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交加,那人僅穿著件單薄的文士衣衫,在寒風裡不住地哆嗦著,看見辛捷醒來,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那笑是親切而溫暖的。
辛捷看見這笑容,頓時忘卻了他那種陌生恐懼,想掙扎著坐超來,他認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個急切需要著幫助的人,雖然他自己也是那麼地不幸,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處。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張口說道:「不要動,再躺一會。」然而辛捷依舊在掙扎爬起來,那人目光陡然一變,那麼憔悴的面孔,仍然顯出一種難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動,想阻住辛捷,然而卻一個踉蹌,虛軟地倒在地上。
試著爬起來的辛捷,卻不知道若非自己機緣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經過那麼長地顛沛,那麼苦的折磨之後,他縱然體格再健,也不能再佇立起來了,撲地,又躺在雪地裡。
辛捷和陌生的人,並排臥倒在雪地裡,此地雖然幽絕,但辛挺卻不感到寂寞,因為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著,而且他幼小的心靈,對那陌生人,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種奇怪的情感。
他雖週身失力,但神智卻甚清楚,他四周打量著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個景色絕美的幽谷,虯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著,他聽到那人說道:「你這小孩,怎會騎著狂牛,跑到這裡來,你是誰,你的家住在什麼地方?」他這幾句話間的聲音甚是冷峻,辛捷愕了一下,那悲慘的回億,重又在他腦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那人見他哭了,和緩地問道:「你別哭,有什麼難過的事,只管對我講。」
辛捷雖然認為即使將他這種悲淒而殘酷的遭遇,告訴這看來比他更孱弱的人,不會有什麼用處,但在此刻,他已將這與他相處在這渺無人蹤的幽谷裡的人,看成他唯一可以親近的人,人們都有將自己的心事,吐露給自己親人的習慣。
於是辛捷啜泣著,說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說來,不過是一種情感的發洩而已,然而他萬萬不會料到,這卻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緣。
原來他所敘說的對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藝」名傳四海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點蒼第九代掌門人,點蒼雙劍中的落英劍謝長卿,以點蒼絕學「"七絕重手」"點「肩井」「滄海」兩處大穴,內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陽道長,以及劍神厲鶚的內力所傷,在別人說來,這兩樣只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才智,後天又得到了非凡的熏陶,他的一切,都不是任何一個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他以多年來超人的修為,努力地運轉著體內的先天之氣,但是胸腹之間卻始終不能運行,他知道他所受的點穴手法,必是得有秘傳,若是他內腑末曾受傷,他或許能以自身功力,解開此穴,但此刻,卻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只覺四肢是那麼軟綿而無力,甚至想移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間的淤血,慢慢地展開,已是他所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制的了,他只能困苦的掙扎著,慢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跡的來臨。
他是平臥在雪地上,地底的陰寒,也在侵蝕著他體內的功力,當他正已絕望的時候,忽然己聽見谷口有一種極為重濁而急速的蹄聲傳來,這時他多麼希望那來的是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呀。
那蹄聲像一陣風,闖進谷裡,接著他看見一條狂奔著的牛,從他身邊奔了過去,在谷裡急劇地奔跑著,他意識到那僅僅是一匹發狂性的牛而已,一匹發了狂的牛,對他又能有什麼幫助呢。
那牛在谷裡奔了一轉,竟又直直地朝他臥身之處奔到,他無法躲避,只有閉目等著牛蹄自他身上踩過,在他閉上眼睛那一剎間,他猛然覺得自己乳下的「乳泉」,臍膀的「玄磯」兩處全穴,被一種千鈞之力,極快地打了兩下,他知道那是牛蹄,但怪就怪在,他全身頓覺一暢,體內的真氣,雖然微弱,但卻能自由運轉了,一種「生」的希望,陡然又在他心中復活了,他想只要自己能自由運氣,四肢必也可活動,那麼即便是再重的傷,又何愁不能治療呢。
於是他開始移動自己的手臂,果然,他覺得肌肉間己有了力量,雖然這力量和他以前的潛力相差得很遠,但己足以使他狂喜了。
然而,此刻那狂牛又狂奔著到他所臥之處而來,這次,他不再驚慌了,他想,雖然自己的功力損失了這麼多,但應付這一條迸牛總該不成問題吧,但是他一念,竟鑄下了大錯。
當那狂牛再從他身上踏過的時候,七妙神君將全身真力都聚集在雙臂之上,向上一推,那龐大的牛身竟被這一擊,擊得直飛了出去。
但是七妙神君在這一擊之後,突然有了一種他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就是疲勞。
須知七妙神君的內功,己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境界,這疲勞二字,他是絕不會感覺到的,然而此刻,他只覺得渾身骨節酸痛,口中也微微喘著氣,像是一個毫無武功的人,在經過了長期的勞累之後所有的感覺。
當然,七妙神君也能意會到這是件什麼事發生了,那就是他的功力己散,在經過外來的侵害,本身的傷痛之後,他若能將剩餘的真氣善加保養,他雖不能很快的恢復原功力,但也非無望。
但是他卻將僅餘的真氣作了全力的一擊,點蒼的七絕手法本就是使人有散盡功力後慢慢死去的,七妙神君武功雖曾冠蓋天下,但此刻又回復成一個凡夫了。
由一個超人而回復到凡人的那種感覺,是令人最難忍受的,再加一個武功高深的人散功時所必有的痛楚,使得梅山民有了一種逃避的念頭,而最好的一種逃避的方法,就是死。
然而他「死」的念頭,卻被另一件事打斷了,那就是在這個幽谷裡,他忽然聽到另一個人的喘息之聲,梅山民開始生出一種好奇的驚異的感覺,於是他努力地鼓著最後的精力,站立了起來。
於是,他發現了辛捷,當他走到辛捷面前時,暈迷著的辛捷也正在此時睜眼看到了他。
絕望了的七妙神君在聽了辛捷所敘述的那一段慘絕人寰的遭遇之後,心裡被憤怒和不平所替代。就在這一剎那,辛捷決定了他終生的命運,他將要成為武林中的煞星,他的聲名和武技,將要被所有的武林中人所懼怕。
這時雪也停了,幽谷裡更顯得靜寂,梅山民突地想及:「天下怎會有這麼奇怪的事,這狂牛竟會奔到這終年渺無人蹤的地方,莫非是有人想藉此苦肉之計,騙得我武功去,我雖內力已散,但胸中的精奧武學,又豈是那些武林中人可以比擬的。」
他極為困難的掙扎著坐了起來,望著辛捷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在奇怪著梅山民的問題,自然,他怎會認得梅山民。
他臉上的那種茫然的表情,很快地便被梅山民瞭解了其中的用意,七妙神君聰穎絕人,他從辛捷的臉色上,相信了辛捷的誠實,一種「後繼有人」喜悅,使得他笑了。
他笑著向辛捷說:「現在你也是無親無靠了,你可願跟隨著我。」
辛捷看著這尾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說:「好,我一定跟隨著你,照顧著你,你別看我現在渾身沒有力氣,只要我歇一會兒,我力氣倒大得很,什麼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這種天真的話所深深的感動了,他發現這孩子的心地的純良,於是他笑著連連點頭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顧呢。」
說著,他閉上眼睛,靜靜的坐著,但是,飢餓、寒冰、疲倦、痛楚,這許多種他未經歷過的感覺,此時都襲擊而來,於是他長歎了口氣,向辛捷說道:「你能不能站起來,扶著我走出這山谷去。」
辛捷稍一轉動,四肢就生出麻庳的痛苦,但是一種好勝的責任感,使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成為較堅強的一個,於是他咬著牙站了起來,和梅山民困苦踉蹌走出谷去。
五華山本是昆明城外有名的游賞去處,雖然那絕谷中渺無人跡,但山上遊人本多,梅山民和辛捷並沒有掙扎許久,便遇著山上的遊人,看見他兩人的狼狽之狀,極驚異地跑過來問有什麼事發生,梅山民淡淡地敷衍了幾句,找著了兩頂送遊人上山的山轎,和辛捷坐著下了山,到了昆明城。
昆明號稱四季常春之處,溫度自和深山不同,更是四季難見雪化,辛捷覺得奇怪的是梅山民手面的闊綽,他們坐在最好的客寓中,吃著最好的飲食,梅山民還替辛捷買了許多衣服,而且自小到大,年年都有,將辛捷自現在到成人,所需用的衣物都買全了。
第二天,梅山民雇了輛大車,自昆明出發,一路上走得很慢,梅山民也不著急。
辛捷也不知經過些什麼地方,只覺得車子走了很久,漸漸,他的身體已復原了,但他看著梅山民,卻仍像是非常孱弱。
走了月餘,已經是仲春了,辛捷只覺路上樹木漸綠,也不知究竟到了何處。
梅山民在路途上,已換過了幾次車,這日來到一個村落,那村落不過比辛家村稍許大了些,梅山民又叫車子停了,和辛捷漫步村中。
辛捷只覺得梅山民心情彷彿甚好,隨意說笑著,也不再喚車。
穿過村落,又走了莫約半里路,梅山民已顯出很疲乏的樣子,但神情卻極興奮。
走過一個並不十分濃密的樹林,辛捷看到幾間很精緻的瓦屋,梅山民指著對辛捷說道:「你看,這就是我的家了。」
辛捷暗自奇怪著,梅叔叔的家怎會竟遠在此處,而他卻奇異地在五華山的幽谷裡,但是這些問題他都沒有仔細地去探討。
梅山民走到門前,輕輕地拍了幾下門,那暗紫色的大門便立刻應聲而開,開門的是瘦削的中年漢子,見是梅山民,便恭敬地彎下腰去,沉聲說道:「您回來了。」臉上絲毫沒有任何表情。
梅山民笑著點了頭,拉著辛捷走進大門,辛捷只覺得此房精緻已極,屋中佈置得更是井然有條,但是借大的幾間屋子,都空曠地沒有人聲。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尖銳地看了辛捷一眼,梅山民輕輕拍著辛挺的頭說:「這是我收的徒弟,你看好不好。」
接著他又一笑說道:「她們都好吧。」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微一躊躇,說道:「我己將她們都打發了。」
梅山民立刻面色大變,急著追問道:「都打發了。」
那漢子低下頭去,說道:「近日江湖傳言您已在雲南五華山裡,遭了劍神厲鶚的毒手,而且江南丐幫中,更盛傳有人目睹您的屍身,我考慮再三,恐怕留著她們將來反會生事,便一一將她們打發了,正準備到崆峒山去……」
梅山民長歎了口氣,截住他的話說道:「這樣也好,這次我真是死裡逃生,將萬事都看得淡了,只是她們到底和我相聚一場,你可曾讓她們吃了大苦頭;還有那繆九娘呢?」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依然神色不動,說道:「您放心,我絕沒有讓她們吃半點苦頭,只是那縷九娘,一聽您身遭不測,乘著深夜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下落。」
梅山民點了點頭,黯淡地說道:「好,好,這樣也好。」
辛捷聽著他們講話,卻絲毫不知道其中意思,呆呆地看著梅山民,梅山民低頭發覺了,便拉起他的手,指著那瘦削漢子,說道:「這是我的好弟兄,你以後要叫他侯二叔,只要他歡喜,你以後保險有好處。」
辛捷抬頭望了一眼,低低喚了聲:「侯二叔」。那侯二叔僅冷冷看了他一眼。
辛捷只覺得這侯二叔遠不及梅叔叔可親,趕緊又低下頭去,梅山民微笑著撫著他的肩,朝那中年的瘦削漢子說道:「你仍然在上面好了,叫老俞按時送飯下去,你若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也不要出去,近幾年我恐怕不會再上來了。」
那瘦削漢子點頭說是,忽地雙目一張,緊緊盯著梅山民看了一眼,說道:「我看您這次回來,好像有些不對,莫非……」
梅山民又長歎了口氣,說道:「慢慢再說,慢慢再說,日後你總會知道的。」
說完,他轉頭拉著辛捷,走出客廳,轉到一間非常雅潔的書房,用手按了按那靠著牆而立的書架旁的一塊花紋磚,書架便突地一分,露出一處地道,石階直通著地底。
辛捷不禁看得呆了,梅山民又拉著辛捷往石階下走去,回手又是一按,那書架又倏然而合,但地道中並未因書架之合而顯得黑暗。
辛捷被這一切所深深地驚異了,但是他素來膽大,而且他知道梅叔叔對他絕無惡意,是以他毫不遲疑地跟著梅山民走下石階。
那知這石階之下,竟別有天地,真如幻境,一眼望去,只覺得富麗繁華,不可言喻,比上面的那幾間房子,又不知強勝多少倍了。
梅山民帶著辛捷在地底轉了一圈,地底竟分有七間屋子,間間都是精美絕倫。
辛捷只覺眼光撩亂,他心中正暗喜著這住處之美,那知梅山民又帶他走進一間房子。
辛捷一走進這屋子,就像有一股寒冷之氣,撲面而來,此屋中床、幾全是石製,四壁也是用青石所鋪,百壁上掛著一柄長劍,劍旁懸著一個錦囊,石几上放著一些書籍,除此之外,屋中就別無他物。
梅山民笑著對辛捷說道:「從今天起,你就要住在這房間裡了。」
辛捷聽了,心中一冷,暗忖道:「這地底有這麼多房間,他都不要我住,卻偏偏要我住在這鬼房間裡……」心中雖在埋怨,面上卻又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勉強地點了點頭。
梅山民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說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要你住在此處,可是你也要知道,若有人想住在我這裡的七間其他房間,倒是還容易,可是要想住在此處,卻是難如登天呢。」
辛捷看著牆上的劍,又想起那侯二叔銳利的目光,和他們倆人的對話,突地福至心靈,立刻說道:「我喜歡住在這裡。」
梅山民笑容一斂,目光留戀地在這石室四週一望,感喟著說道:「從今以後,我已和這石室絕緣了,你雖天資甚高,但能否盡傳我的『七藝』,還要看你是否能刻苦用功。」
辛捷懷疑地問道:「七藝?」
七妙神君略展笑容,說道:「對了,七藝,你若能盡得我的『七藝』,何愁大仇不能報呢。」他雙目仰望著石屋之頂,歎道:「不但你的大仇待報,我的仇恨也要你去報呢。」
辛捷望著他,極力地思索著他的話,到目前為止,辛捷還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看來那麼尾弱的梅叔叔,就是武林中的第一奇人:七妙神君。
但是自從他隨著梅叔叔回到家以後,這許多奇怪的事,己使他知道梅叔叔一定不是個平常的人。從此,他就在這石室中住了下來。
這石室是在地底,再加上用具俱是石製,因此終日陰寒,尤其晚上睡眠之夜,辛捷覺得這種陰寒之氣簡直很難忍受。
日復一日,辛捷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他己能適應這陰寒之氣,除了每日有人送來吃食之外,他連梅叔叔都見不到。
無聊的時候,他開始翻閱石几上的書籍,這些書都濃厚地吸引著他的興趣,雖然其中有許多地方是他不能瞭解的,但是他仍仔細地看下去。
書很快地被看完了,另一批新的書被送來,有時梅叔叔也來教他一些他不懂的地方,日子過得不知不覺,辛捷也不知看了多少書。
他是天資絕頂之人,再被這許多書所陶冶,他已完全地成為一個智者。
但是有一天,當他將一批書看完的時候,就不再有書送來,除了一本很薄很薄的抄本,辛捷看那書靡上寫著「暗影浮香」幾個篆字,裡面卻是一些修為,練氣的基礎功夫,於是他開始學到了七妙神君多年苦研而成的無上內功心法「暗影浮香」。
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的修為進境,但是梅山民卻知道,天資絕頂的辛捷,在這專為練功而造的石室中,專心地練著,並沒有多久,他只覺得體內的真氣,彷彿己變成有形之物,可以隨意指揮,而且身體更不銅比以前靈便了多少,他常常覺得只要自己一提氣,便有一種騰空而上的感覺。
等到「暗影浮香」那本書換為「扎枝劍籠」,而百室中的光線也一天比一天暗的時候,已是辛捷到石室中的第五年了。
五年中,辛捷己長成為十七歲的少年了,他的心情,已由煩躁不安,而變為無比的寧靜,他已由一個常人,而變為非常人了。
而梅山民這幾年來,卻變得那麼蒼老,甚至連鬢髮都斑白,但他的心情,仍是愉快的,他眼看著辛捷的長成,彷彿是自己新的生命,他就覺得一切都已得到了補償。
第六年,第七年……日子飛快地過去,長處在百室中的辛捷,幾乎忘記了外面的世界,現在,連他自己都知道他自己的武功了。
他可以在各種姿勢下,身軀隨意升騰,在平滑的百壁上,他可以隨意駐足在任何一處,在已變得完全漆黑的房間裡,他可以描繪出廠幅極細膩的圖畫,他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的「劍」「掌」究竟己有了何種威力,因為在這石室中,他無法考證自己「劍」「掌」的功力。
十年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他何以能在這石室中渡過這麼悠長的歲月,他想,這也許是一種探尋知識的慾望和興趣,使得他能這麼做吧,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成為一個非凡的人。
因為,有許許多多他應做的事,不是凡人能做得到的。
終於,梅山民認為辛捷學會了一切他能教的,甚至有些地方,連當年他自己都沒有達到的,而辛捷居然達到了。
於是,他帶著辛捷,走出了那間辛捷曾躺在那裡十年的石室。
當辛捷走出地底,第一眼看見天光時,他的心情是無法描述的,那是一種滲合了喜悅、陌生,以及一些驚奇的情感。
梅山民指著一張放在書房裡的圍椅讓他坐下,然後笑著道:「這些年來,你覺得你在石室中所受的苦沒有白受吧。」
辛捷感激地垂下頭去,低聲說道:「這全是梅叔叔的栽培。」
梅山民笑著點頭道:「好,好,你知道就好。」他側身照了照放在桌上的銅鏡,說道:「你看我比在山谷中遇見你時老得多了吧!」
辛捷望著他已斑白了的頭髮,起了皺紋的面孔,那確是己和當年山谷中的書生,大不相同了,於是他小心地說:「梅叔叔是老得多了,但是我看梅叔叔的身體卻比那時好多了。」
梅山民撫摸著身上已是鬆散了的肌肉,愕了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剛想張口回答,一時卻定住了,這問題辛捷在谷中初遇到他時,他就問過辛捷,辛捷那時確是不知,但此時辛捷和他已相處十年,辛捷除了知道他是梅叔叔之外,就一無所知了。
梅山民並未注意到他的窘態,感喟著道:「聽你所說,你的母親也是關中九豪中的人物,你可曾聽說過:「『關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劍,海內尊七妙,世外有三仙,』這句話。」辛捷沉思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
梅山民道:「這也難怪你,你那時還小,就是聽到過,也早已忘記了,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關中地方是關中九豪稱霸的,河洛一帶,卻唯有一個單劍斷魂吳詔雲可說得上是第一人物,但是海內武林中人,都要尊重的,卻是七妙神君,這些都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除此之外,更有三個據說已成不壞之身的人物,武林中人只有聽說而已,誰也沒有見過,大家都以『世外三仙』來稱呼他們三人。」
他目光中流動著辛捷少見的光芒,像是在回憶著什麼,辛捷不敢去打擾他,只是靜靜地聽他繼續說著:「現在關中九豪早已散伙,單劍斷魂吳詔雲,也傷在那些以武林正宗自命的小人手中,早已去世了,而昔日稱尊海內的七妙神君呢!喏,就是現在坐在你身前的人,就是我。」
辛捷驚異地睜大了眼睛,他從未想到過到的文弱的梅叔叔竟是如此人物。
梅山民用手輕輕拭著領下的微鬚,歎道:「看來芸芸武林中,能屹立不倒的,只有『世外三仙』了,但我卻認為,縱然如此,但空將一身絕技,埋沒在山水之間,豈不是可借了。」
辛捷仔細地聽著,心中湧起許多思潮,十年來的鬱積,此刻突然一湧而出,而且雄志頓起,頗想以一身所學,立刻便在武林中一爭長短。
他心中的這些思潮,雖然很難透過他那多年來在地底石室中已凝結成冰的蒼白面孔,但梅山民從他閃爍的眼神中,仍可看出他的心事。
於是梅山民說道:「你可知道,我帶你來到此處,除了是同情你的遭遇,助你復仇之外,最主要的還是我看出你的根骨太好,稍一琢磨,便成大器,果然你並沒有令我失望,以你現在所具的武功,足可以稱霸江湖了,從今天起,你就是第二個七妙神君,我以前所未完成的事,你都要一一去替我做好。」
他臉上閃過喜悅的笑容,說道:「從今以後,七妙神君,又要重現江湖了。」
辛捷突然接受到這種奇異而興奮的任務,眼光因興奮而更閃爍了,他雖沒有太大的自信,但是他願意去闖一闖。
突然院中有一個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身具輕功的人由高處落下所發生的聲音,而且是極為輕微的,但是那瞞不了在石室中十年苦練的辛捷,他一聽聲音有異,猛一提氣,身軀像一條飛著的魚一樣,從微開著的窗戶中滑了出去。
但院中一片空蕩,沒有任何人影。
他極快地在四周略一盤旋,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現象,失望地又竄回房中。
他一邊房,就看見他原先所坐的椅子上,坐了另外一個人,他從窗口竄進,那人連望都沒有望一下,仍然端坐著。
他奇怪地哼了一聲,可是他隨即看出那人就是他初到此處所見的侯二叔,他暗自慚愧著自己的慌張,躬身叫了聲:「侯二叔」。
侯二叔冷峻的面容,竟似有了笑容,說道:「一別十年,賢侄果然身手不同凡響了,真是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了。」
辛捷想到自己雖然極快地竄了出去,但人家卻已安坐房中,不禁慚愧的低下頭去。
梅山民說道:「薑是老的辣,捷兒到底經歷太少了。」
他又向侯二叔問道:「事情如何了。」
侯二叔說道:「大致已辦妥了,我在武漢一帶,和長江沿岸的大城,都設下了山梅珠寶號,已有十三處,只要一吩咐,捷兒便可去主持了。」
梅山民點了點頭,向辛捷說道:「此番我雖命你去闖江湖,卻不願你去和那些武林中莽漢爭名奪利,已經替你打好了基礎,侯二叔在江南一帶,已替你設了十幾處珠寶號,你從此便是這些珠寶號的東主,我這樣做,一來是不要你去受苦,再來也是因為江湖上非錢莫辦的事情太多,有了錢,我叫你去替我做的事,就好得多。」
他又接著說道:「你這次出去,什麼事都可以隨心去做,只要不傷害善良的人就行了,除了『海天雙煞』是你要對付之外,中原武林的五大宗派,你更要好好地去對付他們。」
他說至此處,用手一拍桌子,怒道:「這些人物假冒偽善,背著『武林五宗』的牌子,卻做些卑鄙無恥的事,你千萬要注意。」
辛捷極興奮地稱是,他雖不瞭解武林中的情形,但是只要梅叔叔所說的,他都認為是對的,因此日後武林中,平生出天大的風波。
侯二叔望著自己的手掌,說道:「那劍神厲鶚,現在已是中原武林中的領袖人物,武林中只要『天下第一劍』的傳柬一到,天大的事也立刻化解,唉,我若不是昔年受了重傷,雙手總是用不得力,我真要我這些人一較長短,現在這些事,都只好等捷兒去做了。」
說道,他臉上又閃過一絲笑容,道:「從明天起,我就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一愕。
梅山民笑道:「你今後行走江湖,有許多閱歷都還差得太遠,而且你和那些珠寶店都沒有聯絡,為了方便起見,我叫你侯二叔陪著你,就算做你的老家人,他要叫你少爺,自是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躊躇著道:「這怎麼……」候二叔接口道:「這是我自告奮勇的,你不要多管,從今你就叫我侯二好了。」
武昌、漢口、漢陽,三地對峙,中隔長江,自古即為鄂之重鎮。
這日漢口江岸的碼頭上,一早便來了一群穿著極乾淨的寶藍鍛面長袍的生意人,望去都像似商號的店東,一個個衣履華貴,氣派非凡。
有些好事的就不免探聽這些人是誰,為什麼衣服都相同,一早就聚集在碼頭上。
打聽之下,才知道這些人都是新開張的大珠寶號山梅號的掌櫃,店伙,他們聚集在碼頭上是為了迎接他們的老闆。
人們都是非常勢利的,看見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不過僅是店伙而已,而且又聽說漢口的山梅珠寶號不過是十幾家分號之一而已,長江沿岸,另外還設有多處,於是更都想一睹這百萬大賈的真面目。
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江面駛來一艘雙桅大船,不但油漆全新,而且裝置得富麗堂皇,船頭的燈籠上寫著斗大的山梅兩字。
大家就知道這是山梅珠寶號的店東到了,那些店伙們更是極恭敬地站在碼頭上等著。
船上的船夫,都像是極老的水面好手,平穩而迅速地將船靠了岸,搭上跳板,船艙的門簾一掀,走出兩個人來。
其中一個是個年約五十的瘦削漢子,店伙們都認得是當初斥資開號的人,另一個卻是個二十上下的英俊年青人,穿著甚是華麗,面容蒼白,氣勢不凡,神情也倔傲得很。
大家都知道此人就是山梅號的店東了,他們原先想此人必是個中年的大腹賈,此刻一見,卻是個年青人,都在岸邊議論起來。
此兩人不說而知,便是初入江湖的辛捷和喬裝老僕的侯二兩人了。
他二人上了岸,辛捷極有分寸地應付了下迎接他的人們,便坐上了一輛早已準備好了的馬車,向城裡駛去。
當天下午,剛到漢口的山梅珠寶號店東辛捷,便具名柬邀武漢三鎮的鏢局鏢頭,和當地武林中略有名氣的人物,第二天晚上在武漢三鎮最大的飯館「岳陽樓」晚膳,而且請大家務必要到。
一個身家鉅萬的珠寶號店東,可說是和武林中絕對地風馬牛不相及,然而他在到埠的第一天,不請與他生意有關的商號老闆,卻請些武林中人,這件事使得大家都奇怪得很。
接到請柬的人士,全都不認識具名的人物,探詢之下,知道是個如此如此的生意人,不免覺得非常奇怪,到別的武林人物處去一間,竟然也是一樣,而且幾乎武林、鏢局有頭有面的人物,全請到了。
鏢局中人平時和珠寶號店本有聯絡,但不過都是討論保鏢的事,像這種事雖屬初見,在情理上還可以想得出來。
然而那些平日與保鏢無關,甚至有的已經半退休了的武林中人,根本無法猜出這請柬什麼意思,彼此相熟的,不免大家猜測,但也猜不出什麼結果來,討論之下,都認為該去一看究竟。
第二天晚上,岳陽樓上早已擺好幾張桌面,可是大家都到得差不多了,仍未看到主人的影子,只有幾個山梅號的夥計在招呼著。
於是這些武林豪士,不免一個個火冒三丈,正待發作之際,那些店伙們已經在高聲呼道:「辛老闆來了,辛老闆來了。」
登、登、登、樓梯響處,眾人只覺得眼前一亮,群豪也俱末想到這『辛老闆』竟是個這樣的俊品人物,驚奇之下,火氣都減了不少。
辛捷一上樓來,就滿面春風的抱拳說道:「各位久候了,實是抱歉之至,小弟俗務太多,還請各位恕罪。」
接著他就挨個地向那些武林人物請教姓名,握手寒暄。
筵席隨即開上,辛捷拱手請客人坐,酒過三巡,辛捷朗聲說道:「小弟雖是個渾身銅臭的小商人,卻自幼即喜結交武林豪士,這次小弟開設這些行號,也是想在各處多交些朋友的意思,此次不辭冒昧,將各位大駕請來,實因小弟久聞鄂中豪士如雲,武當門下的弟子,更是個個身懷絕技,久想一睹風采之故。」
他日光橫掃,極留心地觀看座上人物的表情,當他看到其中有些不是武當門下的豪士,臉上己有不悅之色,心中暗再,笑著接道「小弟雖是不會武技,但卻懂得一點,日後如果有緣,但望能見識各位的絕技,尤其武當的劍法,更是久仰了。」
他兩次提到武當,卻故意地未提中原其他四大宗派,座上諸豪,已在不滿了。
那知他一舉酒杯,又說道:「今日我這第一杯酒,卻要敬敬武當門下的九宮劍李大俠,來來來,李大俠,我們乾這一杯。」
那九宮劍李治華,雖是武當門下弟子,但在武漢三鎮,並算不上一流人物,此刻他見辛捷首先便向他敬酒,不免高興得很。
他舉起酒杯,站了起來說道:「承辛老闆看得起我們武當派,我李治華實在感激,我李治華雖然不足道哉,但我們武當派,倒的確是武林之首,小弟也就厚顏干了辛老闆的酒了。」
他話剛說完,那知「銷」一聲,手中酒杯竟被擊得粉碎。那李治華正自志得意滿之際,手上酒杯,忽擋地一聲,被擊得粉碎,杯中之酒,灑得他青藍的武士衣滿處皆是。
座上俱為武林中人,眼力多快,早看出那是坐在鳴遠鏢局的總鎮頭銀槍孟伯起身側的面色淡黃的一人,在李治華興高采烈地誇耀著武當派時,手微一揚,手中的牙筷,便將那杯擊碎。
那牙筷去勢頗急,力道又猛,擊中酒杯後,仍直飛出去,「奪」地一聲,竟深深嵌人牆裡。
李治華酒杯被擊,面色立變,四面一顧,見諸人都在驚愕地望著那面色淡黃的漢子。
他心中奇怪,知道酒杯必是被此人擊碎,但自己卻和此人素不相識,而且自己在武漢多年,看來此人絕非武漢地面的豪客,怎地卻出手擊碎自己的酒杯,須知此事甚失面子,武林中若有此事發生,除了動手解決之外,別無他法。
李治華面如凝霜,怒道:「相好的,你這是幹什麼,要對付我姓李的,只管劃出道兒就是,說什麼我姓李的全接住你的。」
辛捷見有人出手擊碎李治華的酒杯,心中暗喜,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來得這麼快,連我都有些意外呢。」
但是他面上卻作出一幅惶恐的樣子,雙手連擺道:「有什麼話好說,有什麼話好說,千萬別動怒,這樣小弟太難為情了。」
那面色淡黃的漢子,雙手朝辛捷一拱,站了起來,連眼角都沒有向李治華漂一下,似乎對李治華完全不屑一顧。
李治華的怒火不由更盛,估量非武林裡的一等角色,但有人當著如許豪士,公然的侮辱了他,而且是這樣地輕蔑地侮辱。
他惡毒地望著那人,那人仍卻似全然沒有將他放在眼裡,從容地向辛捷說道:「在下於一飛,偶游武漢,聞人言及辛老闆的盛舉,心裡嚮往得很,遂做了個不速之客,還望辛老闆恕罪。」
辛捷聽他一報名字,心中更喜,忖道:「這於一飛大約就是侯二叔所說的崆峒三絕劍中的地絕劍了,此事若由他開場,那就更好了。」
他心裡在轉著念頭,嘴裡卻說道:「小弟今日之舉,為的就是結交天下好漢,於大俠肯賞光,小弟實是求之不得。」他眼色橫掃了李治華一眼,見李治華神色更是難看,而且還有些微露出些不安,知道這於一飛的名頭,已然驚震了他,若然他縮頭一怕事,這事又鬧不起來了,心中一轉,便又有了計較。
於是他接著說:「只是這位李大俠,是武當高徒。於大俠莫非和李大俠結有什麼梁子,依小弟之見,還是算了吧。」
他話中又微微帶出武當派,地絕劍仰首哈哈一陣大笑,狂傲地說:「於某人雖然不才,但若說這姓李的和於某人結下樑子,哼,他還不配,我於某人不過看他口發狂言,才出手教訓教訓他。」
座上諸人,一看便知此事今日又是個不了之局,那地絕劍於一飛乃武林第一劍劍神厲鶚的第二個弟子,與天絕劍諸葛明,人絕劍蘇映雪,並稱為「崆峒三絕劍」。近年早已名動武林。
那李治華在武林中雖是平平之輩,但亦是武當弟子,武當派向以天下第一宗派自稱,門下弟子也都是些倔架的角色,怎會在人前甘受此辱。
但事不幹己,大家都冷眼看著此事的進展,無人發言勸解。
李治華站在那裡,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自忖武功,實非地絕劍於一飛的對手,但他究竟在武漢地面上也算得上一號人物,無論如何,也得要想出法子來挽回自己的面子。
他想來想去。心中有了個主意,於是他做出極端憤怒的樣子,猛地一拍桌子,化道:「姓于的,你少賣狂,別人畏懼你『崆峒三絕劍』,我李治華倒要見識見識你到底有什麼出人頭地的功夫。」
他四顧群豪,看見諸人面上,都露出些驚詫之容,皆因這李治華平日只是嘴上的把式,真遇上事總是縮頭一躲,想不到今日遇到了向稱扎手的於一飛,卻一點兒也不含糊。
那知李治華心中卻另有計較,他也怕於一飛的武功,以他的個性,怎會吃此眼前虧,但是他卻想將自己和於一飛之爭,變為「武當」和「崆峒」之爭,這樣一來,無論何事,都有武當派來替他出頭,而他本身,卻一點也不會受損。
他心裡打著如意算盤,正是辛捷所冀求的,但辛捷卻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走出座來,勸解著說:「這是何苦呢,李大俠……」
李治華一擺手,攔住辛捷的話頭,說道:「辛老闆不要多說了,我李治華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會在此歡聚之時生事,姓于的你是有種的,三日之後,子正時刻,你我在黃鶴樓下一決生死。」
於一飛一瞪,目光宛如利剪,瞪在李治華的臉上。
李治華心中一凜,他知道於一飛若然此時就動手,自己必然討不了好去,於是他腳下揩油,做出氣憤之狀,蹭蹭下樓去了。
於一飛臉帶不屑之容,冷笑道:「想不到堂堂武當門派,卻是些無恥的小人。」
辛捷見李治華一走,心裡暗暗好笑,但卻做出搖頭惋惜的樣子,附合著於一飛說道:「唉!我也想不到,我原以為…」
他故意一頓,然後改變話頭說道,於大俠英姿瀟灑,不敢請問是哪一大宗派的門下。」
於一飛人最吃捧,聽到辛捷捧他,高興地說道:「辛老闆太客氣了,小弟不才,恩師卻是當今天下無人不敬仰的人物,辛老闆既好武,可曾聽說起過『天下第一劍』的名頭。
辛捷一拍前額,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小弟真是糊塗,聽了於大俠的名字,早該想到是當今天下武林第一高人劍神厲大俠的門下,名動武林的『崆峒三絕劍』了。」
他舉起酒杯,仰首干了,笑道:「不知之罪,小弟該罰一杯。」
他舉起壺來,又斟了一杯酒,環顧四座說道:「諸位切莫因些須小事,敗了清興,今日不醉無歸,各位一定要盡歡而散才是。」
說道他拍了兩下巴掌,一個酒店中的夥計應聲而來,巴結的問道:「老爺有什麼事吩咐。」
辛捷笑道:「今日座中俱是英雄,有英雄不可無美人相伴,你去把城裡有名的粉頭全給我叫來,不論是誰,只要來的,一律給一百兩銀子。」
店伙一聽,心裡又驚又再,驚的是這位出手真大,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銀子,須知按當時的物價,一座頂頂上好的燕翅席,才只一兩二分銀子,一百兩銀子足夠中等人家好幾個月的嚼谷了。
喜的是,這一趟又大有油水可賺,忙更巴結地應聲去了。
座上諸豪,不但驚異著他的豪闊,而且辛捷此舉,更是投了大家的脾胃,大家轟然一陣歡呼,都對辛捷有了好感。
於一飛也自笑道:「辛老闆真是一位揮金如土的公子,和那些滿身銅臭的商人不大相同,小弟不嫌冒昧,倒想和閣下交個朋友。」
辛捷把著於一飛的臂笑道:「這真是小弟的生乎最大快事了。」
他四顧群豪,又說道:「小弟碌碌一個凡夫,能交到這許多英雄豪傑,就是貼上身家性命,也是高興的,來,大家乾一杯。」
他又舉起酒杯,仰首一飲而盡,群豪也俱都乾了一杯。
辛捷風流倜儻,復又慷概多金,這群武林豪客,俱都存了交結之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在贊慕著辛捷,也在談論著方纔的事故。
突地樓下的堂倌,扯直喉嚨叫道:「翠喜班的倌人玉鳳、玉蘭和小翠、玉喜四位到了。」接著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群豪精神一振,眼光都朝向樓梯口,果然裊裊婷婷走上四位麗人,俱都滿頭珠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上樓就對群豪嬉然一笑。
這些武林豪客,大半是風月場中的熟客,見了此四女上來,紛紛一陣嘻笑,有相熟的便走上去接著,讓座,辛捷也招呼著。
過了一會,堂倌又喊道:「鳳林班的倌人稚風、美林、白莉三位到了。」
接著堂信又喊了幾遍,總之城中稍有名氣的妓院裡妓女,大半都來了。
這也是錢能通神,她們本以此為生,聽到有如此豪客,誰不想巴結。
這些女子一上樓來,樓上自然又是番景象,有的還不過僅僅斟酒猜拳,打情罵俏,有的本是相好,竟就拉來坐到膝上,公然調笑了。
辛捷雖然做出一幅老練的樣子,但他雖然生性不羈,到底是第一次遇見這種場合,心裡也微微有些作慌,強自鎮定著。
群豪一看辛捷仍然在獨自坐著,金弓神彈便笑著說:「我們只顧自己玩樂,卻把主人冷落了,真是該罰,真是該罰。」
辛捷笑道:「諸位自管盡歡,小弟初到城此,還生疏得很呢。」
這些粉頭一聽之下,才知道此人就是揮金如土的闊少,再加上辛捷英姿挺秀,姐兒愛鈔,也愛俏,媚目都飛到辛捷身上。
鳳林班的稚鳳,是武漢鎮數一數二的紅倌人,她站了起來,俏生生地走到辛捷身旁,挨在辛捷身上,嬌笑道:「暖,你家貴姓呀,怎麼從來沒有到我們那兒去坐。」
說著,她的一隻纖纖玉手,就搭到辛捷肩上,辛捷只覺得一陣甜膩的香氣,直衝人鼻孔,心裡也砰然加速了跳動。
稚鳳的春蔥般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撩著辛捷的耳朵,見辛捷不說話,粉臉就僵到他耳旁,俏說道:「你說話呀。」
辛捷對這些庸俗脂粉,心中雖覺得有些厭煩,但他天性本就倜儻不羈,再加上他十年來都受著七妙神君梅山民的熏陶,覺得除了是真正有關道德、仁義的事以外,其餘卻可隨意行之。
何況他知道,他既以章台走馬的王孫公子身份出現,日後這種場合還多的是。
於是他笑著握起稚風的手,說道:「以後我可要去走走了,」
稚鳳咯咯一陣嬌笑,索性也坐到辛捷身上,說道:「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銀槍孟伯起身站了起來,笑指著二人說道:「你們看,稚鳳這小妮子,有了知情識趣的辛公子,就把我們這些老粗丟開了。」
群豪又是一陣大笑,金弓神彈說道:「這也該罰,罰這小妮子唱一段給我們聽聽。」
群豪又哄然應好。
稚鳳撤嬌著不依道:「范爺最壞了,人家不會唱,唱什麼呀。」
辛捷也笑著縱恿,稚風仰頭向辛捷俏說道:「我只唱給你聽。」
說著她站了起來,仍然依在辛捷身旁,纖手一攏發角,歌道:「並刀如水,吳監勝雪,纖手破新橙,錦握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她輕輕用手指騷著辛捷的背,辛捷一抬頭,正見她低頭嫣然望著自己,歌道: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己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她將這首宋朝詞家周邦彥的「少年游」唱得娓娓動聽,而且嬌聲婉轉,眼波暗語,會意人當知其中又別有所寄。
群豪又哄然叫著好,銀槍孟伯起卻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花業中也可稱得上是名手,此刻笑著叫道:「你們看,辛公子才來一天,已經有佳人留宿了,看樣子今夜辛公子是注定要留在溫柔鄉了。」
稚鳳又是一陣嬌笑,不勝嬌羞地一頭鑽進辛捷懷裡,辛捷心中又猛地一跳。
春上酒樓,時間在歡樂中飛快的流過去,酒在添著,菜也在添著。
但是終於到了該散酌時候了。
那些身份較低,名頭較弱的,便先走了,越走越多,那些班子裡的粉頭,也大多在賬房處領了銀子走了。
到後來酒樓上只剩下金弓神彈范治成、銀槍孟伯起、和地絕劍手於一飛、辛捷,以及鳳林班的稚鳳、美林、翠喜班的玉鳳、小翠幾個人。
稚鳳一直膩在辛捷身上,金弓神彈笑說:「我們也該走了,讓辛兄靜靜地到稚鳳那裡去聊聊,免得稚鳳這小妮子怪我們不知趣。」
說著就站了起來,拉著銀槍孟伯起要走,翠喜、玉鳳也在打趣著。
辛捷這才真的慌了,忙道:「於大俠千萬不能走,今夜一齊到小弟住處去,你我一見如故,小弟要和兄台作個長夜之飲。」
稚鳳咬著嘴擰了辛捷一把,於一飛見了,忍不住笑道:「小弟倒想去,只怕人家稚鳳姑娘不答應,哈哈。」
辛捷自懷中掏出幾顆晶瑩的珍珠,那都是些價值不菲的珍物,他遞了美林、翠喜、玉鳳每人一粒,她們都高興地謝了接過。
他又將剩下的幾粒,一股兒塞在稚鳳手上,說道:「今天你先走吧,過兩天我再到你那裡去,你放心,我一定會去的。」
稚鳳那曾見過這樣的豪客,溫柔地湊到辛捷身旁,說道:「我一定等你。」於是她婀娜地站了起來,招呼著美林、玉鳳一齊走了,走到梯口,她還回頭向辛捷嫣然一顧,辛捷暗笑道:「梅叔叔本說他的『七藝』我只學得了其六,可是他想不到我卻學全了。」
他又望了金弓神彈、銀槍孟伯起和於一飛一眼,忖道:「今晚我的收穫,倒的確不少,梅叔叔若是知道了,也必然高興得很。」
銀槍孟伯起道:「今天能變得辛兄這樣的朋友,我實在高興得很,日後辛兄如長住此地,小弟必定要常去拜訪的。」
金弓神彈也忙著道:「那是當然,就是辛兄不請,小弟也要厚著臉皮去的。」
辛捷笑道:「今日未竟之歡,過兩天小弟一定要再請兩位盡之。」
於是他客氣地將他們兩人送到樓下,回顧於一飛道:「於兄如方便,就請到小弟處去。」
於一飛道:「小弟本是經過此間,到武當山去為家師索回一物,今晚便要走的,哪知卻結交到辛兄這樣的朋友。」
他雙眉一皺,臉上露出肅殺之氣,又說道:「何況小弟三日後還有些未了之事。說不得只好打擾辛兄三、五天了。」
辛捷忙道:「於兄如肯留下,小弟實在高興得很,這三天我定要好好地陪於兄盡盡歡。」他又歎口氣,又說道:「只是三日之後,於兄可要千萬小心,那姓李的必是邀集幫手去了。唉,小弟實是無能,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助於兄一臂。」
於一飛狂笑一聲,拍著辛捷的肩道:「辛兄只管放心,小弟實還未將那些人放在心上。」語氣之間,有著太多的自信。
辛捷道:「我彷彿聽說『武當』『崆峒』本為連手,於兄此舉,是否……」
於一飛鼻孔裡哼了一聲,說道:「小弟若非為了『武當派』十餘年前和家師的一點交情,今夜怎會讓那姓李的從容走去。」
他又道:「辛兄有所不知,那『武當』抗著『武林第一大宗派』的招牌,狂妄自大的不得了,其實武當門徒,卻都是些酒囊飯袋,家師本告誡我等,在今年秋天泰山絕頂的劍會以前,不要和武當門人結怨,但今日這樣一來,小弟卻要先殺殺他們的驕氣,即使家師怪罪,也說不得了,辛捷問道:「那泰山絕頂的劍會,可就是以五大宗派為首,柬邀武林中人到泰山絕頂一較武功,爭那天下第一劍的名頭,若是這樣,倒不爭也罷,試想當今天下,還有能勝過令師的人嗎。」
於一飛得意地笑道:「那個自然,泰山之會,十年一期,十年前家師以掌中之劍,技壓群雄,取得『天下第一劍』的名號,連峨嵋的苦庵上人和以內家劍法自鳴的武當掌教赤陽道長等人,都甘拜下風,只是這泰山之會卻立下一條規約,那就是上一次與會比試之人,下一次就不得參加。」
他雙眉一軒,意氣飛揚,說道:「是以這次泰山之會,就是我等一輩的天下了。
辛捷暗哼一聲,口中卻奉承著說:「崆峒三絕劍,名滿武林,看來『天下第一劍』的名號,又非你們崆峒莫屬了。」
於一飛哈哈一笑,像是對辛捷的話默認了,辛捷胸中又暗哼了一下,目中流出異樣的光彩。
但是於一飛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隨著辛捷上了車子,興高采烈地走了,像是他已手持著劍,站在泰山頂上,被武林稱為『天下第一劍』的樣子。
車中兩人,心中各有心事,是以只有車聲磷磷,兩人都未說話。
忽然車頂上,撲地一聲大震,似乎有個很重的東西,落在車頂上。
辛捷、於一飛兩人皆自一驚。
又聽得那車頂上有一個嬌嫩的少女口音,喘著氣說道:「快走,快走,不許停下來。」
接著馬車便加快了速度向前奔去,似乎是因為馬車伕受了這個少女的威脅,而不得不策馬狂奔,顯然那少女手中必有利刃。
車中兩人,俱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角色,辛捷偽裝不懂武技,此刻只不過皺了皺眉,心中暗自奇怪著這事,他想:「這難道是攔路打動的嗎,但從這女子落到車頂上酌身法聽來,輕功不過平平,而且喘氣之聲頗急,又像是在被人追趕著。」
於一飛卻一拉辛捷的衣角,低聲說道:「辛兄,這女子好生不開眼,居然在我等所乘的車上,弄起手腳來了,今夜反正無事,小弟就拿此女開個玩笑,以博辛兄一樂,也藉此懲戒懲戒她。」
他話說完,一支車廂後的窗子,微一用力,身軀便像一條游魚,自座中滑出窗外,身手的敏捷,的確無愧在武林中享有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