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抬起頭來,遠遠朝玄緞老人一稽首道:「來者可是太昭堡堡主?」
那玄緞老人道:「不敢,正是老朽。」
白髮老僧道:「老衲覺海,這是老衲侄輩釋明、釋法及釋悲。」
說著伸手一指身側的三名中年和尚,續道:「貴堡前一位堡主趙飛星與老衲有過數面之緣,至於施主……」
玄緞老人眼色微變,輕咳一聲阻止對方續說下去,道:「原來大師便是當今少林達摩院首座,老朽有緣得見,幸何如之。」
他語聲一頓,復道:「爾來江湖上已鮮見少林門人萍蹤,今日突然睡臨敝處,不審……」
老僧覺海望了異服漢子一眼,道:「老衲為追蹤這位不知名的施主而來,請恕唐突打擾之罪。」
言罷,轉朝異服漢子道:「施主居然當著老衲之前擊傷本門弟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異服漢子淡淡道:「你想要怎樣?」
覺海道:「老衲要你再走一趟少林——」
異服漢子愣道:「話請說個明白。」
覺海道:「施主先將從鄙寺竊走的斷劍交還老衲,然後隨咱們上少林見一見方丈,讓老衲有個交待。」
異服漢子倏然放聲狂笑起來,道:「說得好不輕鬆,可惜在下生就一副吃硬不吃軟的脾氣,大師若欲強求硬取,嘿嘿,僅管動手罷!」
覺海面色一沉,道:「當真非要老衲動手不可?」
異服漢子狂笑不止道:「大師要追回失劍,只有走這一條路了。」
這會子一旁的釋明及釋悲已替受傷的釋法包紮停當,三個和尚齊然圍了上來,釋明道:「施主狂得太過份了,你自信當得起覺海師叔鐵掌一擊麼?」
異服漢子道:「當得起當不起單憑一句大話算得了什麼?要麼在掌上真碰兩下就知道啦……」
釋明沉聲道:「自喪門神鮑青糾合流星四錘夜闖少林銻羽之後,許久以來,已不復聽過有人敢說這種狂話了,即如……」異服漢子截口道:「在下既然說了又怎樣?」
釋明道:「施主先接我們一掌試試——」
語聲方歇,三個和尚同時出拳,剎時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霍霍拳影,那少林神拳氣勢之雄煞是駭人。
異服漢子身處核心,待得對方拳緣擊到,驀地向後倒踏半步,再飛快一個側身,竟從漫天交加的拳影中閃將出來,三個少林僧人連他的衣袂也未沾著,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三憎連忙收住掌勢,反身以對。
異服漢子冷笑道:「該由你們接接在下這一掌了!」
他雙掌一幌,呼呼連擊數掌,三僧見他一招之中連變數式,方向角度都配合得恰到好處,直令人目為之眩。
三僧心子一凜,驀地齊然大喝一聲,再次發出了少林神拳,異服漢子毫不退讓,雙掌揮擊,只聞四聲巨震,漫天都是塵沙飛揚,異服漢子蹬足倒退數步,而三名少林僧卻已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了!
異服漢子傲然道:「少林神拳,不過爾爾!」
釋明等三僧全是掌骨折裂,他們掙扎著立起身來。
異服漢子道:「還要再打麼?」
釋法一張嘴方要說話,後面的覺海老僧接口道:「打自然是要打的,施主稍候,老衲要領教領教。」
他轉身朝三僧問道:「傷勢如何?」
釋明望了兩名師弟一眼,搖頭道:
「不礙事」。
覺海點了點頭,面對異服漢子道:
「施主你不但狂得可以,也做得太過了!」
異服漢子道:「在下一向我行我素,如果……」
覺海打斷道:「好,不用多說了,老衲目下若不出手教訓教訓於你,施主眼中還有少林寺在麼?發招吧!」
異服漢子猛吸一口真氣,他雖是狂傲自負已極,但在少林三大住持之一的覺海大師前,卻也不敢有絲毫大意。
只見他臉上神情已變得凝重十分,一掌徐徐抬起,運氣而聚,掌心逐漸泛成一種不正常的碧藍之色,那顏色就澄瀅得和藍草一般無二!
覺海睹狀,心頭為之一震,脫口道:「青紋掌!……施主是烏拉族人?……」
異服漢子冷笑不語,右掌一圈,猛然平擊而出!
覺海大袖一拂,內家真力藉袖揮出,兩股力道一觸而散,異服漢子全然不退,身形忽地騰空而起,一掌劈下。
他一掌下劈之際,一股陰風寒氣即由碧藍的掌心噬噬透出,有似水起漣漪,湧出一波一波的青紋,那寒氣每湧出一波便愈往敵手移近一分,到了第五波後簡直成了一片模糊的藍影,分不出什麼是手掌?什麼是身形?
就在這一瞬間,覺海陡地大吼一聲,袈袖一翻一振,颼一響,一道陽剛掌力應袖暴迸而出——
「嗚嗚」怪響聲乍起,光閃一盛又斂,緊接著嘯聲喝聲嘎然而止,覺海仰身退到尋丈之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異服漢子業已發出了「青紋掌」,而覺海大師仍然好端端依立著——
異服漢子下撲的身軀一滯,翻落下地。
他怪叫一聲,道:「果然不愧是少林達摩院首座,再接住這一招!」
欲待再次揮掌而出,這刻左側林木一陣簌簌,枝葉分處,一前一後疾步走出兩個人來!
堡前諸人舉目望去,但見前面一個長得濃眉大目,年約四十開外,後邊的大約要年輕幾歲,身材也較為矮小。
那濃眉大漢視線從場中掃掠而過,道:「胡五弟,適才發生的一切你都瞧見了?」
那「胡五弟」頷首道:「是瞧見了,那小子所施的生似烏拉族的『青紋掌』,章二哥以為如何?」
那「章二哥」道:
「我也是如此看法。」
胡五弟道:「那小子就是半月前,挾仗『青紋掌』到咱們元江胡鬧一通的那廝了,誠是冤家路窄,居然叫咱們在此碰著啦。」
「兩位來自元江麼?」異服漢子面色一變,踏前三步迎著兩人道。
那章二哥道:「在下元江派章岱,這位是咱五弟胡昆,閣下日前大鬧元江時,咱兩人適因事北行雁蕩,回師門後始聞同門言及異服漢子想了一想,道:「不錯,我上元江時沒見閣下兩位……」
那胡昆道:「尊駕到鄙派胡鬧一通,聽說為的要尋找一支斷劍?」
異服漢子笑嘻嘻道:「啊,是我一時糊塗,以為那支斷了半截的劍子是被貴派所收藏,現在我從少林寺找到斷劍,才知道一場誤會。」
章岱面色一沉,道:「就是這一句話麼?一場誤會,一場誤會,嘿嘿,尊駕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異服漢子道:「爾等也想動手不成?」
章岱道:「不動手要咱們忍氣吞聲麼?尊駕你的姓名?」
異服漢子道:「在下狄一飛。」
章岱頷首道:「姓狄的,你我便在此地見個真章也罷。」
說到此地衝著覺海老僧一拱手,道:「章某悟越,大師請耽待則個。」
覺海情知章岱此舉悉照江湖規矩行事,意思是要求自己答應讓他架這根樑子,當下遂道:「好說,章檀樾儘管請便。」
章岱道:「如此章某謝過了。」
他更不打話,轉過身來並舉著雙掌,一虛一實望准狄一飛胸口擊出!
狄一飛冷笑一聲,正待出掌硬架,陡見旁側人影一閃,攔身在他面前,章岱一掌推實,立聞「滋」然一聲亮起——
定睛望去,卻見那一直默立一旁的玄緞老人有若淵停嶽峙般仁立在兩個敵手中間,代狄一飛硬接下了章岱這一掌!
章岱沉聲道:「閣下憑什麼代姓狄的出頭?」
玄緞老人道:「太昭堡乃老夫所有,老夫不欲在本堡附近有廝殺之事發生!」
章、胡二人及少林諸僧不意他會說出這話,不禁呆了一呆。
那異服漢子狄一飛聞言,縱聲笑道:「嘿嘿,咱老狄早就料到甄堡主不會袖手旁觀……」
胡昆首先按捺不住,道:「閣下莫非有意庇護姓狄的?」
玄緞老人陰陰道:「話說重了,胡壯士敢情連老夫的帳也不肯賣麼?」
胡昆道:「你我素昧平生,胡某為什麼要買這筆帳?」
玄緞老人道:「依此道來,胡壯士是未嘗將本堡主人放在眼裡了?」
胡昆道:「本堡主人?鳩佔鵲巢也稱得上主人麼?胡某倒未曾想到這點。」語聲一頓,復道:「胡某孤陋寡聞,只知曉太昭堡有一位主人,姓趙名飛星……」
玄緞老人晶瞳閃過一絲異樣之色,道:「胡壯士,老夫要告訴你一什事——」
胡昆愕道:「什麼?」
玄緞老人一字一字道:「今日你再也不能生離此地了!」
言罷舉足朝胡昆一步步迫近前來,他足步雖然緩慢、卻隱隱透出一股凌厲煞氣,胡昆不知不覺倒退了一步,覺海神僧適時出聲道:「施主且慢!」玄緞老人停止身子,道:「大師有何見教?」
覺海道:「方纔老衲忽然想起,不久之前曾有一位自稱司馬道元者夜闖少林,也是為追尋那把斷劍,當時施主亦曾在寺內出現,旋即失去蹤影,老衲與寺僧因忙於應付那『司馬道元』,未嘗留意施主行蹤……」玄緞老乾咳一聲,道:「大師認錯人了。」
覺海搖頭道:「老袖自信眼力不至於差到哪裡去。」
玄緞老人低聲一哼,道:「出家人亦有信口開河的習慣麼?本堡昨夜有夜行人光臨,如果老夫也硬指其人就是少林僧人,大師又將何以自處?」
覺海膛目無語,玄緞老人轉向胡昆道:「姓胡的,你好生接招了!」
一伸手便往胡昆當頭抓來,胡昆揚目看時,只覺漫天都是爪影,他心中一寒,呼地倒退尋丈。
胡昆瞥了對方腰際掛著的長劍一眼,道:「閣下有劍在身,緣何卻不使劍?」
玄緞老人冷冷道:「你巴不得老夫用劍麼?嘿,對付你,這支劍子大約還不須派上用場。」
胡昆怒極反笑,舉掌一拍而出。
玄緞老人橫身一閃,避過胡昆一掌,緊接著身軀暴進,單臂微沉,又罩著對方門面抓了下來。
他身法之疾,出爪之猛,簡直令人無法置信,胡昆未明虛實,不敢直接其鋒,遂仰身再退,情狀甚是狼狽。
玄緞老人冷笑道:「縱令你一味閃躲,老夫也有辦法取你性命!」
胡昆受激不過,曬道:「是誰閃躲了?口舌上損人算得什麼好漢。」
玄緞老人目中殺氣畢露,單掌冉冉舉起,胡昆來不及有第二個念頭,倉遽將全身功力運到雙掌之上。
到眼下為止,玄緞老人一總才發過兩招,卻已予場中諸人以莫測高深的感覺,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在無形中透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意味,令敵手在下意識裡不自覺會升起莫名的寒意!
胡昆雖則心中明明知道對方功力奇高,自忖沒有分毫把握,但形勢已如矢之在弦,不得不發,驀然間,章岱一步跨了上來,道:「五弟且退,為兄接他一掌!」
玄緞老人道:「乾脆兩人一齊上吧。」
章岱面色一沉,正待反唇相譏,那玄緞老人左掌一伸,在胸前略為一停,又自平拍了過來。
章岱身猶在丈外,立時覺到有一種極其古怪的感受,彷彿自家全身上下及百脈四肢無一不在對方掌力控制之下,居然找不出任何破綻空隙可以化解,甚至暫時閃避其掌鋒都絕無可能。
他身為元江派五大高手一,功力之高自不待言,但此刻身子被箝在對方怪異的掌力下,竟是束手無策。
旁觀的覺海神憎亦瞧得暗暗心驚,忖道:「元江派爾來人才輩出,聲勢之大已漸與少林、武當等派分庭抗禮,單睹章岱身手已是武林罕見,想不到玄緞老人更是無法深測,他每出一掌,俱是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招式,而且變幻莫測,使人無從捉摸,看來他若果下了殺心,章、胡兩人是無法倖免了……」
一念及此,不覺替章岱捏了把冷汗。
章岱情知對方掌力無懈可襲,閃騰是毫無用處,在這性命交關之刻,本能中他大吼一聲,雙掌齊繃而出!
玄緞老人陰笑道:「困獸之鬥耳!」
右手一圈一收,掌力又加緊了幾分。
章岱自是不甘於束手待斃,雙掌一振再起,他被逼出與敵偕亡的招式,不覺用上了十成功力。
兩股力道一觸之下,那玄緞老人一掌雖可穩取章岱性命,但自己也非為要為對方反擊之力震傷不可。玄緞老人自始便已掌握戰局,焉容走此下策,他掌式一變,恰恰向章岱那拚命的一掌迎出。
章岱奮力一接,突然一聲怪叫,整個人有若陷入急流漩渦之中,隨著敵手的掌力速轉數圈!
玄緞老人陰笑不止,正待痛下殺手——
一旁的胡昆瞧得雙目盡赤,大吼道:「匹夫敢爾!」他身形如風,一掠而前。
同一瞬間,覺海也自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手下留情。」袈袖一揚,自丈外拂出一式,破空發出尖銳異響;那胡昆身形何等迅速,方躍至玄緞老人後側,單臂微沉,便自劈了下去,欲迫對方收掌回來,拯救章岱於危機一瞬中……
詛料玄緞老人頭也不回,足步錯間身軀轉了半個側面,便將覺海袖動卸去,繼而單掌後翻,一式「倒掛金鐘」反削而出。
「砰」一聲巨響亮起,胡昆腳步浮動,被他掌勁擊得踐踏欲倒,倒退數步始拿樁站穩。
玄緞老人獰笑一聲,一掌直劈而下,胡昆與覺海神僧欲救不及,唯有眼睜睜望著章岱任人宰割。
說時遲,那時快,玄緞老人一掌猶未擊實,陡聞「咋唉」一聲,左邊一面叢木中一排橫枝被人打斷掉落下來,一條白影飛掠而出,瞬即逼近古堡之前,速度之疾,即如覺海神憎這等罕世高手,也只見到一抹光閃!
那條白影逞直衝入場中,諸人眼睛一花,依稀里但覺白氣濛濛,一片模糊的影子一劃而斂!
場外的異服漢子狄一飛,大叫道:「甄堡主留神此人……」
話猶未完,立聞「呼轟」巨響亮起,週遭砂石激射飛揚,氣勢之厲烈使得一眾高手盡皆變色!
迫砂石盡沒,玄緞老人已然飄至三丈之外,緩緩噓了一口氣,而章岱仍好生生倚立原處,一臉茫然不解之色。胡昆發愣了好一忽,始高聲道:「二哥,你沒有事麼?」
章岱茫然搖頭道:「沒……沒有……」
顯然他弄不清自己何以能逃過這場大劫?
然而就在他的身後不尋丈外,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神閒氣定,頭上用白布蒙頭罩著的白袍人!
那人自首至足都被白布裹住,在陽光照映下就像冰雪一樣的晶瑩雪白,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眸子。玄緞老人眼色陰晴不定,陰聲道:「相好的,你終於出面與老夫正式衝突了……」
那白袍人冷森森一笑,卻不言語。
「嗆」!
玄緞老人右腕一動,腰際掛著的長劍猛然抖彈而出,剎時寒光大作,他鐵腕一振,劍子橫胸倒持!
單就出劍的氣勢,便可看出玄緞老人劍上造詣實已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少林覺海神憎及元江章、胡兩人乃是武學大家,一瞧之下便齊然為之倒抽一口寒氣!
那白袍人卻似不為所動,他冷冷道:「亮劍了麼?」
玄緞老人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你——你也亮出劍子來,咱們在劍上見個真章!」
白袍人低聲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山高水長,後會有期!」最後一句話出口,雙肩微擰,人已到了十丈之外,一眨眼便消失在眾人視野……
那白袍人身影已音,一眾高手兀自愣立不動,良久覺海神僧始將視線收回,俯首沉思一會,喃喃道:「司馬施主……司馬施主……」
釋明憎人低道:「師叔可知曉此人的來龍去脈?」
覺海搖頭道:「那日老袖與他在大雄寶殿對了一掌,卻未能辨出其人門路……」
抬目望見玄緞老人仍自持劍而立,劍身橫擺抖顫不歇,他一劍在手便洋溢出劍手特有的奇異「殺氣」!
章岱與胡昆才從閻王處撿回性命,心中餘悸猶存,四道視線齊注玄緞老人身上,以防他再度出手。
覺海道:「施主依然準備趕盡殺絕麼?」
玄緞老人撤劍人匣,環目朝堡牆四周轉了一下,運足真氣一聲長嘯——
霎間,丈許高的堡牆上陡然出現了無數箭手,箭矢引滿待發,支支指向章岱等人!
玄緞老人獰聲道:「爾等聽著,這數以百計的弓箭手汁分六隊,只要老夫一聲令下,勁矢將會不絕地發射出來,直至你等躺下為止。」章岱身軀一震,道:「你為什麼不下令發箭?」
玄緞老人道:「老夫目下業已改變主意,爾等走吧,除非想嘗嘗亂箭的滋味。」
章岱一怔,覺海道:「阿彌陀佛,堡主莫不是耽心那位司馬施主再度出現?……」
玄緞老人聞言,鷹隼般的雙目凶光陡射。
章岱道:「閣下此舉已與元江結下死仇,今日章某力不能敵,只有自怨學藝不精,他日……他日……」
他本想交待幾名場面話,但是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遂朝覺海神僧一抱拳,偕同胡昆抽身而退。
覺海略一思量,亦自稽首道:「老衲這就回嵩山,向鄙掌門稟報追尋斷劍經過,施主既是有心庇護狄檀越,可否見告大名?」
玄緞老人冷冷道:「老夫甄定遠,大師回告貴掌門,就說老夫隨時在本堡候教。」
覺海不再多言,領著受了傷的少林弟子去了。
玄緞老人甄定遠看著少林僧人去,轉過目光來道:「狄一飛,你可以將斷劍拿過來讓老夫過目了。」
異服漢子狄一飛伸手人懷取出一支斷了半截的劍子,那劍身泛出閃爍不定的藍光,寒氣逼人!
玄緞老人接過手來仔細把玩著,只見劍柄鐫刻著一輪小小的彎月,幾朵浮雲點綴於周圍,下面浮雕著「司馬」兩個篆體小字。
玄緞老人甄定遠喃喃讚道:「確是一把罕見的寶劍,可惜斷去了大半截……」
狄一飛哈哈笑道:「少林雖然防範森嚴,狄某總算不辱使命。」
玄緞老人甄定遠說了聲「很好」,狄一飛問道:「甄堡主不是也保有一支斷劍麼?」
甄定遠道:「堡內所收藏的乃是金日劍,目下這把寒月劍既已到手,就只剩下另一把了……」
歇了口氣,復道:「另一把也是斷了半截的繁星劍,若老夫所獲得的消息不差,應該在武當的純陽觀裡——」
狄一飛道:「堡主怎得而知?」
甄定遠道:「先別追究這個,狄一飛你有興趣再上武當與牛鼻子們周旋周旋麼?」
狄一飛猶豫一下,道:「這是什麼話?大事要緊,武當山我自然是要去的。」
說著舉步緩緩離去,玄緞老人甄定遠的眼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神色,低聲自語道:「三支斷劍若能搜羅齊全,便可以和武老頭爭一日之短長了……」
他進得古堡後,逕自步向後院,卻發現愛女不在小軒閨房內。
甄定遠自白玉床左側壁上取下那支鐫著金日的斷劍,迎著自窗口透進的陽光,摩掌了許久,低口吟道:「秋寒依依風過河,英雄斷劍翠湖波……嘿哩,天下大約沒有幾人肯相信此事的可能性了……」
他將兩把斷劍並排掛在壁上,走出水軒,攔住一個婢女問道:「可曾瞧見陵青?」
那婢女道:「小姐與顧總領在花園中下棋哩。」
甄定遠「嗯」了一聲,在廊道上繞了兩轉,來到花園中,只見一株楊柳樹下,坐著兩人對奕,正是甄陵青和顧遷武。棋旁立著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年悉心觀戰,卻是昨日才人堡作客的趙子原,目光從枝葉縫隙中穿透過來,照在他那深不可測的臉上。
甄定遠遠遠凝望著趙子原,心道:「這少年絕不會是個普通人物,真不知他混進堡裡來有什麼用意?」
他原想走上前去瞧瞧,此刻卻已改變了主意,遂乘三人著迷於棋局心無旁顧之際,悄悄自另一個角度繞到樹後,提身躍上近處一棵枝葉繁密的樹上,沒有發出絲毫聲息足以驚動他人。
分開枝葉,方圓十丈內景物一覽無遺,那一塵不染的石几上一面棋盤,盤上總共才稀稀落落數十子,甄陵青持白子,面上興致盎然,再一瞧瞧棋面情勢,白棋自偏角采半包圍策略,穩穩佔了上風。
甄定遠瞬即將視線從棋局移到趙子原身上,見他默默倚立一旁作沉思狀,似是對棋道甚有研究。
他暗暗忖道:「如果有人知道身為堡主的我,竟會鬼鬼祟祟躲到樹上暗察一個陌生少年的底子,不審會作何感想?」只聽甄陵青嬌嫩的聲音道:「該你著子了,阿武。」
顧遷武手拈黑子,不住東張西望,好半天才落一子。下到中盤,白棋優勢已成,黑子陷入重重包圍中,業已回天乏術了。
雙方到了短兵相接的階段,甄陵青似是胸有成竹愈下愈快,落子砰砰有聲,相形之下顧遷武便顯得滯頓十分,非特用時較長,而且無一子不是下下之著,局勢遂愈演愈劣。
輪到顧遷武著子,又自沉吟不決,甄陵青不耐道:「你猶豫得太久了。」
顧遷武道:「還是姑娘高明,這局棋我敗定啦。」
甄陵青雖則穩佔勝算,反而露出悻悻之色,道:
「阿武你的棋藝本來很高的,今日怎麼了?腦子不靈光麼?」
顧遷武期期艾艾道:
「只不過……不過身子有些不舒服……」說話間又落了一子。
甄陵青搖著臻道:
「不對,不對,這一子應該下在二四位上,否則偏角附近的十五子都要被我統吃了。」
她不等對方回答,復埋怨道:
「你心不在焉,下棋又有什麼意思?」
顧遷武唯唯陪罪,重新拈起黑子,正欲落到二四位上,忽然趙子原自旁指著棋盤,插言道:「顧兄,這裡還有一個空格兒。」甄陵青白了他一眼,道:
「喂,你懂個什……」
話猶未完,倏地面露驚色,下面的話再也出不了口。
顧遷武亦自抬起頭來望著趙子原,滿面都是驚疑,兩人發覺趙子原所指的空格竟是死中求生、挽回大局之上著,其妙處較之甄陵青所指點的二四位又不可同日而語。
樹上的玄緞老人甄定遠收在眼裡,忖道:
「此子年紀輕輕,只下一著便見匠心,若不是生具極高的天份,兼受名家的熏陶指點,焉能有如此造詣?」
顧遷武道:「想不到趙兄還是個大棋手,失敬失敬。」
甄陵青見本已勝券在握的棋局,因趙子原一句話反使自己居於劣勢,不禁心中有氣,但她觸目見到趙子原那略帶微笑的漾灑臉龐,不知如何心底那股火氣卻發作不出來了。
趙子原不省得這位姑娘的心事,暗暗忖道:
「我是睹人對奕,忍不住心癢難熬,才魯莽出口,女兒家心眼較小,自然對我懷恨不已,可是她居然沒有任何責罵的表示,倒不知為了何故?……」
甄陵青伸手將棋面撥亂,道:「這局不算,咱們重來過。」
顧遷武微微露出不耐煩的顏色,起身說道:
「趙兄棋藝高超,何妨請他與姑娘對奕一盤?」
趙子原連忙推讓道:「小弟這是班門弄斧,其實哪裡是甄姑娘的敵手。」
顧遷武辭讓不得,只有落座,道:「姑娘仍舊讓我四子先著麼?」
甄陵青道:「當然。」
兩人又對奕起來,那甄陵青佈局平實古樸,絕無短視取巧,隱約間大有前人之風,反觀顧遷武之黑棋,打自開始起便一直居於不利地位,往往被迫得只有招架,而無還手之力。
棋勢漸趨緊張階段,甄陵青在中路連落數子,立刻大勢底定。
顧遷武陷入苦思,甄陵青手拈白子,驀地屈指一彈,棋子向後脫手而出,只聽「嗖」一響,棋子落處居然毫無動靜!
甄陵青道:「有客來了!」
顧遷武膛目道:「姑……姑娘說什麼?……」
一言方了,花叢中「吱」一聲輕響,步出那中年僕人天風,手上推著一張輪椅,殘肢紅衣人蜷縮地坐在其上。
顧遷武驟見兩人出面,神色一變,旋即恢復常態。
趙子原自然不會沒有瞧出顧遷武的異狀,暗忖:
「顧遷武昨夜蒙了面孔潛入石室,欲行刺那殘肢紅衣怪人,不料反為對方口發毒芒,傷了左肩,但瞧他現在仍安然坐在此地下棋,難道那毒氣還未發作麼?或者他另有辟毒之法?……」
來到近前,那中年僕人天風右手一攤,遞過一棋子,道:
「還與姑娘棋子。」甄陵青花容一沉,道:
「令主人對弈棋一道也有興趣麼?」
那殘肢紅衣人坐在輪椅上道:
「豈止有興趣而已,老夫浸淫此道多年,久未與人對奕了,不期在此碰見同好,不覺技癢癢焉。」
說話間,趙子原注意到他昨晚業經卸下的四肢,此刻又已安裝了上去,乍看之下,四肢齊全,若非自己碰巧偷窺出這個秘密,無論如何也瞧不出來,只覺得他手足僵硬,不能有所動作而已。
那殘肢紅衣人目光轉到棋盤上瀏覽一忽,道:
「甄姑娘第九十七子乃神來之著,一舉控制了整個中盤,甚是高明,但第九十九子嘛——」
他語聲略為頓住,甄陵青接口道:
「閣下以為如何?」
殘肢紅衣人道:
「老夫以為九十九子應下在三三位,始能與前著各子配合乘勝追擊,不致讓對手有挽回頹勢的機會。」
甄陵青滿露不服之色,道:「是麼?」
殘肢線衣人道:
「老夫自早歲起開始研磨古人棋譜,浸淫愈深,終於發覺棋道與武道雖異而實同,下棋落子講求一氣呵成,絕不能予敵方以喘息機會,至於武道也是如此,當你決定殺死一人時,務須衡略情勢,或明擊或暗襲,都不可有些許失誤,遺下無窮後患……」
甄陵青秀眉微蹩,道:「閣下似乎是說教來了。」
殘肢紅衣人沒有打理她譏諷之語,續道:
「譬如以老夫昨夜遭遇之事來說,一位蒙面人持劍闖入石屋,口口聲聲欲對老夫有所不利……」話未說完,甄陵青已自吃驚衝口道:「怎麼?老先生休得說笑,本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