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焦宛兒親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點進房,袁承志連忙遜謝。洪勝海便在旁服侍。剛洗好臉,木桑道人拿了棋盤,青青拿著棋子,兩人一齊進來。青青笑道:「貪睡貓,到這時候才起身,道長可等得急壞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著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麼?」袁承志笑道:「道長給你甚麼好處?你這般出力給他找對手。」青青笑道:「道長教了我一套功夫。這功夫啊,可真妙啦。別人向你拳打腳踢,你卻只管跟他捉迷藏,東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別想打到你。」袁承志心裡一動,偷眼看木桑道人時,見他拿了兩顆白子、兩顆黑子,放在棋盤四角,手中拈著一顆黑子,輕輕敲擊棋盤,發出丁丁之聲,嘴角邊露出微笑。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師哥、二師嫂雨花台之約,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師嫂的神氣,只怕不能不動手,我又不能跟他們真打。二師哥號稱神拳無敵,我全力施為,尚且未必能勝,如再相讓,非受重傷不可,真有差池,只怕連命也送了。道長傳授她武功,似乎別有深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這套功夫轉教給我。」青青笑道:「好哇,這叫做見者有份,你跟我講起黑道上的規矩來啦。」兩人說笑了幾句,袁承志就陪木桑下棋。午飯後,袁承志和崔秋山談起別來情由。一個知道闖王勢力大張,不久就要大舉入京;另一個見舊時小友已英武如斯,藝成品立,均覺喜慰。談了一陣,又說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奪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志打手勢,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袁承志臉一紅,不好意思便走。崔秋山笑著起身走出。青青奔了進來,笑道:「快來,我把道長教的功夫跟你說。他教的時候我壓根兒就不懂。他說:『你硬記著,將來慢慢兒就懂了。』我怕再過一陣就全給忘了。」當下連比帶劃,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絕頂輕功「神行百變」說了出來。木桑道人輕功與暗器之術天下獨步,這套「神行百變」更是精微奧妙,當年在華山之時,袁承志所學尚淺,無法領會修習,是以沒有傳他。青青武功雖不甚精,但記性極好,人又靈悟,知道木桑傳她是賓,傳袁承志是主,只是不明白為甚麼要自己轉言,當時生吞活剝的硬記了下來,這時把口訣、運氣、腳步、身法等項一一照說。只聽得袁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他習練木桑所傳的輕功已歷多年,這套「神行百變」只不過更加變化奧妙,須以更深內功作為根底,基本道理卻也與以前所學的輕功無別。此時他武學修為大進,一聞要訣,便即領悟。青青有幾處地方沒記清楚,袁承志一問,她答不上來,便又奔進去問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點,袁承志已盡行明白,當下在廳中按式練了一遍。
但覺這套輕功轉折滑溜,直似游魚一般,與人動手之際,若是但求趨避自保,敵人兵刃拳腳萬難及身,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師哥武功精絕,當年師父曾說:「你大師哥為人滑稽,不免有點浮躁。二師哥卻木訥深沉,用功尤為紮實。」由此可知,二師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師哥之上,這套功夫新練未熟,以之閃避抵擋,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師父初授武功之時曾教過一套十段錦,當時自己出盡本事,也摸不到師父一片衣角,其中確是妙用無窮。木桑道人的「神行百變」功夫雖然輕靈已極,但似嫌不夠沉厚,始終躲閃而不含反擊伏著,對方不免無所顧忌,如和本門輕功混合使用,豈非並兼兩家所長?他獨自在書房中閉目尋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擾。到得申牌時分,袁承志已全盤想通,但怕沒有把握,須得試練一番。於是請焦宛兒約了十多位師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練武場四周圍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擺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亂潑,他竄高伏低,東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潑完,只有右手袖子與左腳上濕了一灘。各人紛紛上前道喜,賀他又練成一項絕技。木桑道人卻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會。晚膳過後,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約。焦公禮、焦宛兒父女想同去解釋,青青要隨伴助陣,袁承志都婉言相卻。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興。袁承志道:「他們是我師哥師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還手,你瞧著一定生氣,豈不是壞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讓他們三招也就是了,幹麼老不還手?」袁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們打不打得著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親眼看我乖徒兒大顯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師哥師嫂,我一句話不說就是。」袁承志笑道:「你肯裝啞巴?」青青點頭道:「好,就裝啞巴。」袁承志拗不過她,只得讓她同去。進去向木桑告辭,只見他向著裡床而睡,叫了幾聲不醒,崔秋山卻已不知去向。兩人向焦家借了兩匹健馬,二更時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見四下無人,便下馬相候,等了半個時辰,只見東邊兩人奔近,跟著輕輕兩聲擊掌。袁承志拍掌相應。
一人說道:「袁師叔到了麼?」聽聲音是劉培生。袁承志道:「我在這裡等候師哥師嫂。」眼見劉培生和梅劍和走近,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好啊,果然來了!」
語聲剛畢,兩個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驚,心想這兩人來得好快。梅劉二人往外一分,那兩個人影倏地竄出,正是歸辛樹和歸二娘夫婦。遠處又有一個人奔來,袁承志見她身形,知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師父師娘差得遠了,奔了好一陣才到跟前。她手中抱著一個小孩,是歸氏夫婦的孩子。歸二娘冷冷的道:「袁爺倒是信人,我夫婦還有要事,別耽擱辰光,這就進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師哥師嫂陪罪來的。小弟折斷師嫂的寶劍,實是事前未知。冒犯之處,還請師哥師嫂瞧在師父面上,大量包容。」歸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們師弟,誰也不知,先過了招再說。」袁承志只是推讓,不肯動手。
歸二娘見他一味退縮,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膽怯氣餒?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來。袁承志疾向後仰,掌鋒從鼻尖上急掠而過,心中暗驚:「瞧不出她女流之輩,掌法如此凌厲了得。」歸二娘一擊不中,右拳隨上,使的正是華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對這路拳法研習有素,成竹在胸,當下雙手下垂,緊貼大腿兩側,以示決不還手,身子晃動,使開融會了「神行百變」和十段錦的輕功,在歸二娘拳腳的空隙中穿來插去。歸二娘連發十餘急招,勢如暴風驟雨,都被他側身避開。歸辛樹在旁瞧得凜然心驚,暗想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輕功有些確是本門身法,但大半卻又截然不同,莫非這少年是別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學了本門的上乘功夫去?當下全神注視,只怕妻子吃虧。
歸二娘見袁承志並不還手,心想你如此輕視於我,叫你知道歸二娘的厲害!雙拳如風,越打越快,她既知對方並不反擊,便把守禦的招數盡數擱下,招招進襲。袁承志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師嫂將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勢道凌厲,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當真抵擋不住之時,說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孫仲君見袁承志雙手下垂,任憑師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終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惱,斜眼間見青青站在一旁,看得興高采烈,滿臉笑容,當即將小師弟往梅劍和手中一送,拔出長劍縱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驚,疾忙側身避開。她受袁承志之囑,此行不帶兵刃,被孫仲君刷刷數劍,逼得手忙腳亂。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況赤手空拳,數招之後,立即危險萬狀。
袁承志聽她驚呼,便想過去救援,但被歸二娘緊緊纏住了無法脫身。歸辛樹向孫仲君喝道:「別傷人性命。」孫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這輕薄少年,正是罪魁禍首。」歸辛樹曾聽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並非善良之輩,也就不言語了。孫仲君見師父已然默許,劍招加緊,白光閃閃,眼見青青便要命喪當地。袁承志見局勢緊迫,忽地雙腿齊飛,兩手仍是貼在胯側,但兩腿左一腳右一腳,連環六腳,都是快要踢到歸二娘身上時倏地收回,然而已將她逼得連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擺脫,縱身躍起,空中轉身前撲,左手雙指點向孫仲君後心,要奪落她手中長劍,忽聽身旁一聲長嘯,一股勁風猛向腰間襲來。他不暇攻敵,先拆來招,右掌勾住來人手腕一帶,哪知來人絲毫不動,自己卻被他反力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來,從未遇到勁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師兄出手,不由得一驚:「我原知二師哥武功非同小可,沒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他落下地後,身子便如木樁般猛然釘住,毫不搖晃。叫道:「二師哥,小弟得罪!」叫聲未歇,歸辛樹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側,來掌打空,正是今日學會的「神行百變」身法。歸辛樹適才跟他一帶一推,已察覺他內勁全是本門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學,內力卻須親傳,只這一推之間,便知他確是師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電,眼見一掌便可打到他肩頭,生怕打傷了他,師父臉上須不好看,手掌將到時潛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對方滑溜異常,在間不容髮之際竟爾躲開,不覺也是一驚,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隨聲落,呼呼數招。他拳法與歸二娘一模一樣,但功力之純,收發之速,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袁承志既驚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師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幾個徒兒出來,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對之恭敬異常,原來他手下也當真了得。這時哪裡還敢有絲毫怠忽?「神行百變」的身法初學乍練,尚頗生疏,對付歸二娘綽綽有餘,用來與二師哥過招只怕躲不過他的十拳,於是也展開師門所授絕藝,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諸般變化均是瞭然於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說是熟極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華山跟師父拆招,也不過如此。」但與師父拆招,明知並無凶險,二師哥卻是拳掌沉重,萬萬受不得他一招,雖知青青命在頃刻,竟無餘暇去瞧她一眼,霎時之間,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盡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喪命,就算你是師哥,我也殺了你!」
這邊孫仲君見袁承志被師父絆住,心中大喜,劍法更見凌厲。劉培生與梅劍和同時叫道:「師妹不可傷人……」叫聲未歇,孫仲君挺劍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難以閃避,急向後仰,打個滾逃開。孫仲君反劍橫削,青青一低頭,頭巾登被削落,長髮四散,下垂披臉。孫仲君見她原來是個女子,一呆之下,挺劍又刺。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樹頂一團黑影直撲下來,起腳將她長劍踢飛。孫仲君大吃一驚,退了兩步,月光下見那人道裝打扮,鬚眉俱白,擋在青青身前。她與梅、劉二人不知這老道是誰,歸二娘卻認得他是師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過來見禮。木桑笑道:「別忙行禮,且瞧他哥兒倆練武。」歸二娘回頭看丈夫時,只見兩條人影夾著呼呼風聲,打得激烈異常。歸辛樹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個熟嫻本門武功,一個兼收三家之長,當真各擅勝場,難分高下。袁承志初時掛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見木桑道人到來相救,這才全神與師兄拆解,招數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勁,卻也收了。兩人越鬥越緊,本門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畢竟功力較淺,修習沒歸辛樹之久,鬥到近千招時,便漸落下風。歸二娘見丈夫越來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見袁承志本門功夫如此純熟,也已毫不懷疑他確是師弟,於他拳術造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數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變,身形便如水蛇般遊走不定。這是金蛇郎君手創的「金蛇游身拳」,系從水蛇在水中游動的身法中所悟出。不過這套掌法中所有陰毒擊敵的招數,袁承志此時都捨棄不用,卻加上「神行百變」輕功。但見他倏進倏退,忽東忽西,旁觀各人眼都花了。歸辛樹拳法雖高,卻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無下手之處,不由得心下焦躁,尋思:「我號稱神拳無敵,可是和這個小師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這個外號,可有點名不副實了。」袁承志橫趨斜行,正自急繞圈子,歸辛樹忽地跳開,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說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雙方就算平手。各人顧住面子,也就算了。」卻見歸辛樹向空中一揖,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也來啦。」袁承志吃了一驚,只見一株大樹上連續縱下四人,當先一人正是恩師穆人清。袁承志大喜,搶上拜倒,站起身來時,見師父身後是崔秋山和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最後一人竟是啞巴。袁承志忽遇恩師故人,欣喜異常,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心想自己終究閱歷太淺,只顧與二師哥過招,沒留神四下情勢,要是樹上躲著的不是師父而是敵人,豈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師哥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畢竟不同,不由得心中欽佩。穆人清摸摸袁承志的頭頂,微笑道:「你大師哥說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錯。」隨即臉色一沉,道:「少年人為甚麼不敬尊長,跟師哥、師嫂動起手來?」袁承志低頭道:「是弟子不是,下次決計不敢啦。」走過去向歸辛樹夫婦連作了兩個揖,說道:「小弟向師哥師嫂賠罪。」
歸二娘性子直爽,對穆人清道:「師父,你倒不必怪師弟動手,那是我們夫婦逼他的。我們怪他用別派武功,來折辱我們這幾個不成器的徒弟。」說著向梅劍和等三人一指。穆人清道:「說到門戶之見,我倒看得很淡。喂,劍和,過來,我問你,你袁師叔跟師兄動手,是他不好。你們三人卻怎麼又跟師叔過招了?咱們門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麼?」梅劍和在師祖面前不敢隱瞞,便把閔子華尋仇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提到孫仲君斷人臂膀之事,只說「跟焦公禮的一名徒弟動了手」,就此輕描淡寫的一言帶過。他言語中所著重的,卻是袁承志踩斷了歸二娘賜給孫仲君的長劍。青青忍不住插口道:「這位飛天魔女孫仲君,好沒來由的,一劍就把人家一條臂膀削了下來。那個人只不過奉了師父之命送封信來,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袁大哥說,他華山派門人不能濫傷無辜,他既見到了,若是不管,要給師父責罰的,無可奈何,只得出頭管上這樁事。他說無意中得罪了師哥、師嫂,心裡難過得很,可又沒有法子。」她知道袁承志不擅言辭,一切都代他說了。穆人清臉如嚴霜,問道:「真的麼?」歸氏夫婦不知此事,望著孫仲君。梅劍和低聲道:「孫師妹當時認定他是壞人,是以手下沒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後悔,請師祖饒恕。」穆人清大怒,喝道:「咱們華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濫傷無辜。辛樹,你收這徒兒之時,有沒教訓過她?」歸辛樹從來沒見過師父氣得如此厲害,急忙跪倒,說道:「弟子失於教誨,是弟子不是。請師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責罰她。」歸二娘、梅、劉、孫四人忙都跟著跪在歸辛樹之後。穆人清怒氣不息,罵袁承志道:「你見了這事,怎麼折斷了她的劍就算了事?怎麼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來?咱們不正自己門風,豈不被江湖上的朋友們恥笑?」
袁承志跪下磕頭,說道:「是,是,弟子處置得不對。」穆人清道:「這女娃兒,」說著向青青一指,對孫仲君道:「又犯了甚麼十惡不赦的惡行,你卻連使九下狠招殺著,非取她性命不可?你過來。」孫仲君嚇得魂不附體,哪敢過去?伏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徒孫只道她是男人,是個輕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見到她是女子,卻仍下毒手。再說,是男人就可濫殺嗎?單憑你『飛天魔女』這四字外號,就可想見你平素為人。你不過來嗎?」歸二娘知道師父要將她點成廢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頭求道:「師父你老人家請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將她重重責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兒抬到焦家去求情賠罪。」歸二娘不敢作聲。袁承志道:「徒兒已向焦家賠過罪,又答應傳授一門武功給那人,因此焦家這邊是沒事了。」穆人清哼了聲,道:「木桑道兄幸虧不是外人,否則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聰明,吃了本門中不肖子弟的虧,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丟臉嘔氣。都起來吧!」眾人都站了起來。
穆人清向孫仲君一瞪眼,孫仲君嚇得又跪了下來。穆人清道:「拿劍過來。」孫仲君心中怦怦亂跳,只得雙手捧劍過頂,獻了上來。穆人清抓住劍柄,微微一抖,孫仲君只覺左手一痛,鮮血直流,原來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將劍一抖,長劍斷為兩截,喝道:「從今而後,不許你再用劍。」孫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孫知錯了。」她又羞又驚,流下淚來。歸二娘撕下衣角,給她包裹傷處,低聲道:「好啦,師祖不會再罰你啦。」梅劍和見師祖隨手一抖,長劍立斷,這才知袁承志接連震斷他手中長劍,確是本門功夫,心想原來本門武術如此精妙,我只學得一點兒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揚威,想起過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慚愧,又怕師祖見責,不禁汗流浹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言語,轉頭對袁承志道:「你答允傳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麼呀?」袁承志臉上一紅,道:「弟子未得師父允准,不敢將本門武功妄授別人,只想傳他一套獨臂刀法。那是弟子無意中學來的雜學。」穆人清道:「你的雜學也太多了一點呀,剛才見你和你二師哥過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長的『神行百變』功夫。有這位棋友一力幫你,二師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說罷呵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師父撒謊?」袁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問你,自從離開華山之後,我有沒有親手傳授過你武功?聽著,我有沒親手傳授?」袁承志這才會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轉授,原來是怕師父及二師哥見怪,這位道長機靈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於是答道:「自下華山之後,道長沒親手教過我武功,這次見面,就只下過兩盤棋。」又想:「這話雖非謊言,畢竟用意在欺瞞師父,至少是存心取巧。但這時明言,二師哥必定會對道長見怪,待會背著二師哥,須得向師父稟明實情。」木桑笑道:「這就是了,你再跟師兄練過。我以前教過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許用。」袁承志道:「二師哥號稱無敵神拳,果然名不虛傳。弟子本已抵擋不住,只有躲閃避讓,正要認輸,請二師哥停手,哪知他已見到了師父。一過招,弟子就再沒能顧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長既然要你們練,獻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無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歸辛樹一揖,道:「請二師哥指教。」歸辛樹拱手道:「好說。」轉頭對穆人清道:「我們錯了請師父指點。」兩人重又放對。
這一番比試,和剛才又不相同。歸辛樹在木桑道人、師父、大師兄及眾徒弟之前哪能丟臉?只見他攻時迅如雷霆,守時凝若山嶽,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師門絕技,拆了一百餘招,兩人拳法中絲毫不見破綻。穆人清與木桑在一旁撚鬚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師門中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你這兩位賢徒,我老道又有點眼紅,後悔當年不好好教幾個徒兒了。」說話之間,兩人又拆了數十招。歸辛樹久鬥不下,漸漸加重勁力,攻勢頓驟。袁承志尋思,打到這時,我該當讓他一招了。但歸辛村招招厲害異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傷,要讓他一招,實是大大的難事,鬥到分際,忽想:「聽師父剛才語氣,對我貪多務得,研習別派雜學,似乎不大讚可。先前我單使本門拳法,數百招後便居劣勢,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長與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佔了一點上風,現下又單使本門武功,仍只能以下風之勢打成平手,這豈不是說別派武功勝過本門功夫了?我得以別派武功輸了給他。道長不許我用他所傳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當下拳招一變,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鶴拳」。歸辛樹見招拆招,攻勢絲毫不緩。袁承志突然連續四記怪招,歸辛樹吃了一驚,回拳自保。袁承志緩了一口氣,運氣於背。歸辛村見他後心突然露出空隙,見虛即入,武家本性,當下毫不思索,一掌撲擊對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備,身子向前一撲,跌出四五步,回身說道:「小弟輸了。」歸辛樹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師弟要受重傷,忙搶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覺,甚是驚疑。原來袁承志既已先運氣於背,乘勢前撲時再消去了對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保護,雖然背上一陣劇痛,卻未受傷。
袁承志回過身來,眾人見他長衣後心裂成碎片,一陣風過去,衣片隨風飛舞。青青極為關心,忙奔過來問道:「不礙事了嗎?」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歸辛樹道:「你功夫確有精進,但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麼?」歸辛樹道:「是,袁師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門功力是不及你精純,還差著這麼一大截。」頓了一頓,說道:「前些時候曾聽人說,你們夫婦縱容徒弟,在外面招搖得很是厲害。我本來想你妻子雖然不大明白事理,你還不是那樣的人,但瞧你剛才這樣對付自己師弟,哼!」歸辛樹低下了頭,道:「弟子知錯了。」木桑道:「比武過招,下手誰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沒受傷,你這老兒還說甚麼的?」穆人清這才不言語了。
歸辛樹夫婦成名已久,隱然是江南武林領袖,這次被師父當眾責罵,雖因師恩深重,於師父並無怨懟之意,但對袁承志卻更是懷憤。穆人清道:「闖王今秋要大舉起事,你們招集門人,立即著手聯絡江南武林豪傑,一待闖王義旗南下,便即揭竿響應。」歸辛樹夫婦齊聲應道:「是。」穆人清眼望歸辛樹,臉色漸轉慈和,溫言道:「辛樹,你莫說我偏愛小徒弟。你年紀雖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與當年初上華山時的小徒弟一般無異。」歸辛樹低下頭來,心中一陣溫暖,說道:「是,弟子心中也決沒說師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來鯁直,三十年來專心練武,旁的事情更是甚麼也不願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並非單憑武功高強便可辦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須細思前因後果,不可輕信人言。」歸辛樹道:「是,弟子牢牢記住師父的教訓。」穆人清對袁承志道:「你和你這位小朋友動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但不得打草驚蛇,也不能傷害皇帝和朝中權要,若是訪到重大消息,就去陝西報信。」袁承志答應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見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和清涼寺的十力大師。聽說十力大師剛接到五台山清涼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陽清涼下院的住持,一來向他道喜,二來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裡?」木桑笑道:「你們是仁人義士,憂國為民,整天忙得馬不停蹄。貧道卻是閒雲野鶴,我想耽擱你小徒弟幾天功夫,成麼?」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應教人家武功,在南京總得還有幾天逗留。你們多下幾盤棋吧。你還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腦兒傳了他吧。」木桑卻似意興闌珊,黯然道:「這次下了這幾局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闖王大事指日可成。將來四海宴安,天下太平,眾百姓安居樂業,咱們無事可為。別說承志,連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搖頭道:「未必,未必!舊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這劫就循環不盡。」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見,道兄悟道更深。我們俗人,這些玄機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別。黃真和崔秋山都跟了過去。
那啞巴卻站住不動,大打手勢,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點頭允可,笑道:「好吧,你記掛你的小朋友,就跟著他吧。」啞巴大喜,奔過來將袁承志抱起,將他擲向空中,待他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時他二人在華山常幹的玩意。青青嚇了一跳,月光下見他臉有喜色,才知他並無惡意。啞巴跟著從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劍來,交給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劍。原來他上次隨袁承志進入山洞插回金蛇劍,此次離山,見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會,心想山上無人,這把寶劍可別讓人偷了去,於是進洞去拔了出來,藏在包袱之中,卻連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劍是青弟父親的遺物,我暫且收著使用,日後我傳她金蛇劍法,再將這劍還歸給她。」青青拿過劍來觀看,想到父親母親,心中一陣難過。袁承志與師父見面又要分手,很是戀戀不捨。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場。」袍袖一拂,已隱沒在黑暗之中。歸辛樹夫婦拱手相送,待師父及大師兄走得不見,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發,抱了孩子,帶領三個徒弟就走。木桑向袁承志道:「他們對你心中懷恨,這兩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後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點點頭,無端端得罪了二師兄,心頭鬱鬱,回到焦家,倒頭便睡。
第二日剛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進來,捧著個木製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麼?」袁承志兀自提不起興致,道:「有客人來麼?」青青揭開盒蓋,滿臉笑容,如花盛開。只見盒中一張大紅帖子,寫著「愚教弟閔子華拜」幾個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張房契,一張屋裡傢俱器物的清單。袁承志見閔子華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了過來,很是過意不去,忙換了袍褂過去道謝。哪知閔宅中人已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兩個下人在四處打掃。袁承志一問,說是閔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麼地方卻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遺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舍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道這座「魏國公賜第」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著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焦宛兒派了人來幫同打掃佈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廚子、門公、花匠、侍僕、更夫、馬伕一應俱全,洪勝海便做了總管。袁承志道:「這位焦姑娘年紀輕輕,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一定周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可不便說了。袁承志一怔,隨即明白,心想她甚麼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當晚二更過後,袁承志叫了啞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青青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剷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起,下面是個大洞。青青聽得袁承誌喜叫,奔進來看。袁承志道:「在這裡啦。」取了兩捆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裡,待穢氣驅盡,打手勢叫啞巴守外面,與青青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見十隻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袁承志再取圖細看,見藏寶之處左角邊畫著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著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找到一隻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進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裡放著一串鑰匙,還有兩張紙。取起上面一紙,見紙上寫道:「吾叔之叛,武臣無不降者。魏國公徐輝祖以功臣世勳,忠於社稷,殊可嘉也。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魏公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廟社稷,以此為資。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筆。」
袁承志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時建文帝所遺下的重寶。原來明朝開國,大將軍徐達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還是稱他為「徐兄」。徐達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稱兄道弟,始終恭敬謹慎。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飲酒中間,說道:「徐兄功勞很大,還沒安居的地方,我的舊邸賜了給你吧。」(《明史·徐達傳》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寧居,可賜以舊邸。」)所謂舊邸,是太祖做吳王時所居的府第,他登極為帝之後,自然另建宮殿了。徐達心想:太祖自吳王而登極,自己若是住到吳王舊邸之中,這個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極重,當下只是道謝,卻說甚麼也不肯接受。太祖決定再試他一試,過了幾天,邀了徐達同去舊邸喝酒,不住勸酒,把他灌醉了,命侍從將他抬到臥室之中,放在太祖從前所睡的床上,蓋上了被。徐達酒醒之後,一見情形,大為吃驚,急忙下階,俯伏下拜,連稱:「死罪!」侍從將情形回奏,太祖一聽大喜,心想此人忠字當頭,全無反意,當即下旨,在舊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賜他,親題「大功」兩字,作為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國公賜第」的由來。據筆記中載稱,徐達雖然對皇帝恭順,太祖還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達背上生疽。據說生背疽之人,吃蒸鵝立死。太祖派人慰問,附賜蒸鵝一隻。徐達淚流滿面,當著使者把一隻蒸鵝吃個乾淨,當夜就毒發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鵝,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賜這蒸鵝,便是賜死,徐達縱然吃了蒸鵝無事,也只好服毒自盡。此事正史不載,不知是否屬實。徐達有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作太祖兒子的王妃,長女是燕王王妃,後來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達的長子徐輝祖忠於建文帝,帶兵力抗燕軍。徐達的幼子徐增壽卻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結。燕王兵臨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壽來質問。徐增壽不答,建文帝親手揮劍斬了他。成祖篡位後,徐輝祖搬入了父親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見。成祖派官吏審問,徐輝祖寫了「我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十個大字回報。成祖見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饒了他不殺。徐輝祖對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終在圖謀復辟。他後人世襲魏國公,一直統帶守衛南京的部隊,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備府位尊權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備府徐公爺」,卻不知魏國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聽不著。
成祖感念徐增壽為己而死,追封他為定國公。因此徐達的子孫共有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公爵。兩位公爵的後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輝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孫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賜第居住,另行遷居。大功坊賜第數度易手,經過二百四十多年,後人再也不明這座舊宅的來歷。這中間的經過,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袁承志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詩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髮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筆跡與另一信一模一樣,只是更見蒼勁挺拔。原來此詩是建文帝在閩粵川滇各地漫遊四十年後,重還金陵所作。他經歷永樂(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統(英宗)各朝之後,已是六十餘歲,復位之想早已消盡,回來撫視故物,不禁感慨無已,從此飄然出世,不知所終。此中過節,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詩中說些甚麼,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對詩箋隨意一瞥,便放在一旁。袁承志取出鑰匙,將鐵箱打開,一揭箱蓋,只覺耀眼生花,一大箱滿滿的都是寶玉、珍珠,又開一箱,卻是瑪瑙、翡翠之屬,沒一件不是價值巨萬的珍物。青青低聲驚呼,不由得臉上變色,又驚又喜。抄到底下,卻見下半箱疊滿了金磚,十箱皆是如此。袁承志道:「這些寶物是明太祖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來,咱們用來幹甚麼?」青青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貪念,不免遭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闖王謀幹大事,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說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袁承志自幼即知父親盡瘁國事,廢寢忘食,非但不貪錢財,連家庭中的天倫之樂、朋友間的交遊之娛,也難以得享。當年應松教他讀書,曾教過袁崇煥自敘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說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裡一亡命之徒』可也。」當時年幼,還不能完全體會父親盡心竭力、守土禦敵的精忠果毅,成長後每想到「大明國裡一亡命之徒」那句話,不由得熱血沸騰,早就立志以父為榜樣。袁崇煥為人題字,愛寫「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兩句,袁承志所存父親遺物,也只有這一幅字而已。這時他見到無數金銀財寶,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學父親的言行好樣,如何將珍寶用於保國衛民。青青卻出身於大盜之家,向來見人逢財便取,管他有主無主,義與不義。何況這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都是憑她父親遺圖而得,若不是她對袁承志鍾情已深,豈肯不據為己有?聽袁承志稱自己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陣甜意,霎時間心頭浮起了兩句古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袁承志道:「有了這許多資財,咱們就可到北京去大幹一番事業。明朝皇帝搜刮而來,咱們就用來相助闖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袁承志笑道:「不錯。你掉書包的本事可了不起。」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勝海到焦家去把羅立如叫來。他斷臂傷勢還很沉重,聽得袁承志見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氣洋洋的到來,見面後便要行拜師之禮。
袁承志堅辭不受,叫他坐著,將一套獨臂刀法細細說了給他聽。羅立如武功本有根底,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細,連續教了五天,羅立如已牢牢記住,只待臂傷痊了,就可習練。袁承志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與江湖上流傳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險,刀刀快,實是厲害不過。羅立如雖斷一臂,卻換來了一套足以揚名江湖的絕技,可說是因禍得福,心裡歡喜不盡。
袁承志了結這件心事後,雇了十多輛大車,預備上道赴京。焦公禮父女及眾門徒大擺筵席,慇勤相送。袁承志請焦公禮送信給閔子華,將大功坊宅第仍然交還。焦公禮應承辦理。太白三英等漢奸則送交官辦。
這日秋高氣爽,金風送暑,袁承志、青青、啞巴、洪勝海一行人別過木桑道人,將十隻鐵箱裝上大車,向北進發。焦公禮父女及眾弟子同過長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別。江北一帶仍是金龍幫的地盤,焦公禮事先早已派人送訊,每個碼頭都有人慇勤接送。行了十多日,來到山東界內。洪勝海道:「相公,這裡已不是金龍幫的地界。從今日起,咱們得多留一點兒神啦。」青青道:「怎麼?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嗎?」洪勝海道:「方今天下盜賊如毛,山東強人尤多。最厲害的是兩幫。」青青道:「一幫是你們渤海派了。」洪勝海笑道:「渤海派專做海上買賣,陸上的東西,就算黃金寶貝丟在地下,我們也是不撿的。」青青笑道:「原來貴派不算,那麼是哪兩幫?」洪勝海道:「一幫是滄州千柳莊褚紅柳褚大爺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聽師父說起過褚紅柳以硃砂掌馳名江湖。」洪勝海道:「正是。另一幫在惡虎溝開山立櫃,大當家陰陽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勢眾。」袁承志點頭道:「咱們以後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輪流守夜。」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面鸞鈴響處,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勝海說道:「那話兒來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極高,自己也非庸手,幾個毛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後趕了上來,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青青只是冷笑。洪勝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強人攔路。」哪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鋪宿歇。洪勝海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見後面四騎馬遠遠跟著。洪勝海道:「是了,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後,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勝海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麼多人的。」行半日,又見兩乘馬掠過騾隊。洪勝海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袁承志道:「相公,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麼?」洪勝海道:「跟著咱們的,不止一個山寨的人馬。」青青道:「是麼?有幾家寨主看中了這批貨色?」洪勝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麼前前後後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熱鬧。」袁承志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財寶?倘若咱們這十隻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大寨主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青青笑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同。別說十隻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來。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勝海心想:「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的?」說話之間,又是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青青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勝海正色道:「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怕,但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說得不錯,咱們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膠鎮住店,少走幾十里吧。」
到了石膠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隻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啞巴兩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只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對店伙說要住店。店伙招呼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袁承志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定,晚飯過後,各人回房睡覺。睡到半夜,只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伙到了。他起身點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燦然生光,只見窗欞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貪婪的眼睛在向裡窺探。洪勝海聽得聲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餘名探子俱各隱身。洪勝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門上輕敲數下。袁承志道:「進來吧!」
洪勝海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竟沒關上。他一進房,只見桌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藍寶石、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勝海本不知十隻鐵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哪知竟有如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麼多、這麼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袁相公卻從何處得來,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相公,我來收起了好麼?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京裡,你瞧賣得多少銀子?」洪勝海道:「三百兩銀子一顆,那是再也不能少了。這裡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袁承志奇道:「怎麼是一萬五千兩?」洪勝海道:「單是這麼大、這麼圓、這麼光潔的一顆珠子,已經十分少見,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百兩銀子,那麼二十四顆至少值得一萬五千兩。」這番話只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跳進去搶了過來。只是上面頭領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眼見袁承志向洪勝海擺擺手,笑著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只把群盜引得面紅耳赤,不住乾嚥唾涎。袁承志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策,正如洪勝海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夫,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這件事,他便如何對付?」跟著想到:金蛇郎君為溫氏五老及崆峒派諸人所擒,以寶藏巨利引得雙方互相爭奪,溫氏五老出手殺了所邀來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機逃脫;又想到:那晚石樑派的張春九和江禿頭偷襲華山,見到有毒的假秘笈,連師兄弟也都殺了;龍游幫和青青為了爭奪闖王黃金而相爭鬥。足見大利所在,見利忘義之人非互相殘殺不可。「群盜人多,若是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節之後,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是眾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加的激烈。又行了兩日,已過濟南府地界,掇著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勝海本來有恃無恐,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甚麼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袁承志改步海道,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保險不出亂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就是散盡了也不打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的是仁義為先。」洪勝海聽他如此說,也就不便再勸。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這批珍寶,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說明原由,要她獨自去玩,自己與啞巴、洪勝海留在店中看守。
過了一個多時辰,青青喜孜孜的回來,手裡提著兩隻小竹籠,籠裡各放著一隻促織,嗤嗤嗤的叫個不停。她把一隻送給袁承志,說道:「四文錢一隻,你夜裡掛在帳子裡,才教好聽呢!」袁承志笑著接過,笑問:「你在街上遇到誰了?」青青一愣,道:「沒有呀?」袁承志笑道:「背上怎麼給人做了記號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裡,脫下外衣一看,果見後心畫著個白粉圈,想是買促織時高興得忘了別的,畫圈之人又很機靈,竟沒發覺。她又羞又惱,回來對袁承志道:「快去給我把那人抓來,打他一頓。」袁承志笑道:「卻到哪裡找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裝傻里傻氣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剛才那副模樣,自然有人來背上畫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對啦,快去。」袁承志拗她不過,只得囑咐她與洪勝海小心在意,獨自出店。那禹城是個熱鬧所在,雖將入夜,做買賣的、趕車的、挑擔子的還是來去不絕。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數步,便察覺身後有人暗中跟隨,心想:「好哇,你們越來越猖狂啦,不但釘住了貨色,還瞧著我們每一個人。可是在青弟後心畫個白粉圈,又是甚麼用意?豈非打草驚蛇,讓我們有了提防?」當下不動聲色,逕往人多處行去,後面那人果然跟來。袁承志走到一家鐵鋪面前,觀看鐵匠鑄刀,等那人走到臨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脈門。那人麻了半邊身子,被袁承志輕輕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條小巷。袁承志問道:「你是誰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滿頭大汗,給袁承志手上微一用勁,更是難當,忙道:「相公快放手,別捏斷了我骨頭。」袁承志笑道:「你不說,我連你頭頸骨也扭斷了。」左手伸出,在他頸裡一摸。那人忙道:「我說,我說。小人叫做黃二毛子,是惡虎溝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畫個圈,是不是?」黃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畫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幹麼要畫個圈?」黃二毛子道:「沙寨主說,這是我們惡虎溝的貨色,先做上記號,叫別家不可動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氣,問道:「沙寨主呢?他在哪裡?」黃二毛子東張西望的不敢說。袁承志指力稍重,黃二毛子腕骨登時格格作響,生怕給捏斷了,忙道:「沙寨主叫小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會齊。」袁承志道:「好,你帶路。」黃二毛子不敢不依,領著他來到三光寺。這時天色尚早,廟中無人。袁承志見那廟甚為破敗,也不見廟祝和尚,前前後後查了一遍,將黃二毛子點了啞穴,擲在神龕之中。等了一會,聽得廟外傳來說話之聲。
袁承志閃身躲在佛像之後,只聽得數十人走進廟來,在大殿中間團團坐下。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道:「嚴老四、嚴老五,你哥兒倆帶領四名弟兄四下望風,屋上也派兩人。」那兩人應聲出去,不久便聽得屋上有腳步之聲。袁承志暗笑:「饒你仔細,我卻已先在這裡恭候了。」過得一陣,廟外又陸續進來多人,大家鬧哄哄的稱兄道弟,客氣了一陣。袁承志聽眾人稱呼,原來是山東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會,倒也不敢大意,當下屏息靜聽。只聽那聲音尖細的人說道:「這筆貨色已探得明白,確是非同小可。押運的是兩個雛兒。保鏢的名叫洪勝海,是渤海派的,聽說手下還硬。可是他單槍匹馬,走這趟大鏢。當真狂妄自大之至。」群盜都轟笑起來。另一人道:「怎麼取鏢,不勞大夥兒費心,還不是手到貨來,開張發財?但怎麼分紅,大夥兒可先得商量好,別要壞了道上的義氣。」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請各位兄長到這裡聚會,就是為此。」一個聲音粗豪的人說道:「這筆貨是我們第一個看上的。我說嘛,貨色十股均分。惡虎溝佔兩份,我們殺豹崗佔兩份,其餘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想:「好哇,你們已把別人的財寶,當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這裡,原來是為分贓。」另一人道:「你殺豹崗憑甚麼分兩份?我說是八家平分。」群盜登時喧聲大作,紛爭不已。袁承志暗暗喜歡:「向來只有分贓不勻,這才打架。你們贓物還沒到手,卻已先分不勻了,不妨就在這裡拚個你死我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次咱們合夥做買賣,可不能傷了綠林中的義氣。大夥兒總要公公道道。惡虎溝有幾千兄弟,殺豹崗和亂石寨都只有三百來人,難道拿同樣的份兒?我說嘛,這樁買賣,當然請沙寨主領頭,他老人家多得十萬兩銀子的珠寶。殺豹崗最先看上這票貨色,他殺豹崗多得一萬兩。餘下的平分九份,惡虎溝拿兩份,餘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盜一來不敢跟惡虎溝相爭,二來也覺此言有理,便都贊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兒就動手。咱們在張莊開扒,大夥兒率領兄弟去張莊吧!」眾人轟然答應,紛紛出廟。袁承志見他們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計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層憂心。尋思:「我想得到的事,這些老奸巨滑的強盜當然早想到了。青弟從前是他們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當下也不理會那黃二毛子,逕自回店,把探聽到的消息對青青說了,問她道:「盜賊勢大,打不完,殺不盡,那怎麼辦?」青青道:「事到臨頭之時,咱們先沉住氣,待得認出了盜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嘍囉們就不敢動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賊先擒王,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盜哨探來去不絕,明目張膽,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裡。洪勝海道:「相公,瞧這神氣,過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車隊,別讓騾子受驚亂跑。強人由我們三人對付。」洪勝海應了。袁承志打手勢告訴啞巴,叫他看自己手勢才動手,專管捉人。啞巴點頭答應。行到申牌時分,將到張莊,眼前黑壓壓一大片樹林,忽聽得頭頂嗚嗚聲響,幾隻響箭射過,鑼聲響處,林中鑽出數百名大漢,一個個都是青布包頭,黑衣黑褲,手執兵刃,默不作聲的攔在當路。眾車伕早知情形不對,拉住牲口,抱頭往地下一蹲。這是行腳的規矩,只要不亂逃亂闖,劫道的強人不傷車伕。又聽得忽哨連連,蹄聲雜沓,林中斜刺裡衝出數十騎馬來,擋在車隊之後,攔住了退路,也都是肅靜無嘩。袁承志昨天在三光廟中沒見到群盜面目,這時仔細打量,只見前面八人一字排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臉漢子越眾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搖著一柄折扇,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請了!」袁承志一聽聲音,就知他是惡虎溝的沙寨主,見他腳步凝重,心想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鐵骨折扇,多半擅於打穴,當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請了。」
沙寨主一驚,尋思:「他怎知我姓沙?」說道:「袁相公遠來辛苦。」
袁承志見他臉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蹤,自然早打聽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給他裝蒜。」說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趕道倒沒甚麼,就是行李太笨重,帶著討厭。」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趕考麼?」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讀書不成,考來考去,始終落第,只好去納捐行賄,活動個功名,因此肚裡墨水不多,手邊財物不少,哈哈,慚愧啊慚愧。」沙寨主笑道:「閣下倒很爽直,沒有讀書人的酸氣。」袁承志笑道:「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說,今兒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須小心在意。還有殺豹崗、亂石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歡喜得緊,心想這一來可挺熱鬧了。我一路之上沒敢疏忽,老是東張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錯過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瞧閣下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麼?咱們結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談談講講,飲酒玩樂,倒是頗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樂,暗想原來這人是個書獃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納福,豈不是好,何必出門奔波?要知江湖上險惡得很呢。」袁承志道:「在家時曾聽人說道,江湖上有甚麼騙子痞棍,強盜惡賊,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個也沒遇著。想來多半是欺人之談,當不是真的。這許多朋友們排在這裡幹甚麼?大夥兒玩操兵麼?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聽袁承志半癡半呆的嘮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動手。沙寨主笑容忽斂,長嘯一聲,扇子倏地張開。只見白扇上畫著一個黑色骷髏頭,骷髏口中橫咬一柄刀子,模樣十分可怖。青青見了不覺心驚,輕聲低呼。袁承志雖然藝高膽大,卻也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寒氣。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數百名盜寇齊向騾隊撲來。袁承志正要縱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聽得林中傳出一陣口吹竹葉的尖厲哨聲。沙寨主一聽,臉色陡變,扇子又是一揮,群盜登時停步。只見林中馳出兩乘馬來,當先一人是個鬚眉皆白的老者,後面跟著一個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間,但見容色絕麗。兩個來到沙寨主與袁承志之間,勒住了馬。
沙寨主瞪眼道:「這裡是山東地界。」那老者道:「誰說不是啊!」沙寨主道:「咱們當年在泰山大會,怎麼說來著?」老者道:「我們青竹幫不來山東做案,你們也別去北直隸動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麼好風把程老爺子吹來啦?」那老者道:「聽說有一批貨色要上北直隸來,東西好像不少,因此我們先來瞧瞧貨樣成色。」沙寨主變色道:「等貨色到了程老爺子境內,你老再瞧不遲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麼不遲?那時貨色早到了惡虎溝你老弟寨裡,老頭兒怎麼還好意思前來探頭探腦?那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
袁承志和青青、洪勝海三人對望了一跟,心想原來河北大盜也得到了消息,要來分一杯羹,且瞧他們怎麼打交道。只聽山東群盜紛紛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蠻不講理!」「他媽的,你若講義氣,就不該到山東地界來。」「你不守道上規矩,不要臉!」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夥兒亂七八糟的說些甚麼?老頭兒年紀大了,耳朵不靈,聽不清楚。山東道上的列位朋友們,都在讚我老頭兒義薄雲天嗎?」
沙寨主折扇一揮,群盜住口。沙寨主道:「咱們有約在先,程老爺子怎麼又來反悔?無信無義,豈不是見笑於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程青竹不答話,問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裡跟你說甚麼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說,咱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到山東逛逛,乘便就瞧瞧貨樣。」
青青聽她吐語如珠,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動聽之極,向她細望了幾眼,見她神態天真,雙頰暈紅,年紀雖幼,卻是容色清麗,氣度高雅,當真比畫兒裡摘下來的人還要好看,想不到盜伙之中,竟會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極無儔的人品。青青向來自負美貌,相形之下,自覺頗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程青竹笑道:「咱們說過要伸手做案沒有?」阿九道:「沒有啊。你老人家說,咱們跟山東的朋友們說好了的,山東境內,就是有金山銀山堆在面前,青竹幫也不能拿一個大錢,這叫做言而有信。」程青竹轉頭對沙寨主道:「老弟,你聽見沒有?我幾時說過要在山東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繃緊的臉登時鬆了,微微一笑,道:「好啊,這才夠義氣。程老爺子遠道而來,待會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們在家又說甚麼來著?」阿九道:「你老人家說貨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麼,咱們可吃虧不起,要是讓人家順手牽了羊去,咱們的臉就丟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給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說,咱們在北直隸黑道上發財,到了山東,轉行做做保鏢的,倒也新鮮。倘若有人要動手,咱們無可奈何,給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護了。」程青竹笑道:「年輕人記性真不壞,我記得確是這麼說過的。」轉頭對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們不能在山東做案,哪一點兒也沒錯,可是青竹幫要轉行干保鏢的。泰山大會中,我可沒答應不走鏢啊。」
沙寨主鐵青了臉,道:「你不許我們動手,等貨色進了北直隸地界,自己便來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會上的約定,總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隸,我們本鄉本土,做慣了強人,不好意思再干鏢行,阻了老鄉們的財路。」群盜聽他一番強辭奪理、轉彎抹角的說話,說穿了還不是想搶奪珍寶,無不大怒,欺他兩人一個老翁,一個幼女,當場就要一擁而前,亂刀分屍。
阿九將手中兩片竹葉放到唇邊,噓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擁出數百名大漢,衣服各色,頭上卻都插著一截五寸來長、帶著竹葉的青竹。沙寨主一驚:「原來這老兒早有佈置。他這許多人馬來到山東,我們的哨探全是膿包,竟沒探到一點消息。」折扇一揮,七家寨主連同惡虎溝譚二寨主率領八寨人馬,列成陣勢,眼見就是一場群毆惡鬥。人數是山東群盜居多,但青竹幫有備而來,挑選的都是精壯漢子,爭鬥起來也未必處於下風。袁承志和青青相視而嘻。青青低聲笑道:「東西還沒到手,自伙裡先爭了起來,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們來個漁翁得利,倒也不壞。」只見山東群盜預備群毆,卻留下數十人監視車隊,以防乘亂逃走。袁承志向洪勝海招招手,待他走近,問道:「那青竹幫是甚麼路道?」洪勝海道:「北直隸地界全是青竹幫的勢力,那老頭程青竹就是幫主。別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著實厲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孫女兒麼?」洪勝海道:「聽說程青竹脾氣怪得厲害,一生沒娶妻,該沒孫女兒。難道是乾孫女兒?」青青點點頭不言語了,見阿九神色自若,並無懼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會武功,且看雙方誰勝誰敗。這時只聽得青竹幫裡竹哨連吹,數百人列成四隊。程青竹和阿九勒馬回陣,站在四隊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眼見雙方劍拔弩張,已成一觸即發之勢。忽聽南方來路上鸞鈴響動,三騎馬急馳而來。當先一人高聲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著兄弟的面子,可別動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來了,可有些不妙。」只見三騎馬越奔越近,當先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子,身穿團花錦緞長袍,拿著一支粗大煙管,面團團的似乎是個土財主。後面跟著兩名粗壯大漢。那胖子馳到兩隊人馬中間,煙管一擺,朗聲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麼話不好說的,卻在這裡動刀動槍,不怕江湖上朋友們笑話麼?」沙寨主道:「褚莊主,你倒來評評這個理看。」當下把青竹幫要越界做案的事簡略說了。程青竹只是冷笑,並不插嘴。洪勝海對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廣綽號陰陽扇,和這褚莊主褚紅柳,是山東省內的兩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說的就是這兩個人。」袁承志道:「怎麼他又是甚麼莊主?」洪勝海道:「沙天廣開山立櫃,在線上開扒。那褚紅柳卻安安穩穩的做員外,造了一座莊子,前前後後共有千來株柳樹,稱為千柳莊。其實他是個獨腳大盜,出來做買賣常常獨來獨往,最多只帶兩三個幫手。」青青心道:「原來這人跟我石樑五個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從前也是你的行家,諒來你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聽褚紅柳道:「程大哥,這件事說來是老哥的不對了。當年泰山大會,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與會。大家說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們又不是來做案,青竹幫不過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鏢。大明朝的王法,可沒不許人走鏢這一條啊。褚老哥,你訊息也真靈通,哪裡有油水,你的煙袋兒就伸到了那裡來。」褚紅柳呵呵大笑,向身後兩名漢子一指道:「這兩位是淮陰雙傑,前幾天巴巴的趕到我莊上來,說有一份財喜要奉送給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熱,本來懶得動,可是他哥兒倆十分熱心,兄弟卻不過好意,只得出來瞧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這裡,真是熱鬧得緊。」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隻夜貓子。」沙天廣心想:「這姓褚的武功高強,咱們破著分一份給他,不如跟他聯手,一起對付青竹幫。」說道:「褚莊主是山東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們沒得說的。可是別省的人橫來插手,這次讓了,下次山東的兄弟還有飯吃麼?」褚紅柳道:「程大哥怎麼說?」程青竹道:「我們難得走一趟鏢,沙寨主一定不給面子,那有甚麼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槍上見輸贏吧。」褚紅柳轉頭道:「沙老弟你說呢?」沙天廣道:「咱們山東好漢,不能讓人家上門欺侮。」這話明明是把褚紅柳給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道:「咱們大伙齊上呢,還是一對一的較量?沙寨主劃下道兒來,在下無不從命。」沙天廣陰陽扇倏地張開,嘿嘿連聲,問褚紅柳道:「褚莊主你怎麼說?」
褚紅柳自得淮陰雙傑報信,本想獨吞珍寶,但得訊較遲,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單薄,這時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幫中好手不少,幫主程青竹享名多年,決非庸手,也不願開罪於他,便道:「既然這樣,比劃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毆多傷人命,大家本來無冤無仇,又何必傷了和氣?讓兄弟出個主意怎樣?」程青竹和沙天廣齊聲道:「褚莊主請說。」褚紅柳提起煙袋,向十輛大車一指,說道:「這裡有十口箱子。咱們山東北直隸各派十個人,一共比試十場,點到為止,不可傷害人命。勝一場,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過。咱們就算閒著無事,練練武功,印證觀摩。得到箱子,那是綵頭。得不著,反正不是自己東西,也不傷脾胃。兩位瞧著怎樣?」程青竹覺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對程青竹頗為忌憚,瞧了他青竹幫有備而來的聲勢,部勒嚴整,遠勝於山東群盜的烏合之眾,若是決戰,實無必勝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陣,勝了是他們本事,那本是要分給他們的,敗了也跟本寨無關。我和譚老二出陣,那是決不會敗的,總可奪到兩箱。另一箱讓褚莊主自己去取。」當下也答允了。雙方收隊商量人選。褚紅柳命人在鐵箱上用黃土寫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大字號碼。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盜胡搞,毫不理會。程青竹見兩人並無畏懼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們望了幾眼。群盜圍成了一個大圈子,褚紅柳在中間作公證。第一陣山東群盜先派人出陣,雙方比拳。兩人都身材粗壯,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陣。北直隸那人一不小心,腳下被對方一勾,撲地倒了,站起身來待要再打,褚紅柳搖手止住,在「甲」字號的鐵箱上寫了個「魯」字。山東勝了第一陣,群盜歡聲雷動。
第二陣北直隸派人出來。沙天廣識得他是鐵沙掌好手,但己方譚二寨主還勝他一籌,心想機不可失,忙叫譚二寨主上陣。兩人掌法家數相差不遠,譚二寨主功力較深,拆了數十招,一掌打在對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舉不起來,山東又勝了一陣。山東群盜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陣全輸了,四隻鐵箱上部寫了一個「直」字。第七陣比兵刃,殺豹崗寨主提了一柄潑風九環刀上陣,威風凜凜,果然一戰成功,把對方的手臂砍傷了。
褚紅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隻鐵箱,再不出馬,給雙方分完了,自己豈非落空?第八陣由青竹幫派人先出,自己便作為魯方人馬出戰,拿到一隻鐵箱再說,於是對沙天廣道:「沙老弟,對方越來越厲害了,下一陣我給你接了吧。」沙天廣知他絕不能空手而歸,就道:「全仗褚莊主給咱們山東爭面子。」只見對方隊中出來一人,褚紅柳不覺一呆。
原來出來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手裡也沒兵刃,只握著兩根細細的竹竿。褚紅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豈能自失身份,去跟這小姑娘廝拚,本已跨出數步,當下又退了回來,對沙天廣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陣我接。」沙天廣知他不願與這女孩兒交手,那是勝之不武,高聲叫道:「哪一位兄弟興致好,陪這小妞耍耍。」群盜中竄出一人,身高膀闊,面皮白淨,手提一對判官筆,正是山東八寨中黃石坡寨主秦棟。這人風流自賞,見那少女美貌絕倫,雖然年幼,但艷麗異常,不禁心癢艱搔,聽得沙天廣叫喚,忙應聲而出。沙天廣微微一笑,道:「咱們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棟故意賣弄,陡然躍起,輕飄飄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輕功,再交代幾句場面話,哪知足剛著地,突見青影一晃,一根青竹竿已刺向胸口要穴,桿來如風,迅捷之極。秦棟使判官筆,自然熟悉穴道,這一下大吃一驚,左筆一架,眼見對方左手竹竿又到,百忙中一個打滾,這才避開,但已滿頭灰土,一身冷汗。山東群盜見阿九小小年紀,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驚詫。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對望了幾眼。只見阿九手中竹竿使的是雙槍槍法,竹竿性柔,盤打挑點之中,又含著軟鞭與大桿子的招數,百忙中還找敵人穴道。秦棟心想連一個小小女娃子也拾奪不下,哪裡還能在山東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雙筆愈使愈緊。阿九突然左手桿在地下一撐,身子飛起,右手竹竿在地下一撐,又再躍起,左手桿居高臨下,俯擊敵人。秦棟不知如何抵禦,不住倒退,一個疏神,被阿九一桿點在「肩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筆落地,滿臉通紅,敗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紅柳大踏步出來,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待我領教幾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還沒夠,褚伯伯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褚伯伯使甚麼兵刃?」褚紅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兒玩耍,還能用兵刃嗎?就是空手接著。」原來他在一旁觀戰,心想這小女孩兒已如此厲害,下面兩陣,對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長夢多,不如攔住她打一陣,先贏一隻鐵箱再說。青竹幫眾人覺得阿九連鬥兩陣,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躍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勝,說道:「我已答應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縱身過去。程青竹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阿九點頭答應,回進場子,彎了彎腰行個禮,雙桿飛動,護住全身,卻不進擊。
褚紅柳腳步遲緩,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雙桿一撐,飛身避開,手回桿出,右桿方發,左桿隨至,攻勢猶如狂風驟雨,一片青影中一桿已戳進褚紅柳肩胛骨下。青竹幫幫眾齊聲喝采。褚紅柳卻渾若不覺,臉上的硃砂之色直紅到脖子裡,仍是一步一步的攻將過去。阿九身手輕靈,飄蕩來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陣急攻。褚紅柳身子粗壯,只是護住要穴,四肢與肩背受了幾桿,竟漫不在意。袁承志對青青道:「這人年紀一大把,卻去欺侮小姑娘。瞧著,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道:「兩個都是要奪咱們財物的,救甚麼?」青青道:「這小姑娘怪討人喜歡的,救了再說。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點點頭。場中兩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紅柳通紅的臉上似乎要滴出血來,再過一陣,手臂上也慢慢紅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紅,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這時褚紅柳身上又連中數桿,他一言不發,一掌一掌的緩緩發出,又穩又狠。阿九漸覺不妙,被對方掌風逼得嬌喘連連,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來。褚伯伯贏了。」阿九轉身要退,褚紅柳卻不讓她走了,喝道:「戳了我這許多桿,還想走嗎?」出手雖慢,阿九卻總是脫不出他掌風的籠罩之下。眼見他手掌越來越紅,程青竹從部屬手中接過兩條竹竿,縱身而前,在褚紅柳和阿九之間虛刺過去,從中一隔,叫道:「勝負已分。褚兄說過點到為止,還請掌下留情。」沙天廣叫道:「兩個打一個嗎?」提起鐵扇,欺身而進,逕點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揮桿格開。褚紅柳冷笑道:「點到為止,固然不錯,嘿嘿,可是還沒點到呢。」加緊催動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但被沙天廣纏住了無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戰。阿九滿頭大汗,左右支撐,眼見便要傷於褚紅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喲,啊喲,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騎著馬直衝進場中。
程青竹與沙天廣倏地往兩旁跳開。只見袁承志在馬上搖來晃去,雙手抱住馬頸,忽然翻到了馬肚之下,跟著又翻了上來,雙腳亂撐,狼狽之極。那馬直衝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紅柳之間站定了。袁承志氣喘喘的爬下馬來,一個踉蹌,又險險跌倒,大叫:「危乎險哉,真是死裡逃生。畜生,畜生,你這不是要了大爺的命麼?」這麼一阻,阿九暗叫慚愧,抹了抹額頭汗水,收桿退回。褚紅柳心中雖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對方隊伍之中。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還要領教你的陰陽寶扇。」沙天廣道:「正是,最後這一箱,便由咱倆來決勝負吧。」兩人剛才交手十餘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鋒,各不容情,齊下殺手。程青竹雙桿甚長,招術精奇,沙天廣一柄鐵扇始終欺不近身。這時紅日西斜,歸鴉聲喧,一陣陣在空中飛過。再戰數十招,沙天廣漸落下風,腳步已見虛浮。褚紅柳叫道:「雙方勢均力敵,難分勝敗。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聲長笑,竹竿著地橫掃。沙天廣忙躍起閃避。程青竹雙手急收急發,連戳數桿。沙天廣身子凌空,難以閃避,左腿窩裡六桿早著,落下來站立不穩,撲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讓!」收桿回頭。沙天廣一咬牙,一按扇上機括,向程青竹背後扇去,五枚鋼釘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聽到風聲,已然不及避讓,五枚鋼釘一齊打在背心,只覺一陣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氣一言不發,縱身躍近,兩桿疾出,點中了沙天廣小腹。這兩下含憤而發,使足了勁力,沙天廣登時暈了過去。山東群盜各挺兵刃撲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鋼釘在地下一碰,又刺進了一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幫幫眾見幫主生死不明,無不大憤,四隊人馬一齊撲上,與山東群盜混戰起來。這時已非比武,片刻間各有死傷,鮮血四濺。褚紅柳抓住惡虎溝譚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們停手。」譚二寨主拿出號角,嘟嘟嘟的一吹,山東群盜退了下來。那邊竹哨聲響,青竹幫人眾也各後退。原來阿九見程青竹醒轉,知道混戰不是了局,見對方收隊,也就乘機約束幫眾。褚紅柳站在雙方之間,高聲叫道:「大家別傷了和氣,咱們把鐵箱分了,這層過節慢慢再算。」譚二寨主道:「最後一箱是我們的。」青竹幫的人叫道:「要不要臉哪?輸了施暗算,還逞甚麼好漢?」雙方洶洶叫罵,又要動手。
褚紅柳道:「這箱打開來平分吧。」雙方均見首領身受重傷,不敢拂逆褚紅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寶,也已心滿意足,當下便派人來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贏的,我不要,留給那位客人。誰也不許動他的。」褚紅柳道:「幹麼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馬發癲,我早傷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謝他。」褚紅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夥兒搬吧。箱上寫著字,可別弄錯了。」群盜正要動手去搬鐵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剛才是練武功嗎?倒也熱鬧好看,勝過了江湖上賣藝的。現下又要幹甚麼了?」阿九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麼?我們要搬箱子。」袁承志道:「這個可不敢當,我已雇了大車。各位如此客氣,萍水相逢,怎好勞駕?」阿九笑道:「我們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承志道:「咦,這倒奇了,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難道各位認錯了箱子?」山東盜幫中一人罵道:「這種公子哥兒就會吃飯拉屎,跟他多說幹麼?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積德。」俯身就去抬箱。袁承志叫道:「啊喲,動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間,那大漢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亂舞,連叫:「啊喲,救人哪!」阿九還道他真的摔跌,縱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來,半嗔半笑,罵道:「你這人真是的!」群盜見他如此狼狽,以為他這一腳不過踢得湊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雙手連搖,叫道:「慢來,慢來,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裡去?」阿九道:「咱們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麼我呢?」阿九笑道:「你這人呆頭呆腦的,還是乖乖的也趕快回家吧,別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點頭道:「姑娘此言有理,我這就帶了箱子回家。」
剛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漢心下惱怒,伸手向他肩頭猛力推去,喝道:「滾你媽的!」一聲未畢,後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揚手處,那大漢當真是高飛遠走,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落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樹頂上,拚死命抱住樹幹,大叫大嚷。一群烏鴉從樹上驚飛起來,聒噪不已,在他頭頂亂兜圈子。這一來,群盜方知眼前這少年身懷絕藝,這一副公子哥兒般的酸相,全是裝出來開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勢眾,也沒將他放在心上。這時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鋼釘已由部屬拔出,自知受傷不輕,運氣護住傷口,只待分到贓物後立即退走,忽見袁承志露了這一手,實是高深已極的武功,眼前無一人是他敵手,不由得大驚,忙招手叫阿九過來,低聲道:「此人不可輕敵,務須小心。」阿九點頭答應,又驚又喜,料不到這樣一個秀才相公竟會是武學高手,又想到他適才縱馬解圍,並非無心碰巧,實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聽袁承志高聲說道:「你們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寫甚麼甲乙丙丁,山東直隸,現下玩夠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隨手抓起身旁一條大漢,打橫提在手中,繞著鐵箱奔跑一周,便把他當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魯」等字擦得乾乾淨淨,雙手一送,那大漢又飛到了樹頂之上。山東盜幫中十餘人大聲吶喊,手執兵刃撲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見空中兵刃和大漢齊飛,驚呼共鴉鳴交作,片刻之間,十餘名大漢都被他先後抓起,摔上四周樹巔。山東群盜和青竹幫都是一陣大亂,到這時方始心驚。程青竹和沙天廣各受重傷,群盜齊望著褚紅柳待他作主。褚紅柳哼了一聲,朗聲說道:「閣下原來也是武林一脈,要請教閣下的萬兒,是何人的門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師父是嘰哩咕嘰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經學大師,對《禮記》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還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時文的,講究起承轉合……」
褚紅柳道:「這時候還裝甚麼蒜?你把武學師承說出來,要是我們有甚麼淵源,大家也不是不講交情義氣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沒有了。說到淵源,過去是沒有,今日一見,那不是有了見面之情麼?各位生意不成仁義在,雖然沒賺到,卻也沒蝕了本。天色不早啦,請請,在下要走啦。」殺豹崗侯寨主大罵「你奶奶的」聲中,提起潑風九環刀,一招「風掃敗葉」,向袁承志肩頭橫砍過去。袁承志身子稍側,九環刀從他身旁削過。侯寨主這一招用力極猛,大刀餘勢不衰,直砍褚紅柳前胸。眾人驚呼聲中,褚紅柳伸出左手,食中兩指鉗住刀背,向後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滿臉通紅,低聲道:「褚莊主,對……對不住!」褚紅柳微微一笑,放開手指,對袁承志道:「憑這手功夫,得你一箱財物,還不算不配吧?」袁承志道:「這手甚麼功夫?」褚紅柳得意洋洋的道:「我這門『蟹鉗功』,你要是也會,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麼蟹鉗、蝦鉗?我沒瞧見。」褚紅柳大怒,喝道:「我用兩根手指鉗住了他大刀,難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來是這個,那是你們兩個串通的,有甚麼稀奇?青弟,來,咱們也來練一招。」青青笑嘻嘻的從地下撿起一柄單刀,作勢向袁承志砍來,砍到臨近,放慢了勢頭,輕輕推將過去。袁承志雙手毛手毛腳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掙扎,亂跳一陣,始終沒能掙開,大叫:「啊喲,好厲害的蟹鉗功!」阿九見兩人作弄褚紅柳,不禁格格嬌笑。直魯群盜也忍不住放聲轟笑。褚紅柳縱橫山東,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哪容得兩個後生小輩戲侮於他?挾手奪過侯寨主的九環刀,橫托在手,對袁承志道:「你來劈我一刀試試。那總不是串通了吧!」他見袁承志手執群盜,武功甚高,若和他動拳腳比兵刃,未必能勝,自己這門「蟹鉗功」練了數十年,極有把握,這少年不識貨,正可憑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償命!你也不能報到官裡去。要打官司,咱們就不幹。」褚紅柳愈怒,已起殺心,黑起了臉道:「不論誰死,都不償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來啦!」忽地反手橫劈一刀。褚紅柳萬料不到這一刀竟會從這方位劈來,大吃一驚,急忙低頭,帽子已被削了下來,群盜又是一陣轟笑。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鉗呢?怎麼我好像沒瞧見啊!」話聲方歇,揮刀著地砍去。褚紅柳騰身急跳,鋼刀已把他一雙靴子的靴底切下。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莊主便成為無腳莊莊主了。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從中間砍來吧!」這一刀果然便與青青剛才那樣,慢慢推將過去。褚紅柳伸出左手來鉗,準擬一鉗鉗住對方兵刃,右掌毒招立發,非將他五官擊得稀爛不可。不料袁承志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劃,刃鋒已在他兩根手指上各劃了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淋漓。這三刀高下快慢,變化莫測,似是遊戲之作,實則包含了極高深的武功。
褚紅柳大怒,喝:「鼠輩,你我掌底見生死!」袁承志反手擲出大刀,攀在樹頂的那大漢正往下爬,這刀飛將過去,恰好割斷了他落腳的樹枝,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眾人亂叫聲中,袁承志吸一口氣,已運起了混元功,提起十隻鐵箱,隨手亂丟,一隻接一隻的疊了起來,幾達三丈,說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們這些人賊頭賊腦的,別乘我打得起勁之時,偷了箱子去。」踴身一躍,跳上箱頂,大叫道:「上來比吧。」褚紅柳見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擲越高,已自驚駭於他的神力,待見他輕飄飄的一躍而上,輕功造詣尤其不凡,更是吃驚。他自知輕功不成,哪敢上高獻醜,喝道:「你有種就下來!」袁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種就上來!」褚紅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幾隻鐵箱一陣搖動,只見袁承志頭下腳上,倒栽下來。
群盜一陣歡呼,卻見袁承志跌到褚紅柳頭頂時,倏地一招「蒼鷹搏兔」,左掌凌空下擊。褚紅柳一驚,揮起右掌反擊。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脈門,待得雙足著地,喝一聲:「起!」把褚紅柳一個肥肥的身軀揮了起來,剛落在一疊鐵箱之頂。十口箱子本就疊得東歪西斜,這樣一個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時一陣搖晃。褚紅柳在上面雙手亂舞,十分狼狽,到後來情不自禁,俯下身來,抱住了箱蓋。群盜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種就下來!」阿九想起褚紅柳剛才的說話,不禁抿嘴微笑。褚紅柳的武功深得「穩、狠、準、韌」四字訣中精要,適才與阿九比武,就十足顯示了這四字訣的長處。他身材肥胖,素不習練輕功,自來以穩補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見功,現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雖然一身武功,卻弄得手足無措。適才袁承志見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處,故意佈置這個陷阱來跟他為難。
群盜誰也不敢去移動鐵箱,只怕一動,上面箱子倒將下來,不但摔壞了褚紅柳,還會壓死多人。當下都站得遠遠地。僵持了一陣,沙天廣低聲道:「譚賢弟,圍攻那小子,先幹掉他。」一言提醒了譚二寨主,當即吹動號角,山東群盜拔出兵刃,齊向袁承志衝來。
啞巴、青青、洪勝海一齊站到袁承志身邊。青青持劍,洪勝海用刀,舞動殺砍。袁承志和啞巴卻是空手,抓住了人亂丟亂擲。群盜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打法。二人所到之處,群盜紛紛走避。袁承志數躍之間,已奔到沙天廣身旁。他臥在地下,兩名盜首在旁照料,忽見袁承志衝來,一個舉刀砍擋,另一個背起沙天廣避讓。袁承志頭一低,從刀下鑽過,抓住前面盜首的頭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廣丟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縱身跳上一輛大車,叫道:「你們要不要他性命?」群盜見首領被擒,一時倒呆住了,不敢動手。袁承志向啞巴一打手勢,啞巴徑往青竹幫衝去。青竹幫幫眾本來袖手觀戰,忽見啞巴如猛虎般衝來,各舉兵刃攔阻。但啞巴追隨神劍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尋常武師所能敵,只見他頭頂刀槍亂飛,赤手空拳的衝到程青竹身旁。袁承志在高處相望,見啞巴即將得手,正自欣喜,忽見阿九撫著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了,要對付群龍無首的青竹幫就頗為不易,忙縱聲大叫:「勝海,快叫啞巴老兄回來。」洪勝海撇下對手,衝到啞巴跟前,打手勢叫他回來。啞巴回頭向站在大車頂上的袁承志一望。袁承志招招手,啞巴隨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廣交給啞巴,縱身入圍,問道:「怎麼?」阿九哭著叫道:「我師父死啦!」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無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顆心卻還在微微跳動,翻過他的身子,只見背上五個小孔,雖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饒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運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湧泉穴」各點一指。內力到處,程青竹血脈流轉,悠悠醒來,睜開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師父,師父!」程青竹點了點頭。袁承志道:「放心!你師父的傷治得好。」阿九明艷的臉蛋上兀自掛著幾滴淚珠,清澈的大眼卻已充滿了喜色,說道:「嗯,多謝你啦。」
這時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挾著沙天廣,已退入青竹幫的圈子。山東群盜見首領被擒,要闖進來救人,青竹幫幫眾出手攔阻。雙方亂喝,混亂中交起手來,登時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頃刻間雙方各有數十人死傷。
青青道:「再打半個時辰,雙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突然之間,站在鐵箱頂上的褚紅柳揚臂大呼:「不好啦,官兵來啦,總有幾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萬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見。眾人都是一驚,刀槍齊停。只見三騎馬急奔而來。兩騎是山東盜幫放出的卡子,一騎是青竹幫的哨探,三人連連呼嘯。高聲大叫:「大隊官兵到啦!」褚紅柳再也顧不得危險,踴身從箱頂跳下,立足不穩,在地下打了三個滾,爬起身來,雙足腫痛異常,搶了一匹馬,率領山東群盜退卻。
袁承志將沙天廣擲了過去,群盜搶住放在馬背,紛紛湧入樹林。青竹幫中也是竹哨連聲,搶起地下死傷人眾,仍是分成四隊退了下去。霎時之間,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