「走吧!」
華服美婦身子突然輕輕一轉,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便已擋住了艙門,柔聲笑道:「誰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厲聲道:「你要怎樣?」
華服美婦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誰也不能帶走的,何況,你既然來了,我也想留你談談!」
海大少怒道:「俺要帶走的人誰也攔不住!」
華服美婦聲音越來越是柔媚,嬌笑道:「我若不閃開呢,難道你真忍心向我動手麼?」
海大少仔細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對俺無用了!」揮手一掌,切向華服美婦的咽喉。
華服美婦面容絲毫不變,彷彿早已料到有這一著,纖腰微扭,便將這凌厲迅急的一掌避了開去。
海大少雙掌連綿,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勢之輕靈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漢子使出來的。
華服美婦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麼變了?」
語聲之中,她纖纖腰肢,窈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影中閃動,腳下寸步不移,便已避開了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畔輕輕道:「你走不了的,還是乖乖坐下來吧!」
突聽海大少暴喝一聲,雙掌齊出。
他掌勢突變如拳,招式也突然大變,這雙拳擊出,當真有石破天驚之勢,強勁拳風,震得四下簾幔不住飄舞。
華服美婦道:「哎喲,你真的捨得打我?」
身子隨著拳風退出了艙門,海大少方待搶步追出,只見眼前微花,她又已如落葉般翻了進來,嬌笑道:「多年不見,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輕出,彷彿要去擰海大少的面頰。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滿待發,但他此刻手掌若是擊出,部位正好擊在華服美婦豐滿的胸膛上。
他手下微一遲疑,魁偉的身形向後暴退而回,忽聽身後有人嬌笑道:「喂,你怎麼要倒進我懷裡來了?」
另兩雙手掌已閃電般左右揮來,正是姚四妹與楊八妹夾擊而至,兩人招式雖快,掌力卻輕,像是和他鬧著玩的。
天殺星海大少鳳凰展翅,露出雙臂,飛起一足,踢向了華服美婦的左胯,姚四妹身子微動,閃身後掠。
海大少卻反掌抓了起來,一陣「乒乓」之聲,桌上的杯盤碗碟四下飛出,撞得粉碎,殘餘的酒菜湯水,也雨點般飛激了出去,身穿綵衣的峰女們,雖然嬌呼著四散走避,但在這並不十分寬敞的船艙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幾點污漬。
姚四妹尖聲呼道:「他弄髒咱們衣裳,要他賠!」
七、八個綵衣少女,竟都一起飛撲了過來。
海大少右掌震出,擊落了一盞明燈,左掌將桌子飛車般掄起,口中厲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麼不隨著俺動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楊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站在一旁觀戰還好,你若胡亂動手,只怕永遠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腳步方動,立刻又乖乖退了回去。
海大少雙眉軒動,怒罵道:「混帳,兔崽子,俺在此為你打架,你卻孫子般縮在殼裡。」
沈杏白負手立在一旁,守護著臥在椅上的鐵中棠微笑旁觀,彷彿這話不是罵他似的。
此刻,艙房中人影閃動,宛如繽紛落花,七色並呈。
那華服美婦仍然不動聲色的守住艙門,微微含笑道:「妹子們,你們切莫傷了他,反正他遲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頭一凜:「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聲,衝開蜂女們的包圍,向那華服美婦撲了過去。
華服美婦道:「你要拚命?」
海大少厲叱道:「今日你若將俺命害在這裡……」
華服美婦輕笑道:「害在這裡又怎樣?」
海大少雖在奮力而攻,但早已覺得了一陣陣不可抗拒的疲倦之華服美婦與他游鬥了十數招,突然輕笑道:「妹子們,他藥性已將發了,你們來吧!」
橫江蜂女們嬌呼一聲,嘻笑著撲了來,竟將海大少那龐大的身體生生的壓倒在地上。
四妹咯咯嬌笑道:「大鬍子,騷鬍子,這次看你還凶得起來麼?我非將你鬍子拔光不可!」
華服美婦突然斂去了面上笑容,道:「妹子們,莫要動他,先將他送到下面我的艙房裡去吧。」
姚四妹與楊八妹互相使了個眼色,別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著眼睛,不知是誰在輕笑道:「原來大姐看上這騷鬍子了!」
華服美婦笑罵道:「小鬼……」移步向後艙,忽然又指著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這位相公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麼?」
楊八妹轉了轉眼波,緩緩道:「他說他帶了病人,但這病人卻分明是被他點中穴道的,而他卻時時刻刻不忘瞧這病人幾眼,好像生怕這病人會突然站起來逃了似的,所以我說……」
她指了指已漸變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暈臥椅上的鐵中棠,接口笑道:「他帶的最有價值之物便是他。」
華服美婦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聰明。」
此刻已有許多人將海大少抬入了後艙,她也嬌笑著隨之而去。
凌亂的房艙,突然寂靜下來,只剩下楊八妹與姚四妹兩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鐵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的擋在鐵中棠身前,鐵青的臉上滿是強笑。
楊八妹悠悠道:「你為了避仇而浪跡江湖,卻又將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訥訥道:「這個……這個……」
楊八妹突然嬌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絕不過問他的事,四姐,你說是麼?」
姚四妹道:「對了,你現在已屬於咱們姐妹兩個人了,就必須要聽咱們姐妹兩人的話。」
楊八妹笑道:「這裡房艙已亂,我也帶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頭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這船不去孟城渡頭。」
沈杏白變色道:「這船要去哪裡?」
姚四妹道:「哪裡也不去。」
沈杏白心頭打鼓,強笑道:「姑娘莫非是開玩笑?」
姚四妹笑道:「誰和你開玩笑?這船遠看是條船,近看也是條船,船雖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楊八妹已笑得花枝亂顫,沈杏白也想笑上一笑,卻再也笑不出來,訥訥道:「此話怎講?」
楊八妹道:「黃河水流湍急,唯有小船可以擺渡,但這樣的巨舟,走不上幾丈便要擱淺。」
姚四妹道:「所以這船根本就是擺擺樣子,就好像是水上蓋成的房子,哪裡是船!」
沈杏白忍不住問道:「這船既然行走不得,卻是如何走到這裡來的?」
姚四妹道:「這船乃是我們姐妹在長江上的老家,我們姐妹由長江撇到黃河來,也捨不得丟下它,就想盡法子由陸上給運來了。」
沈杏白大奇道:「為何不依樣再建一船,卻辛苦將它運來?」
楊八妹笑道:這船豈是隨便就造得起來的。」
姚四妹道:「你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沈杏白己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鐵中棠,被這兩個嘻嘻笑笑、滿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挾下了後艙。
這後艙看來竟像是間書房,四壁書架上,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俱有。
楊八妹輕輕在左壁的書架上推了兩下,這書架竟悄然滑轉了開去,露出了一道整潔的地道。
地道下便是一間間蜂房般的艙房,也不知有多少間,建築得曲折精妙,絕沒有浪費半分空隙。艙房的門,都是緊閉著的,房艙中不時隱隱傳出嬌笑之聲,最是引人動心。
姚四妹拉著沈杏白的衣袖,人了第四間艙門。
那是間極為小巧而又精緻的艙房,牙床、圓幾、錦墩……許多件華麗的傢俱安排在一間窄小的艙門裡,而絲毫不顯擁擠。
沈杏白暈暈的在這艙房裡渡過了半個時辰,一陣清脆的鈴聲由壁間傳來。
姚四妹、楊八妹面色突變,同時匆匆奔出了艙門,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著,莫要亂動。」
話還沒說完,她兩人已走得無影無蹤。
艙門重又關起,沈杏白這才又想起了腹中的飢餓,卻又不禁大奇忖道:「她們如此驚惶匆忙,莫非出了什麼事?」
但這疑念僅在他心中閃了一閃,立刻便被他對自身的憂慮代替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陣輕微的敲門聲。
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誰敲門,但卻應聲道:「進來。」
方纔那沉默的廚娘,又垂首走了進來,手中托了盤酒菜,垂首放到圓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廚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醜,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報答於她。」
於是,片刻間,他便將菜餚吃了個乾淨,一壺酒卻絲豪未動,他平生最引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認為喝酒足以亂性。
第二、他認為酒沒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雖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覺頭腦一陣奇異的暈眩,他發覺不對,大驚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撲地倒了下去,倒下去後,便不再動彈,到如此情況,菜中竟還會下迷藥,實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暈倒還未到盞茶時分,那沉默的廚娘便又悄悄推開了艙門,悄悄內望一區,悄悄走了進來。
她此刻終於抬起了頭,房艙裡看不到日色,只有燈光,幽雅的燈光映著她的面容,竟是驚人的美,但在那美麗而年輕的面上,卻籠罩著一種驚人的羞色和驚人的憂鬱。
她彷彿曾經在一剎那蒼老了許多,她的心,彷彿曾經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雖年輕,卻已學會憂鬱。
走入艙房,她立刻毫無遲疑的快步走到鐵中棠身前,為他解開了穴道。
被人點中穴道的感覺,的確是一奇妙的經歷。
那和長久昏睡後醒未完全不同,昏睡後醒來還有段時間頭腦不清,穴道被解開後頭腦卻立刻清醒。
鐵中棠張開眼來,自己眼前是一張美麗而熟悉的面孔,竟是冷青萍。
他突然震驚,翻身掠起,呆呆的望著冷青萍,卻說不出話。
冷青萍望著他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立刻拉起鐵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臥房。
下艙中的笑聲已不復再聞,冷青萍極快的穿過靜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巧而乾淨的廚房。
爐灶旁有扇暗門,那本是到穢水與垃圾的,開了門,距離水面已極近,有條小舟被長繩牽在水面。
這時已是午後,天上郁雲掩日,江上濁浪滔天。
鐵中棠躍上船頭,宛如躍上雲端——自跛足童子揮手施出迷藥將他迷倒後,所有事的發生,都有如做夢一般。
冷青萍揮手切斷繩索,輕舟隨浪而起,隨浪而去。她取起舟上兩隻木槳,奮力劃向對岸。
她彷彿無話可說,又彷彿不願說話,背對著木然坐在船頭的鐵中棠,無言的划動著雙槳。
雙槳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鐵中棠身上,鐵中棠呆呆的望著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輕輕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鐵中棠望著這曾經救過自己兩次的癡情女子,想到她對自己的濃情深意,卻又不禁想到冷家與自己的累代仇恨。
船身在浪頭上起伏顛沛,他心頭也正如這輕舟一般,把持不定,又過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會做起這般事來?」
冷青萍仍未回頭,道:「我已經是被世人遺棄了的人,不做這事,叫我去做什麼?」
她是自願來做個低三下四的人,借身體的苦役,來減輕心頭的悲痛,但卻又不願被男子所奴役。
是以,自從那日她逃出了荒寺,離別了鐵中棠,便四處流浪,遇著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們。
蜂女們對男子雖然心很,但對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卻甚是憐憫,她若不再遇見鐵中棠,只怕便會如此淒苦的度過一生。
此刻她不願回頭,也不敢回頭,只因她面上已淚珠縱橫。
鐵中棠想到這嬌縱的少女,如今為了自己竟這般落魄,心頭更是悲倫,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冷青萍黯然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絕不會跟著你,拖累你的。」
鐵中棠心頭一陣激動,忍不住顫抖著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頭,他手掌若是觸及了她的肩頭,她定會翻身撲進他懷裡。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歎息著放了下來。
抬眼望去,濁浪滔天,還看不到岸。
鐵中棠突然探手入懷,自一串鑰匙中取下了一枚,緩緩的道:「在開封廣源銀號裡,在下存著只鐵箱,那鐵箱便是在下要奉贈給令姐的,此刻我將這鑰匙交給你,你取出那鐵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為何不交給她?我也有許久未見她了。」
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陣悲滄,訥訥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變色道:「她怎樣了?」
鐵中棠長歎一聲,還未答話,突見遠處浪頭上一條舟影星丸跳躍般如飛駛了過來。
這舟影乃是條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黃河之上最輕便的行舟之物,剎那間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
冷青萍倏然變色,只見那皮筏之上有三五條人影,彷彿都是女人。
雲沉水急,兩舟霎眼間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棄舟逃走吧,我來擋著她們。」
鐵中棠暗道:「這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為我受難了!」口中也不答話,霍然長身而起。
皮筏來到近前,他才看出這幾個錦衣女子竟是那橫江一窩女王蜂中之人,蜂女們卻不認得他。
聽姚四妹在筏上戟指大罵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憐,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著我們帶人私逃,你不要命了?」
那聖女面容,蕩婦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發,抖手拋出了一條長索,索頭乃是個小小銀錨。
「叮」的一聲,銀錨便已釘在木舟上,皮筏乘勢急蕩了過來,姚四妹振腕擊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
冷青萍白腕揮出木槳去擋光芒,寒芒卻早已被鐵中棠掌風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楊八妹飄然自這李二姐身後掠出,手掌快如閃電,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槳,「叭」的一聲,木槳竟應手一折為二,原來楊八妹纖手之上,竟戴著雙銀光閃閃彷彿是銀絲織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軀驟然失去了重心,在這驚濤駭浪的輕舟上便再也站不穩身形,奮身一躍,躍起數尺。
楊八妹冷笑叱道:「你這是找死!」袖中突也飛出一條長索,矢矯如蛇,去纏冷青萍雙足。
冷青萍稟賦虛弱,喜靜惡動,既沒有練武的身子,也不是練武的性格,雖然生長在武林世家,武功卻不甚高。
此刻她凌空而起,真力不濟,見到長索纏來,心裡已慌了,蹴足一摔,堪堪躲過了飛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卻已無落足之處。
這時鐵中棠和姚四妹各備接了十數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頭上起伏翻滾,他兩人一個立在舟頭,一個立在筏上,身子自也隨著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也拿捏不準,尤其是生長在邊漠的鐵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覺頭暈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三成也使不出來。
李二姐以銀錨長索搭住木舟,不使舟喪飄離,口中道:「四妹,你看這廝好快的手腳,可要我來助你?」
姚四妹笑道:「用不著了。」又道:「喂,小伙子,咱們對你又沒有惡意,你為何不乖乖跟咱們回去?」
鐵中棠還未答話,突聽一聲驚呼,接著「撲通」一響,原來冷青萍尋不著落足處,竟已落入水中。
鐵中棠大驚之下,顧不得眼前對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動,便有兩道銀光迎面擊來,光芒閃動,來勢奇急,帶起尖銳風聲,宛如裂帛一般。
鐵中棠不顧閃避,迎掌去接,哪知這兩道銀光,竟是活的,突然變了個方向,斜擊鐵中棠下腹。
鐵中棠前後受敵,又不敢躍起,左掌自脅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後姚四妹的招式。
這一招他雖然後發,卻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再也想不到他手腕竟如此靈活,變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這一掌。
她嬌軀便也立足不穩,斜斜向後倒去,幸好還有李二姐在她身後,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鐵中棠去抓前面銀光的右掌,卻慢了些。
他手掌方出,「叮」的一聲,兩道銀光互擊,斜岔分飛,卻又各各畫了半個弧,左右夾擊而來。
這銀光之飛靈迅快的變化,競使人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來這竟是楊八妹掌中的長索,而長索兩端,各帶者一截形如判官雙筆,又似點鋼槍頭般的兵刃。
這兩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用「流星錘」、「練子飛抓」等這些外門兵刃和招式飛出傷人。
鐵中棠本已頭暈目眩,此刻眼前銀光閃動,眼睛更是有些發花,是以舉掌出招,便慢了一些。
忽然兩道銀光左右交擊而來,分擊他左右雙頰的太陽雙穴,他弓腰仰面,雙臂乍分。
哪知他招式驟變,這兩道銀光招式竟也變了,突然由兩變一,「白虹貫日」滿帶勁氣,直擊而下。
鐵中棠臨危不變,雙掌急收,「童子拜觀音」,他竟然敢以這招粗淺的招式,以一雙鐵掌去抓那銀光。
但他卻忘了,自己身在舟上,與陸地動手迥然而異,一個浪頭拋來,輕舟急蕩而前,他身子也跟著被拋上,整個胸膛,使全身在那銀光帶起的勁風之下,倒彷彿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見再已無法閃避。
他幾番出招變招,甚至比雙目交睫還快幾分,此刻距離冷青萍落水,不過僅有一句話功夫。
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懷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氣力便弱了些,長索一鬆,舟筏便被浪頭打得分開數尺。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之間——
銀光擊向鐵中棠,浪頭拋來,鐵中棠身子迎向銀光,舟筏乍分,銀光觸及鐵中棠,楊八妹身子也被拋開。
她掌中「亮銀雙飛叉」,雖然掃及鐵中棠衣衫,但氣力已被消去,僅只將鐵中棠驚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還載浮的飄在水面,原來她也不識水性,自然被浪頭打得離舟更遠了。
她舉起雙臂,掙扎著要搭上船舷,但卻力不從心:
風聲激盪,水聲激盪,她不由自主所發出的一陣陣掙扎呼救之聲,夾雜在水聲風聲中,聞之更是淒厲哀惻。
鐵中棠避開銀撅,再也顧不得別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緊,皮筏又自急蕩而來,楊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得他抽身不得。
鐵中棠眼看這蜂女的武功,實在不是自己的敵手,他算來算去,三五招之。內便可將她們擊落水中。
但這些招式,他卻偏偏使不出來,縱然使出來了,也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時間、氣力都差得遠了!
要知力能舉千鈞之人,若是暈了船,便是十斤也難舉起。
鐵中棠力不從心,又急又怒。
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發誓答應我們,乖乖的隨我們回去,我姐妹就將她救起來!」
鐵中棠咬緊牙關,奮力擊出三招。
風聲水聲中,呼救之聲已漸漸微弱。
楊八妹冷冷道:「這可不是我姐妹見死不救,而是你見死不救了!」雙腕動處,銀橛急攻五招。
姚四妹輕笑道:「對了,只要你答應,楊八妹一伸手,就可將她收回來了,其實,我姐妹對你又沒有……」
鐵中棠突然大喝一聲:「罷了!」
姚四妹揚肩道:「你答應了?」
鐵中棠道:「答應了。」
語聲中他垂下雙掌,楊八妹掌中亮銀雙飛橛便已輕輕點中了他胸前乳泉、將台、期門三處穴道。
他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們縱然立刻要將他帶回殺死,他也認了,要知他頭腦冷靜,心智深沉,所做的決定,絕不是為了一時衝動,是以他若是下了決心,所有的後果便都不再顧及了。
卻聽姚四妹眼波轉處,冷笑道:「這秋姑吃裡扒外,咱們為何還要救她?不如讓她淹死算了」
楊八妹道:「但咱們已答應了他!」
姚四妹道:「答應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樣?」轉目望去,只見鐵中棠雙目緊閉,面上冷冷冰冰。
那堅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帶著一種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無怒容——她怎知鐵中棠竟是從不對無能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轉了轉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鬧著玩的,咱們答應別人的話,怎能說了不算!」
話猶未了,楊八妹長索已自拋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幾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兩截肘還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慘不忍睹。
楊八妹飛索下去,竟不偏不倚的纏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的抓著了那銀撅,再也不肯放鬆。
於是楊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河水中將冷青萍提了起來。
她此刻早已暈迷不省人事,牙關緊閉,面如黃紙。楊八妹將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卻也已將鐵中棠搬了過來。
李二姐纖足微抬,踢起了銀錨,三人各自筏上紮起只奇形木槳。這三個少女,水性俱都無比精熟,竟將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劃得逆波而上。
那姚四妹手中划槳,眼睛卻癡癡的望著鐵中棠,到後來忍不住輕笑道:「喂,你這人,叫什麼名字呀?」
鐵中棠緊閉著眼睛,也不答話。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麼不說話呀?我又沒有點住你的啞穴,你怎麼就變成了啞巴!」
姚四妹纖細的眉尖,突然斜斜飛了起來,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說話,我就將她一腳踢到河裡去!」
鐵中棠霍然張開眼來,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樣?你能怎樣?」
鐵中棠終於只是長長歎了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著道:「在下鐵中棠,姑娘你還要怎樣?」
姚四妹兩隻圓圓的眼睛,突然瞇成一線,瞅著鐵中棠輕輕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語。
李二姐也咯咯的笑了起來,笑呻道:「老四,我看你呀,你還是少說些話,多賣些力吧,大姐還在等著哩!」
姚四妹掌中木槳果然劃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的瞅著鐵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鐵中棠身上輕輕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頭,你看你這愛俏的毛病,到何時才改得了喲!」姚四妹銀牙咬著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楊八妹始終沉著臉,目注著前方,她年紀雖最輕,但別的蜂女卻似乎都有些畏懼於她。
此刻她忽然回過頭,沉聲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