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道:「赤陽……赤陽賊道。真威風啊!以眾欺寡,好殺氣啊!」他不慣罵人,是以罵得結結巴巴。
那年老道士一見那少年,臉色立變,沉聲喝道:「好,吳小子,又碰著你啦,咱們正好了結一下。」
原來那俊秀少年正是吳凌風,那天他告別蘇惠芷,遍處尋找阿蘭,從山東到河南,反覆跑了幾遍,也沒有打聽到一絲線索,這日正想趕到洛陽投宿,路上碰到鵬兒,一齊奔到林中,林中甚是暗淡,六個人的面貌都模糊不清,他原想立刻加入戰圍,後來愈看那年老道士身形愈熟,心中工在琢磨,場中形勢大變,待他聽到年長道士開口發言,立刻聽出是殺父仇人——赤陽道人,便馬上竄了出來。
吳凌風道:「你們武當派是慣於以多擊少的,一齊上來吧。」
赤陽道人臉上微紅,暗忖:「就憑這小子在泰山大會露的那幾手,實在有限得緊,何必要我要親自出手。」便冷笑道:「小子,你別賣狂,你如能打敗我三個徒兒,道爺便放你走路。」
凌風雖得本門師祖雲冰若親傳上乘武功,但到底從未與人正式交手,心內微怯,想道:「先和這四個雜毛試試,倒是不錯,打了小的,還怕老的不成?」
赤陽大喝一聲道:「一鶴,把我這支劍拿去,好好與這小子較量較量,莫要折了武當威名。」說罷把自己手中長劍遞給身旁空手道人,自己卻走到金老大跟前。
凌風心內一急,他怕赤陽乘機傷害金老大,微形微動,已經擋在金老大身前,右手長劍一揮道:「請上吧!」
話未說完,只聽身後「撲」的一聲,金老大已跌坐倒地。原來他真力己耗盡,此時凌風揮劍,光輝耀目,一陣昏眩,跌坐倒地。
忽然樹後奔出一個小孩,哭喊道:「金叔叔,您怎麼啦?」
金老大強自支持,睜開眼厲聲道:「鵬兒,我叫你走,怎的不聽我話。」
鵬兒哭道:「金叔叔,我不要離開你,我要和你死在一塊兒。」
金老大見他急得小臉通紅,雖是涕泗縱橫,神色卻堅毅無比,心知勸也無益,便柔聲道:「鵬兒,別哭啦,金叔叔答應不再離開你了。」
鵬兒心中大喜,指著正著凝神聚氣的凌風道:「金叔叔,他一定會打贏的。」
金老大抬頭一看,只見三個道士站著三個方位,把凌風團團圍住。
突然左邊道士喝道:「看招!」直攻凌風下盤。
凌風向旁一閃,不退反進,長劍疾點右邊道人。那道人見劍勢疾如流星,心內大駭,向後倒退兩步。
凌風不待招式用盡,反手斜劈正前敵人,兩劍一觸,凌風突的撤劍,運起真力,硬接左邊道士攔腰一劍。
他秉賦甚厚,又巧食血果,內力深湛,比起辛捷也只略遜一籌,此時雖只用了五成真力,震得那道士虎口發麻,長劍幾乎脫手。
凌風得勢直上,右手劍走偏鋒,左手施「開山三式破玉掌」,身子在劍幕中穿來穿去,三柄長劍有時差一點刺上身,卻又被他輕輕閃過。
赤陽在旁,愈看愈是心寒,心想:「這小子比起當年他父親,劍術更加老練凶辣,這小年紀,也不知是怎樣練的。」
金老大見凌風身法如風,招式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足踏八卦方位,神態極是灑脫,根本不像正在對敵,心知他已將太極門「斷魂劍」練至化境,忖道:「這少年如不是為護衛我和鵬兒,以守為攻,那三個臭道士早倒下啦。」
他舉眼一看,場中情勢已變,凌風已佔盡上風,左一劍,右一劍,只殺到三個道士滿頭大汗,自顧不暇,更談不到合攻。
鬥到分際,凌風突然飛起一腳,踢倒一個道士,右手施出斷魂劍法最後三招,「弱絮飄風」,「點點繁星」,「石破天驚」,只聽見兩聲驚叫,兩個道士雙雙倒地。
原來凌風施到最後三招,那兩個道士只覺眼花繚亂,面上寒氣森森,不覺駭極而叫,驀然足下一麻,都被點中「公孫穴」。
金老大瞧得清晰,心想:「剛才那三招,眼看臭道士們便要命喪劍下,他竟硬硬收回已出劍式,改刺雙足,這俊少年不但武功高極,心地也很是仁慈。」
赤陽鐵青了臉,上前解開三人穴道,硬要替徒兒找回場面。
鵬兒忽道:「金叔叔,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金老大問道:「什麼?」
鵬兒道:「我早說他能把這些臭道士全部打跑。」
金老大點頭不語,暗自忖道:「赤陽賊道功力深厚,這少年與他好像有大仇,這一交手,非傷即死。赤陽最是無恥,如果與他徒兒聯手攻擊,情勢大是險惡,目下自己全身脫力,無能相助,只能激他一激。」
金老大道:「赤陽賊道,你打不贏他的,大夥兒一齊上啊!」
赤陽明知相激,但心想凌風劍法雖高,內力卻怎麼也勝不過自己數十年性命交修的「混元一氣先天功」,當下盤算已定,便叱道:
「賊叫化,你替我安靜,宰這小子,何須別人相助。」
凌風剛才連敗三人,信心大增,見赤陽口口聲聲要宰自己,心內大為惱怒,罵道:「赤陽賊道,休逞口舌之利,今日便叫你歸天。」
赤陽道人大怒,喝聲「接招」,右掌便向凌風右脅劈去。
凌風不敢怠慢,一上手便展開「開山三式破玉拳」,凝神接招。
斗了半晌,赤陽見凌風雖只是反來覆去的十招,但威力剛猛之極,自己掌法雖是精妙,但每被凌風勁力所迫,竟然遞不出來,不由心內大急,連施數記殺著,逼退凌風兩步,施出武當鎮山之寶「無極神功拳」。
這「無極神功拳」,也是走剛猛路子,剎時之間,拳風虎虎,兩人知是性命相搏,不敢絲毫大意,發招愈來愈快,勁力愈來愈沉。
金老大看看身旁鵬兒,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中二人,神色奮發,神采飛揚,像是自己在與人搏鬥一般,不禁心中暗歎,忖道:「這孩子到底年幼,不知眼前危機,這二人不但自身性命相搏,還關係整個丐幫命運,萬一那少年一招失著,我們老二生死不明,自己內力未復,丐幫便要毀在這賊道之手。」
他雖長得粗大,但心思卻極細密,此時心情大是緊張,手不由冒出冷汗。
二人鬥了將近百招,凌風內力充沛,毫無倦態,赤陽攻勢凌厲,守勢嚴密,也不見敗相,凌風很不耐,心道:「不用險招,只怕不易取勝。」
他看那赤陽道賊的內力修為,似不在自己之下,假若使用險招,一不小心,大有失手的可能,是以一時仍是遲遲不能下手。
再過得片刻,吳凌風驀然大化一聲,雙掌一合之下,一吐一閃,左手橫在胸前,右手突變「開山三式」為上一式「五鬼招魂」。
這斷魂劍招乃是昔年河洛一劍吳詔雲的絕技,吳凌風把它用拳招使出,也覺威力甚大,一使出來,招式之間,自然流露出一種狠辣的味道。
赤陽道士冷不防吳凌風變硬打硬撞的招式變化來爭勝,只好雙掌一合,後退一步,準備也采游鬥方式。
吳凌風冷冷一嗤,當胸而立的左拳向下一沉,右手閃電地化實為虛,倒撤而回,撤到身前七寸左右,和左手同時一畫圓弧,虛空急搗而出。
同時間裡,吳凌風驀地吐氣開聲,這乃是氣功所集,有若春雷吒空,直可裂石,好不驚人!
赤陽道長在泰山天下英雄會時領教過凌風的身手,那時見他的劍法雖是不凡,但倒不足為懼,那知半年不見,凌風武藝竟精進如此,不由心中驚駭交加。
但他自恃功力深厚,也是大喝一聲,單掌平推而出,乃是「推窗望月」的式子,同時錚然抽出長劍。
兩股勁道一觸,凌風內力突發,但他忽覺得赤陽道士掌力一虛,那股勁道竟然消失無形,而他這一記全力施為的招式再也收不回來!
這就是赤陽道士經驗老到狠滑的地方,眼看凌風一招走空就得落險,旁邊的金老大不禁急得大比出聲——
凌風經驗雖差,但他稟賦異人,反應快極,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把掌風往左一挪,同時身體借力向右面一轉——
轟然一聲,凌風那招「愚公移山」打在左面林上,樹枝泥土被掃起一大片來,而他的身體卻借力從右面溜溜轉了一百八十度,曼妙地閃身而退,也是挺劍以待。
赤陽道士瞥了那掃去的枝土一眼,心中不覺駭然,他想不到凌風掌力竟也雄厚如斯。
凌風飽吸一口氣,揮劍而上,這次他心中有數,膽氣大增,出手就全是「斷魂劍法」中的絕學,一連三招竟將赤陽道士逼退數步。
赤陽道長急怒難卻,抖手也展開武當「九宮神行劍法」中最凌厲的「青雲九式」打算搶回主動。
那知凌風一步也不讓地搶攻不已,他劍術已在赤陽之上,卻因經驗不足,每每不能把握良機,看得金老大冷汗直冒。
疾斗中,赤陽道士又是詐賣破綻,想引凌風上當,凌風雖然奸滑不足,但他聰明絕頂,一看就知赤陽用意,他有意屈身而進待赤陽以為他上當,變招突出之際,他陡然施出「斷魂劍法」中的「無常把叉」,一晃身到了赤陽身後,舉劍直刺——
金老大高叫了聲好,以為赤陽必然無救,那知赤陽臨危不亂,反手一掌「倒打金鐘」直襲凌風腳前,打算以攻制攻!
這一招乃是全力而發,力道非同小可,凌風心中一凜,左掌「六丁開山」迎撞而出,右手劍式卻絲毫不受影響地直刺出去!
砰然一聲巨響,凌風身子微微一挫,但他右手劍式卻仍飛快刺出,赤陽道長再快也將來不及逃避——
但不知怎地,凌風的長劍忽然竟慢得一慢!
赤陽道長何等經驗,連忙拚力前躍,「唰」一聲,他背上被劃開一條口子,鮮血長流,但總算讓他逃出劍下!
原來凌風即將得手之際,突然一種「殺人」的恐懼感覺襲上他心頭,他天性善良無比,一生從未殺過人,雖然眼前是他殺父大仇人,但臨刺之時卻自然生出這種感覺,令他的劍式不由自主地一窒!
金老大也怔得一怔,再看那武當道士時,只見他們都跟著赤陽跑得遠了!
凌風運了一口氣,覺得身上毫無異狀,待他再舉頭一瞧,赤陽和他三個徒兒,已消失在叢林中!
他天性和平淡泊,心地極是軟慈,自從出道以來,從沒有殺過任何人,此刻眼見赤陽負傷而遁,明知乘勝追撲,定可致赤陽於死命,報得父仇,但卻遲遲不能下手。
他自我安慰,想道:「要殺這賊道,機會還多哩!」如今,他己充滿自信,定能勝過赤陽。但不可否認,他仍有一點後悔之意。
鵬兒見他呆呆立著,只道他也受了內傷,急道:「你可覺得哪兒不舒服?」
凌風搖頭道:「小弟,你放心,那賊道怎能傷我,倒是你金叔叔,內力消耗過度,我這兒有瓶靈泉,可以幫他趕快恢復哩。」
說罷從懷中掏出「萬年靈泉」,走到五在閉目調息的金老大跟前。
金老大剛才見凌風震傷赤陽道人,赤陽率徒逃走,一直懸起的心,這才算是放下,立刻摒除雜念,作起吐納功夫。
他見凌風走來,睜眼道:「請教閣下大名。」凌風恭身答道:「晚輩吳凌風。」說著,他把手中玉瓶拔開,送到金老大手上道:「這是萬年溫玉所孕靈泉,功效非常神妙,老前輩先服一滴再說。」
金老大見他說得誠懇,便不推辭,接起玉瓶,倒了一滴入口,只覺遍口芬芳,腳中受用無比,又閉起了眼,調運真氣。
過了半晌,老大一躍而起,拖著鵬兒,一起向吳凌風拱身一揖道:「吳大伙,你替咱們丐幫抵擋強仇,保護咱們小幫主,此恩此德,丐幫全體弟子不敢稍忘,但有吩咐,水裡火裡,無不從命。」
吳凌風急急還禮,說道:「金老前輩,您快別這樣,晚輩有個拜弟名叫辛捷,常向晚輩提及老前輩的英風高義,晚輩心中真是仰慕得很。」
金老大道:「原來吳大俠是辛老弟的義兄,難怪這好武功,那麼老叫化托個大,也喊你一聲老弟罷。」
凌風見他很是豪邁,也就不再拘禮,問道:「丐幫怎也會和武當結仇?」
金老大道:「這事說來話長,現在先尋老二吧!」
凌風答道:「正是。」於是三人便向前搜索。
走了十餘丈,只見金老二靠在一棵大樹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雙手緊抓一文長劍,劍身已被他扭起了幾個結。
鵬兒見他臉色蒼白,神態甚是嚇人,上前推一推他雙肩道:「金二叔,鵬兒來啦!」
老二毫不理會,鵬兒大奇,反身正想問金老大,只見他呆呆站著,臉上肌肉抽搐,牙齒緊緊咬著下唇。
凌風內心瞭然,也自感到淒慘,用手摸著鵬兒頭,低聲道:「鵬兒,你金二叔已死了。」
鵬兒一聽,如焦雷轟頂,伏身把住金老二屍體大哭起來。
他年紀雖幼,可是已經歷過多次生離死別,此時眼見視己若子的叔叔又遭慘死,埋在小小心田中的悲傷,再也隱藏不住。這一哭,真如啼鵑血淚,凌風在旁,也不禁鼻酸不已。
凌風看那金老二,只見他傷在背後,顯然受了武當道士暗算,他手中緊抓著一柄長劍,劍身被扭得彎曲,他掌上卻皮毛不損,正是聞名天下的陰風爪的功夫,那支劍是方纔那空手道士的了。
他反身著那金老大,只見他目光愈變愈呆滯,知他傷心欲絕,心想安慰他幾句,但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
驀的,金老大仰天長笑起來。笑聲中,數十年來兄弟間相親相愛的情景,一一閃過他的腦海……哥兒倆共同創名立萬,一心輔佐丐幫,哥兒倆發誓永不娶親,永不相離……
笑聲漸漸低沉,最後終於變成了飲泣,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流了下來。
忽然,他止住泣聲,輕撫著金老二抓緊長劍的大手,低聲道:「老二,你別走啊,還有更難的關要咱們去闖,老二,振作些啊,你挺得住麼?」
簌簌風響中,他似乎聽見金老二豪邁的聲音:「這點小彩算得了什麼?大哥,這筆帳咱們記下了!」
於是他也豪邁地大笑道:「闖吧!」
清風把他的笑聲傳得老遠,又把遠處的回聲帶了回來,一時滿林子都是他豪邁的笑聲。
驀然,他一把抱起金老二的屍體,拖著鵬兒,向凌風一揖,反身頭也不回徑向來路走去。
凌風見他急痛之下,神情近乎昏亂,心中大是放心不下,施展上乘輕功跟了上去。
三人走進破廟,金老大放下肩上的屍體,背對著兩人跪下,低聲禱道:「祖師爺,非是弟子不重信誓,實是奸賊們逼人太甚,弟子雖已發誓不再過問丐幫諸事,可是如今幫主年幼,武功未成,如果弟子這再撒手一走,祖師爺您辛苦手創的威震大河南北數百年的大幫,便要從此瓦解,為今之計,弟子只有破誓了。」
他禱告完畢,轉過身來,臉色凝重對鵬兒說:「幫主,我金老大既然已決定重入丐幫,就請您再聘我為護法吧!」
鵬兒搖頭道:「金叔叔,您快別這樣喊我,我……我想配做幫主呢?」
他畢竟年幼,此時一聽金叔叔要自己執行幫主權利,不覺大感恐慌。
金老大沉聲道:「老幫主傳給你大位時,他可吩咐了你一些什麼?」
鵬兒見他以大義相責,內心一凜,豪氣突增,便道:「金叔叔,鵬兒知錯啦,聘護法是怎麼個聘法?」
金老大飛身跑了出去,折了根樹枝,對鵬兒道:「你拿著這根樹枝,在我肩上碰兩下,然後宣佈聘我為丐幫第十六代護法,這儀式本極隆重,北方好漢都被請來觀禮。唉!現在只有……只有請吳老弟做個見證吧!」
鵬兒見他臉上悲慘,但神色甚是悠揚,知他在回憶他兄弟第一次被聘為護法的盛況,怕又引起他的哀痛,便道:「金叔叔,我們開始罷。」
金老大點點頭,向著鵬兒跪下。
鵬兒大是惶恐,正待伸手去扶,金老大道:「這是丐幫的規矩,幫主不可違背。」
鵬兒心內無奈,便很快的用樹枝在金老大兩肩點了點,朗聲道:「丐幫第十六代幫主李鵬聘金……金叔叔為幫主護法。」
他不知金老大的名字,而且又喊慣了金叔叔,是以脫口而出。
吳凌風聽他滿口童音,但氣度恢宏,神色莊嚴,大有幫主風格,不禁暗自點頭。
金老大站起身來對凌風說道:「老弟,你跟赤陽賊道也有恩怨?」
凌風點頭答道:「他是我殺父仇人之一。」
金老大想了一會,忽然大聲道:「江湖上久就有傳說『七妙神君』梅山民,『河洛一劍』吳詔雲都被武當赤陽,峨媚苦庵,崆峒厲鶚所毀,老弟你也姓吳,可與吳大俠有什麼關係嗎」
凌風莊容答道:「正是家父。」
金老大歎息道:「河洛一劍吳大俠與咱們老幫主最是莫逆,兩人同在大河南北行俠仗義,唉!想不到都死於奸徒暗算。」
吳凌風問道:「貴幫又怎會和赤陽結樑子?」
金老大道:「這是十多年的事了,那時江湖上出了兩個怪傑,一個是『七妙神君』,一個就是令尊。這兩人武功高極,尤其令尊為人行事又是剛正不阿,所以名頭之高,大有壓倒自命為四大正派的掌門人了。」
凌風從已死老僕處聽過這段歷史,便接口道:「所以這四個自命正派的掌門人,在嫉妒及維護聲名的前提下,就不顧身份聯手對付梅大俠與我爹爹了。」
金老大點頭道:「事情就發生在四大門派合手襲擊七妙神君那次大戰,結果梅大俠力戰身『死』,這四個掌門人躊躇滿志的走了,可是其中崆峒掌門人厲鶚卻遺落了一個劍鞘,這個劍鞘恰好被躲在石後的一名丐幫弟子拾了去。」
凌風心想:「難怪赤陽口口聲聲逼著金老大要劍鞘,不過這既是厲鶚之物,赤陽為什麼要苦苦相逼呢?」
金老大接著道:「這劍鞘本來也沒有什麼,那名丐幫弟子只因見它雕工精美,甚是古雅,一時好奇,便揀了起來,想不到最近兩年,江湖上突然傳聞武林前輩怪俠醉道人一身神鬼不測的武功,盡數記載在一本極小秘笈上,藏在一個神秘的劍鞘中,而這個劍鞘己落於『丐幫』之手。」
「這個傳說愈來愈神,那丐幫弟子忽然想到自己十多年前揀到的劍鞘與傳說中很有相似之處,便把那劍鞘獻給老幫主,老幫主仔細察看,也不見任何奇特之處,但想到江湖人言鑿鑿,必有幾分真實可信,便把劍鞘收在身旁。」
「厲鶚後來也聽到了這個傳說,他略一琢磨,便斷定是他十多年失去的劍鞘,心中既悔又恨,深知自己一生作孽太多,這暮年之時,難保不有高手尋仇,所以對於本門武功秘笈,他怎肯放過如此良機?所以便處處與我丐幫為難,想到奪回劍鞘。」
「後來老幫主夜遇仇伏,命喪荒山,我兄弟那時正在山東辦一件大事。老幫主臨終前巧遇鵬……小幫主,便把丐幫幫令及劍鞘傳給了小幫主,那厲鶚不知怎的消息甚是靈通,知道劍鞘已落於小幫主之手,便親自出動,又巧那時咱們丐幫北支出了幾個叛徒,乘老幫主新喪,小幫主年幼,竟想覬覦幫主大位,便和厲鶚連手,夾攻我兄弟和鵬兒。我兄弟見敵人火多勢眾。就請小幫主悄悄單獨去投奔本幫南支陸幫主,我和老二故露痕跡,想引得奸賊叛徒追蹤我兄弟,小幫主就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避開他們,不料這著竟被奸賊識破,待到我兄弟發覺大事不妙,趕去營救小幫主時,小幫主已經受傷逃到古廟,幸虧遇著辛老弟,出手相助,這才救了咱們小幫主一命。」
吳凌風接口道:「那麼赤陽怎麼向貴幫索取劍鞘。」
金老大搖頭歎道:「我幫與武當素來井水河水不相犯,老幫主在生之時,素知赤陽為人,小氣嫉忌,所以一向告誡幫中弟子,莫與武當弟子發生衝突,以免門戶相爭。唉!這赤陽也不知為什麼,竟下這般毒手暗算老二,只怕是與厲鶚老賊又聯上手了吧!」
其實,他那知道,那日赤陽道人,在「無為廳」中見辛捷大顯身手,力敗強敵金魯厄,身法之奇真是聞所未聞,心中不禁大駭,想到辛捷日後尋仇,自己怎生抵擋得了,這才不顧道義,私自出手搶奪劍鞘。
吳凌風聽完金老大講完經過,點頭不語,內心卻尋思道:「我這一個多月來,跑遍了山東河南,也沒有發現阿蘭的蹤跡,她雙目失明,在這險詐百出的江湖中,實在是危險極了,就憑我一個人這樣找下去,那真是大海撈針,也不知要找到那天,啊!對了,捷弟說過丐幫弟子遍佈天下,請他們出手相助訪詢,希望大得多哩!」
他正想向金老大開口,但忽轉念想到:「現在人家幫內正是多事之秋,我有恩於他們丐幫,這一出口相求,金老大必然不便推辭。唉,罷了,罷了,我何必令別人為難呢?我答應過阿蘭,永遠要陪著她和大娘,我……我無論在天涯海角,一定要把她找回來,如果她遭了不幸,我……我就隨她去罷,總而言之,天下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將我們分開的了。」
月光照進了破朽的窗欞,金老大見凌風俊臉上閃過一陣堅毅神色——雖然,那只是一剎那,可是,金老大卻能感覺到一種無比的凜然之氣……
凌風忽道:「明兒大家都要趕路,咱們這就休息吧!」
鵬兒點點頭,向盯著孤燈發癡的金老大望了望道:「金叔叔,我們睡吧!」
金老大點點頭,吹熄了面前油燈,站起身來,慢慢走到牆邊。
月光下,他長大的身軀,顯得有些龍鍾!背後的影子,更大得怕人了。
翌晨,吳凌風匆匆別過金老大與鵬兒,他對金老大極是尊敬,對鵬兒也甚喜愛,原想多逗留,可是一看到金老大將要埋葬金老二,便趕緊告別。
他心想:「從此,這對一生未曾須奧相離的兄弟,便要生死永別了,這是多麼令人悲哀難堪啊!我這一生,歡樂的日子是那麼少——也許永遠不再有了吧,可是苦難的日子,卻是漫漫無盡的,我感情的擔負,已經重得要壓住我的呼吸了,何必要再看這生離死別淒慘的情景。」
他依照著原來的計劃漫步進了洛陽城,已是晌午時分,就找了一家乾淨酒樓,選了一處臨窗桌子坐下。
忽然,整個酒樓上的客人都不約而同的向樓梯望去,凌風不覺甚是好奇,舉眼一看,樓梯盡處,俏生生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凌風望了一眼,只見那姑娘雙目深如翰海,清如秋水,白玉般的面頰,透出淺淺紅暈,還掛著天真的笑意。
這時,整個酒肆都變得靜悄悄的,大家都被這少女絕世容光所震,在她臉上,有一種安詳的氣氛,有一種飄逸的美艷。
年老的酒客心裡都想:「我如果有這麼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該有多好。」
年輕的酒客心道:「我如果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他們並未敢想到其他,因為那少女至美之中還顯出一種令人望而生敬的高貴。
凌風也覺得那少女可愛之極,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少女似乎察覺了,微微一笑,走到凌風面前道:
「喂,你瞧我幹嗎?你知不知道我辛大哥現在在哪兒?」
凌風發現大家眼光都向他射過來,心中大感尷尬,竟然沒有聽清她的問話。
凌風起身問道:「你,你說什麼?」
那少女見他俊臉通紅,本想責問他為什麼沒有聽清自己所講,話到口邊,又忍住了,柔聲道:「我問你一個姓辛……姓辛的大哥,他……他眼睛大大的。」
凌風衝口道:「什麼?你問的可是辛捷弟嗎?」
那少女笑靨如花,像是歡喜已極,接口道:「正是辛……辛捷大哥,他是你弟弟,那,那再好也沒有,你快帶我去找他。」
這時酒樓中議論紛紛,一些忠厚長者,都發出會心微笑,他們都覺得這少女固然如濱水白蓮明艷不可方物,那少年也如臨風玉樹,俊美已極,真是一對璧人,所以都暗暗為他們二人喜歡。
那些年輕的人,看到那少女湊近那少年有說有笑,心中頗有酸意,但一舉目,只見凌風俊臉閃出的光輝,再一打量自己,不覺一個個面如死灰,自愧不如。但一聽到那少女口口聲聲打聽另一個男子,心中都覺驚奇,人人都暗想:「不知那姓辛的小子是何等人物,竟值得她這麼關心,唉,這樣的姑娘,如果只要……要有一半這樣關心我,就叫我死,也是心甘情願。」
眾青年不約而同地漂了凌風一眼,微帶挑撥譏諷的一眼,那意思說:「小子,你別得意,那姑娘另有意中人哩!」
吳凌風不理會眾人目光,低聲道:「你可是姓金,還是姓方?」
那少女大眼一轉,奇道:「我姓張,喂,你怎麼會以為我姓金或姓方呢?」
凌風見她滿面焦急懷疑之色,心中悚然一驚,想道:「這姑娘對捷弟甚是關心,那次捷弟病中夢語,只怕是胡言亂語,我切不可說出,傷這位可愛姑娘的心。」
他乾咳一聲,笑道:「我有……一個姓方的朋友,長得很像你。」
他一見這少女,心裡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只覺自己應該處處保護她,不讓她受絲毫損害,是以為了安慰她,竟破例說了一次謊。
原來,那少女正是從無極島溜出來的菁兒,她自從上次跟父親無恨生母親繆七娘離島到中原來,雖然匆匆趕回,但她從小從未離過無極島,對中原一切,大感興趣,而且又結識了一個大眼睛的哥哥。
一想到那大眼睛哥哥,她心中便感喜悅,後來母女被玉骨魔擒住點了昏穴,當父親無恨生解開她穴道時,她第一眼便瞧到那雙大眼——那雙充滿了她不能瞭解的情意的大眼,雖然,他不瞭解那眼中的真意,可是在她心底下卻泛起了絲絲甜味。
她隨著父母返回無極島,心中十分不捨,在島上住了一會,只覺島上一切都很無聊,心裡只是想到中原風光與那大眼睛哥哥,最後終於忍耐不住,乘著父母親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
她本不知辛捷姓名,但在島上無意間聽到父親提起,便牢記心中,一路上,碰著人便問她辛大哥在何處,也不知鬧了多少笑話。她自幼生長海外孤島,又在父母卵翼之下,對於世事可謂一竅不通,落店投宿,從來不知要付什麼錢,吃完住完就走,人家見她天真貌美,都讓她三分,是以一路來,並沒有吃什麼虧。
這日在酒樓上見凌風望她,又覺凌風甚是俊秀可親,便向他打聽,沒想到亂碰亂撞,卻正好碰對了人。
菁兒道:「那麼辛大哥現在在哪兒?」
凌風見她不再追問自己失言,心中如釋負重,忙道:「捷弟已經跟平凡上人去大戢島去了。」
菁兒喜道:「原來他跟那老和尚伯伯去了東海,和尚伯伯武功可高得很啊!」
凌風聽他叫平凡上人為和尚伯伯,心中暗笑,想道:「這姑娘天真已極,毫無心機,可是一提到與捷弟相識的姑娘,她便焦急不悅,看來女子的嫉忌之心,是天生就有的,阿蘭,阿蘭,我與那蘇姑娘也不過只是相識,你又何必負氣而走呢?」
她一想到阿蘭,心內便感傷痛,立刻黯然不語。
菁兒道:「喂,你怎麼不高興了,你姓什麼呀?」
凌風道:「我姓吳,名叫凌風。」
菁兒道:「我叫張菁,你就叫我菁兒好啦!」
凌風道:「你辛大哥去了已經一個多月了,現在只怕要回來了。」
菁兒急道:「我這就去大戢島,你去不去?」
凌風暗忖自己本來就要往河南北方尋訪,正好順路。
便道:「我只能陪你走到江蘇邊境」
菁兒道:「那也好,咱們就動身吧。」
凌風匆匆付了酒帳,便和菁兒向北趕去。
一路上,菁兒談的儘是自家在無極島上的趣事,栽花、種草、捕魚、捉蟲,凌風自從離開大娘母女終日便在刀槍尖上打滾,此時聽她娓娓道來,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菁兒道:「無極島真大,上面遍地鮮花,非常好看,只是島上只有爹媽和我,爹爹一天到晚,不是讀書,就是練武,我只有跟媽媽玩,哪天你和辛大哥一起來,住上幾個月陪我玩,那有多好哩!」
凌風見她一臉祈求之色,忙道:「我一定常常來看你。」
菁兒歎了一口氣道:「爹不知為什麼,好像很討厭辛大哥,我就怕爹爹不准我和他玩。」
凌風道:「不會的,辛捷弟武功既高,人又聰明,你爹爹將來一定會喜歡他。」
菁兒聽凌風贊辛捷,心中很感受用,接口說道:「我也是這麼想,辛大哥和你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凌風忽道:「你爹爹名列『世外三仙』,武功一定高得不得了,你這樣聰明,一定得到不少絕學吧!」
菁兒道:「爹爹常罵我不用心學武,媽說女孩子又不與人動手,不需要武功太高,爹就不迫我練啦,只叫我練輕功。」
凌風讚道:「怪不得你輕功真好。」
菁兒嫣然一笑。
兩人宵行夜宿,感情很是融洽,凌風處處以大哥自居,細心呵護她,不讓她受絲毫委曲。
行了幾日,菁兒心急趕回,她嫌大路太遠,便和凌風施展輕功,翻山越嶺,河南境內,山脈甚是崎嶇,但此兩人何等功夫,是以如履平地。
這日,走過蘇州,已近海邊,兩人見天色已晚,就找了一個山洞,坐下休息。
此時已是初冬,天氣甚為寒冷,凌風劈了幾根樹枝,在洞前生了火來,菁兒從包袱中取出乾糧,分一大半給凌風,兩人就坐在火旁默默吃了起來。
凌風見菁兒默然不語,火光照得她的小臉紅紅的,小嘴微翹,神色很是黔然,心知她不捨明日相別。想道:「這姑娘心地真是慈祥,辛捷弟真好福氣,他日碰到捷弟,我要好好勸他,可要一心一意愛著這位姑娘。哼,什麼人會比她更可愛呢?」
他心中又浮起了阿蘭的情影,「只有阿蘭,才可與她比美。」他想。
天上第一顆小星出現了,接著,月亮也爬上了山峰。
凌風打開貼身而藏的小包,取出一張信紙,他一遍又一遍的看著信上的句子……
「大哥,我不氣你,我真的不氣你……蘇姑娘是很好的姑娘,她是真心喜歡你的,你和她好吧,你千萬不要再惦念我這個傻丫頭了。
大哥,我要走了,我雖然走得遠遠的,可是,大哥,阿蘭還是屬於你的,就是千里萬里外,阿蘭還是永遠祝福你們……」
凌風看了幾遍,苦思那日與蘇蕙芷相晤情形,再也想不出什麼。
「阿蘭留書出走,一定是聽到我和蘇姑娘說了什麼親熱的話,可是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難道我那日酒後,竟真的做出什麼失禮的事嗎?」
他愈想愈是害怕,竟然不敢相信自己,心想:「要是真的那樣,我又怎對得起蘇姑娘?」
菁兒突然說道:「吳大哥,你瞧,那是什麼?」
凌風抬頭一看,只見一顆流星,戛然下落,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光弧。
凌風道:「這是殞星。」
菁兒點頭不語,內心想道:「媽媽常說,每一顆星內就有一位仙人,這位仙人,不知為了什麼,竟然不去做人人羨慕的神仙,而要下落到這世上來,也不知是男仙還是女仙。」
接著又想道:「我小時候,什麼也不懂,整天只是玩耍,或纏著媽講故事,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一覺,渴了便摘個果子來吃,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怕,只有爸爸板著臉迫我練武功,才會感到一絲害怕。可是,這次我回到無極島,一切東西都不再能使我發生興趣,我只想著辛大哥,擔心他不和我好,心中真是苦惱。唉,難道人愈長大,便愈不快活嗎?」
她偷眼一瞧凌風,見他手中拿著一張紙,滿臉纏綿淒惻,便悄悄湊近去道:「吳大哥,你看什麼?」
凌風悚然一掠,趕忙收起阿蘭的信,強笑道:「沒什麼,我說我們明兒就要分手,你得盡快趕去,否則只怕會和捷弟錯過。」
菁兒人雖天真,但卻極為聰明,一路上她已發覺凌風雖然有說有笑,可是每當他一個獨處時,總是神色悲苦。她問了幾次,凌風都是支吾以對。她心想:「他武藝既高,人又那麼俊秀,還有什麼事使他不滿意呢?我不必向他追問,以免引起他傷心,等碰到辛捷大哥,向他打聽,那便得了。」這些日子來,天真的她竟也曉得盤算了。
菁兒柔聲道:「你有空一定要來無極島。」
凌風點點著,忽道:「你看到捷弟,就請告訴他,兩個月後我在洛陽等他,我們約定可要一起去報仇。」
天上疏疏幾顆星兒在漆黑的天際格外明亮,菁兒睜著明亮的大眼睛,數著點點星光,她純潔的心中又浮上辛捷多情的面容——
黑藍的天,疏疏的星光——
同一時刻裡,同樣的星夜下,在千百里外另一人也正懷著同樣的心情在仰看著天官,數著稀落的星辰——
他,正是辛捷。
辛捷坐在巖洞口,凝視著遙遠的天邊,星光下,他的白皙的臉孔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紅潤。
也許,他也正在想念著菁兒吧!
他硬接了「恆河三佛」中金伯勝夷的一掌,而且由於身體不曾退動,一點也不能借巧力消去敵勢,是以金伯勝夷那一單是結結實實打中了他,以金伯勝夷的功力而言,辛捷就是再強幾分,只怕也不是對手——然而現在,從他臉上的紅潤看來,他的內傷至少已痊癒了十之八九,不消說,是由於他自行以上乘內功療治的結果,而這份功力也著實稱得上爐火純青了。
的確,他是在想著菁兒,想著那美麗絕倫的面頰,那天真無邪的眼睛……
漸漸,他想到了金欹和方少碧。
方少碧是第一個闖進他心靡的倩影,雖然由於命運的安排落得了如今的情況,但是那初戀的甜蜜將永遠存在辛捷的心中。
當方少碧和金欹被「恆河三佛」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辛捷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硬生生地接了金伯勝夷一掌,在那一剎那間,他忘了父母大仇未報,師門恩怨未了,也忘了世上無數其他該去做的大事,他只是熱血沸騰,血氣衝動,至於後果,他連想都不曾想過。
這樣說來,他仍摯愛著方少碧嗎?
他不停地自問:「辛捷啊,你為什麼老是丟不開呢?你仍在不斷地想念著她做什麼啊?……」
一道光華劃過恬靜的黑夜,是一顆星宿耐不住長空的寂寞,悄悄地隕落世間。
他不解地思索著——
「我不會再愛戀著她吧?如果我不愛她,為什麼那時節我會管不住自己地拚命而出,難道只是為了俠義麼?如果我愛她,我就不應該再這樣想著她啊,讓她平安地跟著那金欹吧,不管他是誰,她總算有了個歸宿,是嗎?……」
他的心中頓時矛盾起來了。
海濤洶湧,浪聲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人在這樣的情境下,思想變得異常的敏捷而飄忽,辛捷的心如野馬一般馳騁在失去的歲月中——
每一張熟悉的面孔都在他腦海中飛過,對此時的辛捷真有異樣的親切。
然而在他腦海中停留最久的仍是那龍鍾慈祥的梅叔叔,辛捷之有今天完全是由於梅叔叔的照拂。
忽然,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奇怪」念頭閃過辛捷的心田:「世上的人究竟要怎樣才算是好人啊?像金一鵬、金欹,這些人難道就一定是壞人麼?那些所謂的善人難道真正一件壞事也不曾做過嗎?」
聰明絕世的他,竟被這問題迷惑住了。
「像梅叔叔,仗著絕世驚才,七藝樣樣精絕,但是武林中提起『七妙神君』時,至多是『畏』而已,並沒有存著『敬』的心理,而丐幫的金氏昆仲本事雖然甚是有限,可是江湖上提起金老大金老二來,沒有一個不翹起大拇指讚聲好,可見要做一個厲害的人物甚是容易,而要做一個好人卻是極難的……」
本來,辛捷是個偏激的人,雖然他也曾隨梅山民讀通古今百書,但是在他內心深處,對於古聖賢之語並不十分以為然,他處世之際『敵我』之心遠勝於『是非』之心,只要對他一分好的人,他就十分對人好,一分待他惡的,他也十分還報於人,至於別人如何看法,他可管不到。
但是近日來,也許是年紀大了一些,也許是由於和天性敦厚的吳凌風相處所受的影響,他那偏激的本性暗中起了變化,不過這種變化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罷了。
譬如說,以前他對梅叔叔是盲目地崇拜,但此刻他竟有了這種的想法,這不能不說是相當大的改變吧。
他的思想馳騁著,最後,他終於自問:「我算得是一個好人嗎?」
這正是中心的問題,藏在他內心最深處的問題。這些日子以來,他仗著一身驚世神功闖下了不凡的萬兒,「梅香神劍」創成了武林中新的崇拜偶像,但是,他夠好了嗎?
當一個人成了名以後,他的行動就會自然地謹慎起來,辛捷此時多少有一點這種心理,他要想使「梅香神劍」真正成為人們歌頌的對象,不僅是一個「武夫」而已!
他不停地胡思亂想,這正是內功療傷休息期間的必然現象——思想會變得格外凌亂。
許多奇奇怪怪的念頭在他腦中旋轉著……
最後,他又想到自己所遇到的三個女子,方少碧、金梅齡、張菁。
和方少碧的重逢使他對金梅齡的「失蹤」抱著較高的期望,他想,總有一天他能尋著她的——
但這是多麼荒謬的想法啊,他永遠無法料到梅齡遭到如何的不幸——命運在捉弄他們啊!
接著他想到菁兒。
「我和她相處的日子雖少,但她卻是那樣地令我難忘,我們雖然沒有明白地講過什麼,但她幾番捨命救我尋我,這豈不更勝過千言萬語嗎?……
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什麼憂愁的事也想不到,我只有快樂,無窮的快樂……辛捷啊,你心深處原是最愛那菁兒嗎?
他不能再想了,半個時辰的休息期間已過,他必須收斂胡思亂想,全神貫注地作最後一次運功。
只見他五心向天,三花聚頂,臉上露出一派和穆之色,漸漸,腦門上冒出絲絲白色蒸氣。
巖洞外是一片平沙,狹長而寬闊,再向前就是海岸了。
海水吞蝕著沙岸,倒捲起一條雪白的浪花,濤聲似有規律地響著。
驀然——
兩條黑影出現在海岸上,雖然隔得那麼遠,但是仍清楚可辨出這兩人異於常人的古怪外形。
尤其其中一個似乎手腳都殘缺不齊。
他們一邊走,一邊比著手式,似乎其中一個是個啞巴呢。
漸漸近了,星光下依稀可辨那兩張恐怖的醜臉,竟然是那海天雙煞!
他們深知這荒岸上無人居住,是以毫無憚忌地走著,腳步聲很響——
黑暗巖洞口的辛捷被這種腳步聲驚起,他微睜眼睛一瞥但這一瞥,令他再也無法平靜!
那醜惡的臉孔,殘缺的肢體,辛捷睡夢之間都不曾忘記過,那是不共戴天的殺父母大仇啊!
他也知道這是療傷的緊要關頭,一分大意不得,但他一連提了五口氣想厭制胸中的澎湃怒潮,卻始終無法做到,其實以他的性子,就是內功再深幾倍也是枉然。
他歎了一口氣,索性站起身來。他知道這一站起來,又得花兩倍的功夫來補療,但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
他試了試換氣,雖然行動已能自如,但是真氣卻無法凝聚,與人動手更不是時候。
雙煞的腳步又近了些,他們似乎是直往迷巖洞走來的呢。
辛捷焦急地想道:「若是平時這兩個鬼送上門來正好省卻我一番奔波,因為這兩個魔頭不比五大劍派掌門人,可以隨時隱居起來,那時要找他們就麻煩了。只是現在我無力動手,這便如何是好?難道眼看這兩人走掉不成?」
他急怒交加,一時莫所適從,雙手在身上亂摸,希望能找出一點可資利用的事物,忽然,他的手指在襟前觸及一物,一個念頭一間而過,他險些喜得大叫出聲只見他從杯中掏出一個小瓶,他心中暗道:「此君金一鵬『毒經』上說:這『碧玉斷腸』一經逼出,觸及空氣,立刻性質大變,由內發變為外發,且喪失其潛伏性,並且普通螺蚌之肉即可解毒,是以威力大增。但此時我正好用它一用。」敢情那小瓶兒中正是集平凡上人、慧大師兩人之力所逼出無恨生身上的「碧玉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