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友 情

  纖纖垂著頭,輕啜著杯中的酒。酒是翠綠色的,嫣紅色的燈光,從薄如蟬翼惡紗罩裡照出來,照著她的手。她的手纖秀。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在她手上。現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麼地方,就看什麼地方。

  現在他留在她屋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要打發他走,已很不容易。他漸漸已將她看成屬於他的。

  纖纖垂著頭,看著身上的衣裳。湖水般碧綠色的衣裳,鑲著翡翠色的邊,不但質料高貴,手工也很精緻。這衣裳是他買給她的。

  這些天來,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發他走是多麼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決心留在這屋裡,尤其是他又喝了很多酒。

  無論誰若想得到什麼,都一定要付出些代價的。

  尤其讓男人為她犧牲,自己也一定要在某方面犧性-些。

  纖纖在心裡歎息,她已準備犧牲。可是她的犧牲是不是值得呢?

  燈光也同樣照在金川的臉上。他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溫柔體貼,很懂得怎麼樣來討女人喜歡。他看來永遠都很乾淨。可是在這乾淨好看的軀殼裡,藏著的那顆心又是什麼樣子呢?

  纖纖不敢想她怕想多了會噁心。現在她要想的只是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著他腰上的革囊。這些天來,所有的花費,都是從這革囊裡取出來的。

  他並不小氣,但現在革囊裡剩下的還有多少呢?

  想起這些事,連她自已也覺得噁心,但她卻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麼都不管,但卻不能不為肚子裡的孩子找個可靠的父親。

  若是小雷,那當然就不同了。為了他,她可以睡在馬棚裡,可以每天只喝冷水,因為她愛他。

  一個女人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無論吃多大的苦,無論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願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歡這男人,要她犧姓,就得要代價了。

  在這種時候,女人的考慮就遠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纖纖垂著頭,凝視著面前的空杯。金川卻在凝視著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又想趕我走?"纖纖的頭垂得更低"我怎麼會想趕你走,可是……""可是怎麼樣?""我…。我總覺得,像這樣的大事,總不應該就這樣匆匆忙忙的決定了,總應該先回去,告訴你的父母一聲。"金川沉默著。

  "我知道你也許會覺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你以後…。"她紅著臉,輕咬著嘴唇,"你以後若是欺負了我,我也可以有個保障。"她說得很婉轉,很可憐,但意思卻很明顯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親。

  這條件其實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數女孩子在準備犧牲時,都會提出同樣條件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的身世,好像始終都沒有告訴過你。""你沒有。"

  "我也跟你一樣,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連朋友都沒有幾個。"纖纖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個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發現自己抓住的一根木頭,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著她,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語聲卻更溫柔"就因為我們都是孤苦伶燈的入,所以更應該互相依靠,你說是不是?"纖纖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外面突然響起了陣馬蹄聲,鸞鈴聲,鈴聲輕悅有如金玉。纖纖的心也跳了起來,她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今天下午,他們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時候,就已看見過這批人。其實她看見的只有一個人。

  這人的年紀並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輕得多,但無論誰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必定是這群人之間的主子。

  那倒並不是因為他穿得比別人華貴,也並不是因為他馬上繫著金鈴,更不是因為他懸在鞍上的那柄鑲滿了寶石的長劍。

  那只不過是因為他的風韻,他的氣質。有些入天生就彷彿是要比別人高一等的,他就是這種人。他很高,站在人群中,就像是鶴立雞群。

  他的臉也很清秀,一舉動都絕不逾規矩,但神氣中卻自然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好像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裡。

  可是自從他第一眼看見她,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一點也不覺得畏怯,一點也沒有顧忌。

  用這種眼光來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樣東西時,是絕不會放手的,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

  纖纖的心跳得更急。她明明看到這群人是往另一個地方走的。現在怎麼又回來了?

  難道是為了她而回來的?

  金川也聽著外面的鸞鈴,忽然站起來,捲起了窗戶,拴起了門。他臉色好像有點發青。

  纖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見那貴公子時,臉色也有點變了,而且很快就拉著她,上了車。

  他是不是對這人有所畏懼?這人是誰呢T纖纖好像聽見別人稱他為"小侯爺"又好像看見他隨從帶著的刀鞘上,刻著個很大的燙金"趙"宇。

  她並沒有聽得太清楚也沒有看得太清楚,一個女孩子,又怎麼好意思,沒有看,又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呢?

  人馬已安頓,外面已靜了下來。

  金川蒼白的臉,才恢復了些血色。又喝了幾杯酒,輕輕咳嗽著,"我剛才問你的話,你怎麼不回答我?""你。…。你說了些什麼?"

  "像我們這種入,天生就應該廝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對你好,還有誰會對你好……。"你難道還有什麼顧慮?"金川的手,忽然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她就讓他握著,無論如何,她總不能對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著過來了,而且用另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你了。"他聲音輕柔如耳語:"自從那天之後,我時時刻刻都忘不了你,做夢的時候都會夢見你,我時常在想假如你。……"春夜,幽室,昏燈,又有幾個女孩子能抵抗男人這種甜言蜜語?但纖纖卻將他的蜜語打斷了:"你是不是時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臉越好,好讓你有機會得到我。"金川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勉強在笑著:"你答應過我,永遠不再提起他,永遠不再想他的。"纖纖溫柔的神色,忽然變得冷漠如冰"我本來是不願再想他的,可是我只要一見著你,就會想到他,因為你們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該這樣子對我的。"金川的臉色終於完全變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摑了一掌,纖纖冷笑著看著他。

  她本來應該順從他一點,為了生活,為了孩子的將來,她甚至說不定會讓他得到一切。

  世上豈非有很多女孩子都是為了生活,才會讓一些醜惡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現在,情況好像已忽然改變了。

  她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東西。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女人本就時常會有一些神妙奇異的感覺,既好像野獸的某種本能一樣。她們若沒有這種感覺,要在這男人的世界上活著,豈非更不容易,纖纖不再垂著頭,她的頭已仰起。

  金川瞪著她,眼睛裡似已佈滿血絲,道:"你說我不該這樣子對你的,但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對你?""為什麼?"

  "因為你,是你自已想要叫我這麼樣做的,--開始本是你在誘惑我。"纖纖笑了,冷笑——女人若以冷笑來回答你,你若是聰明的男人,就不如趕快走遠些好。

  金川卻似已看不見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誘惑我,為什麼要替我補衣服,為什麼要偷偷地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纖纖怔住,金川突然狂笑,狂笑著,指著她"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個呆子?你以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纖纖看著他,只覺得自己在看著的,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她的確是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人。

  在他乾淨好看的驅殼裡,藏著的那顆心,不但遠比她想像中醜惡,也遠比她想像中冷酷。

  是什麼使他露出真面目來的。是酒,還是他自知已無法再以欺騙的方法得到她?無論如何,她發覺得總算不太遲。

  她靜靜地站起來,現在她跟他已無話可說,現在已到了該走的時候。

  就算她明知道一走出去,就無法生活,她還是要走出去。因為她對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著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纖纖笑了笑,淡淡地笑了笑。此時此刻,她的笑簡直已是種侮辱。

  她繼續往前走,但他卻已衝過來,一把抱住了她,抱緊。

  他的手立刻也開始對她侮辱,喘息著,獰笑著:"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纖纖掙扎,掙扎不脫,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呼:"放開我,讓我走"……就在這時。門忽然開了。

  門本來已在裡面上了閂,此刻也不知為了什麼,門閂似乎忽然腐朽。燈光從門裡照出去,照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長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繫著條掌寬的白玉帶,除此之外,身上就沒有別的任何裝飾,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裝飾。

  他背負著雙手,靜靜地妨在門外,靜靜地看著金川,目光中帶著三分輕蔑,七分厭惡,淡淡道:"她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金川看見這人臉色立刻變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勉強點了點頭。

  纖纖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沒有算錯,他果然是回來找她的,果然及時出現了。她也知道他既已回來攏她,就絕不會放她走。

  小侯爺這名稱已令少女心動。何況他還是個臨風玉樹般的美男子。纖纖閉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從來也沒有如此接近過。侯門中榮華富貴,鐘鳴鼎食的生活,珠光寶氣的珍飾……她現在幾乎都已可看得到,甚至接觸得到。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要她一閉起眼睛,她心裡卻只有一個人的影子。一個倔強、孤獨、驕傲、永不屈服的人。小雷。她縱已擁有世上的一切,只要小雷向她招手,她也會全都拋開,跟著他去流浪天涯。恨得越深,愛得也越深,這刻骨銘心的愛和恨,卻叫她怎生消受。"絕不能再想他了現在絕不是想他的時候。"機會已經來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開了,她立刻衝過去,躲在這小侯爺的身後,攀住了他的臂,顫聲道"叫他出去,馬上出去。"小侯爺冷冷地看著金川,冷冷道"她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金川咬著牙,目中充滿了憤怒和怨毒,卻終於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小侯爺道:"她說什麼?"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說完了這句話,他全身都已因憤怒和痛苦而顫科,抖得就像是一條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狗。

  他終於也嘗到了被人出賣的感覺,終於瞭解這種感覺是多麼痛苦。

  小侯爺淡淡道"她既然要你走,你為什麼還不走?"金川緊握雙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這少年傲慢冷漠的臉。

  小侯爺卻似連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回過頭,凝視著纖纖。

  看到纖纖臉上的淚痕,他目光立刻變得說不出的溫柔。

  纖纖還在流著淚,但又有誰知道這淚是為誰而流?只要小雷能像他這樣再看她一眼,只要。……她的心一陣刺痛,突然緊緊抱住了他的手臂失聲痛哭了起來。

  小侯爺默默地取出一方絲巾,輕拭她面上的淚痕。他們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屋裡還有第三個人。

  金川咬著牙,瞪著他們,整個人都似已將爆炸,但卻終於還是慢慢地放鬆了手,垂下了頭"好,我走。"就在這瞬間以前,這屋裡所有的一切還全都是屬於他的。

  但忽然間情況已改變,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無關,本來已將做他妻子的人,現在看著他的時候,卻像是在看著一條狗-一條陌生的狗。

  繁星滿天,夜涼如水。金川垂著頭,慢慢地走了出去——從他們身側走了出去。

  沒有人睬他,沒有人再看他一眼,只有風從遠方吹來,吹在他臉上,卻也是冷冰冰的。這世界彷彿已忽然將他遺棄。

  被人遺棄,被人出賣,原來竟是如此淒涼,如此痛苦。

  他現在終於瞭解,可是他心裡並沒有絲毫悔疚,只有怨毒。

  他也想報復。

  黑暗的市鎮,黑暗的道路。一眼望過去,幾乎已完全看不到燈火。

  街旁有個簡陋的茶亭,壺裡縱然還有茶水,也已該冷透。

  金川走過去,在欄杆旁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風吹著道旁的白楊樹,一條野狗從樹影下夾著尾巴走出來,本來彷彿想對他叫幾聲的,但看了他兩眼,又夾著尾巴走了,這世界為何如此冷酷7這結果是誰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的錯,他當然不會這麼想,只有最聰明、最誠實的人,在遭遇到打擊之後,才會檢討自己的過失。

  他也許夠聰明,卻絕不夠誠實。

  "無論別人怎麼樣對我都沒關係,我反正還有這些……。想到這裡,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將手伸入了繫在腰上的革囊裡。革囊裡有一粒粒圓潤的珍珠,一疊疊嶄新的銀票。他輕輕地觸摸著,這隻手再也捨不得伸出來,因為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唯一的安慰。他只要還能觸摸到這些,立刻就會有一種溫暖滿足的感覺,從指尖直傳到他內心的深處。那種感覺甚至比他撫摸少女的乳房時,更會令他滿足歡悅。他己完全沉醉在這種感覺裡,他開始幻想一雙堅挺圓潤的乳房……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剛開始聽到自己的哭聲,連他自己都吃一驚。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失聲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聲竟是如此可怕。多年前他曾經聽到過同樣的聲音。他看見三條野狼被獵人追趕,逼入了絕路,亂箭立刻如暴雨般射過來,公狼和母狼狡黠地避人了山穴中,總算避了過去。但一條幼狼顯然已力竭,行動已遲緩,剛竄到洞口,就被三根箭釘在地上。那雌狼顯然是它的母親,所以才不顧危險,從山穴中衝出來,想將它受傷的兒子叼到安全之處。但這時已有個獵人打馬飛馳而來。一刀砍入了它的背脊。它嘴裡還叼著它的兒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地掙扎著。只可惜它力量已隨著血液流出,雖然距離洞口只差兩尺,也無力逃進去。那公狼看著自己的妻子在掙扎受苦,一雙黯灰色的眼睛裡竟似已有了絕望的淚珠。雄狼的痛苦更劇烈,它身子也開始顫抖,突然從洞穴中竄出,一口咬在這雌狼的咽喉上,解脫了它妻子的痛苦,但這時獵人們已圍了過來,這頭狼看著自己妻兒的屍體,突然仰首慘摻厲的嗥聲,連獵人們聽了都不禁動容,他遠遠在一旁看著,只覺得熱淚滿眶。胃也在收縮,一直吐了半個時辰才停止。現在他才發覺,自已現在的哭聲,就和那時聽到的狼嗥一樣。他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淚已干了,血卻又開始在流。哭,也是種很劇烈的運動。一個人真正痛哭的時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全身的力氣都用了出來。小雷的臉磨擦著地上的砂石,也已開始流血。他不在乎。天黑了,他已不知有多久沒有吃過水米。他不在乎。可是他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嗎?他為什麼哭?他不是野獸,也不是木頭,只不過他強迫自已接受比野獸還悲摻的命運,強迫自已讓別人看起來像是塊木頭,這並不容易。微風中忽然傳來一陣芳香,不是樹葉的清香,也不是遠山的芬芳。他抬起頭就看見她伶仃地矗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她似已又恢復了她的高傲冷摸,美麗的眼睛裡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只是一直冷冷地看著他。等他始起頭,她才冷冷地問道"你哭夠了麼?"小雷彷彿又變成塊木頭。

  雪衣女道:"若是哭夠了,就該站起來。"

  小雷戰了起來。他全身都虛弱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可是他站了起來,雪衣女冷笑著,道"我想不到畜性也會哭。"小雷慢慢地點了點頭,道:"畜牲會哭,母狗也會哭。雪衣女道:"母狗?"小雷道,"我是畜牲,你是母狗。雪衣女的臉色蒼白,但卻沒有發怒,反而笑了"你認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許就不會哭得如此傷心了。"小雷看著她,顯然還不明白她要說什麼。

  雪衣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較忠實,至少不會跟著別人走。"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縮,一步步走過去,雙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沒有動,沒有閃避。

  她的笑容中帶了些譏消之意冷冷道"你捏斷了我一隻手,又侮辱了我,現在不妨再把我扼死。"小雷嵌滿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人她雪白光潤的脖子裡,可是他自己額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讓你捏斷我的手,讓你侮辱我,情願被你扼死,你可知道為了什麼?"小雷不能回答,沒有人能回答。她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殺死他的,但卻情願被他侮辱,這是為了什麼?

  雪衣女冷冷道"我這麼樣做,只因為我可憐你,只因為你己不值得我動手殺你。"小雷的手突然握緊,雪衣女的額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漸漸困難。

  可是她笑容中還是充滿譏誚不屑之意,勉強冷笑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動手殺你,因為你自己已經毀了自已,別人在床上大笑的時候,你卻只能野狗一樣躲在這裡乾嚎。"小雷喉嚨裡也在"咯咯"的響,似乎也被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別人""-你說的是誰?""你應該知道是誰?"

  "你…你看見了他們?"

  雪求女喘息著,咬著牙道,"現在我只看得見你一雙髒手。小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指甲裡的泥垢和沙土,五根手指終於慢慢地鬆開。他看著目己的手時,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的手,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手。等他能看到自己的時候他心裡會有什麼感覺?是不是也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他自己,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著,輕撫著自己頸上的指痕。過了很久,她又笑了,我是看見了他們,也看見了她-"她就算一條母狗,也是條餓極了的母狗。"小雷舉起手,但這隻手並沒有摑在她臉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時,就像拋掉把鼻涕,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這遠比一刀砍在她臉上還殘酷,她看著他走遠,淚已流下。

  "你就算不願再碰我。不願跟我再說句話至少也該問問我的名字。""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應該問問我的名宇。""難道我在你心中,競是個這樣無足輕重的人?""難道你真的已將我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記?"她的心在吶喊,她的淚猶未干。

  她忽然始起頭,對著天上的浮雲,對著冷冷的山風。放聲大呼:"我也是個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殘艷……

  三鏢旗飛揚。飛揚的鏢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樹橫技上。人馬都已在樹蔭裡歇下。對面茶亭裡的六七張桌子,都已被鏢局理的人佔據,現在正是打尖的時候,這茶亭裡不但奉茶還賣酒飯。龍四坐在最外面,斜椅著欄杆,望著天上的浮雲,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歐陽急還是顯得很急躁,不停地催促夥計,將酒食快送上桌。就在酒皿送上來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小雷。小雷勝上的血跡已凝固,亂髮中還殘留著泥草砂石,看來仍是個憔悴潦倒的流浪漢。可是他的眼圈裡,還是帶著種永不屈服的堅決表情。縱然他的確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強傲還是沒有改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變。龍四看見了他,勝上立刻露出歡喜之色,站起來揮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龍四在這裡。"他用不著呼喚,小雷已走過來,標槍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龍四還在笑,搶步迎上來笑道,"我知道,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進來蠍碗酒行不行?"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來找你的。龍四很意外,意外歡喜:"找我?"小雷看著面前的茶碗,過了很久,才一字宇道:"我從不願欠人的情。"龍四立刻道:"你沒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他霍然抬頭,盯著龍四道,"只不過雷家死的人,他用不著你姓龍的去埋葬。"龍四搖著頭,苦笑著道:"我早就知道那老頭子難免多嘴的,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來越少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歐陽急已跳起來,大聲道:"這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還來不及。"小雷連看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下次無論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會替你埋葬。"歐陽急的臉突然漲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沒這種習慣。"歐陽急道"你…你想怎麼樣?難道一定要我家也死幾個人讓你埋葬,這筆賬才能扯平T"小雷卻已不睬他,又抬頭盯著龍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幾百兩銀子,一定還你,我沒有,所以我來找你。"他聲音如鋼刀斷釘,字字接著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只要開口就行。"龍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幾杯酒,龍四已心滿意足了。"小雷凝視著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來"酒是辣的,小雷用酒罈倒在大碗裡,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氣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肚,他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歐陽急看著他。目中已露出驚異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漢子就憑這酒量,歐陽急也該敬你三大碗。"龍四報須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時候。"歐陽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龍四道:"好,憑這句話,我也該敬你三大碗。"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臉色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目光還是倔強堅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碗碗火辣辣的灑,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倒人了肚子裡。

  江湖豪傑服的就是這種人,鏢局裡的趟子手們,已開始圍了過來,臉上都已不禁露出欽慕之色。忽然有個人從人叢中擠出來,擠上了茶亭,竟是個枯瘦矮小的白髮老人。

  他手裡提著個長長的黃布包袱,裡面好像藏著兵刃。

  鏢局裡的人眼睛是幹什麼的。早已有人迎上來、搭汕著道:"朋友是來幹什麼的?"老人沉下臉,道"這地方難道來不得。"

  鏢客也沉下了臉,道"你這包袱裡裝的是什麼?"老人冷笑道"你說是什麼?左右不過是殺人的傢伙。"鏢客冷笑。通"原來朋友是來找麻煩的,那就好辦了。"他馬步往前一跨,探乎就去抓這老人的衣襟。

  誰知他的手剛伸出,這老人己將手裡的包袱送過來,嘴裡還大叫著道:"難怪別人都說保鏢的和強盜是一家,你若要這傢伙,我就送你也沒關係。"他一面大叫,面扭頭就跑。

  這鏢客還想追,龍四已皺眉道"讓他走,光看看這包袱裡是什麼?"包袱裡竟只不過是卷畫。畫鈾上積滿灰坐,這鏢客用力抖了抖,皺著眉展開來,還沒有仔細看,突然打了個噴嚏。想必是灰塵嗆人了鼻子。

  龍四接過這幅面。只看了眼。臉上的顏色就已改變。

  畫上面的是一個青衣白髮的老人。一個人獨行在山道間,手裡撐著柄油紙傘。

  天上烏雲密佈,細雨紛紛,雲層裡露出只龍爪,藏龍尾,似已被砍斷,正在往下滴著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紙傘上。細雨中也似有了血絲,已變成粉紅色。

  這老人神態卻很悠閒,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還帶著微笑。

  仔細一看他的臉,赫然是提著包袱進來的老頭子。

  龍四臉色鐵青,凝視著畫裡的老人,歐陽急眼睛已現出紅絲,眉宇聞充滿了殺氣,緊握雙拳,冷笑著喃喃道"很好,果然來了,來得倒早。"他話未說完,剛才那鏢客忽然一聲驚呼倒下來,臉上的表情驚怖欲絕,一口氣竟似已提不出來。歐陽急變色道:"你怎麼樣了?"這鏢客喉嚨裡"格格"作響,卻已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龍四沉著臉,厲聲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下去歇歇,就會好的。"歐陽急還想說什麼,卻被龍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還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著酒,對別的事彷彿完全漠不關心。龍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無人能及,只可惜在下已無法奉陪了。"他雖然還在笑著,但稱呼卻已改變,辭色也冷淡了下來。

  小雷也不答話,舉起酒罈,一口氣喝了下去,"砰"的,將酒罈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來,道:"好,走吧。"龍四道"雷公子請便。"

  小雷道"請便是什麼意思?"

  龍四勉強笑道"雷公子與在下本不是走一條路的,此刻既已盡歡,正好分手。"小雷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天而笑,道"好,好朋友,龍剛龍四爺果然是個好朋友。"龍四卻沉下了臉,道:"我們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龍四道"不是"小雷道:"我們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條路。"龍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龍四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長歎,道"你為何一定要跟著我走?"小雷道"因為我這人本就是天生的騾子脾氣。"他拍了拍歐陽急道"你說是不是?"

  歐陽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龍四道"做騾子並沒有什麼好處。"

  小雷道:"至少有一點好處。"

  龍四道"哦?"小雷道"騾子至少不會出賣朋友,朋友有了危難時,他也不會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說不走,就是不走。"龍四看著他,眼睛裡似已充滿了熱淚,忽然緊緊握住了他的他們沒有再說什麼。

  這種偉大的友情,又有誰能說得出。

《劍花煙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