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流浪劍客

  清風道長回頭喝道:

  「花和尚,是你來了麼?」

  林葉悉嗖處,緩緩步出那邪裡怪氣的花和尚,他肩上仍自扛著一把方便鏟,來到二人面前定身。

  花和尚瞥了趙子原一眼,道:

  「你還沒有將這小子解決嗎?」

  清風道長搖首道:

  「不忙,不忙,這小子已經是咱們囊中之物,還怕他飛上天去?若非適才貧道察覺有人潛到近處,早已一劍送他歸陰了。」停歇一下,問道:

  「剛剛可是你在樹林裡面歎氣?

  花和尚翻目道:

  「牛鼻子你間得莫名其妙極了,無因無由貧僧歎的什麼氣?」

  清風道長神色霍地沉了下來,道:

  「貧道分明聽見了那一口歎氣之聲,疑是那人去而復返,是以才倉促將劍收回,既然歎息聲非你所發,那麼貧道之疑並非杯弓蛇影,而是確有第三人來到近處了。」

  花和尚眨眨眼,敞聲道:

  「牛鼻子儘管下手取他性命。」

  趙子原道:

  「大師動輒言殺,出家人殘忍好鬥以至於此,未免與佛家所講求之恬澹寂滅有悖。」

  花和尚道:

  「貧僧早非佛門中人,小子你空自喋喋,結果還是活不成的。」

  說著朝清風道長打了個眼色,清風道長右腕迅疾一抖,長劍乍動,湧出一片精芒,直取趙子原咽喉。

  趙子原見他劍招詭異,心中大為凜惕,連忙縱身往後疾退,一口氣退長了六步,這才避過對方的劍上鋒芒,趁勢反擊一掌。

  清風道長冷笑一聲,一舉步已到了他面前,手中長劍抖出精光寒芒,漫天盡灑,籠罩住敵人。

  他空出了右手不閒著,掌拍指拿,端的是變化無方。

  清風道長這一掌劍齊出,直把趙子原迫得閃避不及,繞圈疾掠,雙方動手還不到五招,趙子原已是數度遇險,漸呈不支之態。

  這當口,斜坡後面忽然又傳來一陣輕歎之聲,雖在劍掌嘶嘯聲中,場上諸人無不聽得一清二楚,彷彿這一道歎息便在他們耳旁發出一般。那清風道長劍上攻勢,竟然不知不覺緩了一緩。

  花和尚面色一變,厲聲道:

  「牛鼻子快點下手,再遲就來不及了!」

  斜坡後面一道冰冷的聲音道:

  「道長出劍太慢,果然業已來不及殺死你的敵手了。」

  語聲甫落,一道人影有如狂風似地捲了過來,清風道長劍勢一沉,立刻換了一方向擊出,颼地一響,竟把來人捲入劍圈之中。

  那人冷笑一聲,身形若飄風般迴旋往復,清風道長神色沉凝,揮劍連攻三招,但聞「絲」「絲」三響,劍嘯刺耳已極,那人嘿然冷笑,足步微錯,竟已躍出劍圈外邊。

  清風道長連環三劍擊空,雙眼登時射出又忿又駭的光芒,手提長劍,怔怔立在當地。

  趙子原下意識舉目望去,只見那人年約五旬出頭,面目清瞿,上唇蓄著一撮短髭,身著一襲白布衣衫,年事雖高,卻自有一股瀟灑超俗之氣,趙子原似乎可以想像到此人年輕時的勃發爽颯英姿但花和尚與清風道長的視線卻落在那人腰問所繫的長劍上,夜風拂過,那只劍柄上的黃色劍穗微微飄動。

  趙子原心中默默呼道:

  「就是他!今午在酒店裡裝作不勝酒力,伏在一角桌上的醉漢就是他!奇怪,花和尚清風道長追蹤了他一段路程,怎地先後又回到此地來了?」

  花和尚一前一步;高聲道:「任憑施主如何掩飾,仍然被貧僧瞧穿了。」

  那白袍人淡然道:

  「某家何嘗想掩飾什麼?倒是今日午後,和尚你與那位道長在某家離開鎮上酒肆後,便跟在後頭窮追不捨,某家還未問你是何緣故呢?」

  花和尚道:「施主何必明知故問。」白袍人伸手拍拍腰間的長劍,道:「便是為了某有這把劍子麼?」

  花和尚沉聲道:

  「施主雖然一直掩藏本來面目,但你隨身所攜那只劍柄上的黃色劍穗乃是最明顯的標誌,貧僧焉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白袍人道:

  「事隔二十餘年,虧得大師記性如是之佳。」

  言罷,又自歎息了一聲。

  清風道長忍不住道:

  「道友何故一再歎氣?」

  白袍人道:

  「道長身為武當青宿,名望身份隆極一時,卻昧於大勢甘心受人驅遣,這等行徑委實令人不解,此某家深為道長忱借,還有這位大師……」

  花和尚及清風道長面色齊地一變,花和尚打斷道:

  「施主此言,在貧僧聽來不但等於白說,而且簡直十分可笑得緊。」

  白袍人道:「有何可笑之處?」花和尚道:

  「你以為咱們行事乃是受人驅遣,卻絕無任何根據足資證明,這個推測不是非常可笑麼?」

  自袍人冷冷一笑,伸手人懷緩緩取出一樣物事,攤開來竟是兩張紙牌,牌底向下,趙子原一瞧見白袍人手上的紙牌,心中不禁震一大震。

  白袍人沉聲道:

  「大師利用紙牌,向清風道長傳遞消息,難道不是經旁人所授意麼?」

  花和尚神色一沉,道:

  「流浪劍客!你知道的倒也不少,然則你是專衝著咱們而來的了?」

  他喝出「流浪劍客」之名,趙子原頓感熱血沸騰,暗道站在眼前這個白袍人,原來便是二十五年前在五台山上,當著天下豪傑之前,以一個抽劍動作嚇走那不可一世行腳憎人的「流浪劍客」。

  那麼花和尚想必是挾仗「五指叉」功夫,橫行中原絕無敵手的行腳僧人了,難怪他的注意力始終被白袍人隨身所攜劍柄上的黃色劍穗所吸引,想來當日「流浪劍客」所使用的也是同樣一隻劍子。白袍人道:「可以這樣說。」

  花和尚指著趙子原厲聲道:

  「這娃兒呢?你也有心庇護他麼?」

  白袍人點一點頭,花和尚道:

  「流浪劍客,你太過狂妄了,貧憎對你一再忍讓,可別錯以為貧僧是懼了你。」

  白袍人道:

  「反正某家是管定此事,你劃下道來吧——」

  花和尚怒極反笑道:

  「很好,你既然如此說,貧僧說不得要把昔年五台山的舊賬,拿在一起和你算算了——」

  白袍人淡淡道:

  「二十五年前,大師在五台山上不戰而退,今日你想再來試過一次麼?」

  花和尚道:

  「施主劍上功夫雖高,但貧僧那『五指叉』不發則已,既發之你未必能討得好去!」白袍人淡然道:「是麼?某家不用劍子,接你一招『五指叉』試試。」

  花和尚陰笑道:

  「施主不用兵刃是自尋死路,可怨不得貧僧。」

  雙方劍拔弩張,氣氛登時變得緊張異常。

  立在一旁的趙子原此刻卻不禁暗暗為白袍人著急,那花和尚的「五指叉」功夫他是見識過的,其凶險奇奧,確是舉世罕有匹儔,白袍人若棄劍拆對,只怕將抵不住「五指叉」一擊之威。

  清風道長步近花和尚身側,低聲道:

  「和尚你若無十分把握,還是不要輕易動手的好。」

  花和尚道:

  「牛鼻子甭多管,昔年那筆舊賬,貧僧是該與他了斷了。」

  轉首面對白袍人道:「你準備好了後事沒有?」白袍人仰天大笑道:

  「又是這一句話!二十五年前在五台山上,你說的也是這麼一句,難道你發出『五指叉』前,非問明敵手可準備好了後事不可麼?除開這話之外,難道你再也沒有別的言語好說麼?

  花和尚沉顏不語,突然出手搶攻,左掌迅若電光石火拍去。

  他一掌發出之際,五指張開如爪,掌上隱隱透出五股暗赤色的氣體,遙遙將白袍人上身罩住。

  霎時間週遭氣旋風蕩,有若狂飆疾掃,驚濤怒卷,發出「哧」「哧」呼嘯,其勢之烈,直令人心寒膽裂。

  白袍人高聲道:

  「大師『五指叉』功夫果已練成氣候了。」

  他神色陡然變得異乎尋常的慎重,目光凝注對方,毫不旁瞬,但見他不疾不徐舉起右掌,迎面封出。

  掌力乍與花和尚五指所透出的氣流接觸,立時透露出吃驚的神情,全自衣袂飄動不已,臘臘作響,他左掌緊接著一抬,發出一股堅凝的內力,與先時右掌所發的掌勁相輔相依,力道強大一倍有奇。

  旁側的清風道長與趙子原只瞧得瞠目結舌不已,因為白袍人所使出此等雙掌相輔的神功奇特異常,有另辟溪徑之妙,再加上他功力深厚,自然形成一股緊凝強大的氣勢,而且毫無衰竭的跡象。

  花和尚那無堅不摧的五指叉攻勢,竟為之一緩。

  花和尚口中厲喝一聲,右掌五指屈伸,數張數合,又自有道陰風寒氣自指尖直透而出。

  只聞嗚嗚怪響亮起,他的掌指已完全變成了殷紅色,宛如鮮血盈盈欲滴,顯而易見,花和尚的「五指叉」已施到十成火候,趙子原不覺暗叫一聲「不妙」。

  自袍人大喝一聲,左手了探,右掌筆直甩出,他雙掌齊出,招式極為繁複,掌上蓄勢含威,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見增強,適足以抵住花和尚綿綿不絕的「五指叉」攻勢。

  趙子原這才瞧出白袍人韌力後勁之強,委實難以測度,若換了旁人,在花和尚「五指叉」氣勢所迫之下,縱不當場落敗,亦將失去動手拚鬥之能,束手任得對方予宰予割了。

  他們兩人一動開手便各逞絕藝,一招一式無不功力十足,隱含雷霆之威,確是武林罕見的一場拚鬥。

  雙方僵持了許久,白袍人突然揮拳連擊數招,迫著花和尚變式封拆,身形連動,陰風寒氣漸形消失。白袍人乘機躍出戰圈,道:「領教。」花和尚寒著臉龐,道:

  「流浪劍客,你在未分勝敗之前即行退出,可是不敢與我一決死戰麼?」

  白袍人冷冷一笑道:

  「大師固執如此,某家可要用劍了。」

  清風道長道:

  「待貧道來見識見識道友劍術。」

  白袍人道:

  「誰先上都一樣,某家今晚必教你等如願以償。」

  長笑數聲,反手抽劍,立時一股震人心弦的凌厲「殺氣」隨著拔劍的動作,往對方捲去。

  那股「殺氣」去得突兀無比,如排空巨浪,如驚濤潮湧,一忽裡已捲及敵手身前近處。

  白袍人稍有動作,立在五尺之外的趙子原立即生出感應,只覺呼吸窒悶,身形受阻,頓生迴避之意。

  伊始,清風道長及花和尚都屹立當地,動也不動。

  待得白袍劍子抽出一半,自劍身鋒芒所透出的「殺氣」愈來愈見凌厲,形成一種莫可捉摸的實質力量,趙子原立身之地雖然距離最遠,但因功力較弱,是以最先感到支持不住,縱身避開。

  白袍人拔劍的動作甚是緩慢,但隨著他手臂的移動,劍身一寸一寸露出,森厲的「殺氣」已瀰漫整個曠野之上。

  同時他那鷹隼般的雙目中,也射出強烈冷酷的殺機,使人一望之下,頓時生出震懼之念。

  花和尚額上汗珠涔涔而落,有心先行出掌搶制先機,卻是身不由己,那邊清風道長亦有同樣的感受,長劍欲發未發,顯然是被白袍人出劍的奇異力量所制,大有動彈不得之慨。

  這刻白袍人的劍身已快要出盡,趙子原眼睛圓睜如鈴,一顆心提懸不定,他情知待得白袍人劍子完全拔出之際,便是生死立判之時,以此人拔劍時所發的電掣雷擊之威而觀,戰事必無拖長下去的道理。

  花和尚與清風道長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忽仰天厲嘯一聲,齊地旋身往後疾退。

  騰騰騰,兩人一口氣退了九步之遙,前胸一挺,站穩了身子。

  花和尚抖顫的聲音道:

  「往年在五台山上,貧僧已猜度出你是何許人,而今益發證實心中所想,流浪劍客,你何以不敢以本來名號示人?」白袍人大笑道:「時刻還未到呢。」

  花和尚喃喃道:

  「二十五年前的歷史居然重演,難道我永遠無法與你匹敵麼?……」

  他面上神色瞬息萬變,一招手,偕同清風道長轉身疾掠而去,二人身形瞬即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趙子原內心激騰不止,他當然知曉花和尚臨去所說的「歷史重演」是什麼意思,默默忖道:

  「昔日『流浪劍客』僅僅以一個反手拔劍的動作,就嚇走了氣焰沖天的行腳僧人,今日他們雙方再度碰頭,『流浪劍客』劍未出全,花和尚仍然不敵而去,怪不得他有『歷史重演』這一說。」

  一僧一道去遠後,白袍人低聲自語道:

  「好險,花和尚若非自知不敵,拚死發出『五指叉』功夫,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呢——」平息一忽,轉朝趙子原道:

  「小伙,你幾時惹上這些魔頭的?」

  趙子原聳聳肩,道:

  「其實我並役有去惹上他們,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何爾來無論走到哪裡,總有人要尋找我的晦氣?」

  白袍人笑笑道:

  「依此道來,你在武林中竟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了。」

  趙子原默然不作一語,半晌道:

  「尊駕劍術堪稱獨步天下,只是小可仍未能瞧出,如何能夠以一個簡單的抽劍動作,便將對手的鬥志壓垮?」

  白袍人道:

  「此中道理,一俟你劍上造詣到了某一種程度時,便自省得了。」

  說著微「哦」一聲,像是忽然想起一事,復道:

  「小伙,你想不想習劍?」

  趙子原怔了一怔,道:

  「尊駕莫非想傳授區區以劍術?」

  他脫口說出這話,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興奮,暗道自己若有福份練就此等劍上絕藝,便足可擠人江湖一流高手之林,對往後行事倒有莫大的方便。

  白袍人冷冷道:

  「老夫可不欲平白將劍上功夫傳與他人,小伙你若有心學劍必須有個條件交換——」趙子原道:「如此小可不學也罷。」白袍人道:

  「你不要聽聽老夫所說的條件麼?」

  趙子原不語,白袍人重複道:

  「老夫教你一套劍法,抵要你學成之後去對一個人施展……」

  趙子原道:

  「閣下的意思是要我挾仗這套劍法,去殺死那個人麼?」

  白袍人搖首道:

  「不是,老夫所欲傳授與你的劍法雖稱無敵天下,但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那人武功路數,恰正能克住你的劍法,絕不致落敗甚或喪命。」

  趙子原惑道:

  「閣下既非要使我仗劍去擊斃那人,然則你所圖何為?」

  白袍人道:

  「我只要證實,那人的武功是否僅止於能克制這一套劍法而已,易言之,若是她另有絕藝在身,你便有當場送命的危險,小伙子你敢冒這個險麼?」

  趙子原尋思一下,道:

  「這並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這套劍法是否夠得上玩命的代價?如代價夠高,小可便冒一次性命之險又有何妨。」

  自袍人眼瞳掠過一抹異樣的光彩,上上下下打量了趙子原一會,從眼前這個少年的身上,他依稀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剪影,當年自己的舉止行事,便幾乎和這少年一模一樣,霎時他心底湧起了無限的感觸。

  他緩緩道:

  「然則你是答應了?」

  趙子原默默點頭,旋即又道:

  「事情果真如斯簡單,以尊駕之能力,絕無遇險的道理,緣何卻不自己去找那人動手?」

  白袍人怒道:

  「廢話!老夫若能親自與她動手,何必找你代勞?」

  趙子原滿腹疑雲,卻也不好多問,須臾始道:

  「適才那花和尚稱呼你為『流浪劍客』,據小可所知,武林中並無『流浪劍客』這個人物存在,閣下可否將實身份相告?」白袍人道:「老夫司馬道元。」續道:

  「不想我只把蓬頭罩著的白布拿掉,你就認不出來,小伙子你的眼力也未免太差了——」

  趙子原皺眉道:

  「小可早已認出你老就是那自稱『司馬道元』之人,但司馬一門十八人,早於二十年前悉行遇害於翠湖舟船之上……」

  白袍人神色微微一變,打斷道:「老夫若已遇害,又怎會現身於此?」

  趙子原膛目,半晌則聲不得。

  白袍人道:

  「到底你要不要學這套劍法?」

  趙子原道:

  「小可不是業已答應於你麼?」

  白袍人手指西面林叢,道:

  「走過這一片林障,有一座廢棄的詞堂,權當落腳之處,老夫再正式傳你劍法。」

  趙子原愕道:

  「就在此地習劍不是一樣麼?」

  白袍人冷冷道:

  「你懂個什麼?老夫雖看出你是練武的上駟之材,但要習成這套劍法,至少得半月之久,不找個落腳地方怎麼行?」

  趙子原道:

  「既然需時如此之久,小可不願學了。」

  白袍人恚道:

  「天下那有速成掌招劍法?你連這等耐性都沒有,倒教老夫好生失望。」

  趙子原搖頭道:

  「並非小可無此耐性,實是近日內我必須趕去鬼鎮……」

  白袍人自懷中取出那兩張紙牌,道:

  「可是與這物件有關?」

  趙子原道:

  「紙牌乃花和尚所有,怎會到了尊駕手裡?」

  白袍人道:

  「花和尚在酒肆裡狂妄無忌,老夫有一位老友號稱『無所不偷』,看不過眼便施展空空妙手,如此這般把紙牌偷了過來交與老夫方始發覺裡面的兩張紙牌有所古怪……」趙子原道:「尊駕可否將紙牌借小可一觀?」

  白袍人聞言,反而將紙牌收入懷裡,道:

  「等到你習劍功成之後再說吧,老夫保證你半月後再到鬼鎮絕不太遲,不致於誤事——」

  趙子原尋思良久,道:

  「好吧,但你得先將我所要用劍的對象告訴我。」

  白袍人道:

  「這個老夫也不能事先透露,你願意習劍便隨老夫一道走,否則即作罷論。」

  語罷轉身就走,趙子原踟躕一忽,隨後跟了上去。

  二人快步橫過山林,走了許久,果見遠方樹林隱約現出一角紅牆,殘垣斷瓦點綴其間,隱隱透出一道微弱的燈光。

  白袍人忽然在一株大樹後面停下腳步,低聲道:

  「那座洞堂分明荒廢已久,如何會有燈光透出?真是奇了。」

  趙子原道:

  「左右不過是僧侶之類住於此地罷了,難道還有旁人不成?」

  白袍人道:

  「祠堂年久失修,分明久無人居,那裡來的住持僧侶?小伙子你忒也糊塗了。」

  當下邁步繞近祠堂,來到山門前面,但見那山門甚是古舊,兩人往四下張望一忽,未見有何動靜,遂舉掌推門。

  「咿呀」一聲,山門應手而開,趙子原隨白袍人走人門內,只見洞堂裡蜘網四結,供桌上久無香火,積滿灰塵的神像欲塌未塌,格外顯得陰森駭人。

  神像前面的神龕上,插著三隻火燭,昏黃色的火光不住跳躍閃動,益發令人感到神秘。

  白袍人洪聲道:

  「祠堂裡有人麼?」

  他真氣深厚,話聲在祠堂四壁迴盪不止,半晌卻無回音,生像是毫無人跡。

  趙子原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恐怖的感覺,暗忖:

  「分明有人點燃神龕上面的火燭。但此刻卻不見有任何人影,莫非那人在山門未開之先,已預先藏起來?」

  他方自驚疑不定,陡然一道輕風拂過,三隻火燭被吹熄了,祠堂裡黝黑如墨,趙子原運足目力望去,也不能看出尋丈之外的事物。

  趙子原呼道:

  「司馬前輩,火光突滅,莫不成……」

  白袍人「噓」了一聲,道:

  「不要作聲!你隨身帶了火焰沒有?」

  趙子原正待掏出火焰,身側忽然飄過一陣微風,他江湖經驗已豐,情知那陣微風多半是內家罡勁,當下霍地一個旋身,一掌反拍而出,黑暗裡那一掌之力如石沉大海,也瞧不見半個人影。

  這當口,陡見頭上精芒一閃,耀眼生花,緊接著一聲「嗆啷」亮起,原來白袍人已掣出了腰間長劍。

  白袍人長劍一出,立時有一股森寒殺氣洶湧撲至,直有雷霆萬鈞,無堅弗摧的威勢,趙子原不知不覺倒退了幾步。

  驀然祠堂中又是一聲霹靂暴響,一條灰色人影自劍光中衝出,迅疾無比,一閃即沒——趙子原脫口呼道:「果然埋伏有人——」

  喊出這一聲後,卻未見白袍人第二劍劈出,須臾,供桌後面那一尊泥雕神像突然攔腰裂為兩半,傾倒下來!

  趙子原睹狀,險些再度驚呼出聲,白袍人的一劍,分明未曾擊中佛像,但自劍上透出的劍氣,卻恍若有形之物,竟把半丈開外的佛像斬為兩半,那劍法的威猛霸道,當真令人不可思議。

  然而令趙子原震驚的更不止於此,那白袍人的劍法可說天下無雙,輕易不掣出長劍,即連對付強如花和尚之敵手,劍子都未出全,便已將對方嚇走,目下他卻決然抽出了全部劍身攻出一招,看似仍未奏功,然則那埋伏在柯堂暗處之人,竟是一個較之花和尚猶為可怕的高手了——

  祠堂中一片死寂,間歇只傳出趙子原沉重的呼吸聲,和白袍人四下走動的「哧」「哧」足音。

  白袍人在東面屋角停下腳步,沉聲喝道:

  「好朋友!你既是衝著某家而來,便請現身吧。」

  半晌沒有應聲,白袍人提劍在手,騰出空出的左手俯身提勁拉挽地上的一個鐵環,居然被他拉出一塊石板來。

  石板拉開後現出一個地窖,白袍人俯身向底下呼道:

  「藏身的朋友,某家要下去了。」

  趙子原聽他竟向敵人預報自己行動,不禁為之大惑不解,但見白袍人在低喝過後,立刻縱身縱落。

  下面傳來一聲嬌呼,竟是女性口音,趙子原心頭微動,繼白袍人之後也向洞口縱落,視線所至,見地窖看似頗為寬敞,卻是四面空空,什麼沒有,只有內裡一個角落隔著一片布幔。

  趙子原心念電轉,暗忖:

  「方纔我清楚地聽到了那一聲女人的嬌呼,但這地窖除了布幔後隔開視線外,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然則那一聲女性口音自然是發自帳幕之後了?」

  忖念及此,遂動了欲掀起布慢一看究竟的念頭,他往前走了幾步,白袍人忽然振身攔在他的面前。白袍人冷冷道:「你要做什麼?」

  趙子原道:

  「閣下明知我欲掀起布幔,緣何卻將我攔住?」白袍人道:

  「你還是不要掀開的好。」

  趙子原一怔,道:

  「莫非閣下已經猜到帷幕後面有什麼古怪物事不能讓小可過目麼?縱令如此,帷幔還是遲早要掀開的啊。」

  白袍人想了一想,道:

  「好罷,老夫這便將帷幔扯開,但你最好閉上眼睛的好。」

  身子一掠上前,伸手疾掀布幔。

  帷幔倒捲揚起,趙子原非但沒有依言把眼簾閉上,反而睜大眼睛望去,他首先見到一個身披薄蟬輕紗的姣美少女臥縮在牆角一隅,牆角上方掛著一盞油燈,火光將近處照得亮如白晝。

  趙子原衝口道:

  「李姬,是你?」

  那女子徐徐轉過頭來,抬起白皙如玉的纖手攏住一頭烏髮,睨了趙子原一眼,嫣然一笑。

  這一笑直有銷魂蝕骨的力量,趙子原卻未注意及此,他發現眼前這個美女身材體態雖與留香院東廂李姬十分相像,但面龐五官卻截然不同,這時那輕紗美女長身立起,全身美妙處在輕紗下若隱若現。

  輕紗美女妖聲道:

  「適才你是呼喚李姬的名字麼?你既認得她,定必曾經到過留香院了。」

  趙子原愕道:「姑娘是誰?」輕紗美女道:

  「我一向住在留香院西廂,敢情你只到過東廂,難怪會對我如此陌生……」

  昔日趙子原曾聽李姬說過,武嘯秋將留香院劃為東南西北四廂,各住有一名絕世女人,佈施色相與天下高手,使之受其控制利用,是以此刻聞言,並不感到如何驚異。

  趙子原道:

  「敢情姑娘便是艷名遠播天下的留香四艷之一麼?」

  輕紗美女不答,轉眼白袍人道:

  「這位爺台——」

  白袍人冷冷截口道:

  「武嘯秋若圖驅遣美女以色相誘惑老夫,那麼他是白費心機了。」

  輕紗美女笑靨滿面,道:

  「賤妾從未遇到不為我色相所動的男人,爺台此言未免言之過早。」

  玉臂微動,身上輕紗盡褪,火光照在她赤裸白皙的妖軀上,宛如一尊白玉雕像,令人心硅搖蕩,血脈賁張。

  趙子原只瞧得面紅耳赤,全身血液幾乎凝結住了,連忙移開目光。

  那裸女款款向趙子原行去,舉手投足間甚是誘惑迷人,趙子原隱隱聞到一股馥郁的幽香,自對方裸露的胴體發出,她愈走愈近,香澤愈是濃厚,趙子原不覺心猿意馬起來,心子撲撲狂跳不止。

  白袍人微哦道:

  「原來武嘯秋授意你誘惑的對象,居然是這個姓趙的青年人……」

  趙子原迅地盤膝坐在地上,不住調元運息,吐納呼吸,那裸女媚然一笑,突然傾身往趙子原懷中倒去。

  她赤裸裸的肉體纏在趙子原身上,雙手箍住他的肩腫,趙子原登時感到全身柔軟無力,竟然無力擺脫。

  白袍人冷眼在旁觀看,並不加以阻止,似乎欲觀察他的定力如何,有無辦法抵制女色的誘惑?

  豆大的汗珠自趙子原兩頰滾滾落下,上半身也劇烈的搖晃起來,白袍人意識到他正極力向心中之魔抗爭交戰。但力量已顯得微乎其微了。

  白袍人點一點頭,猛然出聲道:

  「姑娘放手。」

  那裸女恍若未聞,仍然緊緊纏在趙子原身上。

  白袍人沉道:

  「你是不是山西白石山莊沈莊主的獨生愛女,沈浣青姑娘麼?」

  裸女嬌軀一震,微抬螓首盯住白袍人,欲言又止。白袍人續道:

  「姑娘果真是沈莊主的愛女,又怎會被武嘯秋收為留香四艷呢?

  裸女依舊沒有開腔,但一雙皓手已自趙子原肩上緩緩收將回來,她一離開趙子原的身子,趙子原靈台登時清醒許多。

  適才他神思雖然有些恍惚,但白袍人之言仍然聽得十分清楚,內心因之震驚非常,暗道那山西白石山莊沈莊主一生慷慨任俠,在武林中地位極高,武林有事,只要沈莊主一句話,十分難題便有七八分能夠得到解決,想不到他的女兒竟會淪落以至於此,不禁為之才滿腹疑團。沈烷青低聲道:「爺台還是不要追究這些的好。」

  白袍人情知一時絕對無法弄明白她被武嘯秋囚制利用的始未經過,遂自牆角撿起她的衣物,沈浣青一手接過,迅即把衣服穿上。

  這會子,地窖上面忽然傳來一陣叱吒聲音,緊接著轟然一聲暴震亮起,似乎有人發出了內家劈空掌力。

  白袍人喃喃道:

  「又有人闖進祠堂來了,武嘯秋似還沒有退走哩……」

  話猶未盡,只聽一道低沉的喝聲道:

  「姓武的,顧某此來為的要向你討一個人——」

  另一聲陰森的冷笑道:

  「你是什麼東西?敢用這種口氣對老夫說話?」

  那低沉的聲音道:

  「昨日顧某遍闖留香院四廂,獨不見東廂沈姑娘芳蹤,後來從尊駕的一名手下口中獲知……」

  那陰森的聲音道:

  「據說天下無不能在武院主的寒貼摧木掌下走過十招,反正顧某是早已豁出了這條性命,武院主你動手吧。」

  趙子原一聽那聲音,只覺甚是熟稔,一時之間不覺怔住,自語道:

  「原來是顧遷武顧兄,他也來了!」

  他目光掃過沈浣青面龐,發覺她的臉色變得異乎尋常的慘白,竟像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一般。

  趙子原暗暗感到不解,卻是不暇細究,敞亮嗓子道:

  「顧大哥!小弟在此。」

  就在此刻,地窖頂上的出口發出「蓬」地一響,趙子原立刻知道上面將要堵塞住了,情急之下,身形暴起往上直射而去,幾乎就在同一忽裡,他身旁白影一閃,白袍人比他搶快一步,一掌後發先至,那塊石板未合,被掌力一震,一聲暴響過後,頓時被掌力擊得塊塊碎裂!

  白袍人及趙子原先後自裂口衝將出去,沈浣青遲疑一會,亦輕提身子,繼後躍出地窖。

  祠堂時那身著灰色衣衫的武嘯秋。正一掌接著一掌,將顧遷武迫得全無招架之力,只聽得掌風呼呼,夾雜著一聲悶哼,顧遷武仰身蹌然倒退了五步,張口噴出一道血箭,身軀貼在土牆上。

  趙子原大喊道:

  「顧兄,怎麼樣?」

  顧遷武用力擺一擺首,道:

  「還好,沒有事。」

  武嘯秋陰陰一笑,一箭步欺到切近,高舉單掌,就要痛下殺手,白袍人適時壓沉嗓子大喝道:

  「武嘯秋!你與某家住手!」

  武嘯秋身子好比旋風一般回轉過來,帶著驚異的眼色望著白袍人與趙子原兩人,有頃,他那凌厲的視線落到沈浣青身上,睛瞳射出一股懾人的威凌,沈院青無端端打了個寒噤,滿面都是驚悸。

  自袍人瞧在眼裡,有意無意地移動身子,插在武嘯秋與沈淙青兩人中間,冰冷的聲音道:

  「天不從人願,姓武的,你的算計已完全落空,竟想找無辜的弱女出氣麼?」

  武嘯秋陰陰道:

  「你甭狂,嘿嘿,你也就要完了!」

  白袍人嗤之以鼻道:

  「就憑你一個人麼?」

  武嘯秋道:

  「就憑老夫一人又怎樣?」

  白袍人冷笑道:

  「只有你姓武的一人是萬萬不行的,最好像翠湖那一夜,再找兩個高手來個聯合夾攻……」

  趙子原聞言,心頭重重一震,默默對自己呼道:

  「他提到了翠湖,又說再尋兩個幫手夾攻是什麼意思?他——他不要就是我所懷疑的那人個罷?」一念至此,再也不敢往下追想下去。白袍人復道:

  「若非某家深悉你的為人,幾乎要錯以為你的神智有問題了,姓武的我既敢口出狂言,必然有所仗恃,莫非你在等著幫手來到麼?」

  武嘯秋道:

  「總算被你料對了,不錯,老夫的確是在等候某一個人的到來,咱們約定的時候也快到了。」

  白袍人道:

  「既是如此,某家願意候待你那幫手的到來,倒不急於立即和你動手了,但你可以透露那個即將來此與你會合的人是誰麼?」

  武嘯秋道:

  「有何不可,此人即是水泊綠屋二主人……」

  話至中途倏然住口不語,而以嘿嘿的陰笑掩飾過去。趙子原聽他言詞閃爍,不由大感困惑。白袍人神色一沉,道:

  「可是水泊綠屋那稱做『女媧』的女人麼?」

《劍氣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