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農少年明銳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著南官平。
"好極,好極!"他突地冷笑著道,"師傅眼中的得意門人,師兄口中的得意師弟,卻原來是個在師傅生死未卜時,還有心情坐在這裡聽女子來唱兒歌的人物,妙極,妙極!"南宮平沉聲道:"這似乎與閣下無甚關係!"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來你還是這般狂妄,你難道還不認錯麼?"南宮平道:"這要看你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面容沉靜,語聲亦沉靜,既未示弱,亦未逞強,他只是簡單他說出一件事實,他不願在一個來意不明、敵友未分的人面前解釋任何事,就正如他不願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隱藏任何事一樣!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閃,瞧了倚在樹上動也未動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來:"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大笑著道,"先要看你是否認錯!"南宮平冷"哼"一聲,緩緩道:"你若是想來尋釁,只管拔出你腰間所藏的軟兵刃來便是,大可不必兜這些圈子。"梅吟雪輕輕一笑,顯然對他此刻的表現十分讚賞。
那灰衣少年的笑聲,卻戛然頓住,他神情呆了呆,似乎在奇怪這少年怎會在被自己激怒之下,還有這般冷靜的神態、冷靜的言語,又似乎在奇怪這從來來涉江湖的少年,怎會有如此敏銳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尋釁而來,一眼便看出自己腰畔的衣服下,藏著一件不輕動用的軟兵器!
甫一對面,他竟似已落在下風,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給對方一個霹靂般的還擊!
他心念數轉,冷笑道:"我若不是尋釁而來,你——"話聲未了,突地覺得自己這話不啻又給了對方一個譏笑的機會,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宮平只是沉默地望著他,並沒有如他想像中的譏笑打擊於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一剎那之間,灰衣少年心中又閃過許多種念頭,只聽南宮平緩緩道:"閣下若非有意一一"話聲未了,他突地大喝一聲:"就算我是有意尋釁而來好了!"身軀一旋,再次面對南宮平時,他掌中已多了一條光華閃動的軟柄銀槍!
南官平的長劍,便插在他腰畔的絲絛上,他心情雖然一直沒有平靜,但他對這柄長劍卻是時時刻刻注意著的,因為他不願在失去劍鞘之後,再失去這柄得自他師傅手中的利劍!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閣下既是有意尋釁,在下只好奉陪兩招!"手腕一反,輕輕抽出了劍,絲毫不帶鋒芒,更沒有像時下一般劍手一樣,藉著拔劍的快速來顯耀自己劍法的高強!
他是冷靜而堅毅的,沒有石沉的偏激與善妒,也沒有石沉那麼容易被引誘,他是仁慈和豪爽的,但卻又比龍飛深藏不、露、謹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對於,卻是飛揚而奔放的,這恰巧又形成了一個並不衝突、但卻有趣的對比!
他緩緩抬高手臂,平劍當胸!
灰衣少年槍尖一抖,剎那間但見五、七朵光芒閃動的槍花,瀰漫空中。
南宮乎緩緩伸出劍尖,沉聲道:"請!"劍尖微抬,以劍為禮,他此刻似已看出這少年並非惡意尋仇,只是負氣而已,是以言語舉動間,便留著三分客氣!
灰衣少年引槍一穿,晨霧間只見一道銀光,穿過他自己抖出的槍花,南宮平暗暗喝一聲彩,這少年的槍法當真快到不可思議!
他腳步微動,劍尖跟隨著對手的槍尖,一道青光、一道銀光,"唰"地各各劃了個半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嘯一聲;騰身而起!
一道銀光隨之升上,南宮平後退一步,劍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銀槍,穿破晨霧,閃電般下刺而來,宛如凌空飛舞的灰鶴,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獵物!
南宮平心頭一動:"天山七禽身法!"腳步一錯,斜斜一劍,向上揮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銀槍的去路,灰衣少年槍尖一抖,竟在劍尖上輕輕一點,只聽"嗆"地一聲,他身形竟又借勢掠起。
南宮平突也清嘯一聲,腳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陽未升,晨霧卻已較清,一陣陣清新的冷風撲面而來,他只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新生的活力,這一連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衣少年的銀槍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並不還擊,靜等著這灰衣少年身軀落下!
卻見灰衣少年微曲的雙腿向後一踢,翼張的雙臂當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蒼鷹束翼而下,一道匹練般的銀光,劃空而來,南宮平腳下一動,突又連走七步,他靜時如山,動時如電,這七步行來,有如一腳便已跨出、掌中長劍青光的閃動,恰好與那飛騰的銀槍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擊又不中,飛騰的身軀,終於落下地來,此刻南宮平若是運劍而上,雖未必勝,卻定然可以搶得先機!但他只是持劍而立,只見灰衣少年飄然落下地來,矯健的身軀,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銀槍,槍尖仍在不住顫動!
一線陽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這顫動的槍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著槍尖,暗中自語:"狄揚呀狄揚,你可要再試一招?"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揚,他埋葬了那具屍身,便飛快地來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龍飛口中稱讚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達,並沒有將別人對他的懷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般少年人定有的傲氣,卻使得他在見到南宮平時便想鬥上一鬥,另外,他當然也有些奇怪,這少年在此時此地怎會還有心情來聽一個女子的兒歌?
但此刻他與南宮平面面相對,心中實已生出惺惺相借之心,他槍尖繼續不斷地顫動著,實是一著極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這已在弦上的一招,卻久久未發出來!
南宮平平劍當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這顫抖的槍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笑,道:"你們不打了麼?"兩個少年的四道目光,一起轉到她身上,梅吟雪緩緩站起身來,她神態問總是那麼嬌媚,就是這樣一個從地上站起來的簡單姿勢,已令人見了不得不多看兩眼。
她裊娜走到狄揚身前,緩緩道:"你可是昔年天山神劍九翅飛鷹,狄老前輩的後人麼?"狄揚一直沒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於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閃電一般地發現了她的絕艷,這艷絕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閃電般眩惑了他。他怔了一怔,點了點頭,竟沒有說出話來。梅吟雪輕輕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見著了他的師哥?"狄揚又自一怔,又自點了點頭,南宮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會見著師兄?"忍不住要問這少年是在哪裡見著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師兄可是在你面前稱讚了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試上一試?"狄揚雙目一張,滿面俱是驚奇之色,卻又不禁點了點頭。
她一連問了三句,句句俱部問到狄揚心裡,使得已被她絕艷震惑的狄揚,不禁又被她這種絕頂的智慧懾服。
南宮平心中更奇,只見她輕輕一笑,轉過身去,道:"這就是了,你們還打什麼!"來到樹下,緩緩坐了下來,秋波一轉,望了望面前的兩個少年,突又笑道:"我是從他武功的招式上看出他的來歷,從他言語神態上猜知他的來意,這一點也不稀奇,你心裡卻在奇怪些什麼?"她語氣自若,說來就!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揚心裡暗歎一聲,忖道:"好一個聰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笑道:"好一個聰慧的女子!"他心中所思,與口中所言雖是一樣,但說出來的語氣卻和心中思忖時的意念大不相同。
南宮平目光一轉,道:"閣下不知——"狄揚道:"不錯,正如這位姑娘所說,我方纔的確見著了令師兄,此刻他猶在山巔,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尋。"他語聲微頓,不等別人開口,便又大笑著道:"在下狄揚,今日見著兄台,實在高興得很,日後但願能再相見——"南宮平道:"閣下何不留下暫作清談……"狄揚笑道:"方才無端冒犯,此刻我實在還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來日方長,今日就此別過!"說到"意思"兩字,他身形已動,最後一句說話,已從林外傳來,南宮平出神地望著他掠去的方向,暗歎道:"好快的身法。"突聽梅吟雪嬌笑著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匆邃地走了麼?"南宮平微一沉吟,還未答話,梅吟雪已又笑道:"這因為他實在不敢再看我了!"南宮平呆了半晌,頭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卻不禁為之暗暗歎息一聲。
突覺一陣幽香飄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畔,輕輕笑道:"你心裡常常認為我說的話是對的,但嘴裡卻總是不肯承認,這是為了什麼?"她面帶嬌笑,得意地望著南宮平的面靨,心中暗忖:"你否認也不好,承認也不好,這次我倒要看看你該如何來回答人?"哪知她話聲方了,心念還未轉完,南宮平已沉聲道:"你永遠將人性看得太過惡劣,是以我不願也不忍贊同你的話,但我口中卻也從未否定你說話的價值,你且仔細想想,是麼?"真實的事實,永遠勝過花巧的雄辯,梅吟雪笑容漸斂,手托香腮,發起怔來,只見南宮平深深凝注她兩眼,轉身托起棺木,沉聲又道:"你最好隨我去見見我的大師兄,那麼你就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幾個真正的男子漢!"梅吟雪呆呆地怔了半晌,南宮平手托棺木,已自去遠,她竟也身不由主地跟了過去,走了許久,突又頓住腳步,這時南宮平已將又復躍到那一線插天的蒼龍嶺上,梅吟雪望著他的背影,冷冷笑了兩聲,道:"好個尊師重道的徒弟,原來竟是這等人物!"南宮平怔了一怔,回首問道:"你說什麼?"
梅吟雪冷笑道:"我說的是中國話,你難道聽不懂麼?"南官平皺眉道:"你若是不願解釋,我不聽也無所謂!"回轉頭去,又復前行。
梅吟雪恨恨地望著他,她自出道江湖以來,一顰一笑,便已不知傾倒過多少男子,哪曾見到這樣的少年,等到南宮平一個縱身之後,還未回過頭來,她便忍不住跟了過去,道:"喂一一一"南宮平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問道:"什麼事?"梅吟雪道:"你師傅命你跟隨我,保護我,你此刻為何獨自跑上山去?她口中說話雖是如此氣惱,但腳下也沒有停住腳步。南宮平卻是頓住身形,回首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也跟來了麼,怎他說我獨自上山?"梅吟雪道:"我……我……"突地一跺腳,道:"我才不跟你上山去哩!"南宮平道:"好極,好極……"
梅吟雪秀目一張,慎道:"你說什麼?"
南宮平微笑道:"你若是不願跟我上山,便請在此間等我一等,我也好將這具棺木放在這裡。"梅吟雪銀牙一咬,道:"誰說我要在這裡等你?"南官平道:"那麼……"他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故作不懂女子的心意,隨便怎樣,他竟都沒有說出一句懇求的話,"那麼……"他故意訥訥道,"該怎麼樣辦呢?"梅吟雪道:"你隨我下山去……"
南宮平道:"這個自然,我自然要隨你下山去的……"梅吟雪微微一笑,道:"那麼……走!"
南宮平亦自微微一笑,道:"但你也該隨我上山去走一趟。"梅吟雪方自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大怒道:"你到底……""南宮平微笑接口道:"你在這小小一具棺木中,躺了數千日,也該散散心了,你看,今日風和日麗,草木繁榮,是何等好的天氣,在這景物幽奇、冠絕天下的華山上遊玩遊玩,豈非也是一件樂事?"梅吟雪獨自氣惱了半晌,突地銀牙一咬,霍地從南宮平頭頂上掠了過去,掠到南官平前面,道:"跟我來!"終於還是上了山。
南宮平望著她飄散的頭髮,心中暗笑:"江湖中人,俱道她如何冷酷,如何毒辣,但我看她卻也不過是個天真未泯的女孩子。"他極力忍住不笑出來。
哪知梅雪吟卻在前面"噗哧"一笑,道:"聽一次別人的話,倒也是蠻有趣的,但是——"她突又頓住笑聲,回過頭來,道:"只此一次。"南宮平道:"極是極是,只此一次。"忍不住也轉過了頭,不願自己面上的笑容被梅吟雪看見。
朝陽初升,華山山巔,一片光輝燦爛,甚至連那簡陋破舊的竹屋,都被這燦爛的陽光映得發出輝煌的光彩。
南宮平心中焦急,僅僅在那歧路腳印邊、石壁字跡下,以及那幾方巨石的刻像前停頓了一下,便筆直來到這間簡陋的竹屋,但竹屋中卻已空無人蹤,他失望地歎息了一聲,道:"他們都已走了……"梅吟雪悠然道:"你卻空跑了一趟!"
南宮平目光一轉,突地大聲道:"只怕未必吧!"他突地一擰身軀,將掌中木棺,交到梅吟雪手裡,梅吟雪竟來不及考慮,便接了過來,只見他一步掠上前去,掀開那陳舊的蒲團,梅吟雪沒有看到蒲團外露出的一角黃箋,此刻雙手托著棺木,冷笑道:"那下面難道還會有什麼寶貝?"南宮平道:"正是!"緩緩轉過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方淡黃色的紙箋,他凝神看了兩遍,面上漸漸露出寬慰的笑容,但笑容中又有些詫異的神色,然後,他緩緩將它放入懷裡。
梅吟雪手裡托著棺木,看又無法看到,忍不住道:"喂!"南宮平故作愕然之狀,道:"什麼事?"
梅吟雪冷"哼"一聲,雙手舉起棺木。向南宮平推了過去,等到南宮平接過時,她已掠出門外。
她心中氣惱,實在不願再看南官平一眼,但走了許久,卻又忍不住回頭去望,這時南宮平卻正仔細看過了那兩方山石上所刻的畫像,悠然走了過來,他此刻竟像十分平靜,方纔的心事,此刻都好像是已經沒有了大半。
但梅吟雪卻越發氣惱,又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又回首道:"你到底說不說?"南宮平道:"說什麼?"
梅吟雪冷"哼"一聲,纖腰微擰,"唰"地掠開數丈,南宮平方自微微好笑,哪知她卻又"唰"地掠了回來,大聲道:"那張黃紙上究竟寫的是什麼?"南宮平微笑道:"你要看看這張字束,怎地不早些說呢?不說我怎會知道!"他右手托棺,伸出左手,手掌一攤,原來他竟早已又將那張字柬放在掌心裡,梅吟雪凝注著他掌心裡的紙箋,呆了半晌,心裡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忖道:"我雖然美貌,但世上的男子卻未必人人都會對我著迷,我雖然聰明,但人家也未必都比我笨……"望了南宮平兩眼,心裡不知是愁?是怒?是喜?伸手取過紙箋,展開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八個銀鉤鐵劃、古趣盎然的硃砂篆字:"天帝留賓,神龍無恙!""神龍無恙……"她輕喚一聲,詫聲道,"不死神龍,竟然還沒有死麼?"南宮平微微含笑道:"不會死的!"
梅吟雪抬頭望他一眼,沉吟道:"這天帝兩字,卻又是什麼意思呢?"南宮平道:"自然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名字了,除此之外,難道……"梅吟雪冷冷截口道:"是誰?你可曾聽過武林中有人喚做天帝的?"南宮平微微一怔,梅吟雪道:"也許……"她本想說"天帝"這兩字,也許是"極樂世界"的代名詞,也許是仇家故意用來取笑、欺騙他們,或是友人用來安安他們的心。
但她見了南宮平的神色,突地又覺不忍說出口來,"天帝!天帝!"她只是淡淡說道,"只是這名字我未聽人說過而已。"將要下山的時候,她又忽然一笑,道:"我們還是走小路下山的好!"南宮平道:"為什麼?"
梅吟雪伸手一掠鬢髮,輕笑道:"我這樣的打扮,見得了人麼?"南宮平側目瞧了她幾眼,只見她秀髮如雲,秋波如月,蒼白的面靨被陽光一映,也有了幾分粉紅的顏色,襯著她一身雪般潔白的衣衫,當真是美得超塵絕俗,哪裡有半分見不得人的樣子,不禁失笑忖道:"你這副樣子若是再見不得人,那麼還有些別的女孩子真該找個地縫鑽下去才是!"他乍聞神龍平安之訊,師兄們的行蹤至今雖仍未見,但畢竟不久便可相遇,是以此刻但覺心懷甚暢,是以沒有說話,隨著她自小路下山,在漫天夕陽嫣紅如紫,以及西北著名的風沙中,到了臨渲。
將近黃昏,未到黃昏,風沙中的臨潼城,在日色膝朧、煙霧迷濛中越發顯得美了。
青石板鋪成的正街是筆直的,經過一天疲勞的工作後冀求獲得鬆懈或刺激的人們,擁塞在這條筆直的街道上,給這樸實的西北名城,平添了許多繁榮與熱鬧。
誘人的香氣,眩目的燈光,以及令人聞之心動的刀勺聲,自沿街的青簾中、高樓上傳來。南宮平手托棺木,喃哺歎道:"這棺木真的重得很,難怪師傅費了許多心力才能找到抬棺人,但他們還是做不了多久便要走了!"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畔,聞言秋波閃動,微微一笑。
她這一笑中竟似又含蘊著一些秘密,但南宮平卻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道那些抬棺人之中,有的還是些洗心革面的綠林人物——"話聲未了,目光動處,突地瞥見街上每一雙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一個英俊軒昂、但卻托著一具棺木的少年,一個美絕天人、但裝束卻極為奇特的女子,並肩走在這繁榮的街道上,若不引人注意,除非這滿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宮平面頰一紅,垂下頭去,輕輕道:"若是從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車了。"梅吟雪卻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這兩旁的店家多得很……"言下之意,卻是我已被人看慣了。
南宮平道:"極是極是……"埋首往路邊走去。
他目光一膘,只見路邊一家最大的酒摟門楣上,那寫著"平記快聚樓"五個黑漆大字的招牌,竟是鮮紅的顏色,甚至連門簾都是紅黑二色,與別的店家酒樓俱部大不相同,他神色似乎微微一變,但仍然筆直地走了進去。
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店裡一個瘦長的夥計卻已迎了出來,但卻絕非歡迎,而是雙手將他攔在門外,南宮平怔了一怔,道:"做什麼?"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著倨傲與虛偽,冷冷道:"你做什麼?"南宮平道:"自然是來吃飯打尖的。"心中卻大為奇怪道:"怎地這家店,對待客人如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難道你們這家店舖,不是做生意的麼?"瘦長的店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帶著棺材的客人,我們卻絕不歡迎。"南宮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開開給你看!"他正待放下棺材,哪知這店伙卻舉手向他一推,厲叱道:"空的也不歡迎。"他身材雖瘦,但手底卻有些力氣,顯見也是練過幾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圍攏來一些看熱鬧的人,南宮平劍眉微軒,怒火漸升,但看了四周的人群一眼,卻終於壓下了怒火,和聲道:"我和你們掌櫃的認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將棺材放在……"他話猶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櫃的認得也不行,快走快走……"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宮平不願惹事,此刻輕輕一拉他衣袖,道:"這家不行,我們就換一家!"南宮平和悅顏色的看了這店伙幾眼,終於分開人群走出,只聽這店伙卻仍在後面大罵:"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是誰開的?咱們的公子爺是誰?再來胡鬧,不打斷你的腿……"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宮平,只見他臉色平和,竟然絲毫沒有動怒之態,心中不覺甚是奇怪,哪知換了一家酒鋪,店伙競道:"快聚樓沒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換了三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宮平劍眉漸漸揚起,跟在他們後面低聲譏笑的閒漢,尤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沒有發作,直到轉過這條大街,他們才在一條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待他們,那年邁蒼蒼的店主人為他們擺上杯筷,口中卻也在低聲道:"本來快聚樓不收的客人,我們也不願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紀輕輕,又帶著家眷……唉!聽說他們家還有一位公子爺,仗義疏財,聲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纔你老遇到的,大概就是尤二爺。這位尤二爺就是從那位公子爺辦的招聚英雄館出來的,據說還跟那位公子爺練過幾天武,雖說是個夥計,可是就連他們掌櫃的都惹不起……唉!這就叫做宰相家奴七品官呀。"他嘮叨而輕聲他說完了這麼長一篇話,便已將杯筷以及三兩盤花生雞子之類的小菜都擺好了,南宮平仍是神色安詳,毫無表情。
梅吟雪聽了這老人的話,本來還似有些奇怪、詫異,但後來卻忍不住有些好笑了。
吃了兩口菜,南宮平突地要過紙筆,寫了幾行字,仔細地折了起來,走到門口,交給一個街邊的閒漢,低低說了兩句話,又緩步走回。
梅吟雪望著他嫣然一笑,也不問他是在於什麼,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倆人安詳地吃著東西,過了半晌,門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進來一個錦衣華服、面容白淨的中年漢子,奔進來便向南宮平當頭一揖,還未說話,門外又一陣風似的奔進一個人來,"噗"地向南宮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長的店伙"尤二爺"。
南官平目光一轉,緩緩長身而起,道:"尤二爺,你這是做什麼?"倨傲而虛偽的"尤二爺",此刻已是可憐而可笑他說不出話來,那錦衣漢子亦是滿面惶恐之色,賠著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爺大駕,竟到了西北來。"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驚得呆了,望望南宮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蒼白的頭髮,實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宮世家"有敵國之富,普天之下,幾乎都有著他們的生意,在"南宮世家"聞名的紅黑兩色標誌下討生活的人,不知有幾千幾萬,但卻無幾人認得他們的少主人南宮平!
但此刻南宮平所寫的窄窄一張紙柬、小小一個花押,卻使得這位"尤二爺"及那掌櫃的華服漢子充滿了驚懼惶恐之情入面對著他們的少主人,這兩人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奉承、求恕的話才好。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我們大約可以換個地方吃飯了吧!"南宮平垂首笑問:"尤二爺,我們抬著棺材可以進去麼?"但是,他的屬下自然不會再讓他們的少主人來抬棺材的,那華服漢子連連道:"請公子先移駕到店裡,等會小的再命人來抬這口棺材。"他心裡也不禁奇怪,我們的公子為什麼要拾著一口棺材在身邊,但這些話他自然不敢問出來。
南宮平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個柔絲的香囊,隨手拋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道:"這是你的酒菜錢——"又道:"再等兩天,我會安排你去做快聚樓的總管,我相信你會使那裡的店伙們對客人仁慈客氣些。"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謝,便與梅吟雪飄然出了這小店。
直到他們的身形轉出陋巷,看熱鬧的人也俱部跟去,這滿心歡喜的老人還愣愣地站在門外,幾乎還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春夢。
他坐在桌邊,打開那絲囊,一陣珠光,立刻騰耀而出,!是初開的陽光,閃耀著他的眼睛,也閃耀了他的心。
這幸福來得大過突然,又像是來得太遲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皺紋,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心裡不知是該高興抑或是該歎息。
突地——他似乎聽到"喀喇"一聲輕響,於是他轉過頭——但是他目光方動,體內的血液,卻已都被一陣突來的寒氣凝給住了。
一聲輕響,絲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滾了出來,滾到那口停放在牆角的棺木邊……
棺蓋已掀開來了,一個身穿碧綠道袍、滿身俱是鮮血的高髻道人,緩緩自棺中爬了出來。黃昏已至,燈光昏黃,黯淡的光線,映在他猙獰的面上,老人身軀搖了兩搖,才記起自己還有聲音——他已全然被這太大的驚恐駭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駭呆了一樣。只是他一聲驚呼,還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撲了過來,十指如鉤,一起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陣輕微的掙扎與呻吟,一切終歸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顧一眼——陋巷中沒有人,因為人們都去瞻仰南宮公子的風采去了。
他慶幸地歎息一聲,匆匆上了樓,換了一套這老人的衣裳,然後掙扎著,閃縮著,蹣跚地從小店的後門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無助地倒臥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南宮世家"的公子到了臨潼!
這消息像旋風似的震驚了臨潼——臨潼的深戶大院、臨潼的小戶人家、臨潼的正經店家,甚至臨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羨慕他的身世,有的人仰慕他的聲名,也有人妒忌,愛俏的姐兒想看一看他的風采,愛鈔的姐兒卻在貪婪地思念著他囊中的財富。
快聚樓中,滿是等候謁見南宮公子的人,各式各樣的名刺,堆滿了他面前的桌子,他開始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如此張揚。
到了臨潼城的人,誰都會立刻想到"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這兩句有名的詩句,因為那有名的華清池,便在臨潼縣裡。
浴罷溫泉,小作梳妝的梅吟雪,也像旋風似的震驚了臨潼。
人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會見著這天仙般的美人。
接風筵盛開,五音弦齊撥,臨潼縣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沒有榮幸參與接風筵的人們,惆悵地擁在快聚樓外,他們只能偶然在窗口見到南宮平那俊朗的人影,但這卻已足夠使他們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樓上突地悄悄走下一個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潔而不華麗,只是合身得很,他神態軒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樓,悄悄拉了個店伙,輕輕道:"今夜有沒有一個虯鬚滿面的威猛大漢和另外三個少年男女到臨潼來?"夥計恭敬地搖頭,他沉聲道:"去打聽。"夥計恭敬地點頭,他又問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請到店裡來?"夥計面色變了,此時此刻,又有誰會想到那陋巷中小店裡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變,人叢中突地發一陣歡呼:"看——那就是南宮公子!"一連串驚訝讚歎聲立刻隨之響起,但南宮平卻已悄悄自店後閃了出去!
乘著夜色,他閃避著人群,來到那條陋巷,奇怪,這陋巷的小店門外,怎會也擁擠著這麼多人,難道這臨潼城中,除了一些錦上添花的人外,還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麼?
他心中奇怪,微一遲疑,終於忍不住大步走了過去,輕輕分開廠一堆擁擠著的人群,向裡一看——於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駭人的景象!
朦朦的雨絲,瀝遍了西北蒼涼的古道,濕潤了道上褐黃的風砂,雨絲中,突地有一行出殯的行列,自臨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漫長的隊伍,莊嚴華麗的樞車,素白的花朵,將它前後左右都點綴成一座花山,無數輓聯跟在那七隊奏著哀樂的隊伍後,甚至連拖車的騾馬踏著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誰死了?為誰出殯?有的人奇怪。他們便去尋找輓聯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這是個生疏的名字,人們心裡更奇怪了。
一個遍體黑衫的少年,瀟灑但卻莊肅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公子南宮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為誰出殯?
連死鳥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宮平,見到那老人屍身時,心情的沉重與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這老人的死因,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老人是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這老人一生平凡、窮苦但卻安靜的生活中,極少有波動,有的僅是輕微的漣漪,然而,他卻想不到,僅僅一個波動,便使這老人無辜地喪失了性命。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官平中宵反側,難以成眠,他只有以死的哀榮,來補償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著,終於望見西安古城那雄偉的城廓,但前面的道路上,卻突地起了一陣動亂,南宮平垂首而行,劍眉不禁微微一皺,目光抬處,只見一個白衫白履、亦似為人帶著重孝的漢子,大步奔了過來,僅僅望了南官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官平方自一愕,這白衣漢子已恭聲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蔭,現在西安城為公於照料著生意……"南宮平恍然"哦"了一聲,沉聲,道:"此刻不是敘話之時……"魏承恩惶聲又道:"小的們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來接屠老爺子的靈車,並作路祭,哪知……"南宮平回首望了望後面的隊伍,和聲道:"辛苦了你,且站起來說話。"腳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幾步,突地瞥見前面的道路邊,一排放著十餘張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燭祭品,但此刻卻已變得一片零亂,甚至連桌子都似被人擊毀了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