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一聲,春雷又響起。傾盆的暴雨就像是一股積鬱在胸中已久的怒氣,終於落了下來。
一道道閃電撕裂了黝黑的穹蒼。一顆顆雨點珍珠般閃著銀光,然後就變成了一片銀色的光幕,籠罩了黑暗的土地。
現在本來已經應該是日出的時候了,可是在沒有閃電的時候,天地間卻更黑暗。
楚留香站在暴雨下,讓一粒粒冰雹般的雨點打在他身上,打得真痛快。
他已經閒得太久了。這兩年來除了品茶飲酒看月賞花踏雪外,他幾乎沒有做過別的事。
這個世界上好像已經沒有能夠讓他覺得刺激,值得他冒險去做的事,也不再有那種能夠讓他掌心冒汗的人。
可是現在有了。
現在他的對手是縱橫七海,不可一世的史天王,是個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擊敗過的人。
想到將要去面對這麼樣一個人時,興奮與刺激使得楚留香胸中就有一股熟悉的熱意升起,至於成功勝負生死,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冒險並不是他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他血管裡流著的血一樣。
雨勢更大,楚留香邁開大步往前走,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坡下無人的泥濘小徑。
他故意走到這裡來的,因為他剛才忽然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殺氣。
他看不見嗅不出也摸不到,可是他感覺得到,他的感覺就像是一頭豹子嗅到血腥時那麼靈敏正確。
血腥氣會被暴雨沖淡,殺氣也一樣。
奇怪的是,這一次他感覺到的殺機在暴雨中反而顯得更強烈。
這一次他無疑又遇到一個極古怪而可怕的對手了,正窺伺在暗中等著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殺他,他只知道這個人只要一出手,必定是致命的一擊,很可能是他無法閃避抵擋的。
可是他非但沒有退縮恐懼,精神反而更振奮。
他等著這個人出現,就彷彿一個少女在等著要見她初次約會的情人。
現在他已經走上了無人的山坡,山坡上黑暗的樹木和猙獰的岩石都是一個暗殺者最好的掩護。
他所感覺到的殺機也更強烈了,可是他在等的人卻還沒有出現。
這個人還在等什麼?
這個世界上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是殺人的人。
他們是人,不是野獸,但他們的天性中卻有熊的沉著,狼的殘暴,豹子的敏捷,狐狸的狡黠與耐性。
這個人無疑就是這種。
他還在等,只因為他要等最好的機會。
楚留香就給了他這麼樣一次機會。
雷霆和閃電隨間歇是有定時的,楚留香已經算準了這其間的差距。
所以他忽然滑倒了。
就在這一瞬間,閃電又亮起,黑暗的林木中忽然蝙蝠般飛出一條黑暗。
閃電過後,霹靂擊下。
從撕裂的烏雲中漏出的閃電餘光裡,剛好可以看見一道醒目的刀光隨著─聲霹靂春雷凌空下擊,挾帶著天地之威,斬向楚留香的頭頂。
這是必勝必殺的一刀。
這一刀彷彿已經與一聲震動天地的春雷溶為了一體。
不幸的是,楚留香並沒有真的滑倒,只不過看起來像是滑倒了的樣子而已。
這種樣子並不是容易裝得出來的。
就好像某些武功中某些誘敵的招式一樣,這一滑中也蘊藏著一種無懈可擊的守勢,一種可進可退的先機。
所以這一刀斬空了。
天地又恢復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楚留香又看不見這個人了。
可是這個人也同樣看不見楚留香。
就算他能夠像最高級的忍者一樣能在黑暗中看到很多別人看不見的事,可是他也已看不見楚留香。
因為楚留香閃過了這一刀之後,就忽然奇跡般失去了蹤跡。
電光又一閃。
一個以黑巾蒙面的黑衣人站在山坡上,黑巾上露出的雙眼中帶著一種冷酷而妖異的光芒,以雙手握著柄奇形的長刀,刀尖下垂,動也不動的站著,可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伺機而動。
只要楚留香一出手,他勢必又將發出凌厲無匹的一擊。
楚留香沒有出現。
閃電又亮起,一閃,再閃。
這個人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他不能動,也不敢動。
因為現在情況已經改變了,他的對手已經取代了他剛才的優勢,就好像他剛才一樣在暗中窺伺著他,隨時都可對他發出致命的一擊。
只要他一動,他這種幾乎接近完美無瑕的姿勢就會被破壞。
那一瞬之間就是他生死勝負間的關鍵。
雨勢忽然弱了,天色忽然亮了,他雖然還是動也沒有動,可是他那雙冷酷而鎮定的眼睛卻已在動搖。
他的精力已經消耗得太多。
面對著一個看不見的對手,面臨著一種隨時都可能會發生但卻無法預料的情況他的精氣與體力遠比他在揮刀斬殺時消耗得更大。
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也已漸漸接近崩潰。
他無法承受這種壓力,沒有人能承受這種壓力,他的眼神已散亂,他手裡那柄刀尖指向大地,也如大地般安然不動的長刀忽然高舉。
就在這時候,暗林中忽然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死了,你已經死了。」
一個人用一種充滿了哀傷和感歎的聲音說「如果楚香帥跟你一樣是個殺人的人,那麼你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了。」他歎息道:「我實在想不到號稱無敵的伊賀第一忍者春雷伊次,這一次居然敗得這麼慘,楚香帥還沒有出手,你就已敗在他手裡,實在太可惜。」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這個人的聲音已去遠。
伊賀春雷忽然坐了下去,坐在泥濘裡,忽然從腰帶上抽出另一柄短刀,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
暗林中卻有個撐著把鮮紅油紙傘的姑娘,輕輕巧巧的走了出來,穿著件繡滿了櫻花的小坎肩。
刀鋒自左向右在割動,鮮血箭一般噴出。
這位櫻子姑娘卻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卻向遠遠的一棵大樹上盈盈一笑,盈盈一禮:「楚香帥,今夜掌燈時,有人會在忘情館的情姑娘那裡恭候香帥的大駕,我也希望香帥能去,卻不知道香帥敢不敢去?」
晶亮的水晶杯,精美的七絃琴,粉壁上懸著的一副對聯也不知出自哪一位才人的手筆。
「何以遣此,
誰能忘情?」
一個枯瘦矮小的白髮老人,用一種溫和高雅而有禮的態度向楚留香舉杯為敬。
「在下石田齊彥左衛門,雖然久居東瀛小國,卻也久慕香帥的俠名。」老人說;「今日凌晨,在下更有幸能目睹香帥以無聲無形無影的不動之劍,戰勝了伊次勢如春雷的刀法,使在下領悟了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的武藝妙諦,也使在下大開了眼界。」
他已經很老了,身體已經很衰弱,說話的口音也很生澀。可是一個來自異國的老人能夠說出這樣的漢語已經很不容易。
聽他的話,就可以聽出他對漢學各武道的修養都極深,看他那一雙炯炯有光的脖子,也可以看出在他那衰弱的身體裡還是有極堅強的意志,和一種不可侵犯的尊嚴和信心。
楚留香微笑「石田齊先生真是太客氣了,只可惜我是個不太會客氣的人,而且有種病。」
「香帥也病?」老人問:「什麼病?」
「頭痛病。」楚留香說:「我一聽見別人說客氣話,就會頭痛得要命!」
老人也笑了。
「那麼我就直說。」石田齊問楚留香「你知不知道是誰要伊次去殺你的?」
「我知道,是你。」
「我為什麼要他去殺你呢?」
老人自己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傳說中那麼大本事。」
「你為什麼要知道這一點?」
「因為我要你替我去殺一個人。」「殺誰?」
「史天王。」
「你為什麼要殺他?」楚留香問:「為什麼不留著他來對付我們?」
「我要殺他,只不過是我跟他私人之間的一點點恩怨而已。」老人說話的態度還是那麼溫和:「我已經活得太久了,現在我活著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能看到他比我先死。」
他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視著楚留香。
「要他死當然很不容易,唯一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可能就是你。」石田齊說:「但是我也知道要你做這件事也同樣不容易。」
他忽然拍拍手,櫻子姑娘立刻捧著口箱子進來了。「我知道她用三十萬兩買了口箱子。」老人說「可是我相信這口箱子大概還不止三十萬兩。」他打開箱子,裡面是滿滿一箱明珠碧玉。
楚留香歎了口氣「這口箱子大概最少也要值一百五十萬兩。就算這是賊贓,拿去賣給收贓的人,也可以賣七八十萬。」
老人撫掌面笑「香帥的眼光果然高明極了,只不過我估價的方法卻和香帥有一點不一樣。」
「哪一點不一樣?」
「我是用人來估價的。我一向喜歡以人來估價。」石田齊說「我估計這口箱子大概已足夠買到三千個黃花處子的貞操,也足夠能買到同樣多的勇士去替我拚命了。」
箱子裡的珠光寶氣在燈光下看來更輝煌,連楚留香都彷彿已看得癡了。
石田齊瞇起了眼,看著楚留香。
「現在這口箱子已經是你的了。」老人說:「如果你辦成了我要你去辦的那件事,另外還有一口同樣的箱子也是你的。」楚留香笑了,忽然也拍了拍手:「小情,你在哪裡?你能不能進來一下?」
小情當然能進來。
如果她不在這裡,這裡怎麼會叫忘情館?如果這裡沒有小情,還有誰會到這裡來?小情其實並不能算太美,她的眼睛不算大,嘴巴不算小,而且顯得太瘦了一點,可是她能讓人忘不了她。
因為無論誰看見她都會覺得她好像有一點特別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同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她當然也有些地方和別的女人一樣,看見了珠寶,她的眼也一樣。
「這口箱子裡的東西最少值一百五十萬兩。」楚留香說:「要是這位老先生肯把這口箱子給你,你肯不肯陪他睡覺?」
「我怎麼會不肯?」
小情的聲音柔柔,軟軟的。
「我做的本來就是這種事,做我們這種事的女人,一輩子都賺不了這麼多,如果一天晚上就能賺這麼多,不管叫我幹什麼都行。」她柔柔的歎了口氣「只可惜今天晚上我恐怕沒法子賺了。」
「為什麼?」
小情軟軟的靠在楚留香身上,用一根軟軟的手指替他摸著他自己的鼻子:「因為今天晚上有你在,我要陪你。」
石田齊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因為他已經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經用一根硬硬的手指把這口箱子推了過去,推到他面前。
「看起來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有希望了,不管你是要找人陪你睡覺還是要找人替你拚命都沒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也同樣溫和文雅而有禮。
「所以你最好還是走吧,帶著你這口箱子走,而且最好快一點走。」楚留香帶著笑說:「因為我可以保證,明天晚上你恐怕也一樣沒有希望的。」
還不到三更,楚留香就已經睡著了,不是睡在小情的床上,是睡在一輛馬車上。
他喜歡在車上睡覺,一覺醒來,已經到了另一個地方,說不定是個他從未到過的陌生地方,這種感覺也是很有趣的。
坐車和睡覺本來都是很浪費時間的事,而且很無聊,經過他這麼樣一混合之後,就變得有趣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生命中本來就有很多不如意不好玩的事會發生,誰都無法避免,可是一個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總會想法子去改變它。
車輕馬健,走得很快,楚留香卻還是睡得很熟。
忽然間,車窗被輕輕推開,一個人如蛇般從車頂上滑了進來,腰肢纖細柔軟而靈活,一雙修長結實的腿充滿了彈力,輕輕巧巧的在楚留香對面坐下,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已經看了很久。楚留香卻好像完全不知道。
他睡得就像是只懶貓,要把一條睡著了的懶貓叫醒實在很不容易,可是我們這位陰魂不散的櫻子姑娘總是有她的法子的。
她決心要先讓這條懶貓嗅到一點魚腥昧。
一條貓嗅到魚腥的時候還不會醒,那麼這條貓就不是懶貓,是死貓了。
這裡又沒有魚,哪裡來的魚腥味?
櫻於只有先把自己變成一條魚,一條像楚留香這種懶貓最喜歡的魚。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已經開始受不了。
他的服睛雖然還是閉著的,可是他的手已經捉住了她的手。
「不可以這樣子,我會打屁股的。」
櫻子吃吃的笑了:「我就知道你沒有真的睡著,可是你如果再不睜開眼睛來,我說不定就要把你吃下去了。」
貓吃魚,魚有時也會吃貓,不但會吃貓,還會吃人。
楚留香歎了口氣,總算睜開了眼睛,而且已經開始在摸鼻子:「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吵醒?為什麼不能讓我睡一覺?」
「我睡不著,你也不能睡。」
「你為什麼睡不著?」
「我有心事。」
「你也有心事?」楚留香好像覺得很奇怪,「你怎麼會心事?」
「因為我聽到了一些本來不應該聽到的話。」櫻子說:「你本來也不會讓我聽到這些話的,只可惜那天晚上你們坐在屋頂上喝酒的時候,喝得太痛快了,竟忘了附近有個學過十七年忍術的女人,也跟你一樣,是個偷聽別人說話的專家。」
楚留香苦笑:「那天我們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
「就因為我聽見了,所以才奇怪。」櫻子說,「你為什麼反而要拒絕他?那是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可不是一百五十兩,你為什麼不收下來,難道你認為他的人太好了,不忍心拿他的銀子?」
「也許是的。」
「那你為什麼又硬要從我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弄走三十萬兩呢?」
因為你不但要偷看別人洗澡,而且還要把別人裝進箱子裡去。」
櫻子盯著他看了半天,才輕輕歎了口氣「我知道你說的不是真話,你不肯收石田齊的銀子,只不過因為你討厭他那種人,不願意替他做事而已。」櫻子說「如果你討厭一個人就算他把銀子堆在你的面前,堆得比山還高,你也不會去看一眼的。」
楚留香笑道;「這麼樣說來我既然肯要你的銀子,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了。」
櫻子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說「我也喜歡你,我比誰都喜歡你,當然也比那位公主更喜歡你,我也知道你喜歡我是假的,我喜歡你卻一點也不假。」
她抓住楚留香的手,不讓楚留香去摸鼻子。
「可是我實在不明白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櫻子說:「石田齊要對付史天王,只因為史天王搶去了他的愛妾霞姬,你呢?你為的是什麼,難道真的是為了那位公主?」
楚留香不回答,卻又問:「史天王搶走了石田齊的愛妾,所以他才要你去偷史天王的公主,可是玉劍山莊裡高手如雲,你怎麼能把她裝進箱子偷走的?」
「三個月前我就想法子接替了香兒的差使。」櫻子又解釋:「香兒就是專門伺候公主洗澡的丫頭。」
她眨著眼笑道:「你大概也知道那位公主是個很喜歡乾淨的人,換下來的衣服很少再穿第二次,常常要把一箱子一箱子的舊衣服拿出去送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過這一次你拿出來的那口箱子裡裝的不是舊衣服,而是穿衣服的人。」楚留香歎了口氣,聽你說起來,這件事好像簡單得很。」
「本來就簡單得很。」櫻子說「世上有很多看起來很複雜困難的事,其實都是這麼簡單的。」
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只不過如果有人想混上史天王那條名字叫做『天王號』的大海船,那就沒有那麼簡單了,就算是無所不能的楚留香恐怕也一樣辦不到。」
「哦!」
「一個月裡,他總有二十多天住在那條船上,如果你上不了那條船就根本見不到他的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船在哪裡,怎麼能上得了船?」
「有理。」楚留香承認:「要做到這件事實在不簡單。」
櫻子卻笑了,笑得就像是朵盛開的櫻花。
「幸好問題還是可能解決的。」她說;「不管多困難的事,總有法子可能解決。」
「怎麼解決?」
「你只要能找到一個有辦法的人幫你的忙,問題就解決了。」
「誰是這個有辦法的人。」
「我!」
櫻子用一根白白柔柔細細的手指,指著她那個玲瓏小巧的鼻子,「這個有辦法的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笑了,笑得比櫻子還愉快。
「這麼樣看起來,我的運氣好像還不錯,居然遇到你這麼一個有辦法的人。」
「我早就聽說你的運氣一向都好得很。」
「可是你為什麼要幫我這個忙?」
「第一,因為我高興,第二,因為我願意。」櫻子用一雙彷彿已將滿出水來的笑眼看著楚留香,「第三,因為我喜歡你。」
「你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喜歡我的?」楚留香還是笑得很愉快,「你怎麼能這樣子說話?」櫻子有點生氣了,「你為什麼總是要把我看成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我知道你又有情,又有義,我也知道,如果沒有你,這件事我是絕對辦不成的。」楚留香柔聲道:「可是你知不知道現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事?」
「我不知道。」櫻子眨著眼,聲音比蜜糖還甜,「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楚留香的聲音更溫柔,「我相信你非但不知道,而且連想都想不到。」
櫻子的媚眼如絲:「也許我知道呢?也許我早就想到了呢!」
她沒有想到。
因為她這句話剛說完,楚留香就已經推開車門,把她從車廂裡像拋球一樣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