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真假假(1)

  公孫左足連聲怒罵,連聲冷笑,手中鐵拐,更如狂飆般向白袍書生擊下,不但招招快如閃電,招招狠辣無情,而且有攻無守,儘是進手招式,果然是一副拚命的樣子,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剎那之間,林中樹時,被他的鐵拐掌風,激得有如漫天花雨,飄飄而落。

  那自拖書生卻仍然滿心茫然,他搜遍記憶,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是做過什麼事,是以公孫左足罵他的話,他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逾出"血腥……血腥……"他心中暗地思忖,難道那些屍身是被我殺的?"身形飄飄,帶管寧,從容地閃避開這公孫左足的招式,卻未還手。公孫左足冷笑一聲,"力劈華岳"、"石破天驚"、"五丁開山",一連三招,招風如飆,當真有開山劈石之勢。"君山雙殘"雖以輕功稱譽天下,便他此刻使出的,卻全是極為霸道的招式,一面連連冷笑,他見這白袍書生只守不攻,心中越發認定他做了虧心之事,是以不敢還手。管寧身不由主,隨著這白袍書生的身形轉來轉去,只覺自己身軀四側強風如刀,掌風拐影,不斷地擦身而過,只要自己身軀稍微偏差一點,立時便有骨碎魂飛之禍。他雖非懦夫,但此刻也不禁嚇得遍身冷汗涔涔而落,心中尋思道:"難道這公孫左足竟誤認這白袍書生便是四明山莊中慘案兇手?"目光抬處只見公孫左足目毗欲裂,勢如瘋虎,不由心頭一凜,高聲喝道:老前輩,請住手,且聽小可解釋……"公孫左足冷笑一聲,刷地一招,竟向管寧當頭打來,口中大喝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哼哼,我只當你是個正直的少年,卻想不到你竟也是個滿口謊言的無恥匹夫。"他悲憤怨毒之下,竟不給一個說話的機會。

  管寧只覺耳旁風聲如嘯,眼看這一招勢挾千金的鐵拐,已將擊在自己頭上,心中暗歎一聲,還來不及再轉第二個念頭,只覺自己臂膀一緊,腳下一滑,身軀又不由自主地錯開一些,這根眼看已將擊在他身上的鐵拐,便又堪堪落空。

  直到此刻,他還弄不清這公孫左足怎會向自己也施出煞手,微一定神,大喝道:"公孫前輩,此事定必有些誤會,待小可——"哪知公孫左足此刻悲憤填膺,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大喝道:"我公孫左足有生以來,還從未被人愚弄,想不到今日陰溝裡翻船,竟栽在你這小子手上。"他身為一派宗主,以他的身份,本不應該說出這種江湖市井之徒的話來,但此刻他已認定四明山莊的兇手之事,普天之下,除了這白袍書生的黨羽,方才對自己說的話,不過是來愚弄自己,讓自己始終無法查出誰是真兇,因此心中不禁將管寧恨之入骨。

  這恨痛之心,激發了他少時落身草莽的粗豪之氣,此刻大聲喝罵,罵的語聲,雖快如爆豆,但這幾句話間的工夫,卻又已排山倒海般攻出七招,只可惜這白袍書生身法奇詭快速,有如鬼魅,招勢雖狠雖激,卻也無法將之奈何。

  白袍書生身形閃動,心裡根本毋庸去為自己的安危擔心,只是順理成章地去閃避這些招勢,有如水到渠成,絲毫沒有勉強之意。

  他茫然地望著眼前這有如瘋狂一般的跛足丐者,忍不住皺眉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公孫左足牙關緊咬,手中鐵揚所施展出的招式,雖仍如狂風驟雨,呼嘯不絕,胸膛起伏,卻已遠較先前急遽。

  這以輕功名滿天下的丐幫幫主,此刻不但將自己-生武功的精華都棄之不用,而且也摒棄了一切武學的規範,招式大開大閡。

  大確大勢,非但不留退步,而且不留餘力,這數十招一過,他真氣受難免生出不續之感。

  管寧心中正自尋思,該如何才能阻止他的攻勢,哪知這丐幫其人突然大喝一聲,後掠五步,漫天拐影風聲,亦為之盡消。

  白袍書生雙眉一展,飄忽閃動的身形,他倏然停頓屍來,靜如山嶽般挺立著,生像是他站在那裡從來沒有移動著似的,這一動一靜間的變化,當真是武學中的精華,管寧雖不甚瞭解,心中亦不禁不服企慕地暗歎一聲,然後才發覺自己的身影也突然停頓下來,幾片枝葉,飄飄從林梢落下,幾點砂石,靜靜落到地上,然後這林間又歸於靜寂。

  卻見公孫左足鐵拐一頓,在這已歸於靜寂的樹林中,又發出砰地一響,白袍書生又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緩緩問道:"你到底是幹什麼?"公孫左足本來微垂的眼臉,此刻突然一開,數十招一道,他已自知自己縱然拼盡全力,卻也無法奈何人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一死,這件秘密豈非永無揭穿的一日。

  因之他垂下眼險,一來是強自按捺著心中的悲憤,再者卻是調息著體內將要潰散的真氣,此刻雙目一張,便冷冷說道:你到底是幹什麼?"白袍書生為之一愕,卻聽公孫左足冷冷接道:你明知我已揭穿你的秘密,還站在那裡?哼哼,若我是你的話,便該將我一刀殺死,說什麼你武功雖高,難道高過天下武林?"白袍書生仍是滿面茫然,管寧卻已知道他言下之意,忍不住脫口道:公孫前輩,四明山莊中的兇殺之事,小可雖未親眼目睹,但卻可判定另有他人所為,老前輩如何這般武斷,豈非要叫真兇訕笑?"公孫左足雙目一凜,突地仰天狂笑起來,笑聲之中,儘是淒厲悲憤之意,一面伸出他那一隻乾枯渤黑的手指,指著白袍書生狂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將君山雙殘、羅浮綵衣、終南烏衫一起殺死,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讓你受傷——"他慘厲地大笑三聲,又道:此次四明紅袍飛柬面邀我弟兄和烏衫獨行,羅浮綵衣這些老不死的出山,說是不但真的如願青錢已有著落,而且還要商量另一件事情,我就在奇怪,為什麼這其中竟少了黃冠老兒,翠袖夫人這些人,尤其是四明紅袍夫婦和這兩人本最要好,這種要事卻為什麼偏偏不找他們。"他語聲微頓,像是又在強忍著心中的悲憤,瞑目半晌,方自狂笑道:"現在我才想起,這紅袍原來還沒有忘記五年前泰山絕頂和我們幾個結下的一點怨毒,竟是和你勾結好了,想把我們全都誘到這裡來,布下陷阱,想將我們一網打盡——哈哈,哪裡有什麼如意青錢,哪裡有什麼機密大事,人道四明紅袍最最狡詐,先前我看他夫婦兩人一副風神俊朗的樣子,還不相信,直到此刻——哈哈,只是他兩人雖然奸狡,卻還比不上你的凶狠,他們也萬萬不會想到,你竟連他們兩人也一起殺死!"他連聲狂笑,連聲怒罵,只聽得管寧心中亦不禁為之所動。

  "難道此事果真如此?"

  轉目望去,只見那白袍書生目光低垂,滿面茫然地喃喃自語道:"難道真是我幹的?我是誰……難道真是我幹的?……"公孫左足雙眉一軒,仰天厲嘯,道:"公孫老二呀公孫老二,我叫你不要輕信人言,你偏偏不聽。"手指一偏,指向地上那串青錢:偏偏要帶這串東西趕到這兒來,好好,現在,你總該知道了吧,想那四明紅袍如果真的知道了如意青錢的下落,又怎會告訴你?"他低聲歎息一下,目光突又轉向白袍書生狂笑道:"你武功雖然高絕,心計雖然狠辣,卻忘了世上還有比你更強的東西,那就是天理,那就是報應,今日我公孫左足既敢揭穿你的詭計,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若是聰明的,乘早將我殺死,否則我就要揚言天下,說出你的惡行,你不但做出這等兇惡之事,還要利用個年輕小子將罪名推到四川豹囊身上。"目光一轉,轉向管寧,又道:"你若是以為你幫這個惡魔做下移禍之事,這惡魔便會多謝於你,那你就大大地錯了,有朝一日,哼哼,你也難免要死在他的掌下。"管寧失神地位立著,這公孫左足所說的話,聽來確是合情理,他方才親眼看到"武當四雁","羅浮綵衣",以及"少林木珠"和這"公孫左足"的身手,知道這些人懼都是當今武林中的頂尖人物,而此刻他再以這白袍書生的武功和他們一比,便覺得他們的武功雖高,但在這白袍書生面前,便有如繭火之與皓月一樣,相去實在可以道里計。

  是以一時之間,他心中不禁疑雲大起,又是許多新的問題在他心中說出:"這自袍書生雖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但武功仍是如此之高,看來也只有他能將那些人一一擊死,而他自身所受的傷,自然是在和別人交手時不慎被擊的,這傷勢使他喪失了記憶,因此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是否被他殺?",一念至此,他不禁暗道:"那麼……難道他便是兇手,但是……"他腦海中掠起在六角亭中所見的那怪客,以及那突然而來的暗器。"但是,那兩人和那些暗器卻又如何解釋呢?這公孫左足雖然以為這些事都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但我知道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呀!"目光抬處,只見公孫左足和白袍書生四目相對,公孫左足面上固然是激動難安,目光中是要噴出火來,自抱書生的面上,亦是陰晴不安。

  他心裡,似乎也在尋思著這公孫左足所說之話的正確性。

  "這些話是真的嗎?難道我真的做下那種事,無論此事的真假,這跛足乞丐既然說了下來,便…定會揚言天下,找人對付我,那麼……我該一掌將他劈死嗎?但是……我究竟是誰呢?"管寧呆呆地楞了半晌,突地轉身奔上山去,他想將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拾起一些,讓公孫左足看看,這些暗器究竟是誰的?

  這些暗器如是莫屬於峨嵋豹囊,那麼此事便要窺出一分端倪。

  公孫左足,白袍書生兩人,四目相對,目光瞬都未瞬一下,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他的離去似的。

  他急步而奔,越奔越快,只望自己能在這兩人有所將動前趕回來,而他亦得知這兩人的心性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因之他沒有解釋自己突然走開的原因,他輕功雖然不佳,但終究是曾經習武之人,此刻雖然是勞累不堪,但跑得仍然很快。

  山路崎嶇,他漸漸開始喘息。

  但是,前面四明山莊的獨木心橋,已隱隱在望,於是他更加快腳步。

  到了絕壑上,他定下神來,讓自己急速的喘氣平息。

  然後小心地走過小橋。

  林木、石屋,仍然是先前的樣子,地面上的砂石上,遼留著他凌亂的腳印。

  但是……

  除了砂石之外,地上卻是一無所存,他俯下身去細細察看著,地上哪裡有先前那些暗器的影子。

  他失望地仰天長歎一聲,最後一點線索,此刻似乎又已斷去。

  天上陰霾沉重,厚重的烏雲將升起的陽光一層層遮蓋起來。

  他長歎著,踱回橋畔,-滴雨,順他臉上,他伸手拂去,心中思潮如湧,幾乎忘記了,一滿面之後,一定還有更多滴雨會隨之落下的,他縱然撩幹了這滴雨水,卻會有更多滴雨水落在他身上。

  等到他走到小橋的時候,他身上的雨滴,已多得連他自己都無法數清了,山間的驟雨,隨著漫天的烏雲,傾盆落了下來。

  冰涼的雨珠,沿著他的前額,流滿了他的臉,他希冀自己能為之清醒一下,是以他沒有放足狂奔。

  但是他失望了,他如亂絲,雨滴雖清冷,卻不能整理他索亂的思潮呀!

  於是,他再狂奔,濕透了的衣衫,緊緊貼在他身上。

  他伸手一摸,那錦囊仍在懷中,不禁為之暗歎一聲,忖道:這錦囊中的其它東西,是不是也像那串青錢一樣,也包含著一些秘密呢?"轉過山彎,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條山道,迷濛的煙雨,給這本已絕佳的山影,更添了幾分神秘而嫵媚的景色。但他此刻卻沒有心情來欣賞這些了,他匆忙地奔過去,轉目一望——只見山林之中,那白袍書生正失魂落魄地獨自佇立著,林梢洩下的雨水,將他白色的長袍也完全打濕了,而他卻像是仍然沒有感覺似的,一面失神地望著遠方,一面喃喃地低語道"難道真的是我?……"管寧歎息一聲,目光一轉,不禁脫口道:"公孫前輩呢?"大步跑過去,遙遠的山路上,煙雨檬漂,那公孫左足已不知何時走了,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雨勢越來越大,佃站在驟雨下的管寧和白袍書生,卻仍然呆呆地佇立著他們身上,他們生像是誰都沒有感覺似的。

  尤其是管寧,面對著白袍書生,他可能是曾經殺死許多人的兇手,也可能是全然無辜的,管寧問著自己:"到底他是誰呢?我該對他怎麼樣?"哪知——

  他心中正自思凝難決的時候,這白袍書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搖了兩搖,接著便"砰"地一聲倒在地上。

  等到管寧口中諒呼著箭步竄來的時候,滿地的泥濘,已將他純白的衣衫染成污黃了。

  這一個突然生出的變化,使得管寧幾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這武功莫測的異人,怎地竟會無故地暈厥跌倒?

  俯身望處,只見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競黃如金紙,明亮的雙目和堅毅的嘴唇一起閉著,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難道那公孫左足臨去之際,以什麼厲害的暗器將之擊中?"轉目望去,他身上卻全然沒有。絲傷痕,只有緊閉的嘴唇邊,緩緩流下一絲淡黃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寧呆呆地望著他,一時之間,心中又沒了主意,他本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對於江湖上的仇殺之事,本是一竅不通,自然更無法判斷出他是為了什麼緣故而以致此。

  他不禁長歎一中,俯身將白袍書生從地上挾起,哪知目光轉處,他競又發現一代奇事,使得飽不由自主驚呼一聲,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書生的身軀,也隨之又跌了下去了雨落如注,將這白袍書生嘴邊流下的唾沫,極快地衝散開去,混和著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寧腳下,而那中"如意青錢"此刻便也在管寧腳邊,奇怪的是,這混合著唾沫的雨水一經過,閃著青銅光采的金錢便立刻變得黝黑,就像是銀器沾著毒汁一樣。

  管寧縱然江湖歷練再淺,此刻卻也不禁為之凜然一驚,暗忖道:"難道他中了毒。"須知晉天之下,能使銀器泛黑的毒汁,自然頗多,可是能使青銅都為之變色的毒汁,卻是少之又少,何況這白袍書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大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卻端的是駭人聽聞的了。

  "他是何時中毒的呢?"

  管寧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動處,心裡不禁抨然一跳——那張自青錢中取出,被山風吹得緊貼在山石上的白色柔絹,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出現四行字跡,遠遠望去,那字跡雖看不清楚,但管寧卻可判出必是先前所無,此刻心中一動,忍不住旋身取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的竟是:"如意青錢,九偽一真,偽者非偽,真者非真,真偽難辯,九一倒置,世人多愚,我復愚人。"十六個字跡蒼勁,非隸非草,非詩非偈的蠅頭小字。

  這十六字一入管寧之目,他只覺心中轟然一聲,猛地一陣震顫,雙手一緊,緊緊地抓任手中的柔絹,像是生怕它從自己手中失落。

  因為,他已從這一方沾滿了污黃泥水的柔絹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經隱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雖然遠不能十分確切地明瞭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開啟這件秘密的鑰匙。

  於是他勉強將自己心中躍激動之情,平復下去,反覆將絹上的字跡,又仔細地看了幾遍,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九偽一真……偽者非偽……九一倒置……"他一面反覆推敲著這幾旬似待非濤,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難道這串己被那麼多武林高手斷定是假的如意青錢竟是真的?難道這串青錢之中所藏的柔絹,上面便記載著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輩一生超古邁今的武學秘技?"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間,不覺立刻又升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方纔這半日之間,他眼看那麼多人為著這"如意青錢"中所載的武學絕技,如癡如狂,就連少林寺長老,丐幫幫主這種地位身份的人物,為著這串青錢,都不借做出許多有失他們身份地位的事宋,武當、少林,這兩派素來交好的門派,為此都不借反臉成仇。

  從公孫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見之事,不過是百十年來因著"如意青錢"而生的爭鬥其中之一而已,還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為著這串青錢喪失性命,也還有不知多少至親好友,為著這串青錢彼此勾心鬥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殘殺而死,這小小一串青銅製錢在武林中的誘惑,實在比百萬家財、如花玉人還來得強烈。

  而此刻,這串被千千萬萬個武林豪傑垂涎不已、夢寐以求的"如意青錢",卻正握在他手裡,他知道自已有了這串制錢,便可以學得一身足以傲視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個淡泊而鎮靜的人,而此刻握著這串"如意青錢"的是你,那麼只怕你也無法不被這種心情激動,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動還強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後還倒躺著一個中了劇毒的人,這人縱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將之棄而不顧。

  於是他便將自己飛揚起的思潮,一下截斷,俯身拾起了腳邊的這串青錢,謹慎地用手中的這方柔絹包好,謹慎地放人懷中的錦囊裡,伸手一拂面上的雨水,轉身將地上的白袍書生橫身抱起,目光四轉,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歹走去。

  他知道這一段山路是極漫長的,而在這一夜中已經過了驚恐、悲哀、困惑——種種情感的折磨,以埠疲勞、飢餓——種種肉體的困苦之後,管寧面對著這一段漫長的山路,他本該會有些氣餒感覺,何況他懷中還抱著一個不知在何時受了劇毒,又不知在何時便會突然死去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沒有沉重之態,情感的激動與興奮,使得他將這一世情感與肉體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飛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積水的山道上奔行著,一面卻仍在心中暗地思忖著那四句話。

  "這四句話的意義究竟是什麼?第一句話的意義,是誰都能明瞭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許多人知道,那麼第二句話——"他極快地將"偽者非偽,真者非真",八個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於是便又忖道:"這當然是說被江湖中人認為假的如意青錢,其實卻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說真偽莫辨,九一倒置,因為真的如意青錢其實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卻只有一串而已。"-念至此,他忍不住長歎-聲,低喃道:世上雖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來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為這串青錢喪生,最後卻又將自己以生命換來的"如意青錢"拋棄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陣憐憫的感覺,"世人多愚,我復愚人。"這是一種多麼奇怪而殘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種多麼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他反覆吟詠著,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譏嘲之意的八個宇,他便似乎也能瞭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輩異人,在擊敗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後,突然覺得十丈紅塵,不過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窮荒去時的感覺:"芸芸世人,為什麼那麼愚蠢,我怎能將我一身絕技,傳給這些愚蠢的人——"管寧暗歎一聲,喃喃自語:"這,大概就是這位前輩那時心中的感覺了,是以他便將自己的一生武學絕技,用明礬一類的藥水,寫了九份,封在九串特異的制錢裡,然而,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時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這個圈套,在自已死了之後,一定會有許多愚昧之人中其毀的,因之他縱然不能親眼看到,卻早已開始竊笑世人的貪婪與愚蠢。"他又不能自禁地長歎一聲,接著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錢之後,為什麼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爭奪著,唉——活著的人卻仍不免而受死去人的愚弄,這也難怪他自傲於自己的聰明,而譏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他思路微頓,仰首望天,雨勢已漸漸小了,灰黑的蒼穹,像巨人的灰目,無言地俯視著大地,就有如一個睿智的帝王俯視著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裡有半分輕蔑和訕笑的意味。他又歎息著接著忖道:聰明的人愚昧的人,在永恆的天地之間,又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呢?你縱然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麼,你難道能把你的驕傲與光榮帶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於自己的聰明,不也是和一身奪財的富翁吝嗇地鎖著自己的金錢一樣嗎?"在這瞬間,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瞭解了許多他本未瞭解的事,他也瞭解到世界最快樂的,便是愚昧的人,因為他毋庸忍受聰明人常會感覺到的寂寞,而他縱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會因之失去什麼,這正如愚弄別人的人其實也不曾得到什麼一樣。於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陣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語道:"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有許多人會願意做一個愚人的理由吧!一個人活在世上,若能夠糊塗一些,不是最快樂的事嗎?"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許久以後,終於被一個睿智的才子用四個字說了出來,這四個字又直到許久以後,仍在人們口中流傳著。

  這四個字,便是"難得糊塗"。

  他忽而長歎,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動難安,甚至連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麼時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變為平坦,灰黯的雲層被風歐開,他抬起頭來,才知自己已經下了山。

  山麓的柴靡內推門走出一個滿頭白髮的樵夫,驚異地望著他,心中暗自奇怪,在這下著大雨的日子裡,怎會還有從山上走下的游八,等到這瞧夫驚異的目光看到管寧懷中的傷者的時候,管寧已筆直地向他走了過去,而這老於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寧說話,便已猜出這一身華麗、卻狼狽不堪的少年的來意。

  於是他乾咳-聲,迎亡前去,問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傷?快到我房裡去,還有,把你的濕衣服脫下來烤。"管寧抬頭驚異地望了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驚異的,是這老人說話用字的直率與簡單,對這自幼鼎食錦衣的少年來說,一個貧賤的樵夫直率地用"你"來稱呼他,確是件值得驚異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這樵夫亦紅而強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己不再驚異了。

  因為他知道多年來的山居生活,已使這老年的樵子自然結合成一體,他既安於自己的貧,便也不羨慕別人的富貴,就像這座蒼鬱雄壯的四明山仍似的,對於任何一個接觸到他的人,他都一視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問管寧的來歷,更不管管寧的善惡,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夠幫助的人,他便會毫不考慮地幫助。

  這份寬宏的胸襟,使得管寧對自己方纔的想法生出一些慚愧的感覺。

  他便也坦率地說道:多謝老兄。"將一世虛偽的客套與不必要的解釋都免去了。柴靡內的房屋自然是簡陋的,但是簡陋的房屋,常常也有著更多的潔淨與清靜,許久許久以前,一個充滿智慧的哲人,曾經說道:"有四個最壞的父親,卻生出四個最好的兒子,而另四個最好的母親,卻生出了四個壞的女兒。"這個哲人是個很會比喻的人,他這句話的含意,是說由簡陋生的潔靜,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經驗,失敗生出的成功,這是最壞的父親與最好的兒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驕傲,由經驗生出的奸究,由富貴生出的侈淫,由親密生出的輕蔑,這卻是最好的母親與最壞的女兒了。

  驟雨過後,大地清新而潮濕的,在這間潔淨的房間裡,管寧換去了身上的濕衣,坐在房間木床的對面,望著暈迷在床上的白袍書生,不禁又為之呆呆地楞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雖然久居山麓,對山間的毒蟲蛇獸,都知之甚詳,但是他卻無法看出這白袍書生受的是什麼毒?何時受的毒來?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著這發愕的少年,並沒有說一句無用的話,哪知——柴靡外面,突然響起一個輕脆嬌弱的聲音,大聲叫著說道:"這房子裡有人嗎?"管寧心中一跳,因為這聲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說話的是誰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掃,緩緩說:"有人,進來。"語聲未了,門外便已閃入-條翠綠色的人影,嬌軀一扭,秋波微轉,突地"噗哧"一聲,伸出纖手指著管寧笑道:"你怎地在這裡?"管寧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嬌喚著走進來的,正是自稱"神劍",又自稱為"夫人"的少女。

  因之他便頭也不回,只是沉聲說道:怎地你也來了?"對於自己心念中時常懷念的人,人們有時卻偏偏壓抑自己的情感,這豈非是件極為奇怪的事?只聽這翠裝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嬌笑著說道:"你來得,難道我就來不得嗎?"目光一轉,突地瞥見床上的白袍書生,驚喚出聲:"怎地他也在這裡?"候然掠了過去,喃喃自語:"他武功那麼高,怎地也會受了傷。"一陣淡淡的香氣,混合在門外吹進來的風裡,於是這陣清新而潮濕的微風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氣。

  管寧微微偏了偏頭,目光便接觸到她一身翠綠衣裳中的婀娜軀體,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濕了,因此她那婀娜的曲線,便顯得分外的觸目。管寧不敢再望這觸目的軀體,將目光收起,於是,他便看到她嬌柔的粉臉,也看到了她面上這種驚異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緩緩地站了起來,對於這三個奇怪的客人,他雖然難免好奇,卻沒有追根問底,探究人家秘密的興趣。

《失魂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