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另外一個方向的暗林中,忽然有一條人影飛出,橫空飛過十餘丈,"砰"的一聲,落在這個已經不存在的木屋裡,頭顱也同樣軟軟地掛在脖子上。
"陽光"一骨碌翻身躍起,一把握緊小方的手。兩個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眼睛裡都發出了光。
暗林中已傳出冷笑。
"果然來了!"
"閣下既然已經來了,為什麼不出來跟大家見見面?"冷笑聲中,夾雜著衣袂帶風聲、木葉折斷聲,隱約還可以見到人影閃動。
遠處又有人輕叱:"在這裡!"
叱聲剛響,暗林中就有三條人影沖天飛起,向那邊撲了過去。
"陽光"和小方的心跳得更快,他們當然己猜出來的人是誰了。
暗林中人影兔起鵑落,全部往那個方向撲過去,衣袂帶風聲中夾雜著一聲聲叱喝。
"姓卜的,你還想往哪裡走?"
"你就留下命來吧!"
來的無疑是卜鷹。
他故意顯露身形,將暗林中的埋伏誘開,讓小方和"陽光"乘機脫走。
"陽光"又在看著小方,不管什麼事她都要小方做決定。
小方只說了一句話:"他在哪裡,我就到哪裡去。""陽光"連一句話都不再說,兩個人同時移動身形,也往那個方向撲了過去。
他們也知道暗林中步步都有殺機,可是他們一點都不在乎。
繁星滿天,星光都照不進,茂密的木葉,木葉雖然已枯黃,卻還沒有凋落。
他們還是看不見人,連遠處的呼喝聲都已漸漸聽不見了。
這個樹林是在群山合抱的一個山谷盆地裡,山勢到了這裡突然低陷,地氣極暖懊,連風都是暖的,所以現在雖然已經是初冬,木葉仍未凋落。
可是地上仍然有落葉,就像是一個人往往會因為很多種原因要離開他的家一樣,葉子也往往會因為很多種原因而離開它的枝。
小方沒有聽見落葉上有任何人的腳步聲,"陽光"也沒有。
他們只聽見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他們聽見一個人在哭。
每個人都會哭,在生的時候會哭,在死的時候也會哭,在生與死之間那個階段更會常常哭。
有些人只有在悲傷痛苦失意時才會哭,有些人在興奮激動歡樂時也會哭。
有人說,一個人在他一生中最無法避免去聽的兩種聲音,除了笑聲外,就是哭聲。
所以,哭聲絕不能算是一種奇怪的聲音。
可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無論誰聽見有人在哭,都會覺得奇怪極了。
最奇怪的是,這個正在哭的人,又是個誰都想不到他會哭的人。
小方和"陽光"聽見哭聲的時候,已經看到了這個正在哭的人。
這個人赫然竟是胡大掌櫃。
他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棵很高大的古樹下,哭得就像是個孩子。
如果他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絕對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三寶堂"主人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坐在一棵樹下面像孩子一樣抱頭痛哭。
可是他們親眼看見了。
胡大掌櫃好像沒有看見他們。
他哭得真傷心,好像已經傷心得沒法子再去注意別人,可惜他們卻沒法子不去注意他。
他們都見過他,都認得他,都知道他是誰。
幸好他們假裝沒有注意他,假裝沒有見過他,他們決定就這樣從他的面前走過去。
他們沒有走過去。
胡大掌櫃忽然從樹下一躍而起,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臉上雖然還有淚痕,卻已經不再哭了,眼睛雖然還是紅紅的,卻已經發出了狡狐般的光。
他忽然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人?"
小方看看"陽光","陽光"看看小方,故意問:"你是不是?""我是。"
"我也是。"
胡大掌櫃冷笑:"你們都是人,可是你們看見有人哭得這麼傷心,居然能假裝沒看見!""陽光"也冷笑。
"就算我們看見了又怎樣?難道你要我們坐下來陪你哭?"她說得理直氣壯,"你在這裡哭,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當然有關係。"胡大掌櫃居然也理直氣壯他說,"就是為了你們,我才會哭的。""為了我們葉小方忍不住問,"你怎麼會為了我們哭?"胡大掌櫃的樣子看來更傷心。
"我這一輩子,只喜歡過一個女人。"他說,"我找了她很久,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她怎麼死的?"
"被你們活活吊死的!"胡大掌櫃悲傷叫道,"被你們吊在一棵樹上,活活吊死的!"他狼狠地盯著小方好一會:"我知道你姓方,叫做要命的小方,你想賴也賴不掉。"小方已經有點明白了。
"你說的那個女人是不是柳分分?"
"是。"
"你真以為是我殺了她?"
"不是你是誰?"
小方歎了口氣:"如果我說不是我,你當然一定不會相信的。"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看出胡大掌櫃已經決心要他的命,無論誰都應該能夠看出這一點。
——"鳳凰展翅"。
胡大掌櫃的雙臂已展,姿勢奇秘而怪異,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的暗器是用什麼手法打出來的,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只要他的暗器一打出來,就沒有人能夠笑得出來了。
"陽光"忽然笑了出來,不但笑了出來,而且唱了起來。
她唱的就是那天她在那乾枯的綠洲中沙丘後聽到的那首歌謠:
"燕北有個三寶堂,
名氣說來響噹噹。
三寶堂裡有三寶,
誰見誰遭殃,兩眼淚汪汪。"
她的記憶力實在好極了,連一個字都沒有唱錯,而且唱得就像那小女孩一樣。她還沒有唱完,胡大掌櫃臉色已改變:"你是誰?""我就是我。"
"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誰?"
"我怎會不知道?我不知道誰知道?""陽光"甜笑,"其實你也應該知道我是誰的。""我應該知道?"
"你再仔細看看我是誰?"她笑得好像也有點像那梳著十六八條小辮子的小女孩子,只差手裡少了一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胡大掌櫃吃驚地看著她,一步步向後退。
"你以為陰靈,是誰?"
"陽光"又道:"你真的以為是那個瓶子,還是那個……"她話還沒有說完,小方已拔劍。
一棵大樹的根部,忽然間露出了一個門。
那當然不能算是一道真正的門,只能算一個洞,"陽光"認為那是門,只因為裡面真的有個人鑽了出來。
這個人雖然不是卜鷹,卻是他們的朋友。
"班察巴那!""陽光"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是你!"看見他,他們也同樣興奮。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出現,可是他每次出現時都同樣令人興奮。
"剛才出手的人是你!"
"是我。"班察巴那簡單地做了個手勢,一種在一瞬間就可以將人脖子拗斷的手勢,雖然非常簡單,卻絕對有效。
"卜鷹呢?""陽光"又問。
"我沒有看見他。"
班察巴那道:"我也在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裡?"
"不知道。"
班察巴那說得也很有把握:"可是我知道他絕對沒有死。"他的理由是:"因為那些人也在找他,可見他們也知道他還沒有死。"他微笑:"無論誰想要卜鷹的命都很不容易。""陽光"也笑了:"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恐怕更不容易。"她對班察巴那也同樣有信心。
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都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躲藏的地方。
一個別人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會先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他們都以為你已經逃出了樹林,想不到你卻在這棵樹底下。""陽光"歎了口氣:"難怪卜鷹常說,如果你想躲起來,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你。"班察巴那微笑:
"我也不知道你還想說什麼?"
"我還想說什麼?"
"說我是條老狐狸。"
"你不是老狐狸。"
"陽光"笑道,"兩百條老狐狸加起來也比不上你。"剛才已聽不見的人聲,現在又可以聽見了。剛才已退出樹林的入,現在彷彿又退了回來。
班察巴那皺了皺眉。
"你們快躲進去。"他指著樹下的地洞說:"這個洞絕對可以容納下你們兩個人。""你呢?"
"你們用不著替我擔心。"
班察巴那道:"我有法子對付他們。"
"我相信。"
班察巴那道:"但是你們一定要等我回來之後才能出來。"他已經準備走了,忽然又轉過身:"我還要你們做一件事。""什麼事?"
"把你們穿的衣服和鞋子都脫下來給我。"
班察已那沒有解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陽光"也沒有問。
她已經背轉身,很快地脫下了她的藍色外衣和靴子。如果班察巴那還要她脫下去,她也不會拒絕。
她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女人。
她相信班察巴那這樣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小方也將外衣脫下。
"這樣夠不夠?"
"夠了。"
班察巴那道:"只不過你還得把你的劍交給我!"對一個學劍的人來說,世上只有兩樣東西絕不能輕易交給別人的。
——他的劍,他的妻子。
可是小方毫不猶豫就將自己的劍交給了班察巴那,因為他也和"陽光"一樣信任他。
班察巴那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你信任我,你是我的朋友。"直到此刻,他才把小方當作朋友:"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這地洞的確可以容納下兩個人,只不過這兩個人如果還想保持距離,不去接觸到對方的身子,就不太容易了。
小方盡量把自己的身子往後縮。
他們身上雖然還穿著衣服,可是兩個人的衣服都已經很單薄。
一個像"陽光"這樣的女孩子,身上只穿著這麼樣一件單薄的衣服,兩個人的距離之近,就好像一個"雙黃蛋"裡的兩個蛋黃。
只要稍微有一點想像力的人,都應該能想到他們現在的情況。
小方只有盡量把身子往後縮,只可惜後面能夠讓他退縮的地方已不多。
地洞裡雖然潮濕陰暗,"陽光"的呼吸卻芬芳溫柔如春風。
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青男人來說,這種情況實在有點要命。
"陽光"忽然笑了。
小方盯著她,忽然問她道:"你笑什麼?"
"我喜歡笑,常常笑,可是你以前好像從來也沒有間過我在笑什麼。""以前是以前?"
"現在為什麼要問?"
"因為……"小方道,"因為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什麼事?"
"我是個男人。"小方的表情很是嚴肅。
"我知道你是個男人。"
"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差不多的。"
"我知道。"
小方道:"所以你如果再笑一笑,我就……"
"你就怎麼樣?""陽光"故意問小方,"是不是想打我的屁股?"小方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自己也笑了。
兩個人都笑了。
剛才好像已經不能忍受的事,在笑聲中忽然就變得可以忍受了。
班察巴那回來時,漫漫的長夜已過去,這濃密的樹林又恢復了原來的光明和平寧靜。
"陽光"和小方的臉色也同樣明朗,因為他們沒有對不起別人,也沒有對不起自己。
班察巴那看著他們,忽然又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
"你果然是卜鷹的好朋友。"他說,"卜鷹果然沒有看錯你。"他忽然笑了笑,笑得樣子彷彿很神秘,說的話也很奇怪。
他忽然對小方說:"只可惜你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
小方忍不住問:"什麼時候死的?"
"剛才。"
"我怎麼死的?"小方又問。
"從一個危崖上摔了下去摔死的。"
班察巴那道:"你的頭顱雖然已經像南瓜般摔碎,可是別人一定還能認得出你。""為什麼?"
"因為你身上還穿著他們看見過你過去穿的衣服,手裡還拿著你的劍。"班察巴那道:"如果你沒有死,當然絕不肯將那麼樣一柄好劍交給別人。"小方終於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顯然已經替小方找了個替死的人。
"陽光"卻還要問:"我呢?"
"你當然也死了。"
班察巴那道:"你們兩個人全都死了。"
"我們為什麼要死?"
"也許你們是為了卜鷹,也許你們是失足落下去的。"班察巴那道:"每個人都有很多種原因要死。"他微笑:"說不定還有人會認為你們是為了怕私情被卜鷹發現,所以才自殺殉情的。""陽光"和小方也笑了。
他們心裡毫無愧疚,他們之間絕對沒有私情,所以他們還能笑得出。
一個人如果隨時都能笑得出,也不是件容易事。
班察巴那又問小方:"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們死?"小方搖頭。
他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近來更沉默。如果他知道別人也能回答同樣的一個問題,他寧願閉著嘴。
班察巴那果然自己回答了這問題。
"因為我要你們去做一件事。"
他又解釋:"一件絕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們要去做的事,只有死人才不會被別人注意。"他說的"別人",當然就是他們的對頭。
"陽光"還是要問。
"什麼事?"
她問:"你要我們去做什麼事?"
"去找卜鷹。"
這件事就算不要他們去做,他們也一樣會去做的。
班察巴那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報復,說不定現在就想去找衛天鵬,去找呂三。"他們的確有這種想法。
"可是現在我們一定要忍耐。"
班察巴那道:"不管我們要做什麼,都一定要等找到卜鷹再說。"人海茫茫,要找一個人,並不比大海撈針容易。
班察巴那道:"我也知道這件事並不容易,但是只要我們有信心,也不是做不到的。"他忽然轉過身:"你們跟我來。"
他帶著他們找到一棵不知名的野樹,從靴筒裡拔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割開樹皮樹幹,過了片刻,樹幹中已有種乳白色的汁液流了出來。
班察巴那要小方和"陽光"用雙手接住,慢慢地,很均勻地抹在臉上和手上。
他們臉上的皮膚立刻就覺得很癢,然後就起了種很奇怪的變化。
他們的皮膚忽然變黑了,而且起了皺紋,看起來就好像忽然老了十歲。
班察巴那又告訴小方:
"我們的族人替這種樹起了個很特別的名字。""什麼名字?"
"光陰。"
"光陰?"
"我們的族人都叫這種樹叫光陰樹。"
班察巴那道:"它的效用至少可以保持一一年。一年之內你們都會保持現在的樣子,大概不會有人能認出你們的本來面目。"但說的是"大概不會",不是"絕對不會。"
"所以你們還要特別注意。"班察巴那道:"我還要替你們找別的掩護。""什麼掩護?""陽光"問。
"現在你已經不是藍色的陽光,他也不是要命的小方了。""我知道。""陽光"說,"這兩個人現在都已經死了。""所以現在你們已是另外兩個人。"
班察巴那道:"你們是對夫妻,很貧窮的夫妻,一定要奔波勞苦才能生存。"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像這樣的夫妻,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日夜勞苦奔波不息。
"你們是做生意的,把藏邊的特產運到關內去販賣,博一點蠅頭微利。"班察巴那道:"因為你們沒有父母子女,家裡也沒有別的人,也因為你們夫妻感情不錯,所以你們不管到哪裡去,總是兩個人同行。"小方和"陽光"都在靜聽。
班察已那又道:"你們當然請不起鏢師護送。為了行路安全,你們只有加入商隊。""商隊?"小方不懂。
"商隊就是很多像你們這樣的人結伴同行的隊伍。"班察巴那解釋:"幾乎每個月都有這麼樣一隊人入關去。"他說:"我已替你們找到了一個。"
班察巴那做事的周密仔細,實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這個商隊並不大,大概有三四十個人。"
他說:"領導這個隊伍的人叫花不拉,精明老練,對地形也極熟悉,少年時據說屬於靴靼的鐵騎兵,曾經遠征過突厥。""我們到哪裡去才能找得到他?"
"虎口集。"
班察巴那道:"他們預定是在虎口集會合的。"他又補充:"你們到了那裡,先去找一個叫大煙袋的人,把你們的名字告訴他們,再付二十五兩銀子的路費給他,他自然會帶你們去見花不拉。"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
"我們的名字叫什麼?""陽光"問。
"你是藏人,名叫美雅。"
班察巴那說:"你的丈夫是個漢人,名字叫做苗昌。"他將他的雙手搭上他們的肩:"我希望你們能在一年之內找到卜鷹。"在小方和"陽光"想像中,花不拉當然應該是個高大健壯公正嚴肅的人。
他們想錯了。
花不拉是個矮子,本來也許還不太矮,可是多年來馬鞍上的生命,使得他兩條腿變得非常彎曲,看起來就像是個圓圈,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擺擺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所以他總是坐在一張很高的椅子上,用一雙斜眼看人的時候,眼睛裡總是帶著種殘酷而譏俏的表情,就像是個頑童在看著已經被他用絹子綁住的貓,又像是一隻貓在看著爪下的鼠。
幸好他還有一雙大手。
他的手又寬又大又粗又硬,擺在桌上時,就像是兩把斧頭,一下子就可以把桌子砍成兩半。
也許就因為這雙手,才使人不能不對他畏懼尊敬。
這個人另一個優點是,他很少說話,他要說的話都由"大煙袋"替他說。
小方和"陽光"看見花不拉的時候,已經有一對夫妻在他的客房裡了。
一對和小方他們一樣的夫妻,為了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日夜勞苦奔波不息。
他們的年紀都已經不小了,丈夫至少已經有三四十歲,妻子也有二十七八,丈夫的臉上已經刻滿風霜勞苦的痕跡,妻子總是低著頭不敢見人。
丈夫把二十五兩銀子路費交出來的時候,妻子緊張得連指尖都在發抖,因為他們這一生中從未付出過數目如此龐大的一筆銀子。
在他們眼中看來,這二十五兩銀子的價值絕對比呂三眼中的三十萬黃金還大得多。
小方第二天才知道他們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叫趙群,妻子姓胡,就叫做趙胡氏。
一個平凡規矩害羞的女人出嫁之後,就沒有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