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是何滋味,只有天知道。
軟兜子在前面走,朱七七跟在後面,緩步而行。
只見這城鎮倒也熱鬧,此刻晚市初起,街上走著的,果然有個少武林豪傑,只是朱七七一個也認不得。
她只覺得這些武林豪傑面目之間,一個個俱是喜氣洋洋,顯見這城鎮縱然有事發生,也不會是兇殺之事。
突然間,街旁轉出兩個人來。
左面一人,是個男的,紫膛臉,獅子鼻,濃眉大眼,顧盼生輝,一身紫緞釘袍,氣概十分軒昂。
右面一一人,是個女的。
這女的模樣,卻委實不堪領教,走在那紫面大漢身旁,竟矮了一個半頭,不但人像個肉球,腮旁也生著個肉球。
若是這紫袍大漢也是醜人,那倒罷了,偏偏這大漢氣概如此軒昂,倒襯得這女子越是醜不堪言。
這兩人走在一起,自是刺眼的很,路上行人見了,自然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怎地烏鴉配了大鵬鳥。"但凡是武林豪傑,瞧見這兩人,面上可不敢露出半分好笑的顏色,兩人一露面,已有人畢恭畢敬,躬身行禮。
這兩人朱七七也是認得的。
她心頭不覺暗吃一驚:"乍地雄獅喬五與巧手蘭心女諸葛花四姑,竟雙雙到了這裡?"只見"雄獅"喬五目光睥睨,四下的人是在竊笑,是在行禮,他完全卻未放在心上,更未瞧在眼裡。
走在他身畔的花四姑,更是將全副心神,完全都放在喬五一個人身上了,別人的事,她更是不聞不見。
她模樣雖然還是那麼醜,但修飾已整潔多了,尤其是面上竟似乎已多了一層光輝,使得她看來較昔日順眼的多。
朱七七雖只瞧了一眼,但卻已瞧出這是愛情的光輝,只因她自己也曾有過這種光輝,雖然如今已黯淡了。
"呀,花四姑竟和喬五……"朱七七雖然驚奇,卻又不免為他兩歡喜,花四姑雖非美女,卻是才女,才女也可配得上英雄的。
只見兩人對面走來,也多瞧了朱七七一眼——只不過多瞧了一眼而已,王憐花的易容術確是天下無雙。
他人走過了,朱七七還忍不住回頭去瞧。
這時,喬五與花四姑卻已走上了一間酒樓。
悅賓樓。
這時街頭才開始有了竊竊私談聲:"你知道那是誰麼?嘿,提起來可是赫赫有名,兩人卻是當今武林七大高手中的的人物。""俺怎會不知道,江湖中行走的,若不認得這兩位,才是瞎了眼了,奇怪的是,他兩人怎會……怎會……""老哥,少說兩句吧,留心閃了舌頭。"
朱七七暗歎忖道:"七大高手在江湖中,名頭倒當真不少,只可惜七大高手中也有像金不換那樣的害群之馬。"她微一沉吟,突然向那兩個大腳婆子道:"咱們也要上悅賓樓去坐坐,煩你們將姑娘扶上去。"這時,王憐花目光已變了,似乎瞧見了什麼奇怪的人物,只被點了啞穴,有話也說不出來。
悅賓樓,出奇的寬敞,百十個客人,竟還未坐滿。
"雄獅"喬五與花四姑已在窗子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了,這是個好位子,顯然是別人讓出來的。
朱七七上樓,只覺這兩個人利剪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後兩人輕輕地不知說了句什麼。
朱七七隻做未見,大大方方,遠遠尋了張桌子坐下——王憐花被兩個大腳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兩人看來委實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別的人也未對他們留意,只聽旁邊桌子上有人悄語:"不想這件事驚動的人倒不少,連那兩位都來了。"說話的這人朱七七也有些面熟,但卻忘了在哪見過,此人唇紅齒白,衣衫整潔,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這件事本來就不小,依小弟看來,除了這兩位外,必定還會有人來的,說不定也會到這悅賓樓來,你等著瞧吧。"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這裡,自然要上悅賓樓,就算這兒的菜又貴又難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朱七七嘴裡在點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這件事,卻又是什麼事?怎會驚動這許多江湖人?
這酒樓的主人又是誰?難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的瞟來瞟去,只見這酒樓上坐著的,十人中倒有八人的是江湖好漢——他們穿的衣服縱然和普通人沒什麼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態,那喝酒的模樣,卻好像貼在臉上的招牌似的。
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瑣,有的醜,有的俊,朱七七想了半天,也沒瞧出有什麼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間,她瞧見了一個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這人模樣其實也沒有什麼出奇——在酒樓上這麼多人裡,他模樣簡直可以說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地,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卻似有一種絕不平常,絕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朱七七也說不出。
這人年紀已有五十上下,蠟黃的臉色。細眉小眼,留著幾根山羊鬍子,穿著半新不舊的狐皮襖。
看來,這只是個買賣做得還不錯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職的小官吏,在風雪天裡,獨自來享受幾杯老酒。
但這人的酒量卻真不小——若說這人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奇怪地方,這就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擺著兩樣菜,但酒壺卻有七、八個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個之多。
只見他一手撚鬚,一手持杯,正半瞇著眼,在仔細品嚐這些酒的滋味,有時點頭微笑,有時皺眉搖頭。
這七、八壺酒,雖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嚐酒味,生怕酒味混雜了,所以就用七、八個杯子分別裝著。
看來,這不過只是個既愛喝酒,又會喝酒的老頭子,別人既不會對他有惡意,他更不會對別人有壞心。
但不知怎地,朱七七瞧了他幾眼,心裡竟泛起一種厭惡、畏懼之感,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她只覺再也不願多瞧他一用民,彷彿只要多瞧他一眼,就會有什麼不幸的災禍要臨頭一般。
這種奇異的感覺,別人也不知有沒有,但這小老人卻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大地裡,別人對他如何感覺,他全然不管。
王憐花竟也在盯著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的很。
朱七七不住悄聲道。"那人你認得麼?"
王憐花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突有一陣大笑聲自樓下傳了上來。
有人道:"大哥怎地許久不見了,想得小兄弟們好苦,大哥若在什麼地方享福,也早該將這些通知小兄弟呀。"另一人笑道:"享個屁福,這兩天我來回的跑,跑的簡直跟馬似的,若不是遇見梁二,還不知道你們都在這裡。"朱七七還沒瞧見人,只聽這豪邁的笑聲,已知道是什麼人了,心裡立即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壺酒。
王憐花也知道這是什麼人了,卻不禁暗中皺了皺眉。
這人是熊貓兒。
笑聲中,凡個歪戴著皮帽,反穿著皮襖的大漢,已擁著神采奕奕,滿面紅光的熊貓兒上了樓。
酒樓上的小二也在皺眉頭,這悅賓店可不是尋常地方,江湖豪傑,他們是歡迎的,但這些市井無賴今日怎地也敢上樓?
幾個小二暗中遞了個眼色,兩個人迎了上去,一個人卻悄悄繞進後面的帳房,朱七七突然開心起來。
她知道這又有好戲瞧了。
熊貓兒敞著衣襟,腰裡還掛著那葫蘆,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帶著笑在四下轉來轉去。
店小二已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對不起,這兒客滿了,各位上別處照顧去吧。"熊貓兒那條劍也似的濃眉微微一軒,道:"那不是還有空位子麼?"店小二冷冷道:"空座都有人訂下了。"
熊貓兒身旁一個稍長大漢怒道:"什麼人訂下了,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大爺照樣花得起大把銀子,你憑什麼不恃候大爺們。"店小二冷笑道:"你有銀子不會上別處用去?這兒就算有空座,今天就不賣給你,你又怎能咬的下我的卵子?"那大漢怒吼一聲,登時一拳擊出,卻不知店小二也有兩下子,一個虎跳,竟然閃了開去。
於是店小二齊地湧了上來,那些大漢也挽袖子,瞪眼睛,兩下大聲喝罵,立刻就"砰砰崩崩"打了起來。
但還沒打兩拳,六七個店小二,突然一個接一個的飛了起來,一個接一個滾下樓去!
朱七七暗中拍掌笑道:"貓兒出手了。"
滿樓豪傑,本都未將這回事瞧在眼裡,此刻卻不禁心頭一震,眼睛一亮,幾百道目光,全都瞧在熊貓兒身上。
熊貓兒卻仍是嘻嘻哈哈,若無其事,笑道:"咱們自己找座位坐,若沒有人侍候,咱們就自己拿酒來喝,反正今日咱們在這悅賓樓吃定了。"四條大漢一齊笑道:"對,就這麼辦。"
朱七七鄰桌的美少年,輕笑道:"好一條漢子,好俊的身手。"另一人卻道:"身手雖俊,今日只怕還是要吃虧。"這時人人都已瞧見,後面的帳房裡,已有幾個人走出來了——熊貓兒也瞧見了,已停住了腳步。
喧嘩的酒樓,立刻安靜了下來。
朱七七本想與那人打賭:"熊貓兒決定不會吃虧的。"她瞧見自帳房出來的那幾個人,神情卻立刻變了,好像是要說什麼話,但又終於忍住了。
她鄰桌的美少年又在悄聲低語:"他怎地今日也在這裡?"另一人道:"這倒的確有些奇怪,他雖然是這酒樓的主人,但終年難得來一兩趟,小弟倒真的沒想到他今日會在這裡。"美少年唏噓道:"他既在這裡,這莽少年只怕真的要吃虧了。"他們口中所說的"他",顯然便是自帳房中當先走出來的一人——其餘六七人,有如捧鳳凰般圍在他四周。
只見他身材不高,氣派卻不小,身上穿的件藍色長衫,雖不華麗,但剪裁得卻是出奇的合身,叫人看著舒服。
他看來年紀並不甚輕,卻也不甚老,面色不太白,卻也不黑,眼睛不算大,卻教你不敢逼視。
他唇邊留著些短髭,修剪得十分光潔整齊,就是這一排短髭,才使他嚴肅的面上顯得有些風流的味道。
總之,此人從頭到腳,都透著股精明強悍之色,無論是誰,只要瞧他一眼,都絕不會輕視於他。
他身上並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但無論是誰,只要瞧他一眼,便可瞧出他是家財百萬,出身世家的豪富。
此時此刻,有這樣的人物走出來,自然更是引人注目,無論識與不識,都不禁在暗中議論:"這莽少年一定要倒霉了。"但熊貓兒卻仍然滿面笑容,一雙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他,就算他的目光是刀,熊貓兒也不在乎。
這藍衫人目光卻未盯著熊貓兒,只在酒樓四下打著轉,一邊和認得他的人連連打招呼,一邊笑道:"朋友遠來,兄弟本該早就出手招呼,只是……"熊貓兒大笑道:"你怕朋友們要你請客,自然躲在帳房裡不敢出來。"藍衫人只作未聞,還是笑道:"若有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各位原諒……"熊貓兒笑道:"這兒的招待確是不周,原諒不得。"藍衫人道:"各位還請安心喝酒……"
熊貓兒道:"有人在旁打架,誰能安心喝酒。"藍衫人每句話都未說完,每句話都被熊貓兒打斷了,但他面上卻全無激怒之色,只是目光已移向熊貓兒。
熊貓兒道:"瞧什麼?不認得麼?"
藍衫人道:"確是眼生得很。"
熊貓兒笑道:"不認得最好,認得就打不起來了。"藍衫人笑道:"兄台要做別的事,還有些困難,但要打架麼,卻容易得很,只是此地高朋滿座,你我不如下去……"熊貓兒道:"沒人瞧著,打架有什麼意思。"
藍衫人終於微微變色,道:"如此說來,你是成心拆台來的。"熊貓兒笑道:"你拆我的台,我自然要拆你的。"藍衫人仰天狂笑道:"好,我……"
熊貓兒道:"你不必亮字號,我既要拆你的台,不管你是誰,我好歹是拆定了,你亮字號哪有個屁用。"藍衫人怒道:"好橫的少年人。"
熊貓兒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得罪了我,那保險沒完沒了。"藍衫人身旁兩條緊衣大漢,實在忍不住,怒叱一聲,雙雙搶出,四隻碗大的拳頭揮了出去,口中叱道:"下去。""下去"兩個字說完,果然有人下去了。
這兩條大漢武功竟不弱,不但拳風凌厲,而且招式也有板有眼,兩人一個攻上打左,一個擊下打右。
這四隻拳路委實將熊貓兒上下左右封死了。
哪知熊貓兒出手一格——他兩條手臂竟像是生鐵鑄的,那兩條大漢頓時間只覺整個身子全麻了。
熊貓兒已乘勢扣住他們的手腕,乘著他們前撲之力還未消失,惜力使力,輕輕一托一帶。
那兩條大漢八、九十斤的身子,竟也像是只風箏飛了出去,"咕嚨咚",一齊滾下了樓。
這一來,滿樓群豪更是聳然動容,就連"雄獅"喬五與花四姑都不禁長身而起,要將這少年瞧清楚些。
熊貓兒帶來的兄弟們早已轟然喝彩起來,震耳的彩聲中,只有那個面前擺著七八隻酒壺的小老人,他還是在安坐品酒。
熊貓兒望著那藍衫人笑道:"怎樣,可是該輪到你了。"藍衫人一言不發,緩緩脫下了長衫,仔仔細細疊了起來,交給他身旁一個跟隨的大漢,才緩緩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