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黑,石繡雲就已在等著了。
她既不知道楚留香為何要約她在這裡相見,更想不到自己會在親姐姐的墳墓前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有約會。
但她卻還是來了,還沒有吃晚飯,她的心就已飛到了這裡,剛提起筷子,就恨不得一口將飯扒光。
然後她就站在門口等天黑下來,左等天也不黑,右等天也不黑,她常聽人說到了秋天就會黑得早些。
幸好這地方很荒僻,終日也瞧不見人影,所以她一個人站在這裡癡癡的等,無論等多久都不怕被人瞧見。
望著自己姐姐的墳,她心裡本該發酸、發苦才是,但現在只要一想起楚留香,她心裡就覺得甜甜的,把別的事全都忘了。
腳還有些疼,她已將楚留香替她包傷的那塊絲巾悄悄藏在懷裡,悄悄換了雙新繡花鞋。
姐姐剛死了沒幾天,她就穿上新的繡花鞋了,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不對,卻又實在忍不住不穿。
她將這雙新繡花鞋脫下來好幾次,最後還是穿了出來,她覺得楚留香一雙眼睛總是在看著她的腳。
她覺得自己一穿上這雙新鞋子,腳就顯得特別好看。
天越來越黑,風越來越大。
她卻覺得身子在發熱,熱得要命。
「他為什麼還不來?會不會不來了?」
她咬著嘴唇,望著剛升起的新月。
「月亮升到樹這麼高的時候,他若還不來,我絕不再等。」
可是月亮早已爬過了樹梢,她還是在等。
她一面癡癡的等,一面悄悄的恨。
「他就算來了,我也絕不睬他。」
可是一瞧見楚留香的身影,她就什麼都忘了,忘得乾乾淨淨。
她飛也似的迎了上去。
楚留香終於來了,還帶來許多人。
石繡雲則跑出兩步,又停下腳。
楚留香正在對著她微笑,笑得那麼溫柔。
「可是你為什麼要帶這麼多人來呢?」石繡雲咬了咬牙,扭頭就走。
她希望楚留香追了上來,但卻偏偏聽不到腳步聲,她忍不住放緩了腳步,想回頭去瞧,卻又怕被人家笑。她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又有些著急,有些後悔,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突聽身旁有人在笑,楚留香不知何時已追上來了,正帶著笑瞧著她,笑得那麼可愛,又那麼可恨,像是已看透了她的心事。
石繡雲的臉紅了。楚留香沒有追來的時候,她想停下來,楚留香追上來,她的腳步就又加快了,低著頭從楚留香面前衝了過去。
但楚留香卻拉住了她,柔聲道:「你要到哪裡去?」
石繡雲咬著嘴唇,跺著腳道:「放手,讓我走,你既然不願見我,為何又來拉著我?」
楚留香道:「誰說我不願見你?」
石繡雲道:「那麼就算我不願見你好了,讓我走吧。」
楚留香道:「你既然不願見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我?」
石繡雲的臉更紅,眼圈兒也紅了,跺著腳道:「不錯,我是想見你,你明知我一定會在這裡等你,所以就帶這麼多人來瞧,瞧你多有本事,到處都有女孩子等你。」
楚留香笑了,道:「其實我也不想帶他們來的,但有件事卻非要他們幫忙不可。」
石繡雲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我要他們將這座墳墓挖開來瞧瞧。」
石繡雲叫了起來,道:「你……你瘋了!為什麼要挖我姐姐的墳?」
楚留香道:「這不是你姐姐的墳,若是我猜的不錯,這一定是座空墳。」
石繡雲嗄聲道:「誰說的?我明明看到他們將棺材埋下去……」
楚留香道:「他們雖然將棺材埋了下去,但棺材絕不會有人。」
他輕輕撫著石繡雲的手,柔聲道:「我絕不會騙你,否則我就不會約你到這裡來了,只要你肯等一等,就會知道我說的話不假。」
棺材裡果然沒有人,只裝著幾塊磚頭。
冷夜荒墳,秋風瑟瑟,冷清清的星光照著一座挖開的新墳,一口薄薄的棺材,棺材裡卻只有幾塊磚頭……
死人到哪裡去了?難道她已復活?
石繡雲全身都在發抖,終於忍不住嘶聲大喊起來。
「我姐姐到哪裡去了?我姐姐怎會變成了磚頭?」
淒厲的呼聲帶起了回音,宛如鬼哭,又宛如鬼笑,四下荒墳中的冤鬼似乎都一齊溶入了黑暗中,在向她嘲弄。
就連久走江湖的丐幫弟子心裡都不禁泛起了一陣寒意。
楚留香輕輕摟住了石繡雲的肩頭,道:「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將你姐姐的屍身放人棺材?」
石繡雲道:「我看到的,我親眼看到的。」
楚留香道:「釘棺材的時候呢?」
石繡雲想了想,道:「蓋棺材的時候我不在……我本來也不願離開的,可是二嬸怕我悲哀過度,一定要我回房去。」
楚留香道:「是你二叔釘的棺材?」
石繡雲道:「嗯。」
楚留香道:「現在他的人呢?」
石繡雲道:「我姐姐落葬後第二天,二叔就到省城去了。」
楚留香道:「去幹什麼?」
石繡雲道:「去替薛家莊採辦年貨。」
採辦年貨自然是件很肥的差使。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薛家莊的年貨是不是每年都由他採購?」
石繡雲道:「往年都不是。」
楚留香嘴角露出一絲難測的笑容,喃喃道:「往年都不是,今年這差使卻忽然落到他頭上了……有趣有趣,這件事的確有趣得很。」
他忽又問道:「這差使是不是薛二公子派給他的?」
石繡雲道:「不錯,就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更認為姐姐是被他害死的,他為了贖罪,所以才將差使派給我二叔。」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他只怕不是為了贖罪,而是……」
石繡雲道:「是什麼?」
楚留香歎道:「這件事複雜得很,現在我們就算對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石繡雲流淚道:「我也不想明白,我只要知道我姐姐的屍身到哪裡去了?」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我猜的不錯,不出三天,我就可以將她的屍身帶回給你。」
石繡雲道:「你……你知道她的屍體在哪裡?」
楚留香道:「到目前為止,我還只不過是猜測而已,並不能確定。」
石繡雲道:「她屍身難道是被人盜走的?」
楚留香道:「嗯。」
石繡雲道:「是誰盜走了她的屍身,為的是什麼?她又沒有什麼珠寶陪葬之物,那人將她的屍身盜走又有什麼用?」
楚留香柔聲道:「現在你最好什麼都不要多問,我答應你,三天之內,我一定將所有的事都對你說清楚。」
楚留香回到「擲杯山莊」的時候,天已快亮了。
左輕侯雖然早已睡下,但一聽到楚留香回來,立刻就披著衣裳趕到他房裡,一見就拉著他的手,道:「兄弟,整天都見不到你的人影,可真快把我急死,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可探出什麼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先不回答他這句話,卻反問道:「丁二俠呢?」
左輕侯道:「丁老二本來一直在逼著我,簡直逼得我要發瘋,但今天晚上,也不知為什麼,他又忽然跑了,連話都沒有說,看情形好像家裡出了什麼事似的。」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兄弟,不是我幸災樂禍,但我真希望他們家裡出些事,莫要再到這裡來逼。」
楚留香道:「姑娘呢?」
左輕侯道:「她倒真聽你的話,整天都將自己關在屋裡,沒有出來。」
楚留香道:「她本來就是個乖孩子。」
左輕侯道:「可是……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究竟該怎麼辦?丁家那邊也不能老是這樣拖下去。」
他緊緊拉著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可千萬要替我想個法子。」
楚留香道:「法子總有的,但二哥現在卻不能著急,也許不出三天,什麼都可以解決了……」
三天,三天……這三天內難道會有什麼奇跡出現不成?
左輕侯還待再問,楚留香卻居然已睡著了。
楚留香一醒,就聽說有兩個人在外面等著他。
一個丐幫的弟子,左二爺已請他在客廳裡喝茶,還有一個人卻不肯說出自己的來意,而且一直等在大門外,不肯進來。
回話的人叫左升,是左二爺的親信,自然也是個很精明幹練的人,他想了想,才賠著笑道:「這人長得倒也很平常,但形跡卻很可疑,而且不說實話。」
楚留香道:「哦?」
左升道:「他說是自遠道趕來的,但小人看他身上卻很乾淨,一點也沒有風塵之色,騎來的那匹馬也不像是走過遠路的。」
楚留香道:「你看他像不像練家子?」
左升道:「他走路很輕快,動作也很敏捷,看來雖有幾分功夫,但卻絕不像是江湖人,小人敢擔保他這輩子絕沒有走出松江府百里外。」
楚留香笑了笑道:「難怪二爺總是說你能幹,就憑你這雙眼睛,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趕得上你。」
左升趕緊躬身道:「這還不都是二爺和香帥你老人家的教誨。」
楚留香道:「二爺呢?」
「二爺吃了張老先生兩帖寧神藥,到午時才歇下,現在還沒醒。」
楚留香道:「大姑娘呢?」
左升道:「姑娘看來氣色倒很好,而且也吃得下東西了,就是不讓人到她屋裡去,整天關著房門在屋子裡……」
他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香帥總該知道,姑娘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從來不願在屋子裡,這件事……這件事的確有點邪門。」
楚留香沉吟著,道:「煩你去稟報姑娘,就說我明天一定有好消息告訴她,叫她莫要著急。」
左升道:「你老人家現在是不是要先到客廳去見見那位丐幫的小兄弟?」
楚留香道:「好。」
小禿子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正在那裡東張西望,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迎上前來請安,然後就笑道:「香帥昨天吩咐我們辦的事,今天已經有些眉目了。」
楚留香笑道:「你們辦事倒真快。」
小禿子道:「昨天香帥一交代下來,大哥立刻就叫全城的弟兄四下打聽,最近有沒有說北方話的陌生人在城裡落腳,今天上午,就有了消息。」
楚留香微微笑著,等他說下去。
小禿子道:「最近到松江府來的北方人一共十一個,其中六個人是從張家口來的皮貨商,年紀已有四五十了,當然不會是香帥要找的人。」
楚留香道:「嗯。」
小禿子道:「還有四個人是京城來的鏢師,有兩位年紀很輕,但我們已去盤過他的底,四個人中沒有一個姓葉的。」
楚留香笑道:「還有兩個人呢?」
小禿子道:「那兩人是一對夫妻,兩人年紀都很輕,也都很好看,據說是京城什麼大官的公子,帶著新婚的媳婦到江南來游賞,順便也來嘗嘗松江府的鱸魚,但就連那客棧的店小二都知道他們在說謊。」
楚留香道:「哦!何以見得?」
小禿子道:「因為他們說是來遊山玩水的,卻整天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更從來也沒有吃過一條鱸魚,兩人穿的衣服雖然很華貴,但氣派卻很小,出手也不大方,一點也不像有錢的闊少爺。」
他笑了笑,悄聲道:「聽那店小二哥說,有一天他無意中瞧見這位大少爺居然替他老婆洗腳,他老婆嫌水太熱,一腳將整盆的洗腳水全都踢在這位大少爺身上,這大少爺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他姓葉?」
小禿子道:「他在櫃檯上說的名字是李明生,但名字可以改的。」
「不錯,名字可以用假的……這兩人住在哪家客棧?」
小禿子道:「就在東城門口那家福盛老店。」
楚留香道:「好,你先到那裡去等我,我隨後就來。」
河邊的柳樹下繫著一匹白馬,一個青衣人正站在樹下,眼睛盯著「擲杯山莊」的大門。
楚留香並不認得他,他卻認得楚留香。
楚留香問他:「有何貴幹?」
這青衣人只道:「主人有很要緊的事要見香帥一面。」
楚留香問他:「你家主人是誰?」
這青衣人賠笑道:「是香帥的故交,香帥一見面就知道了,現在他正在前面相候,特命小人來這裡相請。」
楚留香問他:「你家主人為何不來?又為何不讓你說出他的姓名?」
這青衣人卻什麼話都不肯說了,只是彎著腰,賠著笑,但卻顯然是假笑,不懷好意的假笑。
楚留香也笑了,凝注著他,悠然道:「你什麼都不肯說,怎知我會跟你去呢?」
青衣人賠笑道:「香帥若是不去,豈非就永遠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誰了,那麼香帥多少總會覺得有些遺憾吧!」
楚留香大笑道:「好,你家主人倒真是算準了我的短處,我若不去見一面,只怕真的要連覺都睡不著了。」
青衣人笑道:「我家主人早說過,天下絕沒有楚香帥不敢見的人,也絕沒有楚香帥不敢去的地方。」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解開了繫在樹上的馬鞍,用衣袖拍淨了鞍上的塵土,躬身賠笑道:「香帥請。」
楚留香道:「我騎馬,你呢?」
青衣人笑道:「已經用不著我了,這匹馬自然會帶香帥去的。」
這青衣人的確摸透了楚留香的脾氣,越危險、越詭秘的事,楚留香往往會覺得越有趣。
有時他縱然明知前面是陷阱,也會忍不住往下跳的。
楚留香騎著馬越過小橋,還隱隱可以聽到那青衣人笑聲隱隱傳來,笑聲中帶著三分諂媚,卻帶著七分惡意。
他的主人究竟是誰,莫非就是那刺客組織的首領?
楚留香覺得興奮,就像是小時候和小孩捉迷藏的心情一樣,充滿了新奇的緊張和刺激。
馬走得很平靜,也很快,顯然是久經訓練的良駒。
楚留香並沒有挽韁,他居然隨隨便便的就將自己的命運托給這匹馬了,而且居然一點也不著急。
楚留香索性閉上了眼睛。
他張開眼睛時會看到什麼呢?
約他的人也許並不是那神秘的刺客,也許並不是他的仇敵,而是他的朋友,他有很多朋友都喜歡開玩笑。
何況,還有許多女孩子,許多美麗的女孩子……
他忽然想起一個姓蔡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細細的腰,還有兩個很深的酒渦,有一次在衣櫃裡躲了大半天,連飯都沒有吃,餓得幾乎連腿都軟了,就為了要等他回來,嚇他一跳。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只希望自己張開眼睛時,會看到她們其中一個。
其實他也並不是個很喜歡做夢的人,只不過遇著的事越危險,他就越喜歡去想一些有趣的事。
他不喜歡緊張,憂慮,害怕……
他知道這些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馬奔行了很久很久,驟然停了下來。
蹄聲驟頓,只剩下微風在耳邊輕輕吹動,天地間彷彿很安靜──他還是沒有張開眼睛。
然後,他就聽到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一個人正向他走過來。
這人走在落葉上,腳步聲雖仍是十分輕微,除了楚留香之外,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聽得到。
這人還遠在十步外,楚留香就覺得有一股可怕的劍氣迫人眉睫,但是他反而笑了,微笑道:「原來是你,我實在沒有想到會是你。」
站在楚留香面前的,赫然竟是薛衣人。
秋風捲起了滿地黃葉,薛衣人正標槍般肅立在飛舞的黃葉中,穿著身雪白的衣裳,白得耀眼。
他身後背柄烏鞘長劍,背劍的方式,任何人都想得到他如此背劍,只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將劍拔出來。
現在,劍還未出鞘,劍氣卻已出鞘。
他的眼睛裡就有股可怕的劍氣,只因他的劍就是他的人,他的人已和他的劍溶為一體。
他靜靜的望著楚留香,冷冷道:「你早就該想到是我的。」
楚留香道:「不錯,我早該想到你的,連左升都已看出你那位使者並非遠道而來,薛家莊的人到了左家,自然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份。」
薛衣人道:「決戰在即,我不願再和左家的人生事。」
楚留香道:「但他在我面前為何還不肯說出來意呢?」
薛衣人道:「只因他怕你不敢來。」
楚留香道:「不敢來?我為何不敢來?有朋友約我,我無論如何都會趕來的。」
薛衣人瞪著他,一字字道:「你不敢來,只因為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昨天還是你的朋友,怎地今天就不是了?」
薛衣人道:「我本來確想交你這個朋友,所以才帶你入劍室,誰知你……」
他面上忽然泛起一陣青氣,一字字道:「誰知你根本不配做朋友!」
「你……你難道認為我偷了你的劍?」
薛衣人冷笑道:「只因我帶你去過一次,所以你才輕車熟路,否則你怎能得手?」
楚留香幾乎將鼻子都摸紅了,苦笑道:「如此說來,你的劍真的被竊了?」
薛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垂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白衫,緩緩道:「這件衣服,還是我二十年前做的,我直到今天才穿上它,因為直到今天我才遇見一個該殺的人,值得我殺的人!」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第一天我到你家,過兩天你的劍就被人偷了,這也難怪你要疑心是我偷的,可是你若殺了我,就永遠不會知道誰是那真正偷劍的賊人了。」
薛衣人道:「不是你是誰?難道我還會故意陷害你?我若要殺你,根本就用不著編造任何理由。」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必陷害我,但卻有人想陷害我,他偷了你的劍,就為了要你殺我,你難道從未聽說過『借刀殺人』之計?」
薛衣人道:「誰會以此來陷害你?」
楚留香苦笑道:「老實說,想陷害我的人可真不少,昨天還挨了別人一冷劍……」
薛衣人皺眉道:「你受了傷?」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受傷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為何要說謊。」
薛衣人道:「是誰傷了你?」
楚留香道:「就是我要找的刺客。」
薛衣人銳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掃,道:「傷在何處?」
楚留香道:「背後。」
薛衣人冷笑道:「有人在你背後出手,堂堂的楚香帥竟會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當我發覺時,已躲不開了。」
薛衣人道:「閣下若是時常被人暗算,能活到現在倒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被人暗算的次數雖不少,但負傷倒是生平第一遭。」
薛衣人道:「他的劍很快?」
楚留香歎道:「快極了,在下生平還未遇到這麼快的劍。」
薛衣人沉吟了半晌,道:「聽說你和石觀音、『水母』陰姬、帥一帆這些人都交過手。」
楚留香說道:「不錯,石觀音出手詭秘,帥一帆劍氣已入門,『水母』陰姬內力之深厚,更是駭人聽聞,但論出手之快,卻還是都比不上此人。」
薛衣人臉上似已泛起了一種興奮的紅光,喃喃道:「這人竟有如此快的劍,我倒也想會會他。」
楚留香又笑了笑,笑容有些神秘,緩緩道:「他既已到了這裡,莊主遲早總會見著他的。」
薛衣人道:「你難道想說盜劍的人就是他?是他想借我的手殺你?」
楚留香道:「這自然很有可能。」
薛衣人厲聲道:「但他又怎知你到過我的劍室,怎知我的劍藏在那裡?」
楚留香道:「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要給我幾天時間,我可以保證一定能將真相探查出來!」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受了傷,實在是你的運氣……」
他忽然掠上馬背,急馳而去。
楚留香默然半晌,喃喃道:「李明生當真就是葉盛蘭,那才真是我的運氣。」
福盛老店是個很舊式的客棧,屋子已很陳舊,李明生「夫婦」就住在最後面的一個小跨院裡。
楚留香發現他們住的屋門不但關著,連窗子也是緊緊關著的,雖然是白天,他倒卻像是還躲在房裡睡大覺。
這兩人究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楚留香問道:「他們沒有出去?」
小禿子道:「沒有出去,從昨天晚上起,這裡一直都有人守著的。」
楚留香目光一轉,忽然大聲道:「李兄怎會到這裡來了,就住在這裡麼?」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走過去,用力拍門,喚道:「開門!」
房子裡立刻「勒勒學學」響起一陣穿衣服的聲音,過了很久,才聽到一個人懶洋洋的道:「是誰?你找錯門了吧?」
楚留香道:「是我,張老三,李兄難道連老朋友的聲音都聽不出了麼?」
又過了半晌,那扇門才「呀」的開了一線,一個面色蒼白,頭髮凌亂的少年人探出半個身子來,上上下下瞧了楚留香一眼,皺眉道:「你是誰?我不認得你!」
那少年面色變了變,身子立刻縮了回去,但他還沒有將門關上,楚留香的腿已插了進去,輕輕一推,門就被推開了。
那少年被推得踉蹌後退了好幾步,怒道:「你這人有毛病麼,想幹什麼?」
楚留香微笑道:「我想幹什麼,你難道還不明白?」
屋裡還有個套間,門沒有關好,楚留香一眼掃過,已發現床上躺著個人,用棉被蒙著頭,卻露出一隻眼睛偷偷的瞧,床下擺著雙紅繡鞋,旁邊的椅子上還堆著幾件粉紅緞子的衣裙。
那少年面上更連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搶著想去將這扇門拉上,但是楚留香身子一閃,已擋住了他的去路,笑道:「我既已找著了你們,再瞞我又有何用?」
那少年顫聲道:「你……你可是曹家派來的?」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曹家?」
那少年突然「噗」地跪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小人該死,只求大爺你放我們一條生路……」
床上那女子忽然跳了起來,長得果然很年輕,很妖嬈,卻很潑辣,身上只穿著件很薄的褻衣,幾乎完全是透明的,連大腿都露了出來,但她卻完全不管,衝到楚留香面前,兩手叉著腰,大聲道:「你既然是曹家派來的,那就更好了,你不妨回去告訴曹老頭,就說我已跟定了小謝,再也不會回去受他那種活罪,我雖然帶了他一匣首飾出來,但那也是他給我的,再說我一個黃花閨女跟了他好幾年,拿他幾文臭錢又有什麼不應該,你說……你說……有什麼不應該?」
她說話就像爆蠶豆似的,別人簡直插不上嘴。
楚留香怔住了,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現在已知道自己找錯了人,這少年並不是葉盛蘭,而是「小謝」,這少女更不是他想像中的那人。
看來她只不過是「曹家」的逃妾,看上了「小謝」,就卷帶了細軟,和小謝雙雙私奔到這裡來。
他們知道曹老頭不肯就此罷休,自然躲著不敢見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但你們若真的想好好過日子,就該想法找些正當事做,怎麼能整天關起門來睡覺。」
「小謝」的臉紅了,頓首道:「是,是,是,小人一定聽大爺的吩咐,從此好好做人。」
楚留香已走出了門,卻還不肯放心,忽又回頭來問道:「你們既是京城來的,可知道一個叫葉盛蘭的麼?」
小謝道:「葉盛蘭?大爺說的可是大柵欄,「富貴班」裡那唱花旦的小葉?」
楚留香的心已跳了起來,卻還是不動聲色,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
小謝道:「我前兩天還看到過他。」
楚留香趕緊問道:「在哪裡?」
小謝道:「他好像就住在前面那條「青衣巷」,是第幾家門小人卻沒看清,因為他好像有點鬼鬼祟祟的,連人都不敢見。」
他只顧說別人,卻忘了自己,等他說完話,再抬起頭來,面前的人忽然不見了。
楚留香又是興奮,又是好笑。
他猜的果然不錯,葉盛蘭果然就躲在這松江城裡,但他卻未想到葉盛蘭是個唱戲的。
青衣巷是條很長的巷子,最少有一百多戶人家,葉盛蘭究竟住在哪一家裡?小禿子拍著胸脯,說是用不著兩個時辰,他就能打聽出來。
這時天已快黑了。
楚留香找了家館子,結結實實的大吃了一頓,就去找石繡雲,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正事,而非為了私情。
他自己是否真心說的這句話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石繡雲的家,是一棟很小的屋子,顯然最近才粉刷一新,連那兩扇木板門也是新油漆的。
石繡雲正在院子裡趕雞回籠。
她穿件粗布衣服,頭髮也沒有梳好,赤著足穿著雙木屐,正是「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雖然蓬頭粗服,看來卻別有一種風情。
楚留香在竹籬外,悄悄的欣賞了半天,才輕輕喚道:「石姑娘,石繡雲。」
石繡雲一驚,抬頭,瞧見了他,臉忽然飛紅了起來,話也不說,扭頭就走,飛也似的跑了回去。
楚留香只有等。
等了半天,石繡雲才出來,頭已梳好了,衣服也換過了,又穿起了那雙水紅色的新繡鞋。
楚留香笑了,輕聲道:「你這雙鞋子好漂亮。」
石繡雲臉忽然又飛紅了起來,咬著嘴唇,跺著腳道:「你要來,為什麼也不先說一聲。」
楚留香道:「我本來想明天來的,可是今天晚上我又非來不可。」
石繡雲垂著頭,弄著衣角,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你二嬸呢?」
石繡雲偷偷看了他一眼,道:「她起得早,現在已睡了。」
楚留香道:「你能出來嗎?」
石繡雲道:「這麼晚了,叫我出去幹什麼?」
她呼吸似已有些急促,但聲音已有些發抖,楚留香只覺心裡一陣蕩漾,忍不住自竹籬間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好燙。
石繡雲著急道:「快放手,被我二嬸看到,小心她打斷你的腿。」
楚留香笑嘻嘻道:「我不怕,她反正已經睡了。」
石繡雲道:「你……你……你……你不是好人,我偏不出去,看你怎麼樣?」
楚留香道:「你不出來,我就不走。」
石繡雲眼睛瞟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你真是我命裡的魔星,我……」
突聽屋子裡有人喚道:「繡雲,你在跟誰說話?」
石繡雲緊張道:「沒有人,只不過是條野狗。」
她又瞟了楚留香一眼,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在他手上重重擰了一把,恨恨道:「我一看到你,就知道要倒楣了。」
她一扭腰跑了出來,楚留香望著她飛揚的髮絲,心裡只覺甜絲絲的,就彷彿又回到遙遠的少年時,他和鄰家的小女孩偷偷約會晚上去湖邊捉魚,魚兒雖始終沒有捉到,卻捉回了無數的甜笑。
石繡雲已走出了門,不肯過來。
楚留香忍不住過去抱住了她,輕輕咬了她一口。
石繡雲嬌嗔道:「你……你幹什麼?」
楚留香笑道:「你剛剛不是說我是條野狗麼,野狗本就會咬人的。」
石繡雲咬著嘴唇道:「你不但是條野狗,簡直是條小瘋狗。」
楚留香忽然「汪」的一聲,張開了大嘴。
石繡雲嬌笑轉身逃了出去,楚留香就在後面追。
天上星光閃爍,天地間充滿了溫柔,田里金黃的稻子在晚風中起伏著,彷彿海浪。
誰說生命是杯苦酒?
石繡雲似已笑得沒有力氣了,跑著跑著,忽然倒在糧倉旁的草堆上,不停的喘息著,輕輕喚道:「救命呀!有瘋狗要來咬人了。」
楚留香「汪」的一聲,撲了過去,抱住了她,笑道:「你叫吧!沒有人會來救你的,我要先咬掉你的鼻子,再咬掉你的耳朵,再咬破你的嘴……」
石繡雲嚶嚀一聲,想去推他,怎奈全身都已發軟,哪有半分力氣,只有將頭埋入他懷裡,求饒道:「饒了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
她這句話沒有說完,因為她的嘴唇已被咬住。
在這一剎那間,她全身都崩潰了,只覺一個人在往下沉落,堅實的大地似已變成了溫柔的湖水。
她的人正在往湖心沉落……
星光彷彿正在向他們眨著眼,晚風似在輕笑,連田里的稻子都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再看了。
生命原來是如此美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留香忽然站了起來,柔聲道:「時候已不早了,我們走吧!」
石繡雲軟軟的躺在草堆上,星眸如絲,道:「還要到哪裡去?」
楚留香道:「我要帶你去看樣東西,你看到之後,一定會很驚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