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原搖頭道:
「小弟也不知所然,顧兄莫非也感到那黑木箱裡透著蹊蹺麼?」
顧遷武低道:
「我僅僅有這個直覺,那黑木箱很可能……」
話未說完,忽然一陣大風吹來,吹得屋前盤虯欲舞的古樹枝椏呼呼作響,不覺住口不語。
兩人仰首望了望天色,只見低空濃雲密佈,月星皆隱,黑沉沉的蒼穹壓得他倆心頭有一種氣悶的感覺。
趙子原低聲道:
「天氣似將有變化了。」
他伸手往屋簷外一抬,但覺手心一涼,豆大的雨珠已開始滴落下來。
有幸這一排廟屋有瓦簷斜飛伸遮出來,兩人立身簷下,方使不致被雨水淋濕。
霹靂一聲巨響,一道電光急劃而過,夜空倏明倏暗。
豪雨傾盆而降,呼嘯的狂風與漸浙的雨聲錯擾其間,借大的一座寺廟很快地就被淒迷的風雨吞噬了。
顧遷武道:
「這場暴雨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咱們不如乾脆敲門,公然進房去瞧個究竟——」
趙子原道:
「如此不妥,對方借宿於此,若不讓咱們進房,你我可沒有理由硬行闖入……」
這寺廟因為年代久遠故而破舊失修,屋簷到處均有雨水滴下,滴落在兩人頭上,只覺其涼透骨。顧遷武頭髮被滴漏的雨水澆得濕淋淋的好不難過,忍不住道:
「趙兄,咱們還是敲門試試……」
語至中途,陡聞一道淒厲的慘呼自房中亮出,縱然在風雨交作之下,依舊清晰地傳人顧、趙兩人的耳際!
緊接著「噓」「噓」怪響又起,聲音淒厲異常,二人那本已張滿的神經幾乎就要暴裂開來,哈腰自門隙望去,只見在四口黑木箱左側有一張檜木方桌,上面放置著一盞油燈,昏黃色的燈光將房內的景象朦朦朧朧地勾繪出來,兩人電目一瞥,未及瞧清屋中的物事,忽然一陣輕風把燈火吹熄了。
那「噓」「噓」聲音時斷時續,兩人傾耳聽了片刻,心神逐漸恍惚,竟是有點魂不守舍起來。當下連忙調氣運息,半晌才恢復平靜,但那怪響依然如故,不時夾雜著動人心魄的慘呼。顧遷武忐忑地道:「兄弟你可曾瞧出一些端倪?」趙子原道:
「房內燈火突然熄滅,恁情如何也無法瞧得清楚。」
正說問,驀見房內燈光又自動燃亮起來。
顧遷武皺眉道:「燈光忽明忽滅,分明是有人故弄玄虛……」
趙子原擺手阻止他續說下去,原來房中此刻已有了動靜,只見那「海老」滿頭長髮披散,盤膝坐在地下噓噓吐氣!
他吸氣吐氣一直面對著桌上油燈,難怪火光會明暗不定,顧、趙二人睹狀,始稍釋於心。
但見那「海老」披髮跳足,面目猙獰,吐吶之際雙手並連揮帶舞,形狀有如鬼魅,再經他「噓」「噓」吐氣,火苗愈壓愈低,更顯得陰風慘慘;鬼氣瞅嗽,二人瞧著瞧著,只覺一股涼意打從足跟升起!
顧遷武寒聲道:
「這人是誰?怎地邪怪得緊?」
趙子原低道:
「小弟在來路上與他倆朝過面,此人名叫『海老』,另一個被稱呼做老禿,身份卻不甚清楚……」
這會子,房內又亮起一陣怪噓,聲音沉悶令人生厭。
另一名牛山濯濯的禿子,此際業已換上了一件花紋密佈的長袍,他徐徐走到「海老」面前定身。
那禿子開口道:
「海老,成了麼?」
「海老」停止噓氣,道:
「十指已墨其八,大約是成了。」
說著將雙手十指攤開,其中八根指頭不知怎地竟是隱隱泛著墨黑光澤,只剩得兩隻拇指保留原來肉色。
趙子原暗暗抽了一口涼氣,喃喃道:
「烏墨指,烏墨指……」
顧遷武奇道:
「兄弟你認得此指來歷?」
趙子原道:
「出道前家師曾向我提到過天下各奇門邪派的來龍去脈,但我閱歷太少,那『海老』所練的是不是烏墨指,可沒有十分把握。」
他二人說話時,盡量將聲浪壓低,加之外頭風雨交作,是以雖僅一門之隔,那「海老」及禿子始終沒有察覺。
但聽那「海老」道:
「老禿你開始運功吧,注意第七次噓氣時須將真氣倒轉逆渡到玄脈大關,提防走了竅。」禿子不耐道:「你可不可以省說兩句,咱老禿幾時走竅過?」
「海老」道:「話倒不是這麼說法,咱家兄弟多年苦練,今夜是最後關頭,萬不能因你禿子一時大意而功虧一簣。」
禿子道:「練成之後,你我又如何行事?」
「海老」沉吟不語,禿子復道:「海老若未作任何決定,我倒有個提議——」
「海老」抬頭道:「怎麼?」
禿子道:
「海老你說咱們何必捨近求遠,乾脆先拿廟裡的和尚開刀,試一試那奇門功夫有多厲害,然後再去水泊綠屋……」
「海老」沉聲打斷道:「在江湖上,水泊綠屋這四個字還是少提為妙!」
禿子面上滿露不悅之色,終於忍住不再多言。
一剎之間,禿子忽然繞著四口黑色大木箱手舞足蹈起來,口中隨之呼呼作態,趙子原仔細一瞧,那禿子看似亂跳亂舞,其實卻是井然有序,彷彿依著樂聲之板眼節奏揮舞一般。
禿子舞了好一會,與「海老」雙雙步至黑箱前面,伸手一抓一扳,「喀嚓」一響便把箱蓋揭開了——
趙、顧二人本來就對那黑色木箱懷有戒懼之心,這時聽見那震人心魄的揭蓋聲響,不禁毛骨悚然。
木箱蓋子乍一揭開,一股腐臭敗壞之氣迅即瀰漫開來,令人聞之直欲作嘔,房外的顧、趙二人忙不迭掩鼻屏息,而那「海老」及禿子對這種腐敗味道卻生似極為受用,朝箱內連連猛嗅不止。
「海老」與禿子嗅罷、一邊狂嘯厲叫,一邊從兩口黑箱裡搬出兩具赤裸裸的死屍來!
那兩具死屍容貌猙獰可怖,全身乾癟癟的,肌膚完全沒有一些兒豐腴,皮層上不知怎地竟然隱隱泛著黑灰之色,與木箱上的顏色毫無兩樣,更奇怪的是兩具死屍的右手上各自執著一隻大板斧!
趙子原吸了一口冷氣,忖道:
「莫非這是兩具殭屍不成?」
他暗暗運足內力聚在雙掌之上,以防有什麼不測,立刻就可出擊。
顧遷武脫口低呼道:「滇西鬼斧門!」
趙子原道:「方纔我認為那『海老』練的是『烏墨指』,也許是瞧走眼了,顧兄你看如何?……」
顧遷武道:「兄弟你見到兩具死屍手上所執的板斧沒有?」
趙子原頷首道:
「瞧到了,死屍之手居然緊緊握著板斧不放,倒是一樁奇聞。」
語聲一頓,續道:
「還有那兩具死屍肌膚業已完全風乾,佈滿一點一點黑灰之色,著實和鬼魅妖怪相去不遠,倒像是風乾的殭屍……」
顧遷武沉聲道:
「武林中傳說,在滇西人煙絕跡的鐵壁附近,有一個邪惡詭異的鬼斧門,利用死屍執斧,練成許多匪夷所思的奇門邪道功夫,江湖上人,一提到滇西鬼斧門,便如遇到鬼魅一樣懼駭!」
趙子原驚道:
「有這等事?」
顧遷武道:
「看來那海老及禿子,便是來自滇西的鬼斧門人了。」
趙子原想了一想,道:
「但那禿子剛才曾說到『水泊綠屋』四個字,滇西鬼斧門與水泊綠屋又有什麼關連?……」
顧遷武茫然道:
「這個就非我所能知曉了。」
「海老」及禿子審視了那兩具死屍一番,露出心滿意足的模樣,然後讓死屍貼壁斜躺著,口中唸唸有詞:
「但嗒嘛但嘶璃咪……」
兩人念了一段希里古怪的咒文後,便對著死屍運起吐吶功夫來了。
片刻過後,奇事發生了,首先房裡亮起了一陣輕微生硬的異響,凝神聽去,那異響又像是來處極為遙遠的地方。
「海老」與禿子仍然不停地念著咒文,有頃,那兩具死屍陡地由斜躺而自動立將起來,齊然朝前一縱一跳,它每跳出一點,便發出一聲異響,手中所執的大板斧亦順勢向前一揮。
那死屍舉手投足間,動作甚為生硬,果與常人有異。
趙子原心中發毛,暗自呼道:
「從前曾聽說過湘西一帶,人們客死異地後,便由專事趕屍之人將屍身趕回原籍埋葬,我猶以為那不過是被渲染誇張了的怪談,想不到眼前這鬼斧門人行事更是不可思議,人世間裡真是無奇不有了。」
只聽「海老」道:「老禿,你把另兩口木箱裡的毒蟒放出來。」
禿子道:「如此只怕有些不妥……」
「海老」斬釘截鐵地道:「甭多言,依我的話去做!」
禿子遲疑一忽,終於伸手把其餘兩口黑色大木箱的箱蓋揭開,兩條長達三丈的巨蟒迅速地游將出來。
趙子原猛可吃一大驚,那二條蟒蛇首頸少說也有茶碗粗細,加之皮厚鱗堅,揣摩模樣似已臻刀槍不入的地步,他緩緩吸一口氣,只覺腥風撲鼻,與房中腐屍奇臭之氣陳陳相因。
巨蟒游到兩個死屍前面五步開外,倏然停下身來,昂首面對死屍吐著紅信,形態可怖之極。
死屍一縱一跳向前直行,兩條巨蟒吐閃了一陣紅信後,忽然全身昂起,有似脫弦之矢般朝死屍疾射而去。
「海老」視若未睹,依舊不停地念著咒文。
死屍手中板斧一揮,那巨蟒在空中如旋風般一個扭身,倒轉尾巴掃過來,「呼轟」一聲巨響揚起,兩條巨蟒橫尾這一掃,威力之巨可令擋者披靡。
嘶然一響,兩個死屍齊然躍開,手執板斧縱擊橫掃,動作都是一般,但見血光飛濺,斧頭端端砍中蟒蛇七寸之處,兩條巨蟒登時身首分家,盤蟋倒斃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兩個死屍動作整齊劃一,是以那一對巨蟒不分先後被同時祈斃。
趙子原瞧得目瞪口呆,那巨蟒何等靈捷,更加全身有如精鋼鑄造,竟被死屍在一舉手之間擊斃,簡直令人無法置信。抑有進者,死屍揮舉利斧,舉手投足問生似隱含著驚世駭俗的絕大功力,趙子原不禁暗暗不解,心忖:「死屍居然也懷有武功,這該怎麼解釋?」
但見禿子禁架暴笑一聲,似乎得意已極。
「海老」喃喃道:
「行了,這一對長蟲的厲害絕不在一般武林高手之下,死屍既然能把它制服,足見咱們所練的奇門功夫已大大有了長進。」
說著,雙目有意無意朝房門一瞥,面上露出一種難以思議的神秘表情,旋即收回視線。
趙子原心念一動,在顧遷武耳旁道:
「海老分明知道你我在門外窺視,他那句話是故意說與我們聽的,只不知用意何在?」
顧遷武道:
「此人陰險詭詐得緊,至於另一個禿子,倒像比較渾戇……」
趙子原點點頭,猶未及答話,但聞房中那禿子道:
「然則咱們立刻就把死屍送到水泊綠屋去?」
「海老」瞪了他一眼,默然沒有作聲,似乎怪禿子不該又提起「水泊綠屋」四個字。
禿子卻未察覺繼續道:
「不知水泊綠屋那神秘主兒要死屍何用?此番咱們鬼斧大帥有命下來……」
「海老」沉聲打斷道:
「老禿你要再信口毫無遮攔的說下去,一俟回滇西之後,我可要據實上稟大帥,用門規整治你了!」
禿子滿露不豫之色,道:
「不說便不說,你少提大帥的名頭壓人。」
「海老」冷哼一聲,再度向房門瞥了一瞥,又自念起咒文來。
那兩具死屍口中倏地發出駭人之極的怪叫,舉步縱向房門……」
趙子原暗呼一聲「不好」,脫口道:
「顧兄,快些躲開……」
語聲方落,那兩個死屍已衝破房門板木,手中所執巨斧揮舞得「格」「格」作響,趙子原與顧遷武面對死屍,直嚇得魂飛魄散,不由得呆了,竟忘了退身閃避或發掌相御。
兩具死屍手起斧落,霎時之間,趙、顧二人面如死灰,暗道:
「我命休矣!」
耳際依稀傳來「海老」的桀桀得意暴笑聲音,說時遲,那時快,死屍手中巨斧甫行落下,二人倏感一股奇猛無比的力道自身後迴旋襲至,當下一個立足不穩,分向兩旁跌開七步之遙……」
那掌風餘力,猶自激盪殘破的房門搖擺不定。
顧、趙二人死中得生,但覺冷汗泱背而落,他倆驚魂甫定,齊地回目望去,只見身後尋丈外不知何時已立著廣靈寺住持黃衣僧一夢!
兩具死屍不約而同地停止了縱跳,僵立當地不動;那「海老」霍地長身立起,指著黃衣僧一夢道:
「和尚你架了這一斧,梁子你是抗定了!」
黃衣僧一夢喧了個佛號,道:
「阿彌陀佛,施主可是來自滇西?」
禿子冷冷道:
「是又怎樣?」
一夢老僧道:
「那麼施主果然是鬼斧門下的人了,敢問名諱如何稱呼?」
禿子冷笑道:
「咱家兄弟九禿招魂冥海招魂,你總該聽過了。」
一夢老僧神色微變,道:
「鬼斧門招魂二魔幾時遠離滇西來到中土?」
禿子與「海老」不答,一夢復道:
「老衲必須追究明白,二位施主托詞借宿於敝寺,究竟意欲何為?」
九禿招魂曬道:
「鬼斧門行事,外人管得著麼?」
一夢老僧道:
「老衲久聞鬼斧門有不許外人過間隱秘的規矩,但施主既然在敝寺落足,老衲忝為本寺住持,總得管上一管——」
冥海招魂桀桀怪笑道:
「敢情和尚你是鬼迷心竅了,要管你便到地獄去管吧!」
一夢老僧毫未在意,道:
「適才老衲在暗地裡覺察許久,這兩具死屍……」
正說間,那冥海招魂已喃喃念起咒文,兩具死屍齊地縱跳上前,揮起利斧雙雙往一夢頂門劈落!
一夢老僧道:「外魔不侵我佛,施主莫要執迷不悟。」他身形極快地一閃,讓過利斧,那兩個死屍一斫不著,分自左右斜抄而起,各走半弧夾擊一夢。
一夢老僧方欲蹬步再退,陡覺一股泛骨奇寒襲近身前,不由吃了一驚,當下疾地盤足一錯,硬生生將後退之勢化為側移,空中傳來「叮」地一聲金鐵交擊聲響,死屍一對板斧擊空,因為去勢極猛,推實後竟相互交碰了一下,旋即吃對方劈斧時所生的勁道反震回來。
死屍嘶號連連,兩臂伸得筆直疾撲而上,那慘白的十指閃出磷磷鬼火,令人不寒而慄。
霎時週遭揚起習習陰風,一旁的顧遷武打個哆嗦,呼道:
「禪師留……留神……」
一夢雙掌一合一翻,一股陽剛之勁暴迸而出,轟然一震後,死屍身軀全然不退,忽地一左一右騰空躍起揮斧劈下。
死屍下撲之際,雙掌忽然僵直,口吐怪叫,聲音雖則不高,但卻慘驚刺耳,更加添了陰森慘淡的氣氛。
一夢大吼一聲道:「孽障倒下!」
他身形猛可一矮,右掌平立,左掌仰翻,針對死屍下撲之勢封出,掌勢發出之際,全身隨著一陣顫動。
立時一股雷霆萬鈞的力道,從他掌心封擊了上去。
顧遷武默默對自己呼道:
「夢迴青河!……夢迴青河!一夢禪師就要使出他的絕學來了!……」
就在這一忽裡,最後一幢廟房的木門驀然一搖,一個人影好比鬼魅一般一閃而入——
接著一道冰冷的語聲亮起:
「佛門清靜之地,怎有如許魍魍鬼魅在此吵鬧不休?」
諸人不約而同停下手來,循聲望去,但見那人約莫中等年紀,一身文士裝束,端端立在尋丈之外——
趙子原失聲呼道:「老前輩是你?……」
那人正是數日前有如神龍一般突然出現在太昭堡內,擋住窮追趙子原不捨的甄定遠,解了前者一圍的中年文士,趙子原觸目立即辨識出來。
中年文士頷首道:
「唔,這次你總沒忘卻在前輩之上加個『老』字,不在老夫曾指點你輕功一場……」
趙子原想起首次見面時,對方自外表模樣觀之雖年事不高,卻動輒以「老前輩」自居,當時自己聽來曾覺得相當刺耳,但後來得悉他身負驚世駭俗的絕代功力,內心始為之釋然。中年文士轉首瞧了顧遷武一眼,道:「小伙,你所中馬蘭毒傷可痊癒了?」
顧遷武恭身一揖,道:
「馬蘭之毒雖是世中罕見奇毒,但老前輩那解藥確也神效得緊,目下小可身上毒素業已化解得一乾二淨。」
他語聲一頓,指著趙子原道:
「非特如此,這位趙兄亦為馬蘭毒所害,老前輩所與小可的解藥,同時也解了趙兄體內的巨毒。」
中年文士雙眉微皺,正欲追問原委,那一夢禪師突然插口向他說道:
「檀樾乃鄙寺上客,還請回房安歇,待老衲將此事解決,再向檀樾謝過打擾之罪。」
中年文士道:
「邪道魍魍橫肆佛門,氣焰何其囂張,老夫又怎生能夠安歇?」
一夢道:
「但是檀樾……」
中年文士打斷道:
「禪師不必多言,老夫湊巧在貴寺落腳,既然有人打擾老夫靜息,總不能不聞不問——」
言罷,打量了那兩具僵立不動的死屍一忽,喃喃道:
「嗯嗯,想不到滇西鬼斧那邪門功夫又出世了。」
那九禿招魂凶目一翻,道:
「你是什麼人?識相的快快滾開!」
中年文士淡淡道:
「滾開麼?好的,好的。」
於是向後退了兩步。
九禿招魂恚道:
「你這是幹啥子?叫你滾開你就滾遠一些。」
中年文士唯唯諾諾,接著向後連退十餘步,足步距離長短不一,諸人不知他賣何玄虛,不禁暗暗納罕。
九禿招魂大怒道:
「敢情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咱老禿便一併成全了你也罷!」
他狂喝一聲,就要念起咒文指揮死屍動手,趙子原雖然明知中年文士功力非同凡響,但那死屍所使奇門鬼斧卻非常人所能相抗,是以仍不免為他擔憂。
那冥海招魂滿腹詭詐,早已瞧出情狀大有蹊蹺,及時出聲喝止道:
「老禿莫要造次。」
遂轉對中年文士道:
「閣下大名可否見示?」
未待對方回答,雙目無意向中年文士方才退走的地上一瞥,倏然低噫出聲,視線再也收不回來了,滿面都是驚疑。
只見在方圓丈許的地上,留著十數隻凌亂的足印,那些足印看似雜亂無章,卻蘊含複雜玄妙的變化,隱隱有跡脈可尋。
冥海招魂長吸一口氣,沉道:
「太乙迷蹤步?你——你……」
他眼色陰晴不定,猛地一揮臂,偕同九禿招魂倉惶出廟而去,那兩具死屍亦跟隨在二人身後縱跳向前,瞬即消失在諸人視野。
趙子原瞧得目瞪口呆,暗道:
「太乙迷蹤步?又是這一句話,難道眼前此人真與街談巷論所傳說的靈武四爵有關……」
中年文士舉足將地上的腳印抹掉,微笑道:
「現在可安靜下來,老夫該回房休憩去了。」
轉身步回未座廟房,反手將木門掩上。
顧遷武瞠目道:
「此人是誰?舉手間就把鬼斧門凶魔嚇走。」
一夢禪師道:
「那位中年檀樾於日前翩臨本寺,向老衲要求暫借廟房靜住一段時日,老衲見他滿臉清越之氣,情知非為歹人,遂答應了他……」
趙子原腦際閃過一道念頭,道:
「鬼斧門招魂二魔既能以咒文控制死屍,怎會被數只足印嚇得倉皇退離?」
一夢禪師沉聲道:
「老衲懷疑那兩具死屍,壓根兒就不是死屍!」
趙子原奇道:
「死屍不是死屍?這話如何說法?」
一夢禪師道:
「此中道理一時難以說個明白,滇西鬼斧門的奇門邪功,早已在武林中留下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恐怖事跡,人人敬若鬼神而遠之,那鬼斧魅影更非常理所能解釋,但老衲仍然覺得自家的懷疑是有根據的。」趙子原似懂非懂,卻不再追問下去,一夢續道:
「我佛曾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有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梁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旁門左道虛妄隱迷,雖可蒙騙世人一時,但在我佛無相法眼之下,豈能不原形畢露……」
顧、趙二人只聽得一知半解,顧遷武道:
「果如禪師所說,那鬼斧門死屍乃屬子烏虛有……」
一夢搖手打斷道:
「小施主顯然未曾瞭解老衲之意,昔日令尊在世,常至本寺與老衲切磋佛學,彼此談論及此,令尊說俗人六根未淨,是以易為邪道所惑,鬼斧門便可能針對常人弱點,偽冒死屍奪人心志。」
趙子原心念微轉,忖道:
「顧兄曾提到他的父親是一夢禪師方外好友,不知他父親是誰?」
只聞顧遷武道:
「也許大師說得對,死屍根本是假,否則如何會被那位前輩的武功驚走。」
一夢岔開話題,道:
「兩位小施主與那位中年檀樾似已認識在先?」
顧遷武道:
「小可在太昭堡裡,曾與他見過一面。」
一夢禪師想了想,道:
「老衲尚有一事須得向他請教,只好再打擾他一會了。」
當下移步行至未座廟房前面伸手敲門,半晌卻不見回應。
一夢禪師提氣道:「檀樾可在裡面?」
房內依舊沒有應聲,一夢逕自推門進去,忽然脫口「咦」了一聲,顧、趙二人相互對望一眼,雙雙掠前。
但見房中空空如也,窗門洞開,哪還有中年文士的影子在?
顧遷武道:「他,他走了?」趙子原指著洞開的窗戶道。
「那位前輩可能經由窗口離去,其人行跡飄忽,來去無蹤,譬之神龍亦不為過。」
只有一夢禪師默然不語,面上神色是出奇的凝重。
這會子,突聞寺外傳來「希聿聿」馬嘶聲音,一陣急促凌亂的蹄音,自夜雨中飄了過來,諸人心子都是一緊!
一夢禪師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道:
「豪雨不停,莫非又有過路旅客前來借宿不成?」
蹄聲由遠而近,果然在寺前停了下來,緊接著「膨」「膨」敲門聲起,喧嘩的聲音喊道:「和尚開門——」趙子原心中暗道:「哪有過路旅客開口如此粗魯莽撞?」
另一個急促的聲音道:「和尚快開,不然咱們衝進去了!」
一夢禪師長眉微鎖,三人加快腳步朝大殿步去,才走到廊道半途,但聽「蓬」然一響,廟門業已為人撞裂開來!
寺內幾個受驚的小沙彌奔跑過來,當首一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師……師傅,什麼事?……」
一夢禪師道:
「有客來了,你們統統到內殿去,客人由老衲來接待打理。」
小沙彌們不敢多言,唯唯退了下去。
趙、顧二人緊隨一夢禪師急急步向大殿,只見殿門破處,一名披髮左衽的中年漢子牽著一匹紅鬃烈馬走進廟堂!
在他的身後是一個身披一件銀色大憋的漢子,也是牽著一匹高大駿馬,然後又是一人一馬,如此魚貫步進七人七馬,個個都是一件銀色大憋披身,相形之下,那走在最前的異服漢子便顯得格外突出了。
眾人閉口無語,空氣像是突然凝住了,只有馬蹄敲在殿內青磚之上,發出「得洛」「得洛」的聲響!
趙子原乍見來者裝束,心裡呼道:
「銀衣隊?太昭堡的銀衣隊怎地來到廣靈寺了?」
顧遷武悄悄移近趙子原身側,壓低嗓子道:
「銀衣隊只怕是追躡小弟行蹤而來,但為首那名異服漢子卻是眼生得很,兄弟你可認識此人?」
趙子原視線移到那披髮左在的異眼漢子身上,心子猛地震一大震,險些失口驚呼出聲!他捺下一顆忐忑之心,低道:「此人來自漠北,喚做狄一飛!」
顧遷武脫口低「啊」了一聲,想不起自己曾經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只有暗暗納悶於心。
趙子原見顧遷武臉上茫然的模樣,本欲向他敘述自己所以認得狄一飛的經過始未,但目下卻無暇詳說。
一夢禪師面對來者,雙手不十不抱,亦不揖身行禮,開口道:
「諸位施主請了。」
為首那異服漢子狄一飛道:
「大師……」
他僅說出兩個字,便聽一夢禪師截口道:
「諸位施主竟然牽著馬匹進入廟殿,顯然是有意踐辱佛門了?」
異服漢子狄一飛笑嘻嘻道:
「牽馬入殿是在下的意思,和尚你沒瞧見外面正下著大雨麼?佛視眾生皆是平等,牲口自然亦不例外,豈能讓它在外頭受風吹雨淋,和尚你若認為在下此舉不對,那麼你就不是皈依佛祖的出家人了。」
一夢禪師呆了一呆,道:
「施主詞鋒銳利如斯,老衲說你不過。」語氣一頓復道:
「但是老衲倒想聽聽施主解釋,何以等不及開門便自破門硬行闖入的道理?……」
狄一飛滿不在乎道:
「在下並不認為破門而入有何嚴重之處,充其量賠你和尚兩塊破木板將房門修釘修釘不就得了。」
一夢禪師長眉一軒,道:
「依此道來,施主是不懷好意而來了?」
狄一飛道:
「不懷好意又待怎地?和尚你若瞧不過眼便劃下道來,在下隨時可以奉陪。」
說到此地橫目一瞥,已自發現立在一夢禪師身後的顧、趙二人,他上前一步沉聲道:「爾等兩人之中,哪一個是姓顧?」
顧遷武道:
「正是區區,閣下有何見教?」
狄一飛點一點頭,道:
「銀衣隊眼線回報甄堡主,說姓顧的你正潛居在廣靈寺,咱們果然沒有摸錯地方。」
顧遷武冷然道:
「我可不認識閣下。」
狄一飛道:
「那倒是相當可惜的一件事,聽說姓顧的你在逃離太昭堡之前,是堡內銀衣隊總領?」顧遷武道:「不錯。」狄一飛道:
「眼下由狄某接掌銀衣隊,姓顧的你知道咱們來意麼?」
趙子原聞言疑念頓生,暗忖:
「這狄一飛不是與武嘯秋同是一路之人麼?他又混到太昭堡甄定遠那邊去,不審居心何在?」
顧遷武道:
「閣下何必繞圈子打啞謎,有話還望直截了當說出。」
狄一飛冷笑道:
「狄某受甄堡主之托,率領銀衣隊前來擒你回堡正法!」
顧遷武哈哈笑道:
「好說,區區早知甄堡主不會輕易將我饒過,問題是閣下有沒有生擒顧某的本事?……」
狄一飛道:
「有道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狄某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敢於擔下這件差事麼?姓顧的你死心吧。」他狂笑一聲,又釘上一句:「碰上我狄一飛,合該你倒了霉運。」
顧遷武打個哈哈,趙子原插口道:
「顧兄你居然容得下這廝的狂態麼?」
狄一飛面色一沉,道:「你是誰?」
趙子原淡淡道:
「區區的名字是讓朋友叫的,姓狄的你並不是咱們的朋友。」
狄一飛瞠目,後面一名銀衣漢子插口道:
「這小子自稱趙子原,曾混到堡內臥底數日……」
狄一飛意味深長地打量了趙子原一番,低喃道:
「趙子原,趙子原,原來就是你!」
他本意要說:「原來武嘯秋的女兒所派遣到大昭堡臥底的少年就是你?」
但卻突然有所警覺,換了另一個說法。
說著,轉向顧遷武道:
「姓顧的你若是識相,還是乖乖束手就縛,讓狄某押回太昭堡,否則——」
顧遷武道:「否則如何?」
狄一飛冷聲道:
「否則你我以拳腳相見,狄某動手一向沒有分寸,姓顧的你必然非死即傷!」
顧遷武哼一下道:「趙兄你瞧,這廝又狂起來了。」
狄一飛大吼道:「不信你便接狄某一掌看看!」
語落,右掌疾掄,猛然平擊而出。
顧遷武雙手當胸一圈,緩緩封迎上去,倏聞「嗚」然一聲怪響,旁立的一夢禪師拂抽一揮,接下了狄一飛這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