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在十三歲上無意中發現鐵盒,這些年來早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眼看這張春九與禿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定是藏有重大秘密,否則他們不會連續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後,又如此你搶我奪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寫著甚麼?」此念一動,再也不能克制,於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塵封蛛結的小鐵盒找了出來。這只盒子小得多,張春九和禿頭一時沒發見。兩人一見到大鐵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尋別物了。袁承志打開鐵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開閱讀,前面是些練功秘訣以及打暗器的心法,與他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異,約略看去,秘笈中所載,頗有不及自己所學的,但手法之陰毒狠辣,卻遠有過之。心想,這次險些中了敵人的卑鄙詭計,日後在江湖上行走,難保不再遇到陰惡的對手,這些人的手法自己雖然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為了克敵護身,卻不可不知,於是對秘笈中所述心法細加參研。一路讀將下去,不由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世上原來竟有這種種害人的毒法,當真是匪夷所思,相較之下,張春九和那禿子用悶藥迷人,可說是毫不足道了。
讀到第三日上,見秘笈所載武功已與自己過去所學全然不同,不但與華山派武功無絲毫共通之處,而且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那也並非僅是別有蹊徑而已,直是異想天開,往往與武學要旨背道而馳,卻也自具克敵制勝之妙。他一藝通百藝通,武學上既已有頗深造詣,再學旁門自是一點即會。秘笈中所載武功奇想怪著,紛至疊來,一學之下,再也不能自休,當下不由自主的照著秘笈一路練將下去。練到二十餘日後卻遇上了難關,秘笈中要法關竅,記載詳明,但根基所在的姿勢卻無圖形,訣要甚是簡略,不知招式,只得略過不練。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劍法」,心想:此劍法以「金蛇」為名,金蛇郎君定是十分重視,必有獨到之處。照式練去,初時還不覺甚麼,到後來轉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間,甚是不顧,有些招式更是絕無用處,連試幾次總感不對,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許多圖形,莫非與此有關?一想到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啞巴,帶了繩索火把,又去洞中。這時他身材已經高大,幸而當年曾將洞口拆大,於是鑽進洞內,舉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對圖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訣的圖解。他心下大喜,照圖試練,暗暗默記,花了幾個時辰,將圖形盡數記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兩拜,謝他遺書教授武功。正要走出,一瞥間見到洞壁上的那個劍柄,當日年幼力弱,未能拔出,此時緊緊握住劍柄,潛運內力,嗤的一聲響,拔了出來,劍柄下果然連有劍身。
突然之間,全身涼颼颼地只感寒氣逼人,只見那劍形狀甚是奇特,與先前所見的金蛇錐依稀相似,整柄劍就如是一條蛇盤曲而成,蛇尾勾成劍柄,蛇頭則是劍尖,蛇舌伸出分叉,是以劍尖竟有兩叉。那劍金光燦爛,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來竟是黃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鑄,劍身上一道血痕,發出碧油油的暗光,極是詭異。
觀看良久,心中隱生懼意,尋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強,當年手持此劍橫行江湖,劍刃不知已飲了多少人血。這一道碧綠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鮮血所化?是仁人義士,還是大奸大惡?又還是千百人的頸血所凝聚?
持劍微一舞動,登時明白了「金蛇劍法」的怪異之處,原來劍尖兩叉既可攢刺,亦可勾鎖敵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傷敵,比之尋常長劍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覺得「金蛇劍法」中頗多招式甚不可解,原來用在這柄特異的金蛇劍上,盡成厲害招術。舞到酣處,無意中一劍削向洞壁,一塊岩石應手而落,這金蛇劍竟是鋒銳絕倫。他又驚又喜,轉念又想:「金蛇郎君並未留言贈我此劍,我見此寶劍,便欲據為己有,未免貪心,還是讓它在此伴著舊主吧。」提起劍來,奮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這一插使盡了全力,劍雖鋒銳,但劍身終究尚有尺許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劍刃微微搖晃,劍上碧綠的血痕映著火光,似一條活蛇不住扭動身子,拚命想鑽入石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那十六個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這位金蛇前輩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過多少驚世駭俗的奇事?到頭來又何以會死在這山洞之中?
他金蛇劍這麼一插,自知此時修為,比之這位怪俠尚頗有不及,對《金蛇秘笈》中所載的武功,更增嚮往,而不知不覺間,心中對這位怪俠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出得洞來,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將秘笈中所錄的武功盡數學會了,其中發金蛇錐的手法尤為奇妙,與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說各有千秋。讀到最後三頁,只見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口訣,參照前面所載,有些地方變化精奧,頗增妙悟,但一大半卻全不可解。埋頭細讀這三頁口訣,苦思了兩天,總覺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關鍵,但把一本秘笈翻來覆去的細看,所有功訣法門實已全部熟讀領會,更無遺漏。他重入山洞,細看壁上圖形,仍是難以索解。這天晚上,他因參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安穩,只見窗外一輪明月射進室來,照得滿地銀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練成,為了這部金蛇秘笈,卻在山上多耽了兩個月功夫,只怕師父久等不至,為我擔心。師父曾說金蛇郎君為人怪僻,他的書觀之無益。我一時好奇心起,學了書上武功,師父說不定會大不高興。我又何必苦思焦慮,去探索這旁門功夫中的不解之處?」
但他武學修為既到如此境界,見到高深的武功秘奧而竟不探索到底,實所難能,心想:「眼不見為淨,我一把火將它燒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來點亮油燈,拿起秘笈放在燈上焚燒。但燒了良久,那書的封面只薰得一片烏黑,竟是不能著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書居然紋絲不動。他此時混元功已成,雙手具極強內家勁力,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鐵片也要拉長,不料想這書居然不損,情知必有古怪,細加審視,原來封面是以烏金絲和不知甚麼細線織成,共有兩層。他拿小刀割斷釘書的絲線,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燒,這一下登時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絕學燒成了灰燼。再看那書封面,夾層之中似乎另有別物,細心挑開兩層之間連繫的金絲,果然中間藏有兩張紙箋。
一張紙上寫著:「重寶之圖」四字,旁邊畫了一幅地圖,又有許多記號。圖後寫著兩行字:「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樑,尋訪女子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心想:「這話口氣好大!」只見箋末又有兩行小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另一張紙箋上寫的,卻密密的都是武功訣要,與秘笈中不解之處一加參照,登時豁然貫通,果然妙用無窮。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種種武功秘奧,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緩緩在心中流過,清可見底,更先半分渣滓,直到紅日滿窗,這才醒覺。只是這些武功似乎過份繁複,花巧太多,想來那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處弄得峰迴路轉,使人眼花撩亂。經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遺法,而對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層體會。他望著兩頁白箋,一堆灰燼,呆呆出神,暗歎金蛇郎君工於心計,一至於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處,誘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終於找到藏寶地圖。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鑽研武功的精微,那麼多半也不會發現地圖。他把兩張紙箋仍然夾在兩片封面之間,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劍來,練熟了劍法,才將金蛇劍插還原處。又過兩日,袁承志收拾行裝,與啞巴告別。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離去,心下難過。大威與小乖頗通靈性,拉住了吱吱亂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難分難捨。啞巴帶了兩頭猩猩直送到山下,這才灑淚而別。
袁承志藝成下山,所聞所見,俱覺新奇,只見一路行來,見百姓人人衣服襤褸,餓得面黃饑瘦。行出百餘里後,見數十名百姓在山間挖掘樹根而食。他身邊有些師父留下的銀兩,卻也無處可買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鳥獸為食。又行數十里,只見倒斃的饑民不絕於途,甚感淒惻。行了數日,將到山西境內,竟見饑民在煮了餓死的死屍來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過。
這一日來到一處市鎮,只見饑民大集,齊聲高唱,唱的是:「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朝求升,幕求合,近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家都歡悅。」一名軍官帶了十多名兵卒,大聲吆喝:「你們唱這種造反的歌兒,不怕殺頭嗎?」揮動鞭子,向眾百姓亂打。眾饑民叫道:「闖王不來,大家都是餓死,我們正是要造反!」一擁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打,有的咬,登時將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袁承志見了這等情景,心想:「無怪闖王聲勢日盛。百姓饑不得食,也只好殺官造反了。」向一名饑民問道:「這位大哥,可知闖王是在哪裡,我想前去相投。」那饑民說道:「聽說闖王大軍眼下在襄陵、聞喜一帶,不久就要過來。我們大伙也正要去投軍呢。」袁承志又問:「剛才聽得大家唱的歌兒甚好,此外還有沒有?」那饑民道:「還有好多呢。那都是闖王部下的李公子所作。」於是又唱了幾首,歌意都是勸人殺官造反,迎接闖王。袁承志沿途打聽,在黃河邊上遇到了小部闖軍。帶兵的首領聽說是來找闖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軍中。闖王聽得是神劍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來,雖在軍務倥傯之際,仍然親自接見。袁承志見他氣度威猛,神色和藹,甚是敬佩。闖王說他師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語中對自己這愛徒頗為獎許,是以闖王對他甚加器重,言下頗有招攬之意。袁承志聽得師父不在,登時忽忽不樂,再問起崔秋山,則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蘇杭一帶籌措軍餉去了。袁承志說要去尋師,稟明師父之後,再來效力。闖王也不勉強,命制將軍李巖接待,又送了五十兩銀子作路費。袁承志謝過受了。那李巖雖是闖軍中帶兵的將官,但身穿書生服色,談吐儒雅。原來他是前兵部尚書李精白之子,本是舉人,因賑濟災民,得罪了縣官和富室,被誣陷入獄。有一位女俠仰慕他為人,率領災民攻破牢獄,救了他出來。那女俠愛穿紅衣,眾人叫她為紅娘子。李巖實逼處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紅娘子結成夫婦,投入闖王軍中,獻議均田免賦,善待百姓。闖王言聽計從,極為重用。闖軍本為饑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過為求一飽,原無大志,所到之處,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東西流竄,時勝時敗,始終難成氣候。自得李巖歸附,李自成整頓軍紀,嚴禁濫殺姦淫,登時軍勢大振。李巖治軍嚴整,又編了許多歌兒,令人教小兒傳唱,四處流播。百姓正自饑不得食,官府又來拷打逼糧,一聽說「闖王來時不納糧」,自是人人擁戴。因此闖軍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李巖對袁崇煥向來敬仰,聽說袁督師的公子到來,相待盡禮,接入營中,請夫人紅娘子出見。那紅娘子英風爽朗,豪邁不讓鬚眉。三人言談投機,當真是一見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門之外,見識甚淺。李巖和紅娘子跟他縱談天下大勢,袁承志當真茅塞頓開。在李巖營中留了三日,直至闖軍要拔營北上,這才依依作別。袁承志初出茅廬,對李巖的風儀為人,暗生模仿之心,過得潼關,便去買了一套書生衣巾,學著也作書生打扮,逕來江南尋訪師父。江南地方富庶,雖然官吏一般的貪污虐民,但眾百姓尚堪溫飽,比之秦晉饑民的苦況,卻是如在天堂了。這日來到贛東玉山,吃過飯後,到碼頭去搭船東行,見江邊停了一艘大船,相問之下,說是上饒一個富商包了到浙江金華去辦貨的,袁承志便求附載。船老大貪著多得幾個船錢,和包船的富商龍德鄰商量。龍德鄰見他是個儒生,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開航,忽然碼頭上匆匆奔來一個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請你行個方便,多搭我一人。」袁承志聽這人聲音清脆悅耳,抬頭看時,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這人十八九歲年紀,穿一件石青色長衫,頭頂青巾上鑲著塊白玉,衣履精雅,背負包裹,皮色白膩,一張臉白裡透紅,俊秀異常。龍德鄰也見這少年服飾華貴,人才出眾,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來。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過百斤上下,但這船一沉之勢,卻似有兩百多斤重物壓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會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後,船就開了。
那青衫少年走進中艙,與龍德鄰、袁承志見禮,自稱姓溫名青,因得知母親病重,是以趕著回去探望,他見了龍德鄰不以為意,一雙秀目,卻不住向袁承志打量,問道:「聽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廣東,從小在陝西居住,江南還是生平第一次來。」溫青問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貴幹?」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訪一個朋友。」正說到這裡,忽然兩艘小船運櫓如飛,從坐船兩旁搶了過去。溫青眼睛盯著小船,直望著兩船轉了一個彎,被前面的山崖擋住,這才不看。吃中飯時,龍德鄰很是好客,邀請兩人同吃。袁承志一餐要吃三人碗,雞魚蔬菜都吃了不少,溫青卻只吃一碗,甚是秀氣文雅。剛吃過飯,只聽得水聲響動,又是兩艘小船搶過船旁。一艘小船船頭站著一名大漢,望著大船狠狠的瞪了幾眼。溫青秀眉一豎,滿臉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為甚麼見了這兩艘小船生氣?」溫青似乎察覺到了,微微一笑,臉色登轉柔和,接過船伙泡上來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葉粗澀,皺了眉頭,把茶杯放在桌上。到了傍晚,船在一個市鎮邊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遊覽,龍德鄰不肯離開貨物,邀溫青時,他嘴唇一扁,神態輕蔑,說道:「這種荒野地方,有甚麼可玩的?」似是譏他沒見過世面。袁承志覺這少年驕氣迫人,卻也不以為忤。他見江南山溫水軟,景色秀麗,與華山的雄奇險峻全然不同,一路上從不肯錯過了遊覽的機緣,當下上岸四下閒逛,喝了幾杯酒,買了幾斤枇杷回船,想請龍德鄰和溫青吃時,見兩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寢。睡到中夜,睡夢中忽聽遠處隱隱有忽哨之聲,袁承志登時醒轉,想起師父所說江湖上的種種變故情狀,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不久櫓聲急響,下游有船上來。只見溫青突然坐起,原來他並未脫衣,又見他從被窩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長劍,躍到船頭。袁承志一驚,心想:「莫非他是水盜派來臥底的,要打劫這姓龍的商人?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穆人清離山之時,曾說世間方亂,道路不靖,帶著長劍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師父之囑,隨身只帶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習練劍法的長劍留在華山,當下一摸身邊匕首,坐起身來。只聽得對面小船搖近,船頭上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姓溫的,你講不講江湖義氣?」溫青叱道:「講又怎樣,不講又怎樣?」那人叫道:「我們辛辛苦苦的從九江一路跟蹤下來,你倒好,半路裡殺出來吃橫樑子!」
這時龍德鄰也已驚醒,探頭張望,見四艘小船上火把點得晃亮,船頭上站滿了人,個個手執兵刃,登時嚇得不住發抖。袁承志已聽出其間過節,安慰他道:「莫怕,沒你的事!」龍德鄰道:「他……他們不是來搶我貨物……貨物的強人麼?」溫青喝道:「天下的財天下人發得,難道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兩千兩金子拿出來,大家平分了。咱們雙方各得一千兩,就算便宜你。」溫青叫道:「呸,你想麼?」小船上兩名大漢怒道:「沙大哥,何必跟這橫蠻的東西多費口舌!他不要一千兩金子,那麼一個子兒也不給他。」手執兵刃,向大船上縱來。龍德鄰聽他們喝罵,本已全身發抖,這時見小船上兩人跳將過來,更是魂飛魄散,大叫道:「袁……袁相公,強人……強人來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將他拉到自己身後,低聲道:「別怕。」只見溫青身子一偏,左足飛起,撲通一聲,左邊一人踢下了江去,跟著右手長劍斬落。來人舉刀一擋,哪知他長劍忽地斜轉,避過了刀鋒,順勢削落,只聽得喀擦一聲響,那人連肩帶刀,都被削了下來,跌在船頭,暈死了過去。溫青冷笑一聲,叫道:「沙老大,別讓這些膿包來現世啦。」對面那大漢哼了一聲,道:「去抬老李回來。」小船上兩人空手縱將過來,溫青只是冷笑,並不理會,讓兩人將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濕淋淋的爬上小船。沙老大叫道:「我們龍游幫和你石樑派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們當家的衝著你五祖面子,不來跟你為難,可別當我們是好惹的。」袁承志聽他提到石樑派,心中一凜:「那天到華山來的張春九,不是自稱石樑派麼?」
溫青道:「你別向我賣好,打不過,想軟求麼?」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上的規矩辦事?」溫青冷笑道:「我愛怎樣就怎樣,偏有這許多廢話?」沙老大道:「咱們話說在先,我們龍游幫已盡到了禮數,跟你好說好話,只盼雙方不傷了和氣。你五祖可不能再說我們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聽他口氣,似乎對溫青的一個甚麼五祖很是忌憚。溫青笑道:「憑你這點玩藝兒,就能欺得了我麼?」袁承志聽雙方越說越僵,知道定要動手,從兩邊言語中聽來,似是龍游幫想劫一批黃金,卻給溫青中間殺出來挾手奪了去,龍游幫不服氣,趕上來要分一半贓。溫青上船時身子如此沉重,想來包裹中就藏著這二千兩黃金了。心想兩邊都非正人,自己裝作不會武功,只袖手旁觀便是。沙老大大聲呼喝,手握一柄潑風大環刀,躍上船來,十多名大漢跟著紛紛躍過,站在他身後。沙老大一抱拳,說道:「你石樑派武功號稱獨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領教閣下高招!」溫青哼了一聲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還是你們大夥兒齊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還有甚麼朋友請他出來作個見證,別讓江湖上朋友說姓沙的不要臉。」他掉頭對著艙口,說道:「叫艙裡的朋友出來吧!」兩名大漢走進艙去,對袁承志和龍德鄰道:「我們大哥要你們出去。」龍德鄰全身發抖,不敢作聲。袁承志道:「他們要打架,只不過叫咱們作個見證,沒甚麼要緊。出去吧。」拉著他手,走上船頭。溫青似乎等得不耐煩了,不讓沙老大再交待甚麼場面話,冷笑道:「你定要出醜,可莫怪我手辣,進招。」刷刷兩劍,分刺對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卻頗為靈動,潑風刀一招「鐵牛頂頸」,反轉刀背,向溫青砸來,這一招既避來劍,又攻敵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溫青叱道:「有甚麼本事,一古腦兒的都抖出來吧,我可不領你情。」口中說著,手上長劍連攻數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聲,肩頭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頭也割傷了一道口子,他嘰哩咕嚕的罵了幾句,一柄潑風刀施展開來,狠砍狠殺,招招狠毒。溫青劍走輕靈,盤旋來去,長劍青光閃爍,已把對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兩人拆了數招,已知溫青武功遠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勁,看來倒是十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滯。溫青以巧降力,時候稍長,沙老大額頭見汗,呼吸漸粗,身法已不如初戰時的矯捷。刀光劍彩中只聽得溫青一聲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劍。他臉色大變,縱出三步,右手一揚,三枚透骨釘打了過來。溫青揚劍打飛兩枚,另一枚側身避過。他打飛的兩枚透骨釘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當胸飛去。
溫青驚呼一聲,心想這一次要錯傷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用兩根手指,便輕輕巧巧的將那枚透骨釘拈住了。沙老大帶來的大漢中多人手執火把,將船頭照得明晃晃地有如白晝,溫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來他武功著實了得。」沙老大見溫青注視著袁承志,面露驚愕之色,乘他不備,又是三枚透骨釘射了過去。
袁承志急叫:「溫兄,留神!」
溫青急忙轉過頭來,只見三枚透骨釘距身已不過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時呼叫,至多躲得過一枚,下面兩枚卻萬萬躲避不開,急忙側頭讓過了一枚,揮劍擊飛了另外兩枚,轉身向袁承志點頭示謝,挺起長劍,向沙老大直刺過去。沙老大一擊不中,早已有備,提起潑風刀一輪猛砍。溫青恨他歹毒,出手儘是殺著。拆了數招,沙老大右膀中劍,嗆啷啷一響,潑風刀跌落船板。溫青搶上一步,揮劍將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長聲慘叫,暈了過去,他手下眾人大驚,擁上相救。溫青掌劈劍刺,登時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著不忍,說道:「溫大哥,饒了他們吧!」溫青毫不理會,繼續刺殺,又傷了兩人。餘人見他凶悍,紛紛跳江逃命。溫青順手一劍,割下沙老大的首級,跟著兩腳,把他首級和屍身都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勝,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轉頭看龍德鄰時,他早已嚇得全身癱軟,動彈不得。跳入江中的龍游幫眾紛紛爬上小船,搖動船櫓,如飛般向下游逃去。袁承志道:「他們要搶你財物,既沒搶去,也就罷了,何苦多傷性命?」溫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沒見他剛才的卑鄙惡毒麼?要是我落入他手裡,只怕還有更慘的呢。你別以為救了我一次,就可隨便教訓人家,我才不理呢。」袁承志默然不語,心想這人實在不通情理。溫青拭乾劍上血跡,還劍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說道:「袁大哥,適才幸得你出聲示警,叫我避開暗器,謝謝你啦。」袁承志臉上一紅,還了一揖,心下發窘,無言可答,只覺這美少年有禮時溫若處子,兇惡時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麼性子。溫青叫船夫出來,吩咐洗淨船頭血跡,立即開船。船夫見了剛才的狠鬥,哪敢違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錨揚帆,連夜開船。溫青又叫船夫取出龍德鄰的酒菜,喧賓奪主,自與袁承志在船頭賞月。他絕口不提剛才惡鬥,也不談論武功,喝了幾杯酒,說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著呢。明月幾時愛出來,便出來,不愛出來便不出來。袁大哥,你說是不是?」袁承志聽他忽然掉文,只得隨口嗯了一聲。他小時跟應松念了幾年書,自從跟穆人清學武後,雖然晚間偶然翻閱一下書籍,但不當它正經功課,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溫青道:「袁兄,月白風高,如此良夜,咱們來聯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聯句?甚麼叫聯句?我可不會。」溫青一笑不答,替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見前面江上一葉小舟破浪而來,雖是逆水,但駛得甚快。溫青臉色一變,冷笑數聲,只管喝酒。座船順風順水,衝向下游,轉眼間兩船駛近。溫青擲下酒杯,突然飛身躍起,雙腳在船篷上點了幾點,落在後梢,從船老大手裡搶過舵來,只一扳,座船船頭向左偏斜,對準了小船直撞過去。小船忙要避讓,哪裡還來得及,只聽一聲巨響,兩船已然相撞。袁承志叫得一聲:「啊喲!」已見小船上躍起三個人影,先後落在大船船頭,身手均頗迅捷。這時小船一側,翻了過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遠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這三人外,尚有兩人,一個掌舵,一個打槳。這兩人不及躍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聲「救命」便沉落江底。這一帶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識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袁承志暗罵溫青歹毒,無端端的又去傷人,等兩人從水中冒上,當即伸手扯斷帆索,咬在口中,雙足在船舷上一撐,飛身落向江中,一手一個,抓住落水的兩人頭髮,藉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個圈子,提著兩人回到座船,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內勁,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只聽四人齊聲喝采。一是溫青,他已從船梢躍回船頭,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
袁承志放下兩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時,見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鬍子,一個是中年大漢,身材粗壯,另一個則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
那老者陰惻惻一笑,說道:「這位老弟好俊身手,請教尊姓大名,師承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說道:「晚生姓袁,因見這兩位落水,怕有危險,這才拉了起來,並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請勿見怪。」那老者見他十分謙恭,頗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聲,對溫青道:「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原來有了這麼硬的一個幫手。他是你的相好麼?」溫青登時滿臉通紅,怒喝:「我尊稱你一聲長輩,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些!」袁承志心想:「看這些人神氣,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捲入是非漩渦之中。」於是朗聲說道:「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甚麼交情。我奉勸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
那老者還未接口,溫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這個人可當真蠻不講理。」當下默然不語。
那老者聽了袁承志口氣,知他不是溫青幫手,喜道:「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有瓜葛,那好極啦,等我們事了之後,我再和袁朋友詳談,咱們很可以交交。」言下頗有結納之意。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溫青身後。
那老者對溫青道:「你小小年紀,做事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過你,你趕了他走,也就罷了,幹麼要傷他性命?」溫青道:「我只一個人,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我不狠一些成麼?還說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給拾下來。等我撿了,又是陰魂不散的追著來要,想吃現成麼?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他語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頓搶白,那老者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罵道:「你這小娃兒,你溫家大人把你寵得越來越沒規矩啦。我要問問你爺爺去,是誰教你這般目無尊長?」溫青道:「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想擺擺空架子,來撿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擊在船頭桌上,桌面登時碎裂。溫青道:「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過這點玩藝兒,又何必在小輩面前賣弄?你要顯功夫,去顯給我爺爺們看。」那老者道:「你別抬出你那幾個爺爺來壓人。你爺爺便怎樣?他們真有本事,也不會讓女兒給人糟蹋,也不會有你這小雜種來現世啦!」溫青慘然變色,伸手握住了劍柄,一隻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動,顯是氣惱已極。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袁承志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練得多,怎麼給人一激就哭了起來?這老頭兒跟人吵嘴,怎地又去罵人家的父母?年紀一大把,卻不分說道理,亂七八糟的,盡說些難聽話來損人。」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但眼見溫青被人欺侮,卻動了鋤強扶弱之念。那老者陰森森的道:「哭有甚麼用?快把金子拿出來。我們自己也不貪,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再說,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搖手道:「我不要!」溫青氣得身子發顫,哭道:「我偏偏不給。」那大漢哼了一聲,見大船雖已收帆,但仍順水下流,舉起船頭的大鐵錨,在空中舞了一個圈,向岸上擲去。那鐵錨連上鐵鏈,不下兩百多斤,他擲得這麼遠,力氣確然非同小可。鐵錨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時停了。那大漢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溫青舉起左袖,拭乾了淚水,說道:「好,我拿給你們。」奔進船艙,過了一會,雙手捧著一個包裹出來,看模樣甚是沉重。那大漢正要伸手去接,溫青喝道:「呸,有這麼容易!」手上使勁,那包裹直飛出去,撲通一聲大響、落入江心,叫道:「你們有種就把我殺了,要想得金子嗎?別妄想啦!」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來。
溫青一擲出包裹,早已撥劍在手,刷刷兩劍,還刺大漢。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漢回架來劍,躍開兩步。那老者向溫青側目斜視,冷笑道:「果然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有這樣的老子,就生這樣的小畜生。今日再讓你這小輩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榮啦。」也不見他身子晃動,突然拔了起來,落在溫青面前。溫青挺劍刺去,那老者空手進招,運掌成風,攻勢凌厲之極。溫青雖有長劍在手,卻被他逼得連連倒退。拆得十多招,溫青右腕忽被他手指點中,長劍噹啷落地。那老者腳尖一挑,把劍踢了起來,左手握住劍柄,右手搭定劍尖,雙手裡彎,拍的一聲,劍身登時折斷。溫青吃了一驚。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個記號,只怕你日後忘了老夫的厲害!」手持斷劍,向他臉上劃去。溫青驚呼閃避,老者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左手遞出,劍尖青光閃爍,眼見便要劃到溫青臉上。
袁承志心想:「再不出手,他臉上非受重傷不可。」從囊中掏出一枚銅錢,向老者手中斷劍上投去。
噹的一聲,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斷劍之上,撞擊之下,虎口一痛,斷劍竟自脫手。溫青本已嚇得面色大變,這時喜極而呼,縱到袁承志身後,拉著他的手臂,似乎求他保護。那老者姓榮名彩,是龍游幫的幫主,在浙南一帶,除了石樑派五祖、呂七先生等寥寥數人,武功數他為高。他十指練就大力魔爪功,比尋常刀劍還更厲害。哪知竟被對方一枚小小暗器將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登時面紅過耳,卻又不禁暗暗心驚:「這小伙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那大漢和婦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驚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中,今日有這硬手在這裡,無論如何佔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幾句場面話,就此退走。那婦人叫道:「老爺子,咱們走吧,衝著這位袁朋友,今日就饒了這娃兒。」溫青叫道:「見人家本領好,就想走啦,你們龍游幫就會欺軟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剛脫大難,隨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給人留絲毫餘地。那婦人給他說得神情狼狽,動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滿臉怒容。榮彩也感難以下台,強笑道:「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緣,咱倆來玩一趟拳腳如何?」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餘年苦功,頗具自信,心想你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在拳腳上卻決不能輸了給你。
袁承志尋思:「如和這老者一動手,就算是助定了溫青。這少年心胸狹隘,刁鑽狡猾,為了一些金子便胡亂殺人。決不能是益友。何必為他而無謂與人結怨。」於是拱手說道:「晚輩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點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榮彩微微一笑。心想:「這少年倒很會做人。」他乘此收篷,說道:「袁朋友太客氣了!」狠狠瞪了溫青一眼,說道:「終有一天,教你這娃兒知道老夫的厲害。」轉頭對那大漢與婦人道:「咱們走吧。」溫青道:「你有多大厲害,我早就知道啦。見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動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趕回家去,先服幾包定驚散,再把頭鑽在被窩裡發抖。」他嘴上絲毫不肯讓人,立意要挑撥他與袁承志過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強,榮彩不是敵手。這一來不但榮彩尷尬萬分,連袁承志也自發惱。榮彩怒道:「這位袁朋友年紀雖輕,可是很講交情,來來來,咱們來玩一手,別讓無知小輩說我沒膽子。」袁承志道:「老前輩何必和他一般見識,他是說玩話。」榮彩道:「你放心,我決不和你當真。」溫青冷冷的道:「還說不怕呢,沒動手,先套交情,趕快還是別過招的好。我活了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哼,哼,這算甚麼?我可說不上來啦。榮老爺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請這位袁相公回去,請他來當龍游幫的幫主呢?」榮彩怒氣衝天,揮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緣將近他面門,倏地收回,叫道:「袁朋友,來來來,我請教請教你的高明招術。」到了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縱到船頭中間,說道:「老前輩掌下留情。」榮彩道:「好說,好說。你進招吧,大家初次見面。無冤無仇,點到即止便是。」溫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討饒呢,苦苦哀求你別打痛了他的老骨頭。」榮彩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向溫青吐了過去。溫青嘻嘻一笑,側身避過。袁承志知道若再謙遜,那就是瞧人不起,展開五行拳,發拳當胸打去。榮彩和旁觀三人本來都以為他武功有獨到之秘,哪知使出來的竟是武林中最尋常不過的五行拳。敵對三人登時意存輕視,溫青臉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榮彩心中暗喜,雙拳如風,連搶三下攻勢,滿擬自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獨步,三四招之間就可破去對方五行拳,那知袁承志輕描淡寫的一一化解。再拆數招,榮彩暗暗吃驚,原來對方所使雖是極尋常的拳術,但每一招均是含勁不吐,意在拳先,舉手抬足之間隱含極渾厚的內力。五行拳本以猛攻為主,但他全不搶攻,只是展開架式,使榮彩雙手欺不近身。榮彩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讓著自己,如被溫青一說穿,老臉可掛不住了,驀地拳招一變,改掌為抓,雙手手指儘是抓向對方要害,一招一式,越來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練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給他留下顏面,如不讓他一招,溫青免不得還要說嘴。」他自藝成下山,此刻是初次與人動手過招,決意遵照師父叮囑,容讓為先,眼見榮彩右手向自己肩頭抓來,故意並不退避。榮彩大喜,心中倒並不想傷他,只擬將他衣服撕破一塊,就算贏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頭,突覺他肌肉滑溜異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魚那樣,一下子就被他滑了開去,正自一驚,袁承志已跳開兩步,說道:「我輸了!」榮彩拱手道:「承讓,承讓!」溫青道:「他是真的讓你,你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知道了就好啦!」榮彩臉一板,正待發作,忽見岸上火光閃動,數十人手執兵刃火把,快步奔來。當先一人叫道:「榮老爺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們把這小子剮了,給沙老大報仇!」溫青見對方大隊擁到,雖然膽大妄為,心中也不禁惴惴。榮彩叫道:「劉家兄弟,你們兩人過來!」岸上兩人應聲走到岸邊,見大船離岸甚遠,撲通兩聲跳入江內,迅速游到船邊,水性極是了得,單手在船舷上一搭,撲地跳了上來。榮彩道:「那包貨色給這小子丟到江心去啦,你哥兒倆去撿起來!」說著向江心一指。劉氏兄弟躍落江中,潛入水內。溫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快救救我吧,他們要殺我呢!」袁承志回過頭來,月光下見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氣,便點了點頭。溫青拉住他的手道:「他們人多勢眾。你想法子斬斷鐵鏈,咱們開船逃走。」袁承志還未答應,只覺溫青的手又軟又膩,柔若無骨,甚感詫異:「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樣,當真希奇。」這時榮彩已留意到兩人在竊竊私議,回頭望來。溫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舉起船頭桌子,向榮彩等三人推去。那大漢與婦人正全神望著劉氏兄弟潛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驚叫一聲,一齊掉下水去。榮彩縱身躍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兩聲,溫青握著的桌腳已然折斷。榮彩知道那大漢與婦人不會水性,這時江流正急,劉氏兄弟相距甚遠,不及過來救援,忙把桌子拋入江中,讓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隨即雙拳呼呼兩招,向溫青劈面打來。溫青提了兩條桌腿,護住面門,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鐵鏈,「混元功」內勁到處,一提一拉,那隻大鐵錨呼的一聲,離岸向船頭飛來。榮彩和溫青大驚,忙向兩側躍開,回頭看袁承志時,但見他手中托住鐵錨,緩緩放在船頭。鐵錨一起,大船登時向下游流去,與岸上眾人慢慢遠離。榮彩見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決計討不了好去,雙足一頓,提氣向岸上躍去。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躍不上岸,提起一塊船板,向江邊擲去。榮彩下落時見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驚惶,突見船板飛到,恰好落在腳下水面之上,當真大喜過望,左腳在船板上一借力。躍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躍出,他飛擲船板,居然能及時趕到。溫青哼了一聲,道:「不分青紅皂白,便是愛做濫好人!到底你是幫我呢,還是幫這老頭兒?讓他在水裡浸一下,喝幾口江水不好嗎?又不會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這人古怪,不願再理,心想這種人以少加招惹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無禮數說,當下也不接口,回到艙裡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謝了龍德鄰,取出五錢銀子給船老大。龍德鄰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辭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謝。溫青對龍德鄰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給船錢,哼,你就是要給,我也不要你的。」從包裹中取出一隻十兩重的銀元寶來,擲給船老大,道:「給你。」船老大見這麼大一隻元寶,嚇得呆了,說道:「我找不出。」溫青道:「誰要你找?都給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說道:「不用這許多。」溫青罵道:「囉嗦甚麼?我愛給這許多,就給這許多,你招得我惱起上來,把你船底上打幾個窟窿,教你這條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見他力殺數人,凶狠異常,不敢多說,連謝也不敢謝,忙把元寶收起。溫青在桌上打開包裹,一陣金光耀眼,包裹中纍纍皆是黃金,十兩一條的金條總有二百來條,他右拳在金條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兩份,將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雙手把另一堆金條推到袁承志面前,說道:「給你!」袁承志不解,問道:「甚麼?」溫青笑道:「你當我真的把金子拋到了江裡嗎?傻死啦!讓他們去江底瞎摸,摸來摸去只是衣服包著的一塊壓艙石。」說著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後合,伏在桌子上身子發顫。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機智,心想這人年紀比自己還輕著一兩歲,連榮彩這樣的老手也給他瞞過,說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幫你並非為了金子。」溫青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裝偽君子?」袁承志不住搖頭。龍德鄰雖是富商,但黃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個一定不要,一個硬要對方拿去,這樣的事情固然聞所未聞,此刻親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溫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總是給了你。」突然躍起,縱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飛身追出,兩個起落,已搶在他面前,雙手一攔,說道:「別走,你把金子帶去!」溫青衝向右,他攔在右面,溫青衝向左,又被他搶先擋住。溫青幾次闖不過,發了脾氣,舉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舉左掌輕輕一架,溫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後連退三步,這才站住。他知道無法衝過,忽然往地下一坐,雙手掩面,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袁承志大奇,連問:「我震痛了你嗎?」溫青呸了一聲:「你才痛呢!」一笑躍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邊隱去。眼見他一身武功,殺人不眨眼,明明是個江湖豪客,哪知又哭又笑,竟如此刁鑽古怪,不由得搖搖頭回到船內,把金條包起,與龍德鄰拱手作別。
他在衢州城內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這一千兩黃金如不歸還,心中如何能安?我不過見他可憐,才出手相助,豈能收他酬謝?好在他是本地石樑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裡去?他如再撒賴,我放下金子就走。」翌日問明了石樑的途徑,負了金子,邁開大步走去。石樑離衢州二十多里,他腳步迅速,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石樑是個小鎮,附近便是爛柯山。相傳晉時樵夫王質入山採樵,觀看兩位仙人對弈,等到一局既終,回過頭來,自己的斧頭柄已經爛了,回到家來,人事全非,原來入山一去已經數十年。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石樑相連,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當地故老相傳是神仙以法力移來,石樑之名,由此而起。
袁承志來到鎮上,迎面遇見一個農婦,問道:「大嫂,請問這裡姓溫的住在哪裡?」那農婦吃了一驚,說道:「不知道!」臉上一副嫌惡的神氣,掉頭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舖,向掌櫃的請問。那掌櫃淡淡的道:「老兄找溫家有甚麼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還一些東西。」那掌櫃冷笑道:「那麼你是溫家的朋友了,又來問我幹甚麼?」袁承志討了個沒趣,心想這裡的人怎地如此無禮,見街邊兩個小童在玩耍,摸出十個銅錢,塞在一個小童的手裡,說道:「小兄弟,你帶我到溫家去。」那小童本已接過了錢,聽了他的話,把錢還他,氣忿忿的道:「溫家?那邊大屋子就是,這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這才明白,原來姓溫的在這裡搞得天怒人怨,沒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無禮。他依著小童的指點,向那座大屋子走去,遠遠只聽得人聲嘈雜。走到近處,見數百名農人拿了鋤頭鐵靶,圍在屋前,大叫大嚷:「你們把人打得重傷,眼見性命難保,就此罷了不成?姓溫的,快出來抵命!」人群中有七八個婦人,披散了頭髮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將過去,問一個農夫道:「大哥,你們在這裡幹麼?」那農夫道:「啊,你是過路的相公。這裡姓溫的強凶霸道,昨天下鄉收租,程家老漢求他寬限幾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牆上,受了重傷。程老漢的兒子侄兒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只怕三個人都難活命。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評評這個理看。」
正說之間,眾農夫吵得更厲害了,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更有人把石頭丟進牆去。
忽然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條人影倏地衝出,眾人還沒看清楚,已有七八名農人給他飛擲出來,跌出兩三丈外,撞得頭破血流。袁承志心想:「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時,見那人身材又瘦又長,黃澄澄一張面皮,雙眉斜飛,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們這批豬狗不如的東西,膽敢到這裡來撒野?活得不耐煩了?」眾人未及回答,那人搶上一步,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袁承志見他擲人如擲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與溫青是甚麼干係,倘若前晚他與溫青在一起,那麼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餘,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農夫搶了出來,大聲道:「你們打傷了人,就這樣算了嗎?我們雖窮,可是窮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幾聲冷笑,說道:「不打死幾個,你們還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個中年農夫後心,隨手甩出,把他向東邊牆角摜去。就在這時,兩個青年農夫一齊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橫,兩柄鋤頭向天飛出,隨即抓住兩人胸口向門口旗桿石上擲去。袁承志見這人欺侮鄉民,本甚惱怒,但見他武功了得,若是糾纏上了,麻煩甚多,只想等他們事情一了,便求見溫青,交還黃金之後立即動身,哪知這瘦子竟然驟下殺手。眼見這三人撞向牆角堅石,不死也必重傷,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顧不得生事惹禍,飛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農夫右腿往後一拉,丟在地下,跟著一招「岳王神箭」,身子當真如箭離弦,急射而出,搶過去抓住兩個青年農夫背心,這才挺腰站直,將兩人輕輕放落。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絕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輕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這一來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溫家地點已知,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於是一放下農夫,立即轉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個農夫死裡逃生,呆在當場,做聲不得。那瘦子見他如此武功,驚訝異常,暗忖自己投擲這三人手法極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擲去,此人居然後發先至,將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來頭。見他轉身而去,忙飛身追上,伸手向他肩頭拍去,說道:「朋友,慢走!」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並不閃避,肩頭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卻也不運勁反擊,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驚,說道:「閣下是這批傢伙請來,和我們為難的麼?」袁承志拱手道:「實在對不起,兄弟只怕鬧出人命,大家麻煩,是以冒昧扶了他們一把。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領,何必跟這些鄉民一般見識?」
那瘦子聽他出言謙遜,登時敵意消了大半,問道:「閣下尊姓?到敝處來有何貴幹?」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溫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這裡的麼?」那瘦子道:「我也姓溫,不知閣下找的是誰?」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溫青溫相公。」那瘦子點點頭,轉身對數十名尚未散去的鄉民喝道:「你們想死是不是?還不快滾?」
眾農民見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來,適才見了兩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紛紛散去,走遠之後,便又大罵,行得越遠,罵得越響。鄉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們罵些甚麼。
那瘦子也不理會,向袁承志道:「請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隨他入內,只見裡面是一座二開間的大廳,當中一塊大匾,寫著三個大字:「世德堂」。廳上中堂條幅,雲板花瓶,陳設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
那瘦子請袁承志在上首坐了,僕人獻上茶來。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志的師承出身,言語雖然客氣,但袁承志隱隱覺得他頗含敵意,當下說道:「請溫青相公出來一見,兄弟要交還他一件東西。」那瘦子道:「溫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溫正。舍弟現下出外去了,不久便歸,請老兄稍待。」袁承志本來不願與這種行為不正、魚肉鄉鄰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溫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溫正實在沒甚麼話可說,兩人默然相對,均感無聊。等到中午,溫青仍然沒回,袁承志又不願把大批黃金交與別人。溫正命僕人開出飯來,火腿臘肉,肥雞鮮魚,菜餚十分豐盛。等到下午日頭偏西,袁承志實在不耐煩了,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裡,把金子留下算了,於是將黃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說道:「這是令弟之物,就煩仁兄轉交。兄弟要告辭了。」正在此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笑語之聲,都是女子的聲音,其中卻夾著溫青的笑聲。溫正道:「舍弟回來啦。」搶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溫正道:「袁兄請在此稍待。」袁承志見他神色詭秘,只得停步。
可是溫青竟不進來。溫正回廳說道:「舍弟要去換衣,一會就出來。」袁承志心想:「溫青這人實在女人氣得緊。見個客人又要換甚麼衣服?」又等良久,溫青才從內堂出來,只見他改穿了紫色長衫,加繫了條鵝黃色腰絛,頭巾上鑲著一顆明珠,滿臉堆歡,說道:「袁兄大駕光臨,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特來送還。」溫青慍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絕無此意,只是不敢拜領厚賜。就此告辭。」站起來向溫正、溫青各自一揖。
溫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說道:「不許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溫正也臉上變色。溫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問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裡有事要辦,下次若有機緣,當再前來叨擾。」溫青只是不允。溫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們就別耽擱他。」溫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這包東西帶走。你說甚麼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遲疑了一下,見他留客意誠,便道:」既是溫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氣了。」
溫青大喜,忙叫廚房準備點心。溫正一臉的不樂意,然而卻不離開,一直陪著,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溫青盡與袁承志談論書本上的事。袁承志對詩詞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卻是從小研讀的,溫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談起甚麼淝水之戰、官渡交兵之類史事來。袁承志暗暗欽佩,心想:「這人脾氣古怪,書倒是讀過不少,可不似我這假書生那麼草包。」溫正於文事卻一竅不通,聽得十分膩煩,卻又不肯走開。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談了幾句武功。溫正正要接口,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
袁承志見這兩兄弟之間的情形很有點奇怪,溫正雖是兄長,對這弟弟卻顯然頗為敬畏,不敢絲毫得罪,言談之間常被他無禮搶白,反而賠笑,言語中總是討好於他。如溫青對他辭意略為和善,他就眉開眼笑,高興非凡。到得晚間,開上酒席,更是豐盛。用過酒飯,袁承志道:「小弟日間累了,想早些睡。」溫青道:「小弟局處鄉間,難得袁兄光臨,正想剪燭夜話,多所請益。袁兄既然倦了,那麼明日再談吧。」溫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裡睡吧。」溫青道:「你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裡睡。」溫正臉色一沉,道:「甚麼?」溫青道:「有甚麼不好?我去跟媽睡。」溫正大為不悅,也不道別,逕自入內。溫青道:「哼,沒規矩,也不怕人笑話。」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鬥氣,很是不安,說道:「我在荒山野嶺中住慣了的,溫兄不必費心。」溫青微微一笑,說道:「好吧,我不費心就是。」拿起燭台,引他進內。穿過兩個天井,直到第三進,從東邊上樓。溫青推開房門,袁承志眼前一耀,先聞到一陣幽幽的香氣,只見房中點了一支大紅燭,照得滿室生春,床上珠羅紗的帳子,白色緞被上繡著一隻黃色的鳳凰,壁上掛著一幅工筆仕女圖。床前桌上放著一張雕花端硯,幾件碧玉玩物,筆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筆,西首一張幾上供著一盆蘭花,架子上停著一隻白鸚鵡。滿室錦繡。連椅披上也繡了花。袁承志來自深山,幾時見過這般富貴氣象,不覺呆了。溫青笑道:「這是兄弟的臥室,袁兄將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門。袁承志室內四下察看,見無異狀,正要解衣就寢,忽聽有人輕輕敲門。袁承志問道:「哪一位?」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盤,說道:「袁少爺,請用點心。」把盤子放在桌上,盤中是一碗桂花燉燕窩。
袁承志雖是督師之子,但自幼窮鄉陋居,從來沒見過燕窩,不識得是甚麼東西。他成年以來,初次和少女談話,很有點害羞,紅著臉應了一聲。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爺……少爺,嘻嘻,吩咐我來服侍袁少爺的。袁少爺有甚麼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沒……沒甚麼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頭咭咭一笑,說道:「那是我家少爺特地燉給袁少爺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對。小菊一笑出門,輕輕把門帶上了。袁承志將燕窩三口喝完,只覺甜甜滑滑,香香膩膩,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開被頭,濃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軟又暖,生平從未睡過,迷迷糊糊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