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天畔的晚霞,逐漸由絢麗而歸於平淡,淡淡的一抹斜陽,也消失於蒼翠的群山後。
於是,在這寂靜的山道上吹著的春風,便也開始有了些寒意。
月亮升了起來,從東方的山窪下面,漸漸升到山道旁的木時林梢,風吹林木,樹影婆婆,濃林之口,突地,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朗聲歎道:"月明星稀,風清如水,人道五嶽歸來不看山,我雖方自暢遊五嶽,但此刻看這四明春山,卻也未見得在泰山雄奇、華山靈秀之下哩。"隨著話聲,從林口緩步蹬出一衣衫華麗,長身玉立的弱冠少年,腰下斜斜垂著一柄綠鱉魚皮劍鞘、紫金吞口的青鋒長劍,月光之下,一眼望去,只見這少年雙眉帶采,目如朗星,衣衫隨風飄起,有如臨風之玉樹。
他目光四下一轉,施然前行數步,只聽到風聲之中,隱隱有淙淙的流水聲,隨風而來,他劍眉一軒,突又慢聲吟道:身向雲山深處行,春風吹斷流水聲……"突地回首喊道:"囊兒,快拿來。"微一搖首:"你要是再走得這樣慢的話,下次遊山,你還是跟著管福留在山下好了。"樹林之中,應聲走出一個垂髫童子,一手捧著一方青石端硯,一手拿著兩校紫狼毫筆,肋下斜背著一個極大的彩囊,大步跑到那少年面前,氣吁吁地將手中毛筆交給錦衣少年,又從彩囊中取出一方淡青宣紙,一面喘著氣道:"公子,囊兒千辛萬苦跟著你從河北走到江南來,為的就是跟著公子多見識見識,公子要把囊兒跟那蠢阿福留在山下,那囊兒可要氣死了。"那錦衣少年微微一笑,接過筆紙,提筆寫道:"身向雲山深處行,春風吹斷流水聲。"隨手將這張宇柬塞入那囊兒肋下的彩囊裡,囊兒烏溜溜的兩顆大眼珠一轉,帶著天真的笑容說道:公子,你今天詩興像是特別高,從一上山到現在,你已經寫下三十多句詩了,比那在泰山一路上所作的還要多些。不過——"他話聲微微一頓,眼珠四下一轉,接著又道:"現在天已經黑了,公子還是帶著囊兒快些下山吧,前面又黑又靜,說不定會跑出個什麼東西來,把囊兒咬一口,公子——"錦衣少年負手前行,此刻劍眉微皺,回頭瞪了那童子一眼,駭得他下面的話都不敢說出來了,鼓著嘴跟在後面,像是不勝委屈的樣子,錦衣少年雙眉一展,悅聲道:"跟著我在一起,你還怕什麼,今天晚上就算下不了山,只要有我腰畔這柄長劍,難道還會讓你給大蟲它掉。"這垂髫童子"囊兒"抿嘴一笑,面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但他瞬即垂下了頭,似乎不願將面上的笑容給公子看到。
前面數十丈,泉聲竟是震耳而來,錦衣少年抬目一望,只見對面懸崖如削,下面竟是一條寬有八、九文的闊澗。
錦衣少年目光一閃,搶先數步,俯視澗底,其深竟達了十餘丈,山泉自山頂流下,銀龍般地飛來,撞在澗中危石之上,珠飛雲舞,映月生輝,波濤蕩蕩,水聲淙淙,與四下風吹本葉的簌簌之聲,相與鳴和,空山迴響,越顯清壯。
錦衣少年佇立在這道絕澗旁邊,方疑山至此再也無路,飛珠濺玉,一粒粒濺到他的身上,他呆呆地楞了半晌,目光動處,忽然瞥見右側競有一條獨木小橋,從對面崖頭,斜斜地接了下來搭在這邊岸對面橋盡之處,本時掩映之中,一盞紅燈,高高挑起,隨風晃動,錦衣少年目光動處,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回首笑道:"你這可不用害怕了吧,前面有燈的地方,必定也有人家,我們今夜在這裡借宿一晚,明天乘早下山,不比現在下山要好得多?"這垂髫童子"囊兒"眉頭竟突地一皺,搶步走了過來,道:"公子,在這種荒山裡面任家的人,必定不會是什麼好路道,說不走比老虎大蟲還可怕,公子還是帶著囊兒快些下山吧!"錦衣少年軒眉一笑,道:"你平常膽子不是挺大的嗎?現在怎地如此害怕,我們身上一無行囊,二無金銀,難道還怕人家謀財害命不成?他劍眉又自一軒,伸手撫著劍柄,朗聲又道:"我七年讀書,三年學劍,若是真的遇上個把小賊——嘿嘿,說不定我這口寶劍就要發發利市了。"他撫劍而言。神色之間,意氣甚豪,邁開大步,向那獨木小橋走了過去,囊兒愁眉苦臉地跟在後面,似乎已預料到將要有什麼不幸之事要發生似的。
澗深崖陡,那獨木小橋凌空而架,寬雖有兩尺,但下臨絕澗,波濤激盪,勢如奔馬,若非膽氣甚豪之人,立在橋端,便會覺得頭暈目眩,更莫說要在這橋上走過去了。
錦衣少年走到橋頭,雙目亦是微微一皺,回首向那童子說道:"我先過去看看,你要是不敢過來,就在這裡等我一會兒。"口中雖在說話,目光卻在仔細察看前面的落足之處。
這錦衣少年雖是富家子弟,但生性極剛,正是寧折毋彎之人,乎日膽氣亦在常人之上,此刻見了這絕險的小木橋,心中卻無半分怯意,微一察看,便大步走上橋去,腳步之間,亦甚穩定,顯見得對武功一道,頗曾下過些功夫。
山風強烈吹得他寬大的文士衣衫,獵獵作聲,下面泉聲振耳,但他雙目直視,神色雖極謹慎,卻無絲毫不安之意。
眨眼之間,他便行到了對崖,目光四掃,只見木橋之側,林木掩映中,有問石砌的小屋,屋中燈光外映,那盞紅燈,也是從這山間石屋的窗子裡挑出來的。
他心念一動,方想回首囑咐他那貼身書僮一聲,哪知回首旋處,這垂髫童子"囊兒",竟也從木橋上走了過來,此刻已站在自己身後。
他不禁為之展顏一笑,道:"看不出你居然也敢走過來。""囊兒"抿嘴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公子膽子這麼大,囊兒膽子要是太小了,怕不要被別人笑話了嗎?"錦衣少年微微額首,輕輕一拍他的肩膀,意下大為讚許,卻聽緩兒已又高聲喊道:"我家公子山行迷路,想借貴處歇息一晚,不知貴主人能否方便方便。"只聽得四山回聲:久…。方便……方便……"遠遠傳來,此起被落,相應不絕,但那石徹小屋之中,卻無半點回應。錦衣少年劍眉微皺,一撩衫角,箭步竄了過去,探首朝屋中一望,面色不禁突地一變,蹬,蹬,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那垂髫童子眼珠一轉,亦自大步跑了過去,一看之下,面色更是駭得煞白,竟然脫口驚呼了起來,身子搖了兩播,幾乎要跌倒地原來在那石屋之中,木桌兩側,競一邊一個倒著兩具屍身,一眼望去,只見這兩人身軀都極為碩壯,但腦袋卻已變成一團肉醬,連面目都分不清了,桌上油燈發出淒涼的燈光映在這兩具屍身上,給這原本已是極為幽清僻靜的深山,更增添幾分令人驚慄的寒意。一聲蟬鳴,劃空搖曳而過,"囊兒"機伶伶打了冷戰,顫聲道:"公子,我們還是快走吧。"錦衣少年劍眉深皺,俯首尋思,根本沒有答理他的話,暗中尋思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這兩人怎麼會死在這裡的?桌上的油燈還未熄滅,顯見得他們死去還沒有多久,但殺他們的人到哪裡去了呢?我一路上山,並沒有看到有人從山上下來,難道此人殺人之後,又跑到裡面去了?"他右手緊握著上面密纏絲帶的劍柄,掌心卻已微微沁出冷汗來,暗中一咬牙,又自忖道:"我學劍三年,雖未大成,但京城俠少,卻己多半不是我的對手,記得我學劍之時,師傅曾經對我說過,江湖遊俠並非以我恃強,而是濟人之難,扶弱鋤強,才能稱得上一個俠字,我乎日以俠字自許,如今遇著這等事,豈能甩手一走,好歹也得探查一個究竟來。"一念至此,心胸之中但覺豪氣大作,閃目而望只見石屋左側,築著一條小石階,腕蜒通向崖下。
崖下水影星羅,將天上星月,映得歷歷可數,竟是一片水田,水田後面,屋影幢幢,像是有著一片住宅,也有些許燈光,從影中映了出來。
那垂髫童子"囊兒"滿面惶急之容,望著那錦衣少年,恨不得他馬上和自己一起走開,遠遠離開這詭異的地方才對心思。
哪知那錦衣少年俯首沉思了半晌,竟然大步朝石階走下去,他暗中長歎一聲,也只得緊緊地跟在後面。
風聲穿谷,如怨如訴,四山之下,都像是彌濁著一種淒涼的寒龍弟。
錦衣少年快步而行,穿過一些田壟,只見左側是條寬約兩丈的大溪,流被蕩蕩,勢甚湍急,右側峰巒矗列,峭拔奇秀,被月光一映,山石林木,卻幻成一片神秘的銀紫色。
對面大山橫亙,卻在山腳之處,孤零零地建著一座莊院,走到近前,亭台樓閣的影子,卻變得十分清晰可見。
慶院外一道高約文余的圍牆,黑漆光亮的大門,向南面建。此刻竟是敞開的,門上的紫銅門環,在月光下望去,有如金黃一般。
錦衣少年在門口一頓步,伸出手掌重重拍了拍門環,銅環相擊,其聲辯然,在空山之中,傳出老遠,餘音易易,歷久不絕。
但門內卻仍然是一片寂然,連半點回應都沒有,錦衣少年劍眉一皺,正待闖入門去,哪知身後驀地"閣"地一聲。
他大驚之下,擰腰錯步,刷地躍開三尺,"嗆啷"一聲,拔出劍來。回身持劍,閃目而望,月光之下,只見一些青蛙,跳躍如飛地向水田中奔去,囊兒睜大著眼睛,呆呆地望著自己,四下仍是一片靜寂,甚至靜寂得有些可怕了。
他心中不禁啞然失笑,暗道一聲:"慚愧",轉身向門內走去。
他一腳跨入門裡,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陣寒意,呆呆地站在門口,幾乎再也沒有勇氣向裡面跨進一步。
這黑漆大門內的院落裡面,竟然躺著一地屍身。死狀競也和先前那石屋之中的兩個彪形狀漢一樣。全身上下,一無傷痕,頭頂卻被打成稀爛。清冷的月光,將地上的血跡,映得其如紫,院落裡,大廳內燈光昏黃,從薄薄的窗紙裡透了出來。
錦衣少年膽子再大,此刻卻也不禁為之冷汗路路而落。
囊兒在後面悄悄地扯著他的衣襟,卻已駭得說不出話來。
他仗劍而立,只覺吹在身上的晚風,寒意越來越重,腳下一動,方待回身而去,但心念一轉,便又自暗中低語道:"管寧呀管寧,你既然已走到這裡,無論是福是禍,你也得闖上一闖了,你平常最輕視虎頭蛇尾之人,難道你也變成如此人物了嗎?"他胸脯一挺,右手微揮,一溜青藍的劍光,突地一閃,他便在這一閃的劍光中,穿過這滿佈屍身的院落,但目光卻再也不敢去望那些屍身一眼。
從院門到廳門雖只短短數丈距離,但此刻在他眼中,卻有如中間阻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幾乎是不可企及地漫長。
他緩緩登上石階,用手中劍尖推開大廳前那兩扇半掩著的門,乾咳一聲,沉聲道:屋內可有人在?但請出來說話。"屋內昏然沒有回應,廳門"呀"地一聲,完全敞了開來,他定睛一望,只見這間大廳之上,竟然一無人影。他暗中吐了一口長氣,回首望去,那"囊兒"仍然失魂落魄地跟在自己身後,捧著那方石硯的左手,不住地顫抖,石硯裡滿蓄的墨計,也因之淋漓地四下濺了出來。他憐惜地扶了扶這童子的肩頭,穿過大廳,目光四下轉動問,廳內的茶几之上,仍然放著一碗碗蓋著蓋子的茶,安放得十分整齊,並沒有凌亂的樣子。他不禁暗自思忖:茶水仍在,喝茶的人卻都到哪裡去了?院落中的屍身俱是下人裝束,喝茶的人想必就是此間的主人。"他暗中一數,桌上的茶碗,竟然有十七個,不禁又暗自尋思道:"方才此地必然有著許多客人,但是這些人又都到哪裡去了呢?前面的屍身看來,都是主人的家奴,難道他們都是被這些客人殺死的嗎?"他暗中微微頗首,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仍有思考的能力,大為滿意,只是他卻不知道自己的思付雖近情理,距離事實,卻仍相差甚遠哩!
思付之間,他已穿過大廳,從右邊的測門走了出去。
廳外一片迴廊,未欄畫棟,建築得極其精緻。迴廊外庭院深深,一條白石砌成的小徑,婉蜒著通向庭院深處。
他手持長劍,一步步走了過去,方自走了三五步,目光動處,忽地望到這條小徑兩側,竟然各自倒躺著一個身穿華服的虯髯大漢的屍身。腰側的大刀,方自抽出一半,身上亦是沒有半點傷痕,只有頭頂上鮮血模糊,血漬深深浸入小徑旁的泥地裡。
錦衣少年管寧心中一凜,一揮長劍,仍然向前走去。又走出三五步,卻見石徑之上,交叉著兩柄精光閃爍的長劍。
他腳步一停,轉目而望,小徑兩側,果然又躺著兩具屍身,身軀肥胖,俱是穿著一身輕裝。一人左手握劍,一人右手握劍,劍尖雖搭在一處,屍身卻隔得很遠,而且伏在地上,髮際血漬宛然,傷痕竟也和先前所見的屍身一樣。
錦衣少年目光望著這兩具屍身,呆呆地楞了半晌。一時之間,但覺腦海之中千片暈眩,甚至連驚恐之心都已忘記了。
前面數步之遙,是個長髯老者的屍身,再前面竟是三個藍袍道人,並肩死在一處。接著見到兩個身披袋裝的老者的屍身,橫臥在路上,身上俱無傷痕,頭上卻都是鮮血模糊。
走過這段石徑,管寧的一件都麗長衫,已全部緊緊貼在身上。
此刻春寒仍是甚重,他卻已汗透重衫。
石徑盡頭,是個六角小亭,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山石之上。管寧茫然拾階而登,一條血漬,從亭中筆直地流了下來,流在最上層的一級石階上。他無須再看一眼,便知道六角亭內,一定有著數具屍身,屍身上的傷痕也和方才一樣。
他暗中默默念了一遍,暗忖道:虯髯大漢,肥胖劍客,長髯老者,藍袍道人,僧衣和尚,一共是十個,——茶碗卻有十七個,這亭子裡面,該是七具屍身吧?"他見到第一具屍身之時,心中除了驚恐交集,還有一種混合著憤怒與悲哀的情感。兔死尚有狐悲,當人們見到人類屍身的時候,自然也會覺得悲哀的。但此刻他卻像是有些麻木了——這是因為過度的驚恐,也是因為過度的哀憤,因此,他竟能在心中計算著這冷酷的問題。踏上最後一級台階,他茫然向亭中望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破足丐者,倒臥在石階之上,一顆頭髮蓬亂的頭顱,垂在亭外,從他頭上流出的血漬,便沿著石階流下。一個滿身黑衣的瘦削老人,緊緊地倒在他旁邊。一條隱泛烏光的枴杖,斜斜地插在地上,人士竟有一半,將四側的石板,都擊得片片碎落,顯見這跛足丐者死前一擲,力道是何等驚人。但管寧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目光已轉到一個身穿輕紅羅衫的絕色少婦身上,這少婦的屍身,是和一個亦是通身紅衫的劍眉修鼻的中年漢子倒臥在一處,月光斜照,他們的頭上也血漬淋漓。但這醜惡的傷痕,卻仍然掩不住這一對男女的絕世姿容。管寧心中暗吸一聲,只聽見身後的囊兒也發出一聲沉重的吸息,但他卻無法分辨這聲歎息中包含著意味究竟是什麼。那該是驚恐和憤怒的混合吧!他手上的長劍,軟弱地垂了下來,劍尖觸到石階板鋪成的地上,發出"當"的一聲輕響。他的目光隨著劍尖望去,越過那一對絕美男女的屍身,停留在一雙穿著福字的騰雲履的腳上。於是他的心便"抨"地跳了一下,幾乎不敢往上移動自己的目光,因為這雙腳竟是筆直地站著的,"難道這裡竟然還有活人嗎?"他的腳步生硬地向後面移動著,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緩緩向上移動——一個瘦削而顧長的白衫身形,緊緊地貼著這六角小亭的朱紅亭校,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掌,五指如鉤,抓在亭校兩側的欄杯上,手指竟都源源陷入那朱紅色的欄本裡。但是他的頭,卻虛軟地垂落了下來,"他也死了。"管寧長長一歎,"只是他沒有倒下來而已。"望著這具死後仍不倒下的屍身,他不禁又是呆呆地楞了半晌,卻不知道自己的一雙鞋子,已經踩到那片鮮紅的血漬上了。一片浮雲,掩住了月光,本已幽黯的大地,此刻便更覺蒼涼。星白如月,月白如風,只有地上的血漬……血漬該是什麼顏色呢?那垂髫童子"囊兒",手裡死自捧著那方石硯,順著他主人的目光,也是呆呆地,望著那具死後仍沒倒下的屍身,望著他身上穿著的那件潔白如雪的長袍,腰間繫著的那條純白絲絛。"這人生前,也該是個極為英俊瀟灑的人物吧?"只可惜他的頭是垂著的,因而無法看清他的面容,他當然也絕沒有走上去仔細看看的勇氣。而管寧心中,卻在思付著另一個問題。"…,·藍袍道人,跛足丐者,黑衣老人,紅衫夫婦,再加上這白袍書生,一共不過十五人而已。
但那大廳中的茶碗,卻有十七個……那麼,還有兩個人呢?這兩人難道就是殺死這些人的兇手?
但這兩人卻是什麼人呢?是此間的主人?抑或是客人?唉——此刻這些人全都死了,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沒有人能夠解答這些問題了。"他目光一掃,暗歎著又付到:"這些屍身生前想必都是遊俠江湖的草澤豪士心口今卻都不明不白地死了,連個埋骨之人都沒有。我既遇著此事,好歹也得將他們的屍身埋葬起來,日後我若能尋出誰是兇手,究竟是為著何事將這些人全部殺死,究竟誰是誰非——其實能將這許多人都——殺死的人,雖然具有殺人的理由,手段也夠令人髮指的了。"此事雖然與他無關,但這生具至性的少年,此刻卻覺得義憤填胸,一時之間,心中思潮所至,俱與此事有關。
月升愈高幣亭中的陰影,也就越發濃重,由東方吹來的晚風,從他身後筆直地歐了過來,哪知——風聲之中,突地傳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這笑聲有如尖針一一般,刺入他背脊之中。這陣刺骨的寒意,剎那之間,便在他全身散佈了開來。
他大驚之下,擰腰錯步,候然扭轉身形,目光抬處,只見亭外的石階之上,緩緩走下一個身穿五色綵衣的枯瘦老人,瘦骨嶙峋,有如風竹。頂上頭髮,用根非玉非木的紫紅長簪插做一處,面上高顴深腮,目如蒼鷹,一動不動地望在管寧身上。
此情此景,陡然見到如此怪異的人物,管寧膽子再大,心中也不禁為之泛起陣陣寒意,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劍尖控在地上,發出一陣陣極不悅耳的"絲絲"之聲,與那陰森的冷笑聲相合,聽來更覺刺耳。
這身穿綵衣的枯瘦老人,垂手而行,全身上下,幾乎看不出有任何動作,瘦長的身軀,卻已由亭外緩緩走了進來。
管寧努力壓著心中的警惕之情,微挑劍眉,大聲喝道:"你及誰?這些慘死之人,可是你殺死的?"那枯瘦老人嘴角微微一牽動,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殺意,一言不發地伸出手掌,向管寧當胸抓去。
只見這雙黝黑枯瘦的手掌,指尖微曲,指甲竟然卷做一團,管寧心中一寒,手臂微抬,將手中的長劍平胸抬起。哪知這桔瘦老人突地又是一聲冷笑,指尖指甲電也似的舒展開來,其白如玉,其冷如鐵,生像是五柄冷氣森森的短劍。
管寧大驚之下,再退一步,只見這雙手掌,來勢雖緩,卻將自己的全身上下,全都控制住了,自己無論向何方閃避,都難免被這五個森冷如劍的手指,戳上幾個窟窿。
剎那之間,他閃電般地將自己所學過的武功招式,全都想遍,卻也想不出任何一個招式,能夠擋住這一掌緩緩的來勢。
情急之下,他猛地大喝一聲,右手猛揮,青光暴長,將手中長劍,全力向這有如鬼魅一般的枯瘦老人揮了過去。
哪知劍到中途,他只覺全身一震,手腕一鬆,不知怎地,自己手中的長劍,便已到了人家手上。
卻見這枯瘦老人一手援著劍尖,輕輕一揮,這柄精鋼百煉的長劍,竟被折成兩段,"當"地一聲,青光微閃,捏在那枯瘦老人手中的半截長劍,被他輕輕一揮,競齊根沒入亭上的梁木之中,只留下半寸劍身,兀自發著青光。
管寧性慕遊俠,數年之前,千方百計地拜在京城一位著名鏢客的門下。學劍三年,自認劍法已經有了些功夫,此刻在這枯瘦老人的面前一比,他才知道自己所學的武功,實在有如滄海之一粟,連人家的千萬分之一,都無法比上。
只可惜知道得太遲了些。這枯瘦老人的一雙手掌,又緩緩向他當胸抓了過來,他心中長歎一聲,方待竭盡全力,和身撲上,和這綵衣老人拚上一拚。雖然他已自知自己今日絕對無法逃出這詭秘老者的掌下,但讓他瞑目等死,卻是萬萬做不到了。
哪知,就在他全身氣力將發末發的一剎那,他身側突地響起一聲厲叱,一陣勁風,夾著一團黑影,劈面向那枯瘦老人打了過枯瘦老人雙眉一皺,似乎心中亦是一驚,手掌一伸一縮,便將那團黑影接在手裡,人手冰涼,還似帶著些水漬。
他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驚,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暗器,俯身一看,原來卻是一方石硯,方自暗罵一聲。卻見眼前掌影翻飛,已有一雙手掌,劈頭蓋臉地向自己擊了過來。掌風雖弱,招式卻極刁鑽,他的武功雖爐火純青,竟也不得不徽閃身形,避開這雙手掌擊向自已面門的一招兩式。
這一突生的變故,使得管寧微微一怔,定睛望去,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驚,閃電般向枯瘦老人擊出兩掌之人,竟是自己的貼身書僮囊兒。
那枯瘦老人身形微閃之後,袍捆一拂,便將面前的人影震得直飛了出去,閃目望處,卻見對方只是一個垂髫童子,心中亦是大奇,半晌說不出話來。
囊兒前出一招,身形便被人家強勁的袖風震飛,心下不禁暗駭:"此人武功,確實高到不可思議。"連退數步,退到亭欄之側,方月隱住身形,口中卻已大聲喝到:你這老鬼是什麼人,為何要加害我家公子。"小小的胸膛一挺,竟又大步向那枯瘦老者走過去了,眼珠睜得滾圓,方纔的那種畏縮之態,此刻在他面上,竟也一絲一毫都不存在了。此刻管寧心中,卻是又驚又愧,他再也想不到這個自己從京城西郊冰天雪地中救回來的垂髫童子,竟然身具武功,而且還比自己高明得多,卻從未在人前學會兩三路劍法,便已自負少俠,一念至此,心中羞慚大作,呆呆地征在當地,幾乎抬不起頭來。那枯瘦老人目光微睨管寧一眼,便箭也似地,注在囊兒身上,卻仍然沒有說話。囊兒眼珠一轉,大聲又道:"我家公子是個讀書人,和你索無仇怨,你為什麼一見就要害他,你年紀這麼大了,卻對一個後生晚輩下起毒手,難道不害臊?"枯瘦老人突地冷冷一笑,尖聲說道:"你方纔那招龍飛風舞是從哪裡學來的?金丸鐵拳杜倉是你的什麼人?"聲音尖銳,有如狼嗥。
囊兒面色一變,但眼殊一轉,瞬即恢復常態又道:"你也不要問我的師承來歷,我也不會告訴你,反正我家公子不是武林中人,只是為了遊山玩水才誤打誤撞地走到這裡來的。你們江湖中的仇殺,和我們根本無關,就算這些人是你殺死的,我們也不會說出去,你今天要是放我們走,我一定感激你的好處,今天的事,我絕不會說出去。"枯瘦老人神色微微一動,冷笑道:"你這娃兒倒有趣得很,我老人家本出不忍害你,只是——"右掌突地一揚,方才接在手中的石硯,便又電射而出,囊兒只覺跟前一花,還未來得及體會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勢如奔雷的石硯,便不偏不倚地擊在他的面門上。
枯瘦老人一無表情地望著囊兒狂吼一聲,緩緩倒了下去,冷然接口又道:只怪你們走錯了地方。"目光凜然轉向那已撲向囊兒身上,連連痛呼的管寧:老夫只得心狠手辣一些了。"隨著話聲,他又自緩緩走向管寧,瘦如鳥爪般的手掌,又伸了出來。
管寧眼見這方漸成長,本願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的幼童,競為著自己,喪失了性命,心中但覺悲憤填膺,突然長身而起,滿含怨毒地望著這冷酷的魔頭,只要此人再走前一步,他便會毫無猶疑地和身撲上。
哪知這枯瘦老人目光轉處,全身突地一震,眨眼之間,面上便滿佈驚恐之色。腳步一頓,肩頭微晃,突地倒縱而起,凌空一個翻身,電也似地掠了出去,只見那寬大的彩袍微微一飄,他那瘦如風竹的身軀,便消失在亭外沉沉的夜色裡。
管寧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雖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但究竟初入江湖,遇著此等詭異複雜之事,本己茫無頭緒。哪知這事的演變,卻越來越奇,莫說是他,便是江湖歷練比他更勝十倍之人,也無法明瞭此事的究竟了。
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動,回過頭去,心頭不禁又是驀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幾乎也為之停頓下來。
那垂首而立的自袍屍身,此刻競已抬起頭來,一雙深深插入欄水中的手掌,也正自緩緩向外抽出,夜色之中,只見此人眉骨高聳,鼻正如削,面色蒼白得像是玉石所雕,一絲血漬,自髮際流出,流過他濃黑的眉毛了緊閉的眼險,沿著鼻窪,流入他額下的微鬚裡。
這蒼白的面色,如雕艙面目,襯著他一身潔白如雪的長袍,使他看來有如不可企及的神像。
但那一絲鮮紅的血漬,卻又給他帶來一種不可描述的淒清之意。"管寧目瞪口呆,駭然而視,只見這遍體白衫的中年文士,緩緩張開眼來,茫然四顧一眼,目光在管寧身上一頓,便筆直地走了過來。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自己今日已捲入一件極其神秘複雜的事件裡。是福是禍,雖然仍末可知,但此刻看來,卻是已斷言是禍非福的了。這白袍文士,人一甦醒,便向自己走來,定然亦是對自己不利。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個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間,自然難怪人家會對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地,靜觀待變。哪知這中年文士走了兩步,憲地停了下來,目光一垂,俯首尋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麼。管寧又是一奇,卻聽他自語道:"我是誰?我是誰?……"猛地伸出手掌,連連拍打著自己的腦袋,不斷地自語道:"我是誰?我是誰……"聲音越來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階,只聽得他仍在高聲呼喊著。
"我是誰……我是誰……",叫喊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沉寂。
於是中已茫然的管寧,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濃霧之中,摸不著半絲頭緒,只覺自己乎日對事物付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卻連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憤、哀傷、自疚、詫異、驚奇、疑惑——各種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與他毫無關係,然而,此刻卻改變了他一生命運。在當時他走過那座小小的獨木橋的時候,這一切事,他又怎能預料得到呢?
驀地——
他身側響起一聲輕微的呻吟之聲,他連忙回過頭去,俯下身倒臥在那並肩斜倒在亭欄之前的一對紅衫夫婦前面的愛兒,面門滿是血漬,挺直的鼻樑,亦被擊成血肉模糊。
此刻,他正勉強地張開了眼睛,望了管寧一眼,見到他還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面前,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綻開了一絲喜悅的笑容,似乎極為安慰,因為,自己的死,終於有了代價。
管寧只覺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這一瞬之間,全都變成濃厚的悲哀,兩滴淚珠,奪眶而出——冰涼的眼淚,流在他滾熱的面頰上,也流入他熾熱的心。
他仍任它流下來,也不伸手試抹一下,硬嚥著道:囊兒,你。…。你何必對我如此,叫我怎麼報答你。"囊兒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斷續地說道:"公子對囊兒的大恩……囊兒一死也報答不完,這……這又算得了什麼。若沒有公予……囊兒和大姐早就凍死,餓死了。"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軀,但此刻他心中是安祥的,因為任何痛苦,他都能面帶笑容地忍受下。接著又道:"只要公子活著,囊兒死了算不得什麼,但是……囊兒心裡卻有一件放不下的事。"管寧強忍哀痛,哽咽接道:囊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件事難如登天……。不過,囊兒別怕,囊兒不會死的,像囊兒這麼乖的孩子要是死了,這世界還算得是什麼世界。"囊兒淒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著又道:"囊兒死了,希望公子即好看待囊兒的姐姐,囊兒的姐姐也很乖,公子以後要足娶了親,就……就叫囊兒的姐姐侍候公子的夫人。公子以後若是沒有喜歡別的女孩子……就喜歡囊兒的姐姐好了,唉——大姐對囊兒真好,可是囊兒卻永遠不能看到大姐了,大姐,你會傷心嗎?"管寧方自忍住的眼淚,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