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千古艱難唯一死

  郭大路說:「我最想知道你的秘密。」

  燕七道:「我?……我有什麼秘密?」

  郭大路道:「你臨死的要告訴我的那件秘密。」

  燕七的手忽然縮了回去,沉默了很久才帶著笑道:「到現在你還沒有忘記?」

  郭大路笑道:「無論死活都不會忘記。」

  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可是現在我已不想把那件事告訴你了。」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也沒有為什麼只不過……只不過……」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前面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個忽然亮起了一點陰森森﹑碧鱗鱗的火光。

  鬼火

  慘碧色的火光下彷彿有個人影。

  也許不是人影是鬼影。

  他看來飄飄蕩蕩的站在那裡,好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是人?還是鬼?」

  沒有回答,這也不知是人還是鬼的影子,忽然又向前飄了過去。

  無論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總是這無邊黑暗中唯的一點亮,只要有一點光就比黑暗好。

  郭大路沉聲道:「你還能不能走?」

  燕七道:「能。」

  郭大路道:「我們追過去好不好?」

  燕七歎道:「無論如何,我想總不會比現在這情況更壞的了。」

  鬼火在前面飄蕩著,好像故意在等著他們。

  郭大路已找著了燕七的手再握緊道:「你拉著我,千萬莫要放鬆,無論好歹我們都要在一起。」

  他們的力氣還沒有恢復身子還有點痲痺。

  但無論如何他們總算已站了起來,跟著那點鬼火往前走。

  前面是什麼?

  是天堂?還是地獄?

  他們既不知道也不在乎,因為他們總算還能手拉著手往前走。

  等他們漸漸可以走得快點的時候,前面那鬼火速度也加快了。

  鬼火突然如流星般閃,忽然消失。

  四面又變得完全黑暗。

  沒有光沒有聲音。

  他們只能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心跳得很快。

  兩個人都已感覺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心跳得快。

  兩個人都已感覺出對方的手心裡在冒冷汗。

  郭大路道:「你用不著害怕,假如我們真的已死了,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假如我們還沒有死就更不必害怕了。」

  一個人叫別人莫要害怕的時候他自己心裡一定在害怕。

  燕七道:「我們是繼續往前走?還是退回去?」

  郭大路道:「我們是往後退的人麼?」

  燕七道:「好,不管好歹,我們先往前面闖闖再說」

  兩人的手握得更緊大步向前衝出。

  突聽一聲大喝,道:「站住了!」

  喝聲響起黑暗中突又閃起了七八點鬼火。

  陰森森的火光飄飄蕩蕩的懸在中空。

  他們已可以看到前面有張很大很大的公案。

  案上有個筆筒,還塔著很多個本子,也不知是書?還是帳簿?

  一個人正坐在案後翻著本帳簿。

  他們還是看不清這人的面目,依稀只看出這人好像長著很長的鬍子,頭上還戴著頂古代的皇冠。

  剛纔那鬼影也在公案旁,還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吊在那裡,手裡好像拿著塊很大的木牌。

  難道這就是拘魂牌?

  難道這地方就是森羅殿?

  上面坐的就是閻王?

  他們不知道,誰也沒有到過森羅殿,誰也沒有看見過閻王。

  但他們卻已感覺到種陰森森的鬼氣令人毛骨驚然。

  上面坐的閻王居然說話了。

  那聲音也陰森森的帶著鬼氣,道:「這兩人陽壽未盡為何來此?」

  那鬼影子道:「因為他們犯了罪。」

  閻王道:「犯的是何罪?」

  鬼影子道:「貪吃之罪。」

  閻王道:「罪在幾等?」

  鬼影子道:「男人好吃必定為咨,女人好吃必定為娟,此罪列為第七層地獄,永世不得吃飽。」

  郭大路突然大聲道:「說謊的罪更大,應該打入拔舌地獄……」

  閻王拍桌子喝道:「大膽在這也敢如此放肆?」

  郭大路道:「無論你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只要冤枉了我,我都非放肆不可。」

  閻王道:「冤枉了你什麼?」

  郭大路大聲說道:「你若真的是閻王,自己就該知道。」

  燕七忽也大聲道:「你至少應該知道件事。」

  閻王道:「什麼事?」

  燕七道:「無論你是真閻王也好,假閻王也好,都休想能從我們嘴裡打聽出林太平的下落。」

  這話說出來閻王好像反倒有點吃驚,過了半晌,才陰惻惻道:「就算我是個假閻王,但你們已真死了。」

  燕七道:「哦?」

  閻王冷笑道:「既已到這裡你們難道還想活著回去?」

  燕七道:「想不想活著是一回事,說不說又是另外回事了。」

  閻王歷聲道:「你們難道了死也不說?」

  燕七道:「不說就是不說。」

  閻王冷笑道:「好!」?

  這一個字說出口,所有的火光突又消失,又變為一片黑暗。

  郭大路拉著燕七就往前衝。

  他們同時衝過去同時跌倒在地。

  前面的公案已沒有了,閻王也沒有了小鬼也沒有了。

  除了黑暗外,什麼也沒有了。

  只有兩個人。

  這兩人不是太聰明就是太笨。

  左面是石壁,石面也是石壁,前面是石壁,後面也是石壁。

  比鐵還硬的石壁。

  他們終於發覺這地方已變成個石桶。

  所以他們索性坐了下來。

  過了很久郭大路居然笑了笑道:「你也發現那閻王是假的了?」

  燕七道:「那閻王就是衛夫人了。」

  郭大路道:「但衛夫人沒有鬍子。」

  燕七道:「鬍子也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

  郭大路忽然大笑道:「這人倒也滑稽,居然想得出這種笨法子來想要我們上當。」

  燕七也笑道:「簡直滑稽得要死。」

  他們雖然狂笑,但笑的聲音卻難聽得很,比哭都難聽。

  因為這件事並不滑稽,一點也不滑稽。

  這法子也不笨。

  你若吃了個有毒的包子,忽然覺得四肢無力,又看到你朋友的臉已發黑,然後暈死了過去,等你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這麼樣的個地方,看到了個飄在半空的鬼影子,還看到了戴著皇冠﹑長著鬍子的閻王你會不會覺得這件事滑稽?

  郭大路已笑不出了,忽然歎了口氣道:「她做的事雖滑稽,說的話卻不滑稽。」

  燕七道:「什麼話?」

  郭大路道:「閻王雖是假的,我們卻已等於真的死了。」

  燕七道:「你怕死?」

  郭大路歎道:「的確有點怕。」

  忽然間火光閃照亮了,一大堆黃澄澄閃著金光的東西。

  金子。

  世上很少有人能看到這麼多金子。

  黑暗中又響起了那陰惻惻的聲音:「只要你們說出來,我不但立刻就放你們走,這些金子也全都是你們的了。」

  郭大路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叫道:「不說!不說!不說。」

  黑暗中發出了一聲歎息,然後就又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了。

  又過了很久,燕七忽然道:「原來你也不怕死。」

  郭大路歎道:「怕是不太怕只不過……我們雖然是為林太平死的,他卻根本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燕七道:「你無論為朋友做了什麼,都是你自己的事,根本就不必想要朋友知道。」

  郭大路笑了,道:「我本來還怕你覺得死得太冤枉,想不到你比我更夠朋友。」

  燕七沉默了半晌,反而歎了口氣道:「也許我並不是夠朋友,只不過想得夠明白而已。」

  郭大路道:「為了要找林太平,她好像已不錯犧牲代價。」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燕七道:「她若非跟林太平有很深的仇恨怎麼肯如此犧牲呢?」

  郭大路道:「我只奇怪,林太平只不過是個小孩子,怎麼會跟她這種人結下深仇大恨呢?」

  燕七道:「想必是他上代結下的仇怨,她為了要斬草除根,所以才非殺林太平不可。」

  郭大路道:「有理。」

  燕七道:「她既然知道我們是林太平的朋友,當然也不會放過我們,所以我們就算說出了林太平的下落也是樣要死,也許死得更慘!」

  郭大路長歎一口,苦笑道:「被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覺得自己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麼夠朋友了。」

  燕七道:「你也想到了這一點?」

  郭大路道:「但若非你提醒我就已忘了。」

  燕七道:「怎麼忘?」

  郭大路道:「一件事你若故意不去想它,豈非就等於忘了一樣?」

  燕七道:「為什麼要故意不去想呢?」

  郭大路道:「因為,那樣我就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夠朋友,等我死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比較偉大點。」

  燕七笑了但笑聲中卻有些辛酸之意。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其實你本來就比別人偉大點。」

  郭大路好像要跳了起來道:「我偉大?你也覺得我偉大?」

  燕七道:「沒有人天生就是英雄,英雄往往也是被逼出來的。大家雖然都明白這道理,卻還要難免要自己騙騙自己。只有你…!」

  他歎息了聲,慢慢接著道:「你不但敢承認,而且還敢說出來。」

  郭大路道:「這─。這也許只不過因為我臉皮比別人厚。」

  掂七道:「這絕不是臉厚是─。」

  郭大路道:「是什麼?」

  燕七道:「勇氣!這就是勇氣很少人能有這種勇氣。」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誇獎我的時候,是不是故意想安慰安慰我,讓我覺得舒服些?」

  燕七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手好像已漸漸溫暖了起來。

  又過了很久郭大路才緩緩道:「其實我們認識並不久,但我總覺得你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其實王動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對你還是和對他不同。」

  燕七輕輕的問道:「有什麼不同?」

  郭大路道:「我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只不過王動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一定會原諒他,但你若對不起我,我反而很生氣,氣得要命。」

  這種情感的確很微妙,也難怪他解釋不出。

  燕七的指尖好像在發抖,心裡好像很激動,只可惜郭大路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來,否則也許就會明白很多事了。

  不明白也很好。

  那種迢迢渺渺﹑意願脫胎的感覺反而更美﹑更奇妙。

  只可借他們能享受這種感覺的時候已不多了。

  燕七忽然道:「我還想知道件事,卻不知該不該問出來?」

  郭大路道:「你說。無論什麼話你都可以對我說的。」

  燕七道:「假如衛夫人真的肯放過我們,真的將那麼多金子送給我們,你是不是就會將林太平的下落告訴她?」

  郭大路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只是緩緩道:「我只知道金子一定有用完的時候,人也一定有死的時候,但友情和道義卻永遠都存在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就因為世上還有這種東西存在,所以人才和畜牲不同。」

  燕七長長歎息了聲,道:「我好像很少聽到你說這種話,你一天到晚好像都是嘻皮笑臉的樣子,想不到你也能說得出這種道理!」

  郭大路道:「有些道理並不是要你用嘴說的。」

  燕七道:「你若不說,別人怎麼知道你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郭大路道:「我根本就用不著別人知道,只要我的朋友知道,只要你知道那就已足夠了。」

  他忽又笑道:「但現在我也很想知道一件事。」

  燕七道:「是不是想知道還沒有告訴你的那樣秘密?」

  郭大路道:「答對了。」

  燕七道:「你─…你還沒有忘記?」

  郭大路笑道:「我早就說過無論死活都不會忘記。」

  頹七沉默了很久,幽幽道:「其實我已有很多次都想要將這個秘密說出來了,卻又怕說出後會後悔。」

  郭大路道:「你為什麼要後悔?」

  燕七道:「因為……因為我怕你知道這件事後就不願再跟我交朋友。」

  郭大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道:「你放心,無論你是個怎麼樣的人,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麼事,我都永遠是你的朋友。」

  燕七道:「真的?」

  郭大路大聲說道:「我若有半句虛言,就叫我不得好……」

  「死」字還段有說出口燕七已掩住了他的嘴,柔聲道:「好,我告訴你我本是個……」

  突然間!黑暗中又有一點燈光亮起,照著一樣很奇怪的東西。

  看來像是個鐵簡架在木架上,黑黝黝的。總有大海碗般粗細。

  接著衛夫人的聲音又響起:「你們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郭大路道:「不認得。」

  衛夫人笑道:「看來你非但食古不化,而且孤陋寡聞。」

  這句話剛說完,那鐵筒裡忽然發出天崩地裂般一聲大響。

  郭大路的耳朵都快被震聾了。

  過了半天才能張得開眼睛,只見四面煙硝迷漫,鐵簡後面的石壁已被打開了個大洞!

  衛夫人道:「現在你總該知道這是什麼了吧?」

  郭大路長長吐出了口氣問道:「這難道就是大炮麼?」

  衛夫人笑道:「你總算變得聰明些。」

  炮口在移動,已對準了燕七和郭大路。

  衛夫人道:「你想不想嘗嘗這火炮的滋味?」

  郭大路道:「不想。」

  衛夫人道:「那麼你就趕快說出來吧。」

  郭大路道:「不說。」

  衛夫人悠然道:「也許你還不知道這種大炮的厲害。」

  郭大路道:「我知道。」

  衛夫人道:「你知道什麼?」

  郭大路道:「聽說若用這種炮去攻城,無論多堅固的城牆都擋不住!」

  衛夫人笑道:「既然城牆都擋不住,你難道還能擋得住?」

  郭大路忽然大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我的臉皮本來就比城牆還厚。」

  衛夫人怒道:「你真的不說?」

  郭大路好像連話都懶得說了,只是轉過了頭,凝視著燕七。

  燕七的日光溫柔如水,但聲音卻堅決如鋼。

  他斷然道:「算上昨天那次,我已經死過八次了再死次又何妨?」

  「死」本是件最艱難﹑最可怕的事,但在他們嘴裡說出來卻好像輕鬆得很。

  郭大路忽然歎了口氣,拉著燕七的手道:「我只有件遺憾的事。」

  燕七柔聲道:「我明白,但那件事我無論死活都會告訴你。」

  郭大路展顴笑道:「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

  衛夫人冷冷道:「好,那你們就死吧。」

  炮口正對著燕七和郭大路。

  「砰」的又是天崩地裂般聲大震。

  煙硝迷漫中可以看到他們的人倒了下去,倒在一起……

  有人說死很困難,有人說死很容易。

  你說呢?

《歡樂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