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蒼弟子問的話,俞佩玉還是一句也笞覆不出,他既不能說天鋼道長是死在「謝天璧」手上,也不能說這「謝天璧」是假的,只因這「謝天璧」既然已被消滅,就變得根本不存在了。
那點蒼弟子以手按劍,怒道:「俞公子為何不說話?」
俞佩玉歎道:「各位若懷疑謝大俠之失蹤與在下有任何關係,那委實是個笑話,在下還有什麼話好說。」
點蒼弟子面色稍緩,道:「既是如此,在此事未澄清之前,俞公子最好陪弟子等回去,只因有些事俞公子或許不願向弟子等解釋,但總可向盟主閣下解釋的。」
他語未說完,俞佩玉已變了顏色,大聲道:「我不能回去,絕不能回去。」
點蒼弟子紛紛喝道:「為何不能回去?」
「若沒有做虧心的事,為何不敢回去見人?」
七八人俱已躍下馬來,人人俱是劍拔弩張。
為首的點蒼弟子怒喝道:「俞佩玉,今日假若想不回去,只怕比登天還難。」
俞佩玉滿頭大汗,隨著雨水滾滾而下,手腳卻是冰冰冷冷,突聽遠處一人冷冷道:「俞佩玉,你用不著回去。」
七八個烯簪高髻的道人,足登著白木屐,手撐著黃紙傘,自雨中奔來,赫然竟是崑崙門下。
那點蒼弟子扶劍厲聲道:「此人縱然已在崑崙門下,但還是要隨在下等回去走一遭的,點蒼與崑崙雖然素來友好,但事關敝派掌門的生死,道兄們休怪小弟無禮。」
崑崙道人們的臉色比點蒼弟子的還要陰沉,還要可怕,那當先一人白面微鬚,目如利剪,盯著俞佩玉一字字道:「你非但用不著回去,那裡都不必去了。」
俞佩玉愕然退步,點蒼弟子奇道:「此話怎講?」
白面道人慘然一笑道:「貴派的掌門雖然不知下落,但敝派的掌門卻已……卻已……」
只聽「喀嚓」一聲,他掌中傘掉落在地,傘柄已被捏得粉碎。
點蒼弟子聳然失聲道:「天鋼道長莫非已……已仙去了?」
白面道人嘶聲道:「家師已被人暗算,中劍身亡。」
點蒼弟子駭然道:「真的?」
白面道人慘然道:「貧道等方才將家師的法體收拾停當。」點蒼弟子動容道:「天鋼道長內外功俱已爐火純青,五丈內飛花落葉,都瞞不過他老人家,若說他老人家竟會被人暗算,弟子等賞難置信。」
白面道人切齒道:「暗算他老人家的,自然是一個和他老人家極為親近的人,自然是一個他老人家絕不會懷疑的人,只因他老人家再也不信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
他話未說完,無數雙眼睛都已盯在俞佩玉身上,每雙眼睛裡都充滿了悲憤,怨毒之色。
白面道人聲如裂帛大喝道:「俞佩玉,他老人家是如何死的,你說,你說。」
俞佩玉全身顫抖,道:「他……他老人家……」
白面道人怒吼道:「他老人家是否死在你手上?」
俞佩玉以手掩面,嘶聲道:「我沒有,絕對沒有……我死也不會動他老人家一根手指。」突聽「嗖」的一聲,他腰畔長劍已被人抽了出去。
白面道人手裡拿著這柄劍,劍尖不停的抖,顫抖的劍尖正指著俞佩玉,他火一般的目光也逼著俞佩玉,顫聲道:「你說,這柄劍是否就是你弒師的凶器?」
這柄劍,的確就是殺天鋼道長的,這柄劍的主人已不再存在,這柄劍,此刻卻正在俞佩玉身上。
俞佩玉心已滴血,只有一步步往後退。
劍尖也一步步逼著他,劍雖鋒利,但這些人的目光,卻比世上仕何利劍都要鋒利十倍。
他仆地跪倒,仰首向天,熱淚滿面,狂呼道:「天呀,天呀,你為何要如此待我,我難道真的該死麼?」
「噹」的,長劍落在他身前。
白面道人一字字道:「你已只有一條路可走,這已是你最幸運的一條路。」
不錯,這的確已是他唯一的一條路。
只因所有的一切事他都完全無法解釋,他所受的冤屈,無一是真,但卻都比「真實」還真,而「真實」反而不會有一人相信。
此刻唯一可替他作證的,只不過是紅蓮花,但紅蓮花卻又能使人相信他麼?他又拿得出什麼證據?
在平時,紅蓮幫主說出來的話固然極有份量,崑崙、點蒼兩派的弟子,也萬萬不至懷疑。
但此刻,這件事卻關係著他們掌門的生死,關係著他們門戶之慘變,甚至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命運。
他們又怎會輕易相信仕何人的話,縱然這人是名震江湖的紅蓮花。
俞佩玉思前想後,只有拾起了地上的劍,他已別無選擇他突然怒揮長劍,向前直衝了過去。
崑崙、點蒼兩派的弟子紛紛驚呼,立時大亂。
但他們究竟不愧為名家子弟,驚亂之中,還是有幾人拔出了佩劍,劍光如驚虹交剪,直刺俞佩玉。
只聽「當,當」幾響,這幾柄劍竟被震得飛了出去,俞佩玉滿懷悲憤俱在這一劍中宣,這一劍之威,豈是別人所能招架。
崑崙、點蒼弟子,又怎會想得到這少年竟有如此神力。
驚呼怒叱聲中,俞佩玉已如脫免般衝出重圍,電光閃過,雷霆怒擊,他身形卻已遠在十丈外。
※※※
暴雨,俞佩玉放足狂奔,他已忘了一切,只想著逃,他雖不怕死,但卻絕不能含冤而死。
身後的呼喝叱吒,就像是鞭子似的在趕著他,他用盡了全身每一分潛力,迎著暴雨狂奔,雨點打在他身上、臉上,就像是一粒粒石子。
呼聲終於遠了,但他的腳卻仍不停,不過已慢了些,越來越慢,他跑著跑著,突然仆倒在地。
他掙扎著爬起,又跌倒,他眼睛似已朦朧,大雨似已變成濃霧,他拚命揉眼睛,還是瞧不清。
遠處怎地有車聲、蹄聲?是那裡來的車馬?
朦朧中,他似乎見到有輛大車馳了過來,他掙扎著還想逃,但再跌倒,這一次跌倒後終於不起,他暈了過去。
天色,更暗了。
※※※
車聲轔轔,健馬不斷的輕嘶。
俞佩玉醒來發覺自己竟在車上,雨點敲打著車篷,宛如馬踏沙場,戰鼓頻敲,一聲聲令人腸斷。
他莫非終於還是落入了別人手中?
俞佩玉掙扎而起,天色陰暗,車中更是黝黯,一盞燈掛在篷上,隨著飄搖的風雨搖晃,但卻未燃著。
車廂四面,零亂地堆著些掃把、竹箕、鐵桶、還有一條條又粗又重的肥皂,俞佩玉再將車篷的油布掀開一些,前面車座上坐著是個衣笠帽的老人,雖然瞧不見面目,卻可瞧見他飛舞在風雨中的花白鬍鬚。
這不過是個貧賤的老人,偶而自風雨中救起了個暈迷的少年,俞佩玉不覺長長鬆了口氣。
只聽這老人笑道:「俞佩玉,你醒了麼?」
俞佩玉大驚失色,聳然道:「你,你怎會知道我名字?」
老人回過頭來,瞇著眼睛笑道:「方纔我聽得四面有人呼喝,說什麼「俞佩玉,你跑不了的」。我想那必定就是你了,你也終於跑了。」
他蒼老的面容上,刻滿了風霜勞苦的痕跡,那每一條皺紋,都似乎象徵著他一段艱苦的歲月。
他那雙瞇著的笑眼裡,雖然充滿了世故的智慧,卻也滿含著慈祥的喜意。
俞佩玉垂下了頭,囁嚅著道:「多謝老丈。」
老人笑道:「你莫要謝我,我救你,只因我瞧你不像是個壞人模樣的,否則我不將你交給那些人才怪。」
俞佩玉黯然半晌,淒然笑道:「許久以來,老丈你只怕是第一個說我不是壞人的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年人吃了些苦就要滿肚牢騷,跟我老頭子回到破屋裡去喝碗又濃又熱的酸辣湯,包管你什麼牢騷都沒有了。」
提起鞭子,「的盧」一聲,趕車直去。
黃昏,風雨中的黃昏。
車馬走的仍是無人的小道,這貧賤的老人,想必是孤獨地住在這間破爛的茅屋裡,但這在俞佩玉說來已覺得太好了。
他躺下來,想著那茅屋裡已微微發霉的土牆,那已洗得發白的,藍布床單,那熱氣騰騰的酸辣湯。
他覺得自己已可安適地睡了。
只聽老人道:「馬兒馬兒,快跑快跑,前面就到家了,你認不認得?」
俞佩玉忍不住又爬起來,又掀起車篷的一角,只見前面一條石子路,被雨水沖得閃閃的發亮。
路的盡頭,竟赫然是座輝宏華麗的大院,千椽萬瓦,燈火輝煌,在這黃昏的風雨中看來,就像是王侯的宮闕。
俞佩玉吃了一驚,吶吶道:「這,這就是老丈的家麼?」
老人頭也不回道:「不錯。」
俞佩玉張了張嘴,卻將要說出來的話又嚥下去,心裡實在是充滿了驚奇,這老人莫非是喬裝改扮的富翁?莫非是退隱林下的高官,還是個掩飾行藏的大盜?他將俞佩玉帶回來,究竟是何用意?
寬大的,紫色的莊門外,蹲踞著兩隻猙獰的石獅子,竹棚下,健馬歡騰,幾條勁裝佩刀的大漢,正在卸著馬鞍。
馬是誰騎來的?這在此刻雖還是無法解笞的間題,但這老人乃是武林強者,卻已全無疑而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誰不是俞佩玉的仇敵。
俞佩玉手腳冰涼,怎奈全身脫力,想走已走不了,何況他縱能走得了,此刻也已太遲。
車馬已進了莊院。
俞佩玉將車篷的縫留得更小,突見兩條人影自燈光輝煌的廳堂簷前箭一般竄了過來。
左面的一個,正是那目如利剪的崑崙白面道人。
俞佩玉心卻寒了,手不停的抖。
這白面道人竟攔住了馬車,道:「老人家你一路回來,不知可瞧見個少年?」
老人笑道:「少年我瞧得多了,不知是那一個?」
白面道人道:「他穿的是件青布長衫,模樣倒也英俊,只是神情狼狽。」
老人道:「嗯,這樣的少年倒有一個。」
白面道人動容道:「他在那裡?」
老人摸著鬍子笑道:「我非但瞧見了他,還將他抓回來了。」
話未說完,俞佩玉急得要量了過去。
白面道人目光更冷,瞧著老人一字字道:「那少年縱然狼狽,縱已無法逃遠,卻也不是你捉得回來的,老丈日後最好記住,我崑崙白鶴,素來不喜玩笑。」
霍然轉身,大步走了回去。
老人歎了口氣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不回來,又何必問我。」
繩一提,將馬車趕入條小路,口中喃喃道:「少年人呀,你如今總該知道,越是精明的人,越是容易被騙到,只不過要你懂得用什麼法子騙他而已。」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俞佩玉聽的,只可惜俞佩玉沒有聽到,等他再度能聽見時,他已在老人的屋裡。
這果然是間破爛的屋子,四面的牆壁已發黑,破舊的桌子上有只缺了嘴的瓷壺,兩隻破碗,還有堆吃剩下的花生。
一盞瓦燈,昏黃的燈光,在風中直晃,就好像代表了那老人的生命。
一件破棉被掛在門後面,門縫裡不斷地往裡面漏著雨水,水一直流到角落裡的竹床床腳。
俞佩玉此刻就睡在這張床上,濕透了的衣服已被脫去了,身上雖已蓋著床又厚又重的棉被,但他還是冷得直發抖。
老人不在屋裡,俞佩玉用盡平生力氣,才掙扎著下了床,緊緊裡著棉被,這棉被生像比他故宅門口的石獅子還重。
他一步一挨,挨到窗口,窗子是用木板釘成的,他從木板縫裡望出去,窗外竟是個很大很大的園子。
庭園深深,遠處雖然燈光輝煌,卻照不到這裡,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看來,彷彿幢幢鬼影。
俞佩玉打了個寒噤,暗問自己:「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點孤燈,自幢幢鬼影中飄了過去,似鬼火?
俞佩玉的腿有些發軟,身子倚在窗欞上,無邊的黑暗中,竟傳來一縷淒迷縹緲的歌聲。
「人間那有光明的月夜,除非在夢裡找尋。你說你見過仙靈的一笑,誰分傳出是夢是真?」
鬼火與歌聲卻近了,一條朦朧的白影,手裡提著盞玲瓏的小晶燈,自風雨中飄了過來。
這身影是窈窕的,濕透了的衣衫緊貼在身上,披散的長髮也緊貼在身上,燈光四射,照著她的臉。
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燈光也照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空洞而迷惘,卻又是絕頂的美麗,空洞加上美麗便混合成一種說不出的妖異之氣。
俞佩玉簡直不能動了。
這鬼氣森森的庭園,這幽靈般的人影……
突然,「吱」的一聲,門開了,俞佩玉駭極轉身,那老人衣笠帽,足踏著釘鞋,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
俞佩玉撲過去,一把抓住他,道:「外……外面是什麼人?」
老人瞇著眼一笑,道:「外面那裡有人?」
俞佩玉推開門瞧出去,庭園深深,夜色如墨,那有什麼人影。
那老人瞇著的笑眼裡,似乎帶著些嘲弄,又似乎帶著些憐憫,俞佩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顫聲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你究竟是誰?」
那老人悠悠道:「誰?只不過是一個救了你的老頭子。」
俞佩玉怔了怔,五指一根根鬆開,倒退幾步,倒在一張破舊的竹椅上,滿頭冷汗,這時才流下。
那老人道:「你累了,實在太累了,不該胡思亂想。」
俞佩玉兩隻手緊緊抓住竹椅的扶手,道:「但我明明……我明明瞧見……」
那老人凝注著他,道:「你什麼也沒有瞧見,是麼?什麼也沒有瞧見。」
俞佩玉忽然覺得他眼睛裡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情不自禁,垂下了頭,慘然一笑,道:「是,我什麼都沒有瞧見。」
老人展顏笑道:「這就對了,瞧見的越少,煩惱越少。」
他將手裡提著的小兵放在俞佩玉面前桌上,道:「現在,你喝下這碗酸辣湯,好生睡一覺,明天又是另外一個日子了,誰知道明天和今天有多少不同?」
俞佩玉慘笑道:「是,無論如何今天總算過去了……」
※※※
睡夢中,俞佩玉只覺得大地越來越黑暗,整個黑暗的大地,都似已壓在他身上,他流汗,掙扎,呻吟……
被,已全濕透了,竹床,吱吱格格的響。
他猛然睜開眼,昏燈如豆,他赫然瞧見了一雙手。
一雙蒼白的手。
這雙手,似乎正在扼他的咽喉。
俞佩玉駭然驚呼道:「誰?你是誰?」
黝黯的燈光中,他瞧見了一頭披散的長髮,一張蒼白的臉,以及一雙美麗而空洞的眼睛。
披散的長髮雲一般出來,白色的人影已風一般掠了出去,立刻又消失在淒迷的黑暗中。
這豈非正是那雨中的幽靈?
俞佩玉一躍坐起,手撫著咽喉,不住地喘氣,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想害他?為什麼要害他?
老人又不知那裡去了,木窗的裂縫裡,已透出灰濛濛的曙光,門,猶在不住搖蔽……
她究竟是人是鬼?
她若真的想害他,是否早已可將他害死了,她若不想害他,又為何幽靈般潛來,幽靈般掠走?
俞佩玉的心跳得像打鼓,床邊,有一套破舊的衣服,他匆匆穿了起來,匆匆跑出了門。
晨霧,已瀰漫了這荒涼的庭園。
雨已停,灰濛濛的園林,潮濕,清新,寒冷,令人悚慄的寒冷,冷霧卻使這荒涼的庭園有了種神秘而朦朧的美。
俞佩玉悄悄地走在碎石路上,像是生怕踩碎大地的靜寂。
置身於這神秘的庭園中,想起方纔那神秘的幽靈,他心裡也不如是什麼感覺,他根本不想去想。
就在這時,鳥聲響起,先是一隻,清潤婉囀,從這枝頭到那枝頭,接著另一聲響起。
然後,滿園俱是啁啾的鳥語。
就在這時,他又瞧見了她。
她仍穿著那件雪白的長袍,站在一株白楊樹下。
她抬頭凝注著樹悄,長髮光亮如鏡,白袍與長髮隨風而舞,在這清晨的濃霧中。
她已不再似幽靈,卻似仙子。
俞佩玉大步衝過去,生怕她又如幽靈般消失,但她仍然仰著頭,動也不動。
俞佩玉大聲道:「喂,你……」
她這才瞧了俞佩玉一眼,美麗的眼中,充滿迷惘,這時霧已在漸漸消散,陽光照在帶露的木葉上,露珠如珍珠。
俞佩玉忽然發現,她並不是「她」。
她雖然也有白袍、長髮,也有張蒼白的臉,也有雙美麗的眼睛,但她的美卻是單純的。
他可以看到她眼睛裡閃動的是多麼純潔,多麼安詳的光亮。
而昨夜那幽靈的美,卻是複雜的,神秘的,甚至帶著種不可捉摸,無法理解的妖異之氣。
俞佩玉歉然笑道「抱歉,我看錯人了。」
她靜靜地瞧了他半晌,突然轉過身,燕子般逃走了。
俞佩玉竟忍不住脫口喚道:「姑娘,你也是這莊院裡的人麼?」
她回過頭瞧著俞佩玉笑了,笑得是那麼美,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癡迷,迷惘,然後,忽然間消失在霧裡。
俞佩玉怔了許久,想往回走。
但腳步卻不知怎地偏偏向前移動,走著走著,他忽然發現有一雙眼睛在樹後偷窺著他,眼睛是那麼純潔,那麼明亮,俞佩玉緩緩停下腳步,靜靜地站在那裡,盡量不去驚動她。
她終於走了出來,迷惘地瞧著俞佩玉。
俞佩玉這才敢向她笑了笑,道:「姑娘,我可以間你幾句話麼?」
她癡笑著點了點頭。
俞佩玉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她癡笑著搖了搖頭。
俞佩玉失望地歎息一聲,這地方為何如此神秘?為何誰都不肯告訴他?但他仍不死心,又問道:「姑娘既是這莊院裡的人,怎會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少女忽然笑道:「我不是人。」
她語聲就像是鳥語般清潤婉囀,這句話卻使俞佩玉吃了一驚。
若是別人說出這句話,俞佩玉只不過付之一笑,但這滿面迷惘的少女,卻確實有一種超於人類的靈氣。
俞佩玉囁嚅道:「你……你不是……」
這少女咬了咬嘴唇,道:「我是隻鳥。」
她抬頭瞧著樹梢,樹梢鳥話啁啾,三五隻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飛來飛去,她輕笑著道:「我就和樹上的鳥兒們一樣,我是它們的姐妹。」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你在和它們說話?」
白衣少女轉頭笑著,忽又瞪大了眼睛道:「你相信我的話?」
俞佩玉柔聲道:「我自然相信。」
這少女眼睛裡現出一陣幽怨的神色,歎道:「但別人卻不相信。」
俞佩玉道:「也許他們都是呆子。」
這少女靜靜地瞧了他許久,忽然銀鈴般笑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只雲雀。」
她開心地笑著,又跑走了。
俞佩玉也不攔她,癡癡地呆了半晌,心頭但覺一種從來未有的寧靜,緩緩踱回那座小屋。
忽然間,門後刺出一柄劍,抵住了他的背。
劍尖,冰冷而尖銳,像是已刺入俞佩玉心裡。
一個冷冰冰的語聲道:「你只要動一動,我就刺穿你的背……」
這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也是那麼嬌美。
俞佩玉忍不住必頭一瞧,便又瞧見了那雪白的長袍,那披散的頭髮,那蒼白的臉,那美麗的眼睛。
這並非昨夜的幽靈,而是今晨的仙子。
但此刻,這雙眼睛卻冷冰冰的瞪著俞佩玉,大聲道:「你是誰?」
俞佩玉又驚又奇,又笑又惱,苦笑道:「雲雀姑娘,你不認得找了?」
白衣少女厲聲道:「我自然不認識你。」
俞佩玉道:「但……但方纔我……我還和姑娘說過話的。」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只怕是活見鬼了。」
俞佩玉怔在那裡,則聲不得。
她目光此刻雖然已變得尖銳而冷酷,但那眉毛,那嘴,那鼻子,卻明明是方纔那少女的。
她為什麼突然變了?
她為什麼要如此待他?
俞佩玉心裡又是一團糟,慘笑道:「我真是活見鬼了麼。」
白衣少女厲聲道:「你是什麼人?偷偷摸摸跑到高老頭屋裡來幹什麼?想偷東西麼?說!快說!老實說。」
她劍尖一點,血就從俞佩玉背後流了出來。
俞佩玉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莊院中的人,好像全都是瘋子,有時像是對他很好,有時卻又很壞,有時像是全無惡意,有時卻又要殺他。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數到三字,你再說不知道,我這一劍就從你背後刺進去,前胸穿出來。」
她大聲道:「一!」
俞佩玉站在那裡不說話。
白衣少女喝道:「二!」
俞佩玉還是站在那裡,不說話,他簡直無話可說。
白衣少女像是也怔了怔,終於喝道:「三!,」俞佩玉身子突然好像魚一般滑開,反手輕輕揮出一掌,那少女便覺手一麻,長劍脫手飛了出去,釘入屋頂。
這一掌竟似有千百斤力氣。
她怔在那裡,也呆住了。
俞佩玉冷冷瞧著她,道:「雲雀姑娘,現在我可以問你話了麼,你總該不能再裝傻了吧,最好說人話,鳥語我是不憧的。」
那少女眼波一轉,突然噗哧笑道:「我逗著你玩的,你要學鳥語,我明天教你。」
輕盈的一轉身銀鈴般笑著逃了出去。
俞佩玉叱道:「慢走!」
一個箭步竄出,就見老人已擋在他面前,冷冷道:「我救了你性命,不是要你來逼人的。」
俞佩玉冷笑道:「老丈來的倒真是時候,方纔那位姑娘劍尖抵住我背時,老丈為何不來?」
那老人一言不發,走進屋子,坐了下來,拿起旱煙管,燃著火,深深吸了一口,緩緩道:「我不妨老實告訴你,這莊院中的確有許多奇怪的事,你若能不聞不問,一定不會有人害你,否則只有為你招來殺身之禍!」
俞佩玉怒道:「縱然我不聞不問,方纔那位姑娘也已要殺我了。」
那老人歎了口氣道:「她的事你最好莫要放在心上,她們都是可憐的女子,遭遇都很不幸,你本該原諒她們。」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突然顯得十分悲傷。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她們是誰?」
老人道:「你為何老要知道她們是誰?」
俞佩玉大聲道:「你為何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老人長長歎息一聲,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只是你不知道最好。」
俞佩玉又默然半晌,恭身一揖,沉聲道:「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來日必當補報。」
老人抬起眼,道:「你要走?」
俞佩玉苦笑道:「我想,我還是走的好。」
老人沉聲道:「崑崙、點蒼兩派一百多個弟子,此刻都在這莊院附近一里方圓中,你要走,能走得出去嗎?」
俞佩玉囁嚅道:「這莊院倒底和點蒼、崑崙兩派有何關係?」
老人淡淡一笑,道:「這裡若和點蒼、崑崙有關係,還能容得你在這裡?」
俞佩玉一驚,道:「你……你已知道我……」
老人瞇著眼道:「我什麼都知道了。」
俞佩玉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嘶聲道:「我沒有殺死謝天璧,更沒有殺過天鋼道長,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話。」
老人緩緩道:「我縱然相信了,但別人呢?」
俞佩玉鬆開手,一步步向外退,退到牆壁。
老人歎道:「現在你只有耽在這裡,等風聲過去,我再帶你走,你也可乘這段機會,好生休養休養體力。」
俞佩玉彷彿覺得眼睛有些濕,道:「老丈你……你本可不必如此待我的。」
老人吐了口煙,毅然道:「我既然救了你,就不願看見你死在別人手上。」
突然,一根長索套住了釘在屋頂上的劍柄,長劍落下去,落在一隻纖纖玉手上,她已站在門口,笑道:「高老頭,娘要見他。」
老人瞧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立刻發現他臉色竟變了,他瞇著的眼睛突然睜開,皺眉道,「你娘要見誰?」
白衣少女笑道:「這屋裡除了你和我外,還有誰?」
高老頭道:「你……你娘為什麼要見他?」
少女瞟了俞佩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趕緊帶他去吧。」一轉身,又走了。
老人木立在那裡,許久沒有動。
俞佩玉忍不住道:「她的娘是誰?」
高老頭道:「莊主夫人。」
他敲了敲旱煙袋,掖在腰帶上,道:「走吧,跟著我走,小心些,此刻這莊子裡點蒼、崑崙弟子不少。」
俞佩玉歎道:「我不懂,我真不憧,你們既然收留了我,為何又留他們在這裡,你們既然留他們在這裡為何又怕他們見著我。」
老人也不理他,閃閃縮縮,穿行在林木間,石徑上露水很亮,林木間迷霧已散。
俞佩玉苦笑道:「此刻我既然已要去見莊主夫人,你至少總該讓找知道這是什麼莊院。」
高老頭頭也不回,道:「殺人莊。」
這時,他們已走上條曲廊。
曲廊的建很精巧,也很壯觀,但欄杆上朱漆已剝落,地板上積滿了塵埃,人走在上面,嘰嘰吱吱的響。
俞佩玉驟然停下腳步,失聲道:「殺人莊?」
高老頭道:「這名字奇怪麼?」
俞佩玉道:「為什麼會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高老頭緩緩道:「只因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殺人,絕沒有人管他,任何人都可能在這裡被殺,也絕沒有人救他。」
俞佩玉只覺一陣寒意自背脊升起,悚然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高老頭沉聲道:「這原因你最好莫要知道。」
俞佩玉道:「難道,難道從來沒有人管麼?」
高老頭道:「沒有人,沒有人敢。」
俞佩玉道:「難道你們的莊主也不管?」
高老頭突然回頭,面上帶著一種神秘的笑,一字字道:「我們的莊主從來不管的,只因他……」
突聽一陣步聲,自走廊另一端傳了過來,高老頭一把拉過俞佩玉,閃入了一扇垂著紫花的門。
腳步聲漸近,漸漸走過。
俞佩玉偷眼窺望,便瞧見了兩個紫衣道人的背影,背後的長劍,綠鯊魚皮鞘,紫銅吞口,杏黃的劍穗,隨著腳步飄舞搖蔽。
俞佩玉悄悄吐了口氣,道:「難道任何人都可以在你們這莊院裡大搖大擺地隨意走動?」
高老頭緩緩道:「一心想殺人的人,自然可以隨意走動,有可能被殺的人他走路可就得小心……十分小心了。」
俞佩玉跟在他身後,呆了半晌,道:「在這裡既然隨時都可能被殺,那麼那些人為什麼還要到這裡來?別的地方豈非安全得多。」
高老頭道:「也許,他已別無他途可走,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這地方的底細,也許他是被騙來的,也許他也想殺人。」
俞佩玉突然打了個寒噤,喃喃道:「這理由很好,這四種理由都很好。」
他語聲微頓,大步趕上高老頭,道:「但你們的莊主難道……」
只聽一個嬌美的語聲道:「娘,他來了。」
俞佩玉抬眼一瞧,曲廊盡頭有一道沉重的雕花門,門已啟開一線,那嬌美的語聲,便是自門裡傳出來的。
※※※
一雙美麗的眼睛本在門後偷偷窺望,此刻又突消失了,高老頭蹣跚地走過去,輕輕叩門,道:「夫人可是要見他?」
一個女子聲音輕輕道:「進來。」
她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但就只這兩個字中,已似有一種奇異的魅力,使人感覺這聲音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發出來的。
門,突然開了。
門裡很黯,清晨的陽光雖強,卻照不進這屋子。
俞佩玉也不知怎地,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緩緩走進去,黑暗中一雙發亮的眼睛還瞧著他,那麼美麗,那麼空洞。
這殺人莊的莊主夫人,赫然竟是昨夜雨中的幽靈。
俞佩玉一驚,接著又瞧見一雙手,纖細,柔美,蒼白,正也是在他夢魘中似乎要扼他咽喉的手。
他只覺有一粒冷汗自額角沁出來,一粒,兩粒……
那雙眼睛凝注著,沒有動。
俞佩玉也不能動,他隱約覺得她身旁邊有個人,等他眼睛漸漸習慣黑暗時,他忽然瞧見這個人面上掛著純潔甜美的微笑。
那豈非是他今晨所遇林中的仙子。
突然,門關了起來,俞佩玉猝然回頭。
在門深處,他又瞧見一雙眼睛,同樣的美麗,甚至是同樣的眉,同樣的嘴。
只是,一個人的目光是那麼單純而柔和,另一個人的卻是那麼深沉,那麼尖銳,一個人就是林中的雲雀,無憂無慮,從來不知道人間的險惡,也不知道人間的煩惱,另一個卻似大漠中的鷹隼,一意想採取每個人的心。
俞佩玉恍然而悟,今晨在林間所遇的雲雀,和以那柄利創傷了他的鷹隼,竟是同胞的孿生姐妹。
他瞧瞧前面,又瞧瞧後面。
非但這一雙姐妹長得是一模一樣,就連她們的母親,這雨中的幽靈,這夢魘中的鬼魂,這神秘的莊主夫人,也和她們長得那麼相似,只是,她們母女三個人的性格,都是三種截然不同的典型。
一時之間,俞佩玉也不知是驚奇,是迷惘,還是覺得有趣,他耳胖似乎又響起高老頭歎息著所說的話。
「她們,都是可憐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為什麼……
莊主夫人仍在凝注著他,突然笑道:「這裡很暗,是麼?」
在這張蒼白、迷惘,而又充滿了幽怨的臉上居然會出現笑容,那幾乎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俞佩玉只覺一種神奇的魅力完全震攝了他,垂首道:「是。」
莊主夫人幽幽道:「我喜歡黑暗,憎惡陽光,陽光只不過是專為快樂的人們照射的,傷心的人永遠只屬於黑暗。」
俞佩玉想問:「你為什麼不快樂?為什麼傷心舊事。」
但都沒有問出口,到了這高大。陳舊而黑黯的房子裡,他越覺這莊院委實充滿了神秘,濃得幾乎能令人透不過氣來。
莊主夫人目光始終沒有自他臉上移開,又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俞佩玉道:「在下姓……」
高老頭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聱,俞佩玉緩緩道:「葉,叫葉玉珮。」
莊主夫人道:「你不姓俞?」
俞佩玉又是一驚。
莊主夫人又緩緩接道:「很好,你不姓俞,以前有一個姓俞的殺了我一個很親近的人,在我的感覺中,姓俞的都不是好束西。」
俞佩玉也不知該回笞什麼,唯唯垂首道:「是。」
莊主夫人道:「你來到我們莊院,我很高興,希望你能在這裡多留幾天,我好像有許多話想和你談談。」
俞佩玉道:「多謝……」
突然那「鷹姑娘」反手一抽,用劍背抽在他腿彎後,他痛得幾乎流淚,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個人衝進了門,正是那崑崙白鶴道人。
俞佩玉又驚又痛,從肋下望過去,他瞧見那些黑衣勁裝的點蒼弟子也緊緊跟在白鶴道人身後。
兩人一進門,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裡的人卻似全沒有瞧見他們。那「鷹姑娘」叉著腰大罵道:「你以後若再不聽夫人的話,將院子打掃乾淨,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斷你這雙狗腿。」
俞佩玉低低垂著頭,啞聲道:「是。」
白鶴道人眼睛四面瞧來瞧去,卻始終沒有瞧這跪在他足旁的「園丁」一眼,這時他才向莊主夫人合什為禮,道:「夫人可瞧見一個陌生的少年進來麼?」
莊主夫人冷冷道:「此間唯一闖進來的陌生人就是你。」
白鶴道人道:「但方纔明明有人瞧見……」
「鷹姑娘」突然衝到他面前大聲道:「明明瞧見,你難道認為我母女偷男人不成?」
白鶴道人一怔,吶吶笑道:「貧道並無此意。」「鷹姑娘」冷笑道:「那麼,你一個出家人,平白闖入女子的閨房,又是什麼見鬼的意思?難道還是要進來唸經不成?」
白鶴道人倒未想到這少女居然這麼厲害,言語居然這麼鋒利,竟逼得他幾乎說不出來,強笑道:「貧道曾經問過莊主……」
「鷹姑娘」厲聲道:「不錯,你們若要殺人,每間屋子都可以闖進去,但這間屋子卻是例外,這裡究竟是莊主夫人的閨房,知道麼?」
白鶴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禮,匆匆奪門而出,他雖是崑崙門下最精明強幹的弟子,但如此潑辣的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玉全身衣衫都已被冷汗濕透,抬起頭便又瞧見莊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雙纖美蒼白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這雙手昨夜並沒有殺他之意,否則她只要將他交給白鶴道人,根本不必自己動手。
莊主夫人瞧著他,淡淡道:「你害怕?為什麼害怕?」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
莊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訴我,到這莊院來的,每個人都在害怕,但誰都不必將他害怕的理由告訴別人。」
她目光忽然轉向高老頭,道:「你可以走了。」
高老頭道:「但他……」
莊主夫人道:「他留在這裡,我要和他說話。」
高老頭遲疑著,終於躬身道:「是。」
蹣跚著走了出去。
那一雙姐妹竟然也跟著出去了,雲雀姑娘似乎在咯咯的笑著,鷹姑娘連聲音都沒有出。
沉重的門「砰」的關上,屋子裡忽然靜得可怕,俞佩玉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莊主夫人瞧著他,只是瞧著他,俞佩玉想說話,竟被她這種神秘的魅力所攝,竟開不了口。
重重的帷掩著窗子,屋子裡來越暗,一種古老的、陰森的氣氛,瀰漫了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莊主夫人仍然不說話,甚至連動也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瞧著俞佩玉,就像是射手瞧著箭垛,漁人瞧著釣鉤。
俞佩玉漸漸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她為什麼這樣看我?為什麼?」
突聽一陣笑聲自窗外傳了進來。
俞佩玉走到窗口,將帷掀起一角,外瞧了出去。
只見一隻黑色的貓在前面奔跑,一個瘦弱的、矮小的,穿著件花袍子的人在後面緊緊追著。
他那蒼白的臉上雖已有了鬍鬚,但身材看來卻仍像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神情看來也像是個孩子。
此刻他臉上已滿是汗珠,髮髻也亂了,甚至連鞋子都脫落了一隻,模樣看來又狼狽,又可憐,又可笑。
十幾個華服大漢就正跟在他後面大笑著,像是在瞧把戲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頭去擲黑貓。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長長歎息了一聲。
突聽身後有人道:「你歎息什麼?」
那莊主夫人不知何時竟已在他身後,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歎道:「在下瞧得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戲弄,心中頗是不忍。」
莊主夫人面上木然沒有表情,過了半晌,緩緩道:「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驚,失聲道:「他……他就是莊主?莊主。」
莊主夫人冷冷道:「不錯,他就是殺人莊的莊主。」
俞佩玉怔在那裡,久久作聲不得。
他忽然瞭解這母子三人為什麼是「可憐的女人」,他也已瞭解為什麼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隨意殺人。
這「殺人莊」的莊主竟是個可憐的小丑,可憐的侏儒。每個人都可以到這裡來將他隨意欺負戲弄。
莊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著他,不說話。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對這女子,對這一家人都生出了無限的同情,他們縱然有許多奇怪的舉動,那也是可以被原諒的。
門口不如何時已擺了一盤菜飯,莊主夫人幾乎連動也沒動,俞佩玉卻吃了個乾乾淨淨。
世上原沒有什麼事能損害少年人的腸胃。
時間就這樣過去。
屋子裡越來越黑,莊主夫人的臉已朦朧,這屋子就像是個墳墓,埋葬了她的青春與歡樂。
「但她為什麼這樣瞧著我?」
俞佩玉既覺憐憫,又覺奇怪。
莊主夫人忽然站起來,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麼?」
這圉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陰森,花叢樹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窺人,石子路沙沙的響。
俞佩玉覺得很冷。
莊主夫人已落在後面,初升的月色將她的身影長長投了過來,不知從那裡傳來一聲梟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個寒噤,抬頭望處,忽然瞧見陰森森的樹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奇形怪狀的房屋。
這房屋沒有燈,根平沒有窗子,尖尖的屋頂,黑鐵的大門似已生,孤伶伶的一座死灰色的怪屋,矗立在這陰森森的庭園裡,這給人的神秘與恐怖的感覺,簡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走過去。
突聽莊主夫人叱道:「不能過去。」
她溫柔癡迷的語聲竟似變的十分驚惶。
俞佩玉一驚停步,回首道:「為什麼?」
莊主夫人道:「誰走近了這屋子,誰就得死。」
俞佩玉更吃驚,道:「為……為什麼?」
莊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緩緩道:「只這屋子裡是人,他們都想拉人去陪他們。」
俞佩玉失聲道:「死人?都是死人?」
莊主夫人眼睛空洞地凝注著遠方,道:「這屋子就是我們姬家的墳墓,屋子裡埋葬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瘋子,活著是瘋子,死了也是瘋子」俞佩玉聽得毛骨悚然,掌心又滿是冷汗。
莊主夫人的手卻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邊的一條小路,只覺她的手冷得像鐵,像冰。
俞佩玉暈暈迷迷地被拉著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那裡。
前面有個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級石階,亭的中央,四面欄杆圍著黑黑的深洞,仔細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這是奇怪的井!」
她這話像是在自言自語,並不是說給別人聽的。
俞佩玉卻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這口井叫做「魔鏡」。」
俞佩玉更奇怪,追問道:「為什麼叫做魔鏡?」
姬夫人悠悠道:「據說這口井可以告訴人的未來,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邊照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來的命運。」
俞佩玉道:「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並沒有笑,那麼就表示他一生幸運,有的人照下去,他雖沒有哭,他的影子卻在哭,那麼他未來的一生,便必定充滿了悲傷,充滿了不幸。」
俞佩玉駭然道:「那有這樣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著道:「有的人照下去,卻是什麼都瞧不見,只能見到一片血光,那麼,就表示他立刻便將有殺身之禍。」
俞佩玉不禁又打了個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為何不試試?」
俞佩玉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雖說不想,但這口井賞在是口魔鏡,竟似有種神奇的吸引力,他身不由主地走了過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見底,俞佩玉根本什麼都瞧不見,他的頭不禁越探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聲道:「血……血……」
俞佩玉驚極駭極,再往下望,突然欄杆崩裂,他整個人就像是塊石頭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血……血……魔鏡……魔井……」發狂般奔走了。
這時,才聽得井底傳上來「噗通」一聲。
※※※
這「噗通」一聲自然就是俞佩玉落下井時的聲音,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還有水,而且水很深。
他身子無助它重擊在水面上,全身骨頭都像是要散了,筆直沉入水底,久久升不上來。
他若不是一身銅筋鐵骨,只怕升起時已是個死人。
那恐怖的驚呼聲猶在耳胖,俞佩玉驚魂未定,在冰冷的水裡不停地發抖,似乎永遠不能停止。
「她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下,怎能怪別人?」
「她為何不救我?」
「她心靈本來脆弱,此刻也已駭極,怎能救我?」
「何況,她必定認為我已死了,又何苦來救我。」
俞佩玉想來想去唯有自責自怨。
「我本就是個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滿了不幸的遭遇。」
別人夢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說來,已是家常便飯了。
井很寬,若是站在井中央,伸手難及井壁,何況井壁上滿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別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玉卻違呼救都不敢,呼聲若是驚動了他的仇敵,他豈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水性精深,還不至於沉下去,但身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水裡,已漸漸開始發麻。
他遲早還是要沉下去。
這一切,簡直像是個噩夢,他實在不願相信,卻又不能不信,從那日在他自己的庭院中,黑鴿子傳書信的那一剎那開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夢魘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終結。
他不願想,不敢想,但卻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簡直要發狂,黑夜,便在這令人發狂的痛苦中慢慢過去。
井口射入了灰濛濛的光,但這光卻又是那麼遙遠,遠不可及。
不可及的遠處,突然傳來了啁啾鳥語。
這在俞佩玉聽來,簡直像是聽見了世上最悅耳的聲音。
這鳥語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麼這就是那人絕對未曾想到的一著棋,誰又能想到鳥語竟能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的學起鳥叫來,叫個不停,這時遠處突然有了比鳥語更清潤婉轉的歌聲:「柳梢的黃鶯兒呀,你是否在嘀嘟舂城的荒蕪!梁間的小燕子呀,你為什麼總是埋怨人間的淒苦?……」
歌聲突然停頓,過了半晌,又響起:「又是誰落在井底?你有什麼心事要向我傾訴?為什麼你的聲音我聽來如此生疏?」
接著井口便出現了一雙美麗的眼睛。
俞佩玉這才敢輕呼道:「雲雀姑娘……」
美麗的眼睛張大了,失聲道:「呀,是你,難怪找聽不出你說的是什麼,啊你不是島。」
俞佩玉苦笑道:「我但願能是隻鳥。」
雲雀姑娘眨著眼道:「你顯然不是鳥,再見吧。」
抬起頭,竟要走了。
俞佩玉呼道:「姑娘,人落在井裡,你難道不拉他上去?」
雲雀姑娘終於又探出頭,癡癡的笑道:「我為何要拉你上來?」
俞佩玉道:「因為……因為……」
這本是個最簡單的間題,他一時間卻偏偏回笞不出。
雲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沒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說走就走,俞佩玉怔在那裡,當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摑自己幾個耳光,為什麼連如此簡單的間題都回笞不出,卻不知這間題本是任何人都不會問出來的,猝然之間,他自然要被問住。
「姬家的人,難道真的全都是瘋子?」
俞佩玉心裡發苦他除了心裡還有感覺,別的地方幾乎已全部麻木,整個人就像是浸在水裡的一根木頭。
他掏了點苦澀的井水,潤了潤嘴唇。
突然間,一根長索垂了下來。
俞佩玉狂喜地抓住了那繩索,但心念轉過,立刻又一驚抬頭去望,井上並沒有人。
他啞聲問道:「誰?誰來救我?」
上面仍沒有人笞應。
莫非是崑崙、點蒼的弟子。
莫非是那惡黨中的人。
他們要將他拉上去,只不過為了要殺他。
俞佩玉咬了咬牙,抓緊繩素,一寸寸爬上去,無論如何,總比活活被泡死在這魔井中好。
此時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還能怎樣?
他根本不能選擇。
從下面到井口,彷彿是他一生中所走過的最長的路,但終於還是到了,今晨沒有霧,淡金色的陽光滿了庭園。
就連這破舊的小亭,這些油漆剝落的欄杆柱子,在陽光下看來,都顯得那麼輝煌而美麗。
能活下去,畢竟是好事。
但上面竟仍然瞧不見人影,長索是被人繫在柱子上的,究竟是誰救了他?為什麼不肯露面。
俞佩玉又驚又疑,一步步走出亭子,走下石階,突聽身後啁啾一聲,他霍然回頭,就又瞧見了她。
她斜倚在亭外的欄杆上,美麗的長髮在陽光下宛如黃金,一隻翠鳥停在她纖柔的小手上,真的像是正在和她說話。俞佩玉喜道:「是你!你……你為何還是救起了我?」
雲雀姑娘輕笑道:「是「她」要我拉你上來的。」
俞佩玉道:「她?……她是誰?」
雲雀姑娘輕摸著那翠綠的羽毛,柔聲道:「小妹,你說他是個好人,又說他不像你一樣長著翅膀,所以要別人拉他起來是麼?但他卻不來謝謝你。」
那翠鳥「吱吱喳喳」它叫著,樣子也顯得很開心。
俞佩玉發呆地瞧著她,這少女究竟是特別的聰慧,還是個瘋子?
他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懂得鳥語?」
雲雀姑娘突然開始往前走,像是很生氣,嘟著嘴道:「你也像別人一樣不相信?」
俞佩玉道:「我……我相信,但你又是怎麼學會鳥語的?」
雲雀姑娘嫣然一笑,道:「我不用學,我瞧見她們之後就知道了。」
在這一瞬間,她迷惘的眼睛裡像是突然充滿了靈光,俞佩玉不知怎地,竟無法不相信她的話,忽又問道:「她們快樂麼?」
雲雀姑娘想了想,道:「有的快樂,有的不,有時快樂,有時不……」
她忽然開心地笑道:「但至少總比愚蠢的人們快樂得多。」
俞佩玉默然半晌歎道:「不錯,人們的確太愚蠢,世上只怕唯有人才會有自尋煩惱。」
雲雀姑娘笑道:「你知就好,就應該……」
她掌中的鳥突然叫了一聲,沖天飛起。
她臉色也變了。
俞佩玉奇道:「姑娘你……」
雲雀姑娘搖手打斷了他的話,轉過頭飛也似的跑了,就真的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鳥似的。
俞佩玉瞪大了眼睛正在發呆,只聽一陣奇絕的聲音從左面的樹叢中傳了過來,像是有人在鏟土。
莫非有人正在為他的仇敵挖掘墳墓。
俞佩玉悄悄走過去躲在樹後向外望,果然瞧見一個矮小的人蹲在地上挖土,他穿著件大花的袍子,一雙手就像是孩子那麼小,他正是這殺人莊的莊主。
昨天被他追趕的黑貓,已血肉模糊,死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