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園有間柴房。
柴房好像並不是堆柴的而是關人的,無論那家人抓住了強盜,都會將他關在柴房裡。
這柴房裡有蜘蛛有老鼠有狗屎貓尿,有破鍋破碗,有用剩下的煤屑。…幾乎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柴,連一根柴都沒有。
也沒有人。
被綁得跟粽子一樣的南宮丑也不見了。
地上只剩下一堆繩子。
郭大路發了半天怔,拾起根斷繩子看了看道:「這是被刀割斷的。」
燕七道:「而且是把快刀。」
只有快刀割斷的繩子,切口才會如此整齊。
林太平皺眉道:「這麼樣說來他並不是自己逃走的,一定有人來救他。」
郭大路笑道:「我實在想不到連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燕七道:「會不會是那兩個小鬼?」
郭大路道:「不會,他們既沒有這麼本事且沒有這大膽,而且……」
他忽又笑笑,道:「小孩子有的地方,就跟女人一樣!」?
燕七道:「哪點?」
郭大路道:「小孩子都不會很講義氣…」
燕七瞪了他一眼,林太平已搶著道:「會不會是金毛獅子狗?」
郭大路道:「你怎麼想起他的?」
林太平道:「我那天並沒有看到金毛獅子狗,也許南富丑已將他放了,也許他們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郭大路播播頭道:「南宮丑這種人就算什麼事都做得出,但至少有件事是絕不會做的。」
林太平道:「那件事?」
郭大路道:「他絕不會留著別人跟他分贓。」
他笑了笑,又解釋著道:「桌子上若有三碗飯他就算吃不下,也不會留下碗分給別人,他就算脹死也全都要吃下去。」
林太平道:「你認為棍子和金毛獅子狗都已被他殺了?」
郭大路點點頭道:「我餓了。」
這句話與他們現在談論著的事完全沒有關係,連點關係都沒,你簡直無法想像一個人會在這種時候忽然說出這句話來。
林太平看著他眼睛張得很大。王動和燕七也在看著他好像都想研究這個人構造是不是和別人不同?
郭大路笑笑又道:「我說到三碗飯的時候就已發覺餓了,說到吃的時候就已想到你們至少已有大半大沒吃東西。」
王動道:「你說到什麼的時候就會想到什麼?」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王動道:「你說到狗屎的時候難道就會想到─…」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大路忽然轉身跑了。
往廁所那邊跑了過去。
王動看著看得眼發直好像已看呆了。
燕七長長歎了口氣又忍不住笑道:「這人實在是個天才。」
林太平笑道:「這樣的天才世上也許還不多。」
燕七道:「非但不多恐怕只有這麼樣一個。」
王動終於也歎口氣道:「幸好只有一個。」
這亦是結論。
像郭大路這種人若是多有幾個這世界也許就會變得更快樂。
動物中和人最親近的也許就是貓和狗。有些人喜歡養狗有些人認為養貓和養狗並沒有什麼分別。
其實它們很有分別。
貓不像狗樣不喜歡出去,不喜歡在外面亂跑。
貓喜歡耽在家裡,最多是耽在火爐旁。
貓喜歡吃魚尤其喜歡吃魚頭。
貓也喜歡在人的懷裡,喜歡人輕輕摸它的脖子和耳朵。
你每天若是按時暇它,常常將它抱在懷裡輕輕的撫摸它,它定就會喜歡你,作你的好朋友。
但你千萬莫要以為它只喜歡你個人,只屬於你個人。
貓絕不像狗那麼忠實,你盤子裡若沒有的時候,它往往就會溜到別人家裡去,而且很快就會變成那個人的朋友。
你下次見著它的時候它也許已不認得你,已將你忘了。
貓看來當然沒有狗那麼凶,卻比狗殘忍得多,它捉住隻老鼠的時候就算肚子很餓也絕不會將這老鼠一口吞下去。
它定要先將這老鼠耍得暈頭轉向,才慢慢享受。
貓的「手腳」很軟,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但你若惹了它,它那軟軟的「手」裡就會突然露出尖銳的爪子來,抓得你頭破血流。
貓若不像狗像什麼呢?
你有沒有看過女人?有沒有看過女人吃魚?有沒有看過女人躺在丈夫和情人懷裡的時候?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男人的臉上是被誰抓破的?
你知不知道有些男人為什麼會自殺?會發瘋?
你若說貓像女人你就錯了。
其實,貓並不像女人只不過有很多女人的確很像貓。
這隻貓是黑的,油光水滑黑得發亮。
郭大路正在仔細研究著這隻貓。
一個餓得發昏的人是絕沒有興趣研究貓的。一個餓得發昏的人根本就沒有興趣研究任何東西。
郭大路當然已吃飽了。就像昨天早上一樣飯菜又擺在桌子上的時候,他們就聽見這隻貓在搖鈴。
郭大路忽然道:「這隻貓吃得很飽。而且一直都吃得很飽,常常挨餓的貓絕不會長得像這個樣子。」
燕七笑了問道:「你研究了半天,就在研究這件事?」
郭大路理也不理他,又道:「假如說這些傢俱,這些酒菜和那口棺材都是個叫好好先生的人送來的,那麼這隻貓定也是他養的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麼樣?」
郭大路道:「所以那好好先生家裡一定很舒服﹑很闊氣,否則這隻貓就絕不會被養得這麼肥﹑這麼牡。」
燕七眨眨眼道:「那又怎麼樣呢?」
郭大路說「我若是貓,有個這麼闊氣的主人,就絕對不肯跟別人走的。」
燕七道:「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們若將這隻貓放了,它一定很快就會回到主人那裡去。」
燕七眼睛亮了,道:「那麼你還抱著它幹什麼?」
郭大路拍了拍貓的脖子,笑道:「貓兄你若能帶我們找到你的主人,我一定天天請你吃魚頭。」
他放開手把貓送出門。
誰知這隻貓「瞇嗚」一聲又跳到他身上來了,而且伸出舌頭輕輕舔他的手。
燕七笑道:「看來這條貓定是母的而且已經看上了你。」
郭大路拎起貓的脖子放下。
貓還是圍著他打轉。
郭大路皺眉道:「你為什麼不走?難道不想你的主人?他對你一向不錯呀。」
王動忽然笑了笑,道:「貓的記憶雖然不好腦筋卻很清楚。」
郭大路道:「腦筋清楚?」
王動道:「它既然知道這裡有的吃,為什麼還要跑到別的地方?」
郭大路道:「但我又不是它的主人,它為什麼要纏我?」
王動道:「你剛纔餵它吃過一條魚,是不是?」
郭大路點點頭。
王動道:「誰餵它吃魚誰就是它的主人。」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看來這的確是條母貓。」
林太平忽然道:「這裡若沒有魚吃呢?」
王動道:「那麼它也許就會回去了。」
林太平笑道:「我只希望這條貓也認得路的。」
貓的確認得路。
它若在外面找不到東西吃,無論它在那裡,都一定很快就能找得到路回家。
從早上到下午都沒有東西吃,無論是人是貓,都會餓得受不了,現在郭大路就算還想抱著這條貓,貓也不肯讓他抱了。
它一溜姻竄了出去。
郭大路在後面跟著。
燕七跟著郭大路,林太平跟著燕七。
王動道:「你們最好不要跟得太近。」
林太平道:「你呢?」
王動沒有說話只歎了口氣,彷彿覺得林太平這句話問得很愚蠢。
他躺了下去。
山坡的左面是一大片荒墳,就算在清明時節這裡也很少有人來掃墓的,埋葬在這裡的人活著時就並不受人注意,死了後更很快就被人遺忘。
窮人的親戚朋友本不會多何況是個死了的窮人!?
郭大路時常覺得很感慨,每次到這裡來都會覺得有很多感慨。
但現在卻沒有時間讓他感慨。
那條貓跑得很快。
它很快的竄人墳場又竄出去,遠遠看來就像是一股黑煙。
無論誰要追上條貓,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你,除〔非專心去追它之外,根本就沒工夫去想別的事。
追女人的時候也樣。
也許就因為沒工夫去想,所以才會去追。
若是仔細想想也許就會立刻回頭了。
墳場旁邊,有片樹林。
樹林裡有間小木屋。
這是密林木屋就是用棗木板搭成的,郭大路以前也曾到這棗林裡來逛過,卻沒有看到過這小木屋。
木屋好像是這兩天才搭成的。
貓竄入樹林,忽然不見了。卻有陣陣香氣從木屋裡傳出來。
是紅燒肉的味道。
郭大路聳了聳鼻子,臉上露出微笑。
木屋裡升著火,火上燒著肉。
一個老頭子蹲在地上扇火,一個老太婆正往鍋裡倒醬。
還有個頭髮長長的女人一直蹲在旁邊不停的催他們。
這隻貓一進屋子就竄入她懷裡。
她顯然就是這隻貓的主人。
郭大路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追到門口的時候她剛好回過頭。
兩個人目光相遇都嗆了一驚。
然後郭大路就叫了起來:「酸梅湯原來是你?」
(四)
紅燒肉爛切得四四方方的,每塊至少有四兩。
郭大路恰好能一口吃一塊。
貓伏在酸梅湯腳邊懶洋洋的,這是條很隨和的貓,並不一定要吃魚,並不反對紅燒肉。
無論是人是貓,肚子餓的時候,都不會不吃對紅燒肉的。
吃下七八塊肉郭大路才歎了口氣道:「我簡直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你。」
酸梅湯捂著嘴笑了。
郭大路道:「你做事總是這麼樣神秘的麼?」
酸梅湯垂下頭,笑道:「我本來是想自己送去的,可是我怕你們不肯收。」
郭大路冷冷道:「你根本不必送這些東西來的。」
酸梅湯道:「你們幫了我很多忙,我總不能不表示點心意。」
郭大路道:「這些東西我們還是不能收。」
酸梅湯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因為你是女人。」
酸梅湯道:「女人也是人。」
郭大路瞟了燕七眼,笑道:「她說話的口氣倒和你差不多。」
燕七板著臉道:「男人送這麼多東西來,我們也一樣不能收。」
郭大路接著道:「何況我們已吃了你好幾頓,已經不太好意思!」
酸梅湯眨眨眼,道:「那麼就算我把這些東西存在你們這裡好了!」
王動道:「那就要租金。」
酸梅湯道:「我付。」
王動道:「還要保管費。」
酸梅湯道:「我也付。」
王動道:「每天十兩銀子。」
酸梅湯道:「好。」
王動道:「要先付不能欠帳。」
酸梅湯笑道:「我先付十天行不行?」
她真的拿出了一百兩銀子。
王動沒有動只是盯著這一大錠銀子看,好像看得出了神。
郭大路他們卻在盯著王動。
他們忽然開始覺得王動這人很莫名其妙,很豈有此理。
別人好心好意的送酒給他喝送飯給他吃,送椅子給他坐,送床給他睡,還把他的破屋子修飾一新。
他卻要收人家的租金而且還要先付。
「這人他媽的簡直是個活混蛋。」
郭大路瞪著他幾乎已忍不住要罵了出來。
王動的眼睛已經從銀子上移開,瞪著酸梅湯忽然道:「你有病。」
酸梅湯怔了怔道:「有病?」
王動道:「不但有病而且病很重。」
酸梅湯笑道:「我吃又吃得下睡又睡得著怎麼會有病呢?」
王動道:「也許你這病就是吃多了脹出來的。」
他臉上毫無表情又道:「你花錢買了這麼多東西,又費了很多事送到這裡來,卻還心甘情願的付我租金,一個人若是沒有病怎麼會做這種事?」
郭大路笑了。
他開始覺得酸梅湯的確有病,而且還的確病得很重。
酸梅湯眼珠子在打轉道:「我若說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為覺得欠了你們的情,你們信不信?」
王動看了看郭大路道:「你信不信?」
郭大路道:「不信?」
王動道:「若連他都不信,只怕天下就沒有別的人會信了。」
酸梅湯歎了口氣道:「所以我也沒有這麼樣說。」
郭大路道:「準備怎麼樣說?」
酸梅湯眼珠子不停的轉咬著唇道:「一個男人若是看上了一個女人,想要娶她是不是就會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來?」
王動道:「是。」
男人為了一個他已愛上了的女人簡直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酸梅湯道:「女人也一樣。」
酸梅湯道:「一個女人,若是看了個男人想要嫁給他也一樣會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來的。」
她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今年已經十八了。」
十八歲的女孩子,通常都會想到件事。
嫁人。
十八歲的女孩子有哪個不懷春?
這本是很正常的事。
郭大路又笑道:「你沒有病,男人當婚女大當嫁,誰也不能說你有病。」
他挺了挺胸又道:「卻不知你看上的人是誰?」
燕七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當然是你。」
郭大路笑道:「那倒不─定。」
他嘴裡雖說「不定」臉上的表情卻已是十拿九穩了。
像他這樣的男人就算打鑼都找不到的。
酸梅湯若沒有看上他,還能看上誰?
酸梅湯的確正在看著他,但卻搖了搖頭,掩著嘴笑道:「也許是!也許不是!我現在還不能說。」
郭大路道:「為什麼?」
酸梅湯道:「因為現在還沒有到時候。」
郭大路道:「幾時才到時候?」
酸梅湯眼波流動又低著頭,道:「我總要先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好,這是你的終生大事我總不能不特別小心。」
郭大路道:「你現在還看不出?」
酸梅湯道:「我─…我還想再等等,再看看。」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還是快點看吧,有人已經快急死了。」
郭人路陪笑道:「沒關係你慢慢的看,好人總是好人越看越好看。」
酸梅湯媚然道:「我看出來之後,一定第一個告訴你。」
燕七忽然站起來,掉頭走了出去。
郭大路道:「你為什麼要走呢?大家一齊聊聊天不好嗎?」
燕七道:「有什麼好聊的?」
郭大路道:「你難道沒有話說?」
燕七:「我只有一句話說。」
他頭也不回,冷冷的接著道:「現在的女孩子臉皮的確越來越厚。」
郭大路看著燕七走出去,才搖了搖頭笑道:「這人的脾氣雖然有點怪,但是個好人,姑娘你千萬不能生他的氣。」
酸梅湯踞然道:「找個姓酸,我姓梅。」
郭人路道:「梅花的梅?」
酸梅湯點從頭,道:「我叫梅汝男……」
郭大路笑道:「又是梅花,又是蘭花簡直可以開花店了。」
酸梅湯笑道:「不是蘭花的蘭,是男人的男。」
郭大路道:「梅汝男這名字倒有點怪。」
梅汝男道:「先父替我取這名字的意思就是告訴我,你要像個男人不能扭扭捏捏的,想做什麼事就去做,想說什麼就說出來。」
王動忽然道:「令尊九泉之下有靈,定會覺得很高興。」
梅汝男道:「為什麼?」
王動道:「因你的確沒辜負他的期望。」
梅汝男的臉紅了道:「你…─你認為我做事真的很像男人?」
王動道:「你是女人?」
梅汝男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也笑道:「你做事的確比很多男人還像男人,譬如說!」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悄悄道:「我那朋友燕七有時就很像女人,不但有點娘娘腔,而且常常會無緣無故的發脾氣。」
梅汝男道:「你以為女人常會無緣無故的生氣?」
郭大路只笑不說話。
梅汝男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樣,若生氣一定有緣故的,只不過男人不如道而已。」
她笑了笑接著道:「其實男人並不如他們自己想得那麼聰明。」
郭大路想說話卻又忍住。
他決心不跟她爭辯,要爭辯也等她說出她看上的那個人之後再爭辯。
到那時他就會告訴她,男人至少總比她想像中聰明得多。
到那時她一定就會相信了。
郭大路面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已想像到那時候的風光,酸梅湯正在他的懷裡告訴他「那個人」就是他。
「那時人就會知道究竟是誰聰明。」
郭大路笑得幾乎連嘴都合不起來。
林太平也在笑。
他是不是也在想著同樣的事呢?
男人若不會自我陶醉,也就不能算是個真正的男人。
也許根本不算是個人。
人之所以比畜牲強也許就因為人會自我陶醉,畜牲不會,梅汝男忽又道:「其實個男人能有點娘娘腔也不錯。o郭大路道:「為什麼?」
梅汝男道:「那種人至少不會很野蠻粗魯,而且一定比較溫柔體貼。」
郭大路忽然站了起來一扭扭的走出去,忽又回頭,問王動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點娘娘腔呢?」
王動道:「你是男人?」
郭大路大笑道:「我本來以為是的,現在連自己也有點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