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1)

  辛捷見他掌心外露,色如瑩玉,心中驀地一驚,再無思考的餘地,真氣猛提,刷地拔了上去。

  辛捷臨敵經驗雖弱,但他卻有一種敏銳的判斷力,他若硬以功力來和無恨生這一掌相抗,勢必要震傷內腑,船身本小,避無可避,他只有冒險將身形拔起,暫時避過這招再說。

  辛捷雙臂翼張,拔起在空中,心裡極快地考慮著該如何應付這突來的強敵,他也知道當他身軀這次落下的時候,便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了。

  驚異著坐在船舷上的金梅齡,也正在奇怪這輕功高絕的怪客。無恨生掌勁發出,掌風微微帶過她。她只覺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強力向她襲來,再也無法穩住身軀,整個人被這掌風帶了起來,撲地落人水中。

  辛捷身軀一弓,在空中曼妙的轉折,頭下腳上,刷地落了下來,在水中將金梅齡的後領一抄,人也藉著這一提之力,又拔起丈許,兩腳向後虛空一蹴,飄飄落在小船的另一側。

  他憑著一口真氣,以無比玄美的姿勢,將落在水中的金梅齡救上船來,身形確己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無恨生暗自點頭,忖道:「此人的功夫,在武林中的確是罕見的,只可惜這樣的一個人,卻是個沒有人性的淫徒,我今日不為世人除害,日後又不知有多少個黃花閨女要壞在他手上。」

  金梅齡又是全身濕透,又驚又怒,辛捷卻全神戒備著,心中暗忖:「這廝究竟是什麼來路,掌力居然已練到歸真完璞的地步,看他掌心如白玉,難道他已練成了武林中數百年來無人練成的『玄女通真』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懸於這一剎那之間,他不禁憶起十年前天殘焦化的手掌停留在他頭頂的那一刻,但是此時已沒有多餘的時間容他思考,他看到那人面如凝霜,又揚掌待發。

  他心頭一凜,沉聲道:「閣下為何如此相逼,我和閣下素無仇怨……」

  無恨生目光如水,隱含殺機。叱道:「少囉嗦。」進身錯步,就待再施煞手,他成心不讓年青人逃出掌下。

  突地,又是一條白影,橫波掠來。悄生生站在小船中央,無恨生吒道:「菁兒,走開。」

  張菁嬌喚道:「爹爹,你老……」

  無恨生眼一瞪,道:「怎地?」

  辛捷與金梅齡俱都一驚,暗忖:「原來此人是這少女的父親。」但是此人為何要傷自己呢?辛捷仍如墜五里霧中。

  張菁甜甜一笑,朝她爹爹說:「爹爹,看他年紀這麼輕,怎麼會是九阿姨所說的那個人呢?」

  敢情她已由她母親口中知道這事始末,探首窗外,看到自己的爹爹連下煞手,他當然非常清楚她爹爹的功力,心想那「眼睛大大的年青人」怎敵得住,一急,不再思慮,也竄上小船。

  無極島主長眉一軒,怒道:「你知道什麼,那麼我……」

  他突然想起自己雖然數十年來容顏未改,但當世之人還有誰能相比,「連小戰島的慧大師都不行,她因此氣得發誓從此不再出小戰島一步。」一念至此,無極島主不禁有些得意的感覺。

  張菁眼睛一轉,知道爹爹心裡己自活動,又俏笑道:「至少您老人家得問問人家呀。」

  無極島主哼了一聲,暗忖:「這妮子怎地今天盡幫那人說話,莫非也對他有意了。這小子要是敢動我女兒一根汗毛,我不把他連皮都揭下來才怪。」他暗自思忖著,「只是菁兒的話也有道理,這小子看來最多只有二十多歲,也許不是梅山民也說不定。」

  張菁與她爹一問一答,心裡更糊塗,奇怪著:「這父女兩人究竟與我有什麼牽連呀,『九阿姨』,『九阿姨』又是誰呢?」

  金梅齡卻鼓著腮在一旁生氣,這少女雖是幫著辛捷,金梅齡心中卻一百廿五萬個不願意。

  「瞧她穿著怪模怪樣的,準不是個好人。」她妒火如焚,張菁的一舉一動,她都看著不順眼。

  無極島主身形微動,倏然又站在辛捷身前,張倏菁喚了一聲,哪知她爹爹並未出手,只是厲聲問道:「那手帕是誰的?」

  辛捷一愕,張脊接口道:「就是你給我蒙眼睛的那塊嘛。」辛捷會意,隨口道:「是我的。」

  無極島主臉一沉,吒道:「是你的就好!」雙臂微一吞吐,勢挾雷霉,呼地又是一招。

  辛捷本在全神戒備,見他肩一動,真氣猛地往下一沉,那小小一隻船,怎禁得住他這種內家真力?呼地,反了一個身,船底朝上。

  張氏父女猝不及防,身形隨著船身一飄,江中別無落足之處,只得又落在船底上。

  須知無極島主輕功再是佳妙,卻也不能將身軀停在江面上,他凌波而行,只不過藉著空氣的沖激,將體中的先天之氣與之合而為一而已,但若停在水面上不動,卻是萬萬不能。

  無恨生面目變色,辛捷兩度從他掌下逃出,已使他怒氣衝天,他修為百年,雜念俱消,就只這「嗔」之一字,仍未曾破得。

  張菁怔著眼望著他,意思在說:「怎麼辦呢?」

  無極島主亦是無法,他總不能不下水捉人呀,眉頭一皺,雙掌連揚,江面上的水,被他的真力一擊飛起漫天浪花,聲勢端的驚人已極,張菁拍手笑道:「呀,真好看,真好看。」

  無恨生雙腳率性釘在船底上,翻了身的小船動也不動地停在江面上,小船四周的江水,卻被無極島主驚人的掌力沖激成一個個水穴,浪花飛舞,一條條濁黃的水柱,升天而起。

  「看你往哪裡逃。」他一看船的四周江底並無人跡,暗忖:「這小子一定是朝岸邊游去了。」

  他不知道辛捷根本不會游水!

  然而辛捷此時又怎樣了呢?

  無極島主雙腿微曲,以無比的內家真氣,摧動著這小船朝岸邊移動,雙掌不停地朝江面上揮動,浪花水柱,此起彼落。

  遠遠有幾條漁船望見江面上突然升起一道丈許高的水牆,嚇得望空拜倒,以為是水神顯聖。這些水上討生涯的人,神權思想最重,有的甚至立刻買來香燭,就在岸邊設案祝禱了。

  無極島主將小船催移至近岸,仍然末見辛捷的蹤跡,張菁抿著嘴笑道:「爹爹,人家不會朝那邊的岸游過去嗎?」

  無極島主也不禁暗暗失笑,臉上卻蹦得緊緊的,兩腿微曲,小船倏地變了個方向,快得如離弦之箭,朝對岸射去。

  這裡江面浪花,許久才回復平靜,突地浪花又是一冒,江水中鑽出兩個頭來,卻正是辛捷與金梅齡兩人。

  原來小船一翻,辛捷心中早有計較,一手拉著金梅齡,屏住呼吸,落入水中,等小船翻身之後船腹與水面之間,自然會有一塊空隙,辛捷另一手抓住船弦,頭部便伸人這塊空隙裡,是以兩人雖然身在水中,卻既不會沉大水裡,又不致不能呼吸,就算躲上一天,也絕無問題。

  金梅齡見辛捷如此機靈,朝他甜甜一笑,頗為讚許。

  船腹黑洞洞地,辛捷知道強敵末去,連大聲呼吸都不敢,他聽到四周水聲轟然,更是心驚。

  後來他感覺到小船在微微移動,半晌,他腳底似乎碰到實地,知道船必己離岸甚近了。

  等到張菁在上面出聲說話,他知道這少女在暗中幫著自己,心裡受用得很,隨即想到她爹必會催動著這小舟至另一岸,拉著金梅齡又沉入水中,他雙腳已能踏著地底,心中自是大定。

  兩人屏著呼吸在水底良久,須知他兩人俱為內家高手,屏著呼吸自不困難,等辛捷確定強敵已離遠去,才悄悄伸出頭來。

  他四下望一下,見江面已無敵蹤,喘了一口氣,與金梅齡悄悄跳到岸上,暗道:「僥倖」。

  他倆濕透了的衣服,被行動時的風聲帶動得「簌簌」地響。

  「討厭。」金梅齡悄罵著,一面將貼在身上的衣裳拉了拉,辛捷則笑臉望著她,他腳尖微一點地,人便掠出數丈開外。

  當他倆都已感到這兩日來的驚險已成過去……

  突地,他倆人身後多了一條白色的人影,手朝毫無所覺的辛捷的背上「玄關穴」點了一下。

  金梅齡驀然覺得身旁的辛捷停頓了,她停不住腳,身形仍往前掠了丈許,手腕一空,她驚忖:「怎地了」回頭一望,一條淡白的影子一晃,辛捷也不知所蹤,接著,她聽到一個極甜美的聲音自空中傳來:「姑娘,你的人我帶走了,不過,記著,我是為你好。」

  金梅齡但覺一陣暈眩,四野寂然,根本沒有人跡,但這聲音從哪裡來的呢?

  「難道是『傳音入密』。」她又是一陣暈眩。

  微風吹處,大地上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孤獨,寂寞和驚懼,「捷哥哥,你到底怎麼樣了呀?」她發狂地朝那白影消失的方向奔去。

  晃眼到了岸邊,江水東流,江心正有一艘大船揚帆東去,風吹著,一塊燒焦的木片滾到她腳下。

  她俯身拾了起來,柔腸百結。

  「這就是昨天我替捷哥哥生火時的木頭吧,捷哥哥,你到哪裡去了呀?」晶瑩的淚珠,流過她嫣紅的面頰。

  這兩日來的生死搏鬥,似水柔情,都像夢境般地永留在她心頭,但夢中的人卻已不知去向了。

  她兩日來未進水米,再加這精神上如此重的刺激,她再也支持不住,虛軟地倒在地上。

  她暈迷了。

  暈迷中,她彷彿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她覺得嘴中苦苦的,像是被人灌了些藥。

  又半晌,說話的聲音她可以聽得清楚些了,剛想睜開眼來,突然感覺到有隻手在她身上一碰,接著「吧」的一下,是兩掌相拍的聲音,一個粗啞的口音說道:「老王,你可不能不講交情,這小姐兒是我發現的,至少得讓我佔個頭籌,你亂動什麼?」

  另一個粗聲粗氣的笑了起來,道:「你怎麼懲地小氣,摸一把有什麼關係?——

  「不准你摸。」先前一人道。

  「好好,不摸就不摸。」另一人又笑道,「喂,你也得快一點呀,等先完事了,我還想輒進一腿呢,不然等會孫老二來,大家都沒份。」

  金梅齡將這些話聽到清清楚楚,暗罵道:「好個不長眼睛的殺胚,你是找死。」越發將眼睛閉得緊緊地。

  先前那人哈哈笑了起來道:「也沒看見你這樣性急的人,這小姐還沒有醒,弄起來沒有味道。」

  停了一會,好像他自己也忍不住,道:「好好,依你,我就馬馬虎虎先弄一下吧!可是咱們得先講好了,這小姐是我的,你要輒一腳也可以,可得先拿點銀子來孝敬孝敬我。」

  另一個怪笑道:「趙老大的話,還有什麼問題,這小姐比首善裡的窯姐兒好多了,一兩銀子一次都值。」

  金梅齡暗暗咬牙,她恐怕自己的氣力末復,是以遲遲沒有發難,將眼睛瞇開一線,看到自己仍是躺在露天裡,只是現在天已黑了,迷迷濛濛地看到有兩條粗長漢子正站在自己身前。

  「趙老大」淫笑著脫掉上衣,俯下身來想去解金梅齡的衣服,一面說:「老王,你站遠點。」

  「老王」又怪笑著,眼睛滴溜溜地在躺著的金梅齡身上打轉,說:「好,我站遠點就站遠點。」腳下卻未移動半分。

  他笑聲未了,已是一聲驚呼,原來趙老大龐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叭」地落在地上,聲音俱無,像是已經死了。

  「老王,蹬蹬後退了幾步,四下打量,見那被自己在岸邊發現的女子,還是好好地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他又驚又怕,以為撞見鬼了,撲地跪到地上,叩頭如搗蒜,嘴裡嘟嘟咕咕地,像在求告。金梅齡暗地好笑,方纔那「趙老大」剛伏下來了,她就疾伸右手,一掌拍在「趙老大」胸前。

  她雖然氣力尚未回復,但像「趙老大」這樣的角色,怎禁得了她一下,當場心脈震斷而死。

  「老王」怎知道這女子身懷絕技,正自疑神疑鬼,閉著眼睛叩頭,忽地當胸著了一腳,滾出好幾步去。

  他又一聲驚叫,爬起來就跑,卻聽到一個厲吼道:「站住!」

  「老王」兩條腿一軟,又跪了下去,回過頭去一看,自己的二頭領,也是自己平日懼怕的「浪裡白龍孫超遠」正站在身後。

  原來這「老王」和「趙老大」都是長江上的水寇,這晚他們兩艘船正停泊在鄰近黃崗的一個江灣旁,「老王」和「趙老大」到岸邊巡邏,看到有個絕美女子倒臥在岸邊,他們不是什麼好人,壞主意一打,就給她灌了些成藥下去。

  等到「趙老大」身死,「老王」狂叫,江裡白龍孫超遠正在附近巡查,聽見聲音便跑了過來。

  他看到地上躺著一個女人,隔了幾步卻是一具死屍,「老王」跪在地上不知搗什麼鬼,心裡一氣,走過去一腳將他踢了個滾溜。

  老王一看他來了,嚇得比見了鬼還厲害。

  金梅齡一看見此人,心裡卻暗自高興,忖道:「原來是你們這批東西呀。」皆因這孫超遠與天魔金欹相處甚好,遠在數年前金欹初出江湖,便己識得此人,並且帶他見過金一鵬。

  所以金梅齡也識得他,心中大定。

  孫超遠冷哼一聲,走過去俯身一看,「趙老大」竟是被人用重手法打死的,暗自奇怪何來此內家高手。

  「想必是這兩個蠢才在此欺凌弱女子,被一路經此處的高手所見……」他轉身去看那「弱女子」,「咦」了一聲馬上將這推想打翻了。

  繁星滿天,半弦月明,他依稀仍可看到這女子「翠綠色」的衣裙,黛眉垂鼻,風眼櫻唇。

  「原來是她。」孫超遠在驚異中還夾有恐懼,暗忖,「她怎地會跑到此地來,卻又衣裙零亂,鬢髮蓬鬆,模樣恁地狠狽。」轉念又忖,「這兩個該死的混蛋不知作了何事被她一掌擊斃。」

  他驚疑交集,走上前去朝金梅齡躬身道:「金姑娘好……」

  金梅齡冷笑一下,卻不理他。

  「老王」見自己的頭領對這女子這般恭敬,嚇得魂飛魄散,冷汗涔涔落下,全身顫個不住。

  孫超遠亦是心頭打鼓,不知道這位「毒君」的千金在作何打算,他實在惹不起「天魔金欹」,更惹不起「毒君」,唯恐金梅齡遷怒與他,謙卑地說道:「在下不知道金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務請移步敝舟,容在下略表寸心。」

  他身為長江水路的副總瓢把子,手下的弟兄何止千人,此時地對金梅齡如此恭敬,可見「毒君」和「天魔金欹」在江湖中的地位。

  金梅齡冷笑著飄身站了起來,腳下仍是虛飄飄的,她倒沒有受傷,只是兩天來沒有用過食物,腹中空空而已。

  她指著「老王」道:「這廝是你的手下嗎?我看早該將他…」

  孫超遠沒等她說完,已連聲答道:「是,是。」一轉身,竄到「老王」。身前,單掌下劈,竟是「鐵砂掌」,將「老王」的天靈蓋劈得粉粹。

  金梅齡反一驚,她本只是想叫孫超遠略為懲戒他而已,哪知孫超遠卻突下辣手,她不禁覺得此人有些可憐,暗忖道:「他不過只講了兩句粗話而已…」隨轉念道:「我可憐他,有誰可憐我呢?」

  她心一無所覺,茫茫然地跟著孫超遠移動著步子,孫超遠謙卑恭順的語調,亦不能令她覺得一絲喜悅或得意。

  小神龍訝然看到孫超遠帶著一個憔悴而潦倒的女子走上船來,他素知孫超遠做事謹慎,此刻卻不免詫異。

  孫超遠當然看得出他的神色,笑道:「好教大哥得知,今日小弟卻請來一位貴賓呢。」

  小神龍賀信雄應著,上上下下打量著金梅齡,卻見她目光一片茫然,像是什麼都未見到。

  「怎地此人像個癡子。」小神龍暗忖。

  孫超遠道:「這位姑娘就是金欹金大俠的師妹,『北君』的掌珠,金姑娘。」他避諱著「毒」字,是以說是北君。

  小神龍賀信雄驚異地又「哦」了一聲,趕緊收回那停留在梅齡美妙的胴體上的眼光,笑道:「今天是哪陣風把姑娘吹來的快坐,快坐。」他胸無點墨,生性粗豪,自認為這兩句話已說非常客氣了,孫超遠不禁皺了皺眉,唯恐這位姑娘因此生氣,快。

  金梅齡卻無動於衷,她腦海中想著的俱是辛捷的影子。

  瞬息,擺上豐富的酒飯,金梅齡飢腸碌碌,生理的需要,使她暫時拋開了一切的心事,動著大吃起來。

  孫超遠暗笑:「這位姑娘吃相倒驚人得很,像是三天沒有吃飯了呢。」

  小神龍見了,卻大合脾胃,一面哈哈笑著,一面也大塊肉大碗酒地吃喝著,「這位姑娘倒豪爽得緊。」他不禁高興。

  那知金梅齡方只吃了些許東西,便緩緩放下筷子,眼睛怔怔地看著窗外的一片漆黑,心頭也不知在想著什麼,只見她黛眉深顰,春山愁鎖,小神龍賀信雄是個沒奢遮的漢子,見狀暗忖道:

  「兀那這婆娘,怎地突然變得恁地愁眉苦臉,像是死了漢子似的。」但他終究畏懼著「毒君金一鵬」和「天魔金欹」的名頭,這些話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卻不敢說出來。

  他哪裡知道方才金梅齡確是餓得難挨,見了食物,便本能地想去吃一些,但些許東西下肚,略為緩過氣,滿腔心事,忍不住又在心頭翻滾著,桌上擺的就算是龍肝風髓,她再也吃不下半口。

  孫超遠心裡卻暗自納悶:「這位金姑娘像是滿腔心事的樣子,而且衣衫不整,形狀頗為狠狽,難道這位身懷絕技,又是當代第一魔頭金欹師妹的大姑娘,還會吃了別人的虧不成。」

  江裡白龍精明幹練,心想還是早將這位姑娘送走的好,暗忖:「能夠讓這位姑娘吃虧的人,我可更惹不起。」

  於是他笑道:「金姑娘要到什麼地方去,可要我弟兄送一程,」他雖然滿腹狐疑,但口頭上卻不提一字。

  他哪裡知道這一問,卻將金梅齡間得怔住了,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柔腸寸斷,這兩天來所發生的事,一件件宛如利刃,將她的心一寸寸地宰割著,不自覺地,在這兩個陌生人面前,她流出淚來。

  「天地雖大,但何處是我的容身之所呢?」金梅齡星眸黯然,幽怨地想著,「唉!其實有沒有容身之所,對我已沒有什麼重要了,我已將我整個的人,交給他……他現在到底怎麼樣呢?」

  這個被愛情淹沒了的少女,此刻但覺天地之間,沒有任何事對她是重要的了,再大的光明,此時她也會覺得是黑暗的,再大的快樂,此時她也會覺得是痛苦的,沒有任何虛榮,再可以眩惑她,沒有任何言詞,再可以感動她,這原因只有一個,她已失去她所愛的人,這感覺對於已將情感和身體完全交給辛捷的金梅齡來說,甚至比她失去了自己還難以忍受。

  小神龍賀信雄和江裡白龍孫超遠兩人,怎會知道這位身懷絕技的俠女,此刻心情比一個弱不禁風的閨女還要脆弱。

  他們望著她,都怔住了,孫超遠是不敢問,也不願問,他明哲保身,心想這種事還是不知為妙。

  小神龍賀信雄卻在心裡暗暗咒罵:「兀那這婆娘,又哭起來了,老子一肚子高興,被她這一哭,還有個什麼勁。」重重地將手裡的酒杯一放,打了個哈欠,臉上露出不愉之色。

  孫超遠朝他做了個眼色,他也沒有看見,粗聲粗氣地說道:「姑娘心裡有什麼事,只管告訴兄弟好了,兄弟雖然無用,大小也還能幫姑娘個忙。」孫超遠一聽,暗暗叫苦:「我的大哥呀,你平白又招攬這些事幹什麼,人家辦不了的事,憑你、我還能幫得了什麼忙?」

  金梅齡聞言,將二顆遠遠拋開的心,又收了回來,悄悄地拭了眼角的淚珠,暗自怪著自己,怎地會在這種場合裡就流下淚來,聽了賀信雄的話,心裡一動,說道:「我正有事要找賀大哥幫忙。」

  她這一聲賀大哥,把小神龍叫得全身輕飄飄地,張開一張大嘴,笑道:「姑娘有事只管說,我小群龍賀信雄,不是在姑娘面前誇口,南七省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事,都還能提得起來。」

  他這話倒並非虛言,想他本是長江水路上的瓢把子,南七省無論黑白兩道,自然得賣他個交情,江裡白龍卻急得暗裡頓足,「可是我的大哥呀,像這位姑娘的事,你再加兩個也管不得呀。」

  金梅齡微微一笑,但就連笑,也是那麼地憂惱。她說道:「那麼就請賀大哥送我到武漢去。」

  孫超遠一愕,接口問道:「然後呢?」

  他實在被金梅齡這麼簡單的要求愕住了,賀信雄卻哈哈笑道:「這個太容易了。」他倆人俱都沒有想到這聲名赫赫的俠女,所鄭重提出的要求,竟是如此簡單而輕易的事。

  金梅齡低下了頭,卻接著孫超遠方纔的話說道:「然後還請二位替我準備一隻船,以及幾個水手。」

  孫超遠不禁疑雲大起:「她父親的那艘船,我生長水面,也從未看見比那般船更好的,此刻她怎地卻要我等為她準備一艘船,難道這位姑娘是和她父親鬧翻,負氣出走的。」江裡白龍饒是機智,卻也想不到金一鵬那艘冠絕天下的船,是沉沒了。

  於是他詫異地問道:「姑娘要備船,敢情是要到什麼地方去遊歷嗎?」小龍神賀信雄直腸直肚,脫口問道:「我聽孫二弟說,姑娘的老太爺有一隻天下少見的好船,怎地姑娘卻不用呢?」

  金梅齡微一顰眉,避開了賀信雄的問話,道:「我想出海,所以二位必須要替我找幾個熟悉水性的船夫。」

  她自幼頤指氣使,此刻是在要求著別人的時候,卻仍在語氣中露出命令的口吻,小神龍道:「這個也容易,我手下有許多人,原本就是在沿海討生活的。」他毫無心機,將金梅齡的沒有回答他的問話,並末放在心上,孫超遠低頭沉思:「這其中必另有隱情。但是這內情我不知道也罷,她既不願回答大哥的話,可見得她一定不願意我們知道這件事,那麼我們又何苦再問呢?只是這位姑娘巴巴地要到海外去,又是為著什麼,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孫超遠心中暗忖著,口中卻極為開朗地說道:「既然姑娘要到武漢去,必定有著急事,那麼我們也不必再在此停泊了,今夜連夜就開始吧。」他實在不願意金梅齡多停留在船上。

  金梅齡喜道:「這樣再好沒有了。」

  於是孫超遠下令啟船,溯江而上,第二天還不到午時就到了武漢。

  金梅齡心中的打算是:先到武漢來看一看辛捷的家,她知道辛捷是山梅珠寶號的東主,是以她想打聽一下辛捷的底細,她雖和辛捷關係已到了最密切的地步,可是她對辛捷仍是一無所知。

  她想問清辛捷底細的緣由,是想查出他為何會和那「穿著白衫武功高到不可思議的人」結仇。

  然後她便要乘帆東去,采查辛捷的下落,因為她暗地思量,那天她在岸上所看到江心揚帆東去的船,必定就是那神秘的白衣書生和後來那白衣美婦所乘的船,那麼辛捷必定也是被擄到那船上。

  船到了武漢,孫超遠便道:「姑娘有事,就請到岸上去辦,至遲今夜明晨,我等就可以將姑娘要的船和水手準備好。」須知江裡白龍孫超遠在長江一帶勢力極大,要準備一艘船,自然是立刻就能辦到的。

  金梅齡點頭謝了。

  她匆匆走上岸去,人們看到這帶著一臉惶急的絕艷少女,都不禁用詫異的目光望著她。

  她被這種目光看得有些生氣,但也無法,她想雇輛車,又苦於身邊沒有銀子,若是不僱車,她又不知道山梅珠寶號的途徑,又不願向那些以討厭的目光望著她的人們去問路。

  她自幼嬌生慣養,對世事根本一竅不通,這一件小小的事,竟把她難住了,又氣、又急、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亂闖,希望能在無意中走到山梅珠寶號的門口,她腳步不停,想到一事,卻又不禁一驚。

  她暗忖:「我這副樣子,跑到山梅珠寶號去打聽他的老闆,那些店伙不把我當瘋子才怪,怎會把實情告訴我?」

  望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她獨自彷惶著。

  走著走著,她望著前面有一棟極大的房子,黑漆漆的大門敞開著,門口的馬石上,繫著幾匹馬,有兩個精壯的漢子蹲在門邊,她暗忖:「這是什麼所在?」走近去一看,只見那門楣上橫寫著武威鏢局四個金色大字。

  她第一次看到鏢局,好奇地望了幾眼,突然看到裡面有兩個人像是在爭論著什麼,走了出來。

  其中有一人卻正是江裡白龍孫超遠,金梅齡見了一喜:「我叫他帶我到山梅珠寶號去不就行了嗎?」

  哪知孫超遠也發現了她,匆匆跑了過來,說道:「姑娘,快走。」金梅齡眼一瞪,道:「為什麼:「孫超遠發急道:「等會再說。」

  金梅齡見他神色不安,心想:「這又是怎麼回事,難道又出了什麼有關我的事?」遂也一聲不響,跟著他走了。

  那跟孫超遠一齊走出來的人,在後面高聲叫道:「孫二哥,這事就拜託你了,千萬不要忘記。」

  孫超遠也回頭道:「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過范大哥卻再也別把這件事算在我帳上了。」

  原來那人正是武威鏢局的總鏢頭,金弓神彈范治成,孫超遠與他本是素識知交,一到了武漢,便去尋訪他。

  那知孫超遠一到了武威鏢局,范治成便帶著一些驚慌的樣子說道:「孫二哥,你來得正好。」

  孫超遠問道:「怎地?」

  范治成道:「這兩天漢口又出了許多事,第一件便是此間新起的巨商,山梅珠寶號的東主辛捷,居然失蹤,人言紛紛,都說他一定是給綁票了……」孫超遠接著笑道:「這又算得了什麼大事?」

  范治成道:「孫二哥你不知道,這個辛捷,卻不是個普通商人呢?他不但和小弟有些交情,便是和『崆峒三絕劍』裡的地絕劍於一飛也是好友,有人綁了此人的票,只怕有些不妥。」

  孫超遠哈哈笑道:「范大哥莫非疑心是我。」

  范治成皺眉道:「我倒無所謂,那於一飛昨天突然又折回漢口……」孫超遠插口道:「那於一飛不是日前就回轉崆峒山了嗎?」原來他消息靈通,在黃鶴樓下發生的事,他都知道了。

  「本來,我也聽到他說要立刻回崆峒,將他在此間和武當派所發生的糾葛,以及七妙神君的突然出現,回山去告訴劍神厲大俠。」范治成道:「哪知道昨天他隨著『崆峒三絕劍』裡的天絕諸葛大爺和人絕劍蘇姑娘一齊回到漢口,大概他們是在路上碰到的。」

  范治成皺眉道:「這位地絕劍一到此間,便聽到山梅珠寶號店東辛捷失蹤的消息,生氣得不得了,找著小弟說,這事一定又是長江水路的人幹出來的事情,想乘機索金銀……」

  孫超遠作色道:「范大哥怎地說懲般話,須知小弟雖是強盜,但盜亦有道,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吃我們水路上飯的人,就是陸地上放著成堆的金銀財寶,我們也不會望一眼。」

  范治成道:「我也是這麼說,而且孫二哥,你不知道,據我看這位辛老闆的失蹤,其中還關係著另外一個人呢?」

  孫超遠忙問:「是誰?」

  范治成做了個手勢,道:「就是這位主兒的師父。」

  江裡白龍一拍桌子,說道:「這倒真的奇怪了,想那姓辛的一個商人,怎會與他老人家生出關係來?」

  金弓神彈便一五一十,將辛捷如何在黃鶴樓下遇見奇人,如何受到邀請,如何不聽自己的勸告去赴約,告訴了孫超遠,又道:「是以據我看,這位辛老闆的失蹤一定和毒君有點干係。」

  孫超遠心中一動,將想說出「金梅齡也有此問」的話,忍在嘴邊,他言語謹慎,從來不多說話。

  范治成又道:「可是於一飛卻一定要說是小神龍賀大哥和你孫二哥手下的人幹出來的。」

  孫超遠微一冷笑。

  范治成又道:「今天清晨,於一飛便和他的師兄、師妹、北上武當山了,臨行時,他還再來囑咐小弟,一定要找出那位姓辛的下落,不過老實說,姓辛的失蹤,也真有點奇怪。」

  他微一停頓,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又道:「而且他這人根本就是怪人,只是我卻想不透,毒君金一鵬若是想對付他,又何必要邀他到船上去,何況毒君根本就沒有要對付他的理由呀!」

  孫超遠也在暗自思索:「難道這個姓辛的和金梅齡的出走有著什麼關聯,金梅齡巴巴地跑到這裡來,也和他有關係不成。」

  他坐了一會,便告辭出來,金弓神彈再三托他打聽辛捷的下落,言下竟還有些疑心他的意思。

  江裡白龍拂然不悅,走到門口,突然看到金梅齡,他怕范治成認得她是金一鵬的「女兒」,便匆匆趕了過去。

  他這才要將金梅齡拉開。

  轉過牆角,金梅齡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呀?」

  此時孫超遠又不想將此事說出,便隨口支唔著,金梅齡心中所想的俱是辛捷,也並不關心此事。

  走了兩步,金梅齡問:「你可知道這裡有個山梅珠寶號。」孫超遠一驚,暗忖:「果然是了。」

  金梅齡又道:「我想到山梅珠寶號去有些事,又不認識該怎樣走法,你能不能夠帶我去一下。」

  孫超遠佯裝不知,問道:「姑娘要到珠寶號去,敢情是要買些珠寶嗎?這山梅珠寶號我倒聽說過,可是並不知道怎麼走法。」

  金梅齡急道:「那怎麼辦呢?你也不認得路。」

  「不要緊。」孫超遠道:「我替姑娘雇輛車子好了。」他心中暗忖:「看這位姑娘著急的樣子,她必定和山梅珠寶號裡那姓辛的小子有著很深的關係,這閒事,我還是少管為妙。」

  他處處替自己著想,處處想避開麻煩,立即喝了一個路旁的閒漢,給了他些錢,要他雇輛車來。

  金梅齡紅著臉,心裡著急,她勢不能告訴孫超遠自己沒錢,也更不能到了山梅珠寶號去叫別人開發車錢。

  心裡正在打鼓,車已來了,孫超遠掏出一小錠銀子,交給趕車的車伕,道:「這位姑娘要到山梅珠寶號去,你可識得路嗎?」

  車伕見了銀子,點頭不迭地說道:「認得,認得,你家只管放心。」

  金梅齡見他給了車錢,心裡一定,跳上車去叫道:「快點走,快點走。」又側頭向孫超遠打了個招呼。

  到了山梅珠寶號門口,停下了車,車伕搭訕道:「這兩天山梅珠寶號的辛老闆教土匪給綁了票,連店門都關起來啦!」

  金梅齡下車一看,鋪子的門果然關得緊緊地,她也不管,走過去「彭!彭!」拍起門來。

  過了一會,從門縫裡伸出一個頭來,大約看見外面只是一個女子,將門開得更大了些。

  開門的那店伙問道:「姑娘找誰?」

  這一句最普通的話,又將金梅齡問得答不上話來,她實在不知道該找什麼人,囁嚅了半晌道:「我找你們這裡的管事的。」店伙的頭又朝外伸出了一些,仔細地朝她打量了幾眼。才說道:「請你家等一會。」砰地關上了門,金梅齡無聊地站在路旁,又過了半晌,門開了一扇,那店伙的頭又伸出來,道:「請你家進去坐。」金梅齡攏了攏頭髮,那店伙幾時看到過這麼美的少女,頭都縮不進去了。

  裡面本是櫃檯,櫃檯前也擺著幾張紫檀木的大椅子。金梅齡走了進去,那店伙慇勤地招呼她坐下,金梅齡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第一次她要單獨應付她所不認識的人,心裡有些發慌,那店伙在旁邊站著,直著眼望她,她也沒有注意到。

  她低下頭去想心事,忽然面前有人咳嗽了兩聲,她抬起頭來,看到一個瘦削的老人正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不知怎地,她心頭立刻也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覺得這瘦削老人的目光裡,帶有一種她不能抗拒的力量,這力量又和辛捷的目光所帶給她的迥然不同。

  這瘦削老人又咳嗽了兩聲,道:「姑娘有什麼事嗎?」

  金梅齡低低說道:「我……我和你們的辛……辛老闆是朋友……」她結結巴巴地說到這裡。

  卻不知道該怎麼樣說下去,才能將她所要說的話說出來。瘦削老人面色微微一變,道:「辛老闆不在,姑娘找他有什麼事?」金梅齡道:「我知道。」

  瘦削老人目光一凜,道:「姑娘知道什麼?」

  金梅齡一抬頭道:「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想來問問……」瘦削老人突然問道:「姑娘貴姓?」

  金梅齡道:「我姓金。」

  瘦削老人神色更是大變,問道:「金一鵬是姑娘什麼人?」金梅齡心裡奇怪:「這個人怎麼知道我『爹爹』呢?看樣子他應該只是山梅珠寶店的一夥計,可是說起話來,又一點也不像。」她雖然心裡奇怪,但這瘦削老人語氣彷彿有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使得她無法不回答他的話,於是她只稍為躊躇了一下,便道:「是我的爹爹。」

  瘦削老人的臉色更是怪異已極,臉上的肌肉,也在扭動著,站在那裡,許久沒有說話。

  突然,他走前一步,指著金梅齡道:「你肚臍左邊,是不是有一粒黑痣,只有米粒般大小。」

  金梅齡嚇得從椅上跳了起來,忖道:「這老頭子怎地連我身上生的痣都弄得一清二楚的。」

  「這粒痣連捷哥哥都不一定知道的呀。」她暗自將這奇怪的問題,放在心頭,不知該怎麼回答。

  瘦削老人的胸膛急劇地起伏著,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她,期待著她的回答,但金梅齡只是怯生生地望著這奇怪而嚴肅的老人。

  老人突然長歎了口氣,尖銳的目光變得無比的溫柔,全身也像是突然鬆弛而癱軟了,虛弱地倒在一張椅子上。

  「你的媽媽呢?她……她可好。」老人在問這話時,神色中又露出一種難以描述之態。

  金梅齡猶豫著,躊躇著,在她內心,也有著一絲預感,卻深深地使她驚嚇而迷偶了。

  終於,她低低地說:「媽媽死了。」

  老人的眼睫兩邊急劇地跳動著,誰也看不出他眼中閃爍著的是興奮抑或是悲哀的淚光。

  他張口想說什麼,但是又極力忍住了,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像是突然老了許多,衰弱了許多。

  然後他走了進去,將發著愕的金梅齡孤零地留在大廳裡,誰也不會知道,這老人的心裡含蘊著多麼大的悲哀。

  面對著他親生的女兒,他竟都不願將他心裡的隱衷說出來,為著許多種理由,其中最大的一種,就是他不願讓他女兒受到打擊,也不願讓他的女兒對「媽媽」感到屈辱,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他當然不知道,當年他的妻子也有著極大的隱衷,他更不知道,他在年輕時無意中做出的一件事,使他終身都受著痛苦。

  金梅齡愕了許久,等她從店伙們驚異的目光中走出去時,她才想起她這次來此的目的。

  她咬了咬牙,暗自下了個決心:「你們不告訴我,我也會自己查出來。」她打定主意,等到晚上,她要憑著自己的身手,夜人山梅珠寶店,查明辛捷的身世,這才是她所最關心的。

  悲哀而孱弱的「侯二」被一種父女之間深厚而濃烈的情感所迷失了,當他第一眼看到這穿著綠色衣服的少女時,他心裡就像是生出很大的激動,可是等他證實了這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真的是他親生的女兒時,他反而將這種激動壓制了下來,天下父母愛子女的心情多半如此,他們往往願意自己受著極大的痛苦,而不願自己的子女受到半分委曲。

  但是金梅齡何嘗知道這些,雖然,他對這瘦削而奇怪的老人,也生出一份難言的情感。

  但是這份情感是暗晦而虛幻的,遠不及她對辛捷的關注確切而強烈,她透巡著,又回到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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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計算著更鼓,然後,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將裙角也仔細地紮在腳上,試了試身手已極為靈活,絕不會發生絲毫聲響來。

  於是她像一隻夜行的狸貓,竄到深夜靜寂的屋面上。

  她辨著白天記下的方向,不一刻,已經到了「山梅珠寶店」,雖然她猜想店中的全是普通的店伙,但是白天那瘦削老人的目光,使得她極為小心地移動著身軀,極力不發出任何聲音來。

  遠處屋頂上,傳來幾聲貓的嘶鳴,淒厲而帶著些蕩人的叫聲,使得她記起了這是春天。

  「春天……」她摒開了這誘人的名詞,目光像鷹一樣地在下面搜索著,下面的燈光全都早熄了。

  她聽到自己心房急遽跳動的聲音,雖然她自恃武功,但究竟是第一次做這種勾當,心情不免緊張得很。

  站在突出的屋脊邊,她幾次想往下縱,但是又都自己止住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完成她的目的。

  這種江湖上的經驗,絕非一朝一夕能學習得到的,何況她初入世,對這些事可說是一竅不通,叫她在一個黑沉沉的院落裡來探查一些事,根本無法做到,起先她打著如意算盤,此刻才知道要做起來遠非她所想像的那麼簡單。

  於是她彷惶在夜的星空下,抬首望天,嵌在翠玉般蒼穹裡的明月,都像是在眨眼嘲笑著她。

  突然,她的背後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她驚惶地一錯步,轉回身來,一張瘦削而冷峻的老者的臉,正對著她,冷冷地說道:「你又來幹什麼?」

  這正是白天她所見到的那個老者,金梅齡驚忖:「此人果然好深的武功,他來到我身後,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瘦削的老人「侯二」暗地思量著:「她在這麼晚跑到這裡來幹什麼,難道她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金梅齡全神戒備著,沒有回答他的話,「侯二」目光仍然緊盯在她的臉上,問道:「你到底來幹什麼?」

  侯二此刻的心情更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那麼地希望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已經知道他是她的父親了。

  另一方面,他卻又希望這事永遠不要讓她知道。

  金梅齡沉思著,一抬頭,說道:「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辛捷到底是什麼來歷,我是……」她終於不好意思將她和辛捷的關係說出,極快地接下去說:「我是要來查明白他到底是什麼人的。」

  她極困難地說出這句話,自己已認為是要言不煩,問得恰到好處了,她卻沒有想到她深夜闖人,又無頭無腦地問人家這些話,怎麼能夠得到人家圓滿的答覆呢?「侯二」對她雖然滿懷著父女的親情,但是也不能將辛捷的底細說出,因為這事關係著梅山民十年來朝夕不忘的計劃,那麼他怎能將他的「救命恩人」的計劃說出來呢?即使對方是他的女兒。

  何況金梅齡說的話又是閃閃縮縮的,「侯二」不禁疑心著:「難道她是奉了『毒君』的命令來的嗎?」

  他們父女兩人,心中所想的,截然不相同,於是「侯二」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深更半夜跑來跑去,打聽一個男人的底細,成個什麼樣子,趕快好好的回去吧!」他不自覺地,在話中流霹出對女兒的關懷的語氣。

  但是金梅齡當然不會聽出來,她再也沒有想到,這站在她面前的老者會是她的親生父親。

  造化弄人,每每如是,金梅齡一心所想的,除了辛捷,再無別人,平日的機智和聰穎,此刻也被太多的情感所淹沒了。

  她竟懷恨這老人,不肯將辛捷的事告訴她,於是她憤恨地說:「我一定要知道辛捷的底細,你要是攔阻我,我……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侯二」道:「你敢不聽我的話。」

  金梅齡哼了一聲,暗忖道:「我憑什麼要聽你的話。」

  此刻她腦中混沌已極,情感也在衝動澎湃著,忖道:「你不讓我知道他的事,我就先打倒你再說。」

  她的思想,已因著過多的情感,而變得偏激了,嬌叱道:「你憑什麼要來管我的事?」

  雙掌一錯,右肘微曲,右掌前引,刷,刷,兩掌,用盡了全身的功力,向「侯二」拍去。

  她不知道她的對象是她的父親,「侯二」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出擊,驚覺時,掌風已撲面而來。

  「侯二」本能的舉掌相格,但是在這一剎那,他忘了他雙肩功力已失,怎敵得這「毒君金一鵬」十年栽培的金梅齡一掌,何況金梅齡以為他的功力高出自己甚多,這兩掌更是全力而施。

  金梅齡見他舉掌相迎,心中方自一驚,恐怕自己接不住他的掌力,左掌迎卻,右掌卻從左肘下穿出,那知道她左掌接觸到的竟是一雙絲毫沒有勁力的手掌,驚疑之間,突然兩掌,已全中了對方的前胸。

  「侯二」饒是功力深厚,也禁不得她這兩掌,「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全都濺在金梅齡翠綠色的衣裳上,金梅齡心裡忽然有一種歉疚的感覺,她對自己能一掌擊倒這瘦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暗忖:「他的功力絕對不會被我一掌擊倒呀!就以他的輕功來說,也好像遠在我之上——」

  「侯二」虛弱地歎出一口氣,抬望蒼天,眼中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內腑已受重傷,不禁暗暗歎息著命運安排:「為什麼讓我死在我女兒的手上?」於是他勉強招起手來,說:「你過來。」

  金梅齡覺得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依然走到這垂死的老人面前,「侯二」望著星空下她女兒面龐,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

  「唉,你難道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突然想起此刻怎能說出自己和她的關係,那豈不會便她抱恨終生,他忖道:「我該原諒她,因為她不知道呀,若我使她終生悔恨,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我絲毫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此刻卻該為她盡最後一份心意了。」

  於是他強忍著人類最難受的痛苦,在臨死的時候,還在隱藏著他心裡最不願意隱藏的事。

  但是在這一刻,金梅齡的胸海突然變得異常空靈,這瘦削老人的每一句含著深意,而她當時並不明瞭的話,在此瞬息之間掠過她腦海時,她突然全部瞭解了,雖然這瞭解是痛苦的。

  「他——他難道真是我的父親。」雖然她平日對她的父親並沒有情感,甚至還有些怨仇,但此刻,骨肉的天性像山間的洪水,突然爆發了出來,「我——我殺死了我的父親。」

  於是她痛哭了,像暮春啼血的杜鵑。

  她撲到這垂死的老人身上,這時候,她忘卻了辛捷,忘卻了一切,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將她驅入更痛苦的深淵裡。

  「侯二」最後的一絲微笑,滲合著血水自嘴角流露出來,然後他永遠離開了庸碌的人世。

  他是含笑而死的,但他的這笑容是表示著快樂抑或是痛苦,世上永遠沒有任何人能知道。

  漢陽位於漢水之南,長江西岸,北有大別山,俗稱龜山,與武昌鎮之蛇山隔江遙遙相對。

  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漢陽北岸,西月湖畔的一座小小的寺廟水月庵裡,多了個妙齡的尼姑。

  晨鐘暮鼓,歲月悠悠,這妙齡尼姑眼中的淚水,永遠沒有一天是乾的,她比別的尼姑修行更苦,操勞更勤,像是想藉這些肉體上的折磨來消除精神上的苦痛似的,但是每當夜靜更深,人們如果經過這小小的水月庵的後院,就會發現這苦修的妙齡尼姑總會在院中練習著內家精深的武功,或者是在庵牆外草尾樹梢上,練習著武林中絕頂的輕身功夫。

  每當月圓花好之時,良辰美景之下,她又會獨自蹈蹈在月光之下,幽幽歎息,像是她對人世間,尚有許多未能拋下之事。

  她就是深深懺悔著的金梅齡。

  她找不出一種可以寬恕她殺父行為的理由,縱然這行為是在無意中造成的,但是她的良心卻不允許她寬恕自己,於是她拋開了——切,甚至拋開了對辛捷的懷念,獨自跑到這小小的庵中來潛修。

  但是這寂寞中的時日是漫長的,她能忍受得住嗎?

  小神龍賀信雄和江裡白龍為她準備好了船和船夫,卻等不到她的人,於是他們便揚帆東去了。

  這正是孫超遠所盼望的,他不願意這一份辛苦創立的水上基業,因為牽涉到武林中這兒個出名難惹的人物而受到影響,有時,他會暗自思索:「這山梅珠寶號的一個珠寶商人為什麼會和這許多武林中的有名人物有著關聯呢?而且看起來,金梅齡更像和他有著不尋常的關係。」

《劍毒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