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前,是一道青石的彎門,門上刻著字。"迷峰天梯"到了這裡,萬老夫人又似變了個人似的,垂著頭定上去,每步都走得宛如用盡了平生氣力似的。
石階是平滑的,兩旁,生滿了奇異的碧草。
走了數十步,石階兩旁,便不時可瞧見有折斷的刀劍,死人的白骨隱現在長草之間,碧草如再加上氤氳的雲,淒迷的霧,神話般的天梯,以及那久已深入人心的種種傳說。
這一切,便混合成一種懾人的,奇異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連心底深處都顫抖起來,足以使任何人冷入骨髓裡。
萬老夫人喃喃道:
"你可瞧見了麼?這些,就都是想妄入白水宮的人,這些死人骨頭,在生前的名聲,未必會比你方寶兒小。"寶兒皺眉道:
"這裡難道連掩埋……"
萬老夫人冷冷截口道:
"為何要掩埋,留著給後人瞧瞧多好,讓後來的人也好知機……其實,你縱然知機,但到了這裡,也休想回去了。"寶兒目光一轉,道:
"那只怕不見得,我去,有誰知道?"
萬老夫人道:
"白娘娘是何等人物,她者人家當真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你以為你走在這裡無人知曉,其實她老人家早巳知道了。"寶兒突然大笑道:
"原來你這番話,並不是說繪我聽的,你自知帶人來犯了過,所以趕緊先拍拍馬屁,一心只望她真的能聽見,其實……"萬老夫人道:
"你以為她老人家聽不見?"
寶兒道:
"她又不是神仙,怎會聽得見,看來你這心機是白費了……
話猶未了,突聽一人道:
"你錯了。"
這聲音又輕、又柔、又美,但入耳卻清晰已極,這時四下渺無人蹤,但這聲音卻似就在耳畔。
寶兒可真是確確實實吃了一驚,腳步立刻停頓。
只聽那語聲緩緩接道:
"你害怕了麼?不敢上來了麼?"
寶兒怔在當地,萬老夫人卻早巳噗地跪了下去。
不錯,在這氤氳的雲霧中,在這無盡的天梯下,這語聲,的確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足以懾人。
但此刻呈現在寶兒面上的,卻絕非敬畏之色,而是一種奇異的興奮之態,似乎已瞭解了什麼。
只聽那語聲道:
"萬黃英,拾起頭來。"
黃英,自然就是萬老夫人的閨名。
萬老夫人不想抬頭,卻又不敢不抬頭
那語聲道;
"你知罪了麼?"
萬老夫人顫聲道:
"我知罪了……我不該帶人來的,求求你老人家……饒了我…,饒了我吧!"那語聲道:"饒了你?"萬老夫人以首頓地,嘶聲道:"饒了我吧!我……我又老,又無用,只不過是一條無用的老狗,老人家殺了我,也算不得什麼?"卑屈的,嘶裂的呼聲,迴盪在淒迷的雲霧間。但到這呼聲余聲消逝,天梯盡頭,仍寂無回應。雲,氤氳,飄蕩,無盡的天梯,看來彷彿更高了。高得令人不得不屈膝在它足下。過了良久,那語聲終於再度響起:"走,走吧,你這樣的人,本也不值得殺的。"萬老夫人大喜道:"多……多謝你老人家。"那語聲道:"但你此番下山,要一直的走,不准停留,不准回頭,你要走得遠遠的,走出海外,出海之前,不准你開口說一個字。"萬老夫人頓首道:是,遵命。"那語聲緩緩道:"你只要說出一個字,我便會知道的,你若還敢停留在中途,我也知道的,那時,你想死也死不了啦!"萬老夫人只覺喉嚨、嘴唇出奇的乾燥,用盡氣力,也說不出一個來,只有在喉間發出負傷野獸般的哀鳴。那語聲道:"好,走吧!"萬老夫人一躍而起,頭也不回的衝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多瞧方寶與小公主一眼——她幾乎是滾下去的。那語聲突然輕喚道:"方……寶……兒……"寶兒到此時才真的吃了一驚,道:
"你……你知道我……"
那語聲笑道:
"我自然知道你,你還遠在千里外,我已知道你必定會來了,什麼事都瞞不過我,你吃驚了麼?"這神秘的語聲,初次笑了出來。
笑聲更有如風振銀鈴,珠落玉盤,使人根本用不著見到她自己,只聽得這笑聲,就願意為她犧牲一切。
就連小公主,雖是女子,亦不禁神醉。
寶兒歎道:
"你果然是非凡的人。"
那語聲柔聲道:
"你此刻下去,還來得及。"
寶兒笑道:
"是麼?我只當已來不及了。"
那語聲道:
"你且抬起頭來瞧瞧。"
寶兒抬頭望去,這才發現面前又有一道高聳的石門,圓形的彎頂,顯得非凡的輝煌、美麗。
這是件無懈可擊的建築物,每一方石塊的構造,都毫無理疵,但就在這上面,又有著令人膽寒的刻字:
"一入此門,再世為人。"
那語聲緩緩道:
"你可瞧清楚了麼?"
寶兒笑道:
"這麼大的字,我怎會瞧不清?"
那語聲道:
"你還要上來?"
寶兒笑道:
"你若下來,我就不上去。"
那語聲歎道:
"但願你莫要後悔才好。"
於是,語聲便又奇異的消失,不復再聞。
寶兒回頭瞧了小公主一眼,大步走了上去。
他雖也明知自己一入此門,縱然生回,自己一生的命運,也只怕將要改變——只怕真的要有如"再世為人"。
但他還是大步而上,他腳步並無絲毫遲疑。
萬老夫人對那水宮主人的懼怕,委實已深入骨髓。
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頭,她不停的走著,甚至連睡覺都不敢睡,懼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的鞭打著她。
恐懼的力量,有時當真能勝過一切。
到了濟河時,她人已幾乎不成了模樣。
濟河乃是黃河渡口,從這裡,到海灣,乃是黃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這渡口船桅林立,不遜長江。
萬老夫人長杖早已不見了。
她劈了段樹枝,當作枴杖,蹣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面容,襤褸的衣衫。
只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認得出這可憐二齷齪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萬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別人認得她。
渡口,有個敞著衣襟的大漢,正在大聲吆喝著:
"吃飯要吃白米飯,坐船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濟陽、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們這艘太平船呀!"他身旁還有個小夥計,也在吆喝著道:
"這可是最後一班船了,錯過了就得等三天。"萬老夫人搖搖擺擺,走了過去。
她己不願再走路,她走不動了。
但那船家卻伸出一條鐵也似的胳膀,擋住了她,道:
"喂,我說老婆子,你要幹嗎?"
萬老夫人搖搖頭——她不敢開口,不敢說話。她總覺得有一雙令人銷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後盯著她。
那船家冷笑道:
"憑你這副模樣,莫非也想搭船麼?告訴你,這船錢你是付不起的,咱浪裡花也從來不做好事。"萬老夫人搖搖頭,又點點頭。
那船家怒道:
"臭老婆子,聽見沒有,滾呀!"
伸出一隻蒲扁般大的手掌,就往萬老夫人推。
萬老夫人冷冷的瞧著這隻手,只要這隻手碰著她衣服,這隻手以後只怕永遠也莫要想再動一動了。
但就在這時,萬老夫人突然感覺到有人到了她身後。
此刻,碼頭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來到她身後的,卻斷然和碼頭上這一群凡俗庸碌的人不同。
她背後似乎驟然被一般凌厲的霸氣所侵襲,在這一凡庸的人群中,她驟然覺出有個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後。
這是武林高手遇著另一高手時特異的直覺。
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閃電般向左跨出兩步。
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驚的瞧著她。
而萬老夫人卻以眼角向身後那人偷偷一瞥。
只見此人身高八尺,魁偉出眾,頭戴籠帽,緊壓眉際,身上報著件紫紅色的"一口鍾",幾乎蓋住了腳。
他雖然站在那裡沒有動,但那股凌人的氣勢,卻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群,懼都垂下了頭,不敢多瞧他一眼。
萬老夫人一眼就瞧認出了他:
公孫紅,這是"天龍棍"公孫紅!
雖然有笠帽緊壓眉際,身上的衣著,雖然也和泰山之會所見大不相同,但這威猛的氣勢,卻是永不會變,掩飾不住的。
萬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頭。
公孫紅也瞧了她一眼,顯然也因這齷齪的老婆子方纔那閃電般一躍而有所動心——那一躍實是不同凡俗。
但此刻的公孫紅,卻似有重重心事,無暇再顧及別的,所以他只是含著詫異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過了。
那船家已賠笑道:客官是要搭船麼?"
公孫紅道:
"是"
語聲微頓,突似想起什麼,又道:
"莫要難為這位老婆婆,她的船錢算我的。"
船艙中,煙霧騰騰,有股懊熱之氣。
這艘船雖然不舊,造的也頗堅固,但船艙卻極簡陋,只在左右兩邊,擺著兩行長條木凳。
此刻,長凳上並沒有坐滿人,只固有些人已在艙中間擺開了行李,躺著,坐著,抽著旱煙。
公孫紅端坐在長椅上,就像是座鐵塔似的。
萬老夫人佝僂著身子,垂著頭,走進了船艙,走過公孫紅面前時,怯怯的行了個禮,她還是沒有說話。
公孫紅又瞧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萬老夫人已在角落中,曲著身子坐下了。
此後,陸續地又上來幾個客人,船艙中更熱,更悶,但那船家還不滿足,還要繼續往上拉客。
公孫紅卻似等不及了,突然大聲道:
"快開船,船錢不夠,都算我的。"
船,這才總算啟蹬了。
船艙中也總算有了些微風,於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動起來,有的搭汕著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來,與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為朋友,雖然等到旅途結束時,彼此又很容易的便忘懷了。
公孫紅仍端坐著,沒有人敢找他搭汕,他自然也不會去找別人,他濃眉深皺,似是在尋思,出神。
萬老夫人不時偷瞧他一眼,心裡在奇怪:
"他卻是要往哪裡去?心裡又有何心事?"
風很大,而且是逆風,船只有成"之"字形斜斜的走——由左岸斜斜渡過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陽滿天,將大河映得金光閃爍,更是莊嚴。
自艙窗中望出去,兩岸景物如畫,河上船舶往來,萬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覺輕鬆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卻已累得滿頭大汗,脫下了衣裳,夕陽照在他們精赤著豹古銅色肌膚,風,吹乾了汗珠。
船,艱苦的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倒,船離河岸還有兩三文時,便要回頭。
但,突然間,岸上突然飛起一道長索,宛如長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頭的木樁上。
船家變色驚呼,道:
"什麼?幹什麼?"
河岸上沒有人答話,但這艘船,卻被拉得直往河岸邊靠去——著沒有千斤氣力,怎拉得動這艘船。
這時不但船家慌了,船客們也慌了,亂成一團,有的已奔出艙,擠到船頭上,紛紛問道什麼事?……什麼事?""究竟是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萬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孫紅一眼,只見公孫紅雖然端坐未動,但面上卻似已變了顏色。
船,終於被拉得靠了岸。
夕陽下,只見拉著那長索的,是十餘條勁裝大漢,一個個都是濃眉大眼,滿臉的漂悍之色。
但在這群凶神般的大漢中,卻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一個穿紅,一個著綠,臉上都帶著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這兩個少女手中,競各各揣著只盤於,一個盤子上放著只翠綠的酒壺,另只盤子上卻只是碧玉酒杯。
船家們雖然滿懷驚怒,但此刻卻已駭得不敢出聲,站在船頭的搭容們,瞧見這一群詭異的人,更駭得目定口果,動也不敢動了。
只見那兩中少女款擺著柳校般的纖細腰肢,輕娜走了過來,走了幾步,輕輕一抬腳,也不知怎地,就上了船。
紅衣少女輕笑道:
"沒有事的,各位莫要驚慌。"
綠衣少女笑道:
"咱們只是來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紅衣少女笑道:
等喝完了酒,各位就可走了。"
她們的聲音是那麼輕柔,笑得又是那麼甜美,眾人方纔還在驚煌,此刻卻又不禁瞧得呆了。
只有幾個人仍不免在暗中嚼咕。
"敬酒?……哪有這麼樣送行敬酒的?"
少女們,已走到艙口。
角落中的萬老夫人,瞧見這兩個少女,更是大吃一驚,身子縮得更緊,頭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認出這兩個少女,赫然竟都是那王大娘的弟子——一個本是陪著"多臂熊"的,另一個便是陪呂雲的。
而少女們,卻末瞧見她。
她們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孫紅面上。
紅衣少女笑道:
"好極了,公孫大俠果然在這裡。"公孫紅面沉如水,緩緩站起了身子。少女們款款走過去——艙中人早已慌張的讓開了路。
公孫紅目光凝注,沉聲道:
"兩位姑娘莫非……"紅衣少女卻不讓他說話,嬌笑著截口道:
"公孫大俠切莫多疑,賤套們此來,並無別意。,綠衣少女笑道,
"只是家師覺得公孫大俠果然言而有信,說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傑,所以……"紅衣少女接著笑道:
"所以就令賤妄們前來置酒送行,以壯公孫大俠之行色。"取起酒壺,在那杯子裡滿滿倒了一杯。
公孫紅凝注著杯子裡那淺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種傷悲之色,心中競似是傷痛極深。
紅衣少女卻嬌笑道:
"連第一杯酒,是祝公孫大俠此番路途上一帆風順,也是敬公孫大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兒好漢。"綠衣少女雙手將酒杯送上,道:
"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遲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長歎道:
"好!"
取起酒杯,一飲而盡。
綠衣少女格格笑道:
"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紅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
"這第二杯酒,是勸公孫大俠莫要自傷自悲,以公孫大快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創一番事業。"她嫣然一笑,接道:
"何況,公孫大俠雖然敗在家師手上,卻也算不得什麼,武林中成名豪傑,敗在家師手上,而且敗得比公孫大俠更摻的,還多著哩。"綠衣少女道:
"可不是麼……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紅衣少女道:
"這第三杯酒麼,卻敬的是公孫大俠的明智聰明,公孫大俠此番若不守信,若還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麼……"她嬌笑一聲,停住了嘴——這笑容雖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卻有如利劍般傷人——傷人的心。
綠衣少女笑道:
"公孫大俠實在是幸運的很……老實說,能在家師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笑盈盈奉上酒杯,道:
"請。"
公孫紅臉色早巳變了。
他靈目中,也早巳燃起了怒火,雙拳也緊緊握起。
少女們卻仍是滿面笑容的瞧著他,宛如不覺。
而公孫紅到後來也只是長歎一聲,終於又飲下一杯。
紅衣少女笑道:
"好,還有第四杯酒。"
她面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無影無蹤,秋波也變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孫紅半晌,方自緩緩道:
"這第四杯酒,卻是敬公孫大俠,此去永遠莫要回來了。"綠衣少女笑道,
"其實中土武林,也沒有什麼好玩的,若有人拼了性命回來,那才是真不值得哪……是麼?"公孫紅胸膛起伏,顫聲道:
"好……好,有煩兩位,回去上覆令師,就說公孫紅本已無顏再回中土……公孫紅若是食言背信……"突然奪過酒杯,-飲而盡,"當"的將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著酒杯的碑片,顫聲接道:
"若再回來,便如此杯。"
紅衣少女展顏而笑,拍掌道:
"好!好男兒。"突然縱體入懷,摟住公孫紅的脖子,親了一親,媚笑著又道:
"這卻是賤妾自己敬公孫大俠的,這是不是比酒更令人醉?"綠衣少女嬌笑著盈盈萬福,道:
"賤妾就此告退。"
兩人扯轉腰肢,裊娜走了出去,競再也不回頭瞧一眼。
滿艙中人,瞧著她們扭動著的腰肢,一個個更是瞧得目瞪口呆,幾乎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船,終於又繼續走了。
河岸上,隱約傳來那少女嬌笑著的歌聲:
"風蕭蕭今濟水寒,壯土一去中,不復返。"
公孫紅高大的身子,在歌聲中顫抖著,不停的顫抖著。
萬老夫人竟似出有些顫抖起來,她此刻已知道公孫紅必定已敗在王大娘手下,而他們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發下重誓:
"敗者遠離中土,永不復返。"
她暗暗歎道:
"完了完了,不想連公孫紅這樣的角色,競也敗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這女魔頭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強,再加上手下那一群小狐狸精……唉!有了這些人,武林中還有別人混的麼?"船艙中的親切熱鬧,也因此冷了下來。
船子無言中過了濟南省城,又過了濟陽。
這其間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孫紅卻木頭似的,坐著動也不動。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攤開舖蓋行李,胡亂就地睡了。
公孫紅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敞開一直緊裹在他身上的紫紅大袍"一口鍾",萬老夫人這才瞧出,他競已受傷了。
那寬闊的肩頭上,正紮著白布,血跡殷然。
公孫紅滿臉搶痛,將白布解開,又取出些金創藥,敷夜傷口上,其實,他的痛苦並不在這創口,而在他的心,夜色深深,靜寂中,河水如在低語。
河上夜霧淒迷,艙口的昏燈,在風中不住輕輕搖晃。
突然,搖晃的昏燈下,多了條人影。
這人頭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個尋常的漁夫。
但這漁夫身上,竟也散佈著一般不尋常的霸氣,萬老夫人、公孫紅心頭竟都不覺為之一凜、公孫紅急速的掩起了風鱉。
只見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孫紅更低,昏燈搖晃,他整個面目,便都浸浴在濃重的陰影中。
只有那雙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發著光。
他發光的眼睛轉了一轉,便凝注在公孫紅面上。
公孫紅掉轉頭,不去瞧他。
等到公孫紅目光回轉,這人竟已在他對面坐下。
昏黃的燈光,斜斜照過來,照著這人半邊臉,萬老夫人心頭又是一震。
梅謙,這是"天刀"梅謙。
她自然更吃驚、詫異。
梅謙怎會也上了船?難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謙目光凝注著公孫紅。
公孫紅卻將簽帽拉得更下了,擋住了臉。
但在滿臉沉睡的人群中,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子是筆直坐著的——在滿艙凡胳的人群中,只有他們氣勢特異。
這是凌厲的霸氣。
此刻,在這狹窄的船艙中,他們的霸氣,不可避免的針鋒相對起來,他們人雖不動,霸氣卻已在爭鬥。
萬老夫人瞧著他們,不禁暗道:
"這下子又有好戲看了,但望這場戲莫要牽連到我老婆子就好。
霧,更濃,燈,更黯。
"公孫大俠。"
公孫紅頭出不抬,但過了半晌,突也抱拳道:
"梅大俠。"
梅謙道:原來公孫大俠還認得在下。"
直過了盞茶工夫,公孫紅方自冷冷道,
"原來梅大俠也認得在下。"
梅嫌道:
"天龍棍名家天下無雙,誰人不識。"
這一次,幾乎過了頓飯工夫,公孫紅仍未答話。
梅謙縱然沉得住氣,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乾咳一聲,又道:
"泰山別後,至今已近一月了。"
公孫紅深深吸了幾口氣,緩緩道:
"不錯。"
梅謙道:
"泰山會後,群雄四散,在下只道若想再見公孫大俠風采,必定困難得很,哪知卻在此處相見。"公孫紅道:
"嗯!"
梅謙突然歎道:
"相見既然如此困難,在下便不免覺得有些可惜。"公孫紅又默然良久,終於問道:
"可惜什麼?"
這一次,卻是梅嫌不再答話了。
公孫紅木然端坐,競也不再問他。
他們不著急,萬老夫人卻當真有些著急了,真恨不得抓住這兩人頭髮,叫他們說話,說得痛快些。
夜深霧濃,寒氣襲人而來,昏黯、淒迷的船艙中沉睡著的人,不知不覺地將蓋在身上的東西拉得更緊了些。
但公孫紅與梅謙,卻仍是槍也似的筆直對面端坐著。
他們眼裡根本沒有瞧見別的人。
又過了將近頓飯工夫,梅謙方自緩緩道:
"天龍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討教之意,只可惜泰山一會,太過匆匆,而此刻……更可惜公孫大俠競已負傷了。"他話雖仍說得極為平和,但言下之意卻已鋒銳難當。
"我雖想與你一戰,卻不願欺你負傷。"
公孫紅默然半晌,緩緩道:
"哦…可惜麼……"
突然仰天狂笑起來。
笑聲,震得艙口的昏燈,搖晃得更是劇烈。
沉睡著的人們,也被笑聲震醒,驚惶的坐起。
船家也探頭而入,大喝道;
"什麼?"
他本待怒罵,但梅謙與公孫紅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掃,他機伶憐打了個寒噤,哪裡還敢罵得出。
公孫紅冷冷道:
"船家,是快天亮了麼?"
船家牙齒打戰,連聲道:
"是是……快了,快了。"
公孫紅道:"是要開船了麼?"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在這種目光下,可有幾個人敢說"不"字。
船果然走了。
梅嫌與公孫紅還是不動,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縮著脖子,站征艙口,道:
"各位客宮,利律城已到了,各位快請上岸……但上岸之前,也請各位莫要忘記留下船錢。"他手裡一面收錢,嘴裡一面不停的嘮叨。
那些船容當真恨不得早些離開船艙裡這兩個煞星,不到片刻,滿艙中人便已走得乾乾淨淨。
只剩下梅謙、公孫紅——當然還有縮在角落裡的萬老夫人,只是此時此刻,誰也不會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謙,又瞧了瞧公孫紅,終於壯著膽子,彎著腰,走了進來,滿臉賠著笑,道:"容官,這已是地頭,兩位…。"公孫紅沉聲道,
"你這船不走了麼?"
船家道:
"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濟河,兩……兩位莫非…。莫非還要回濟河去麼,這……"梅謙叱道:
"再回濟河?瘋了不成?"
船家顫聲道:
"那……兩位就請下船。"
公孫紅冷冷道:
"你這船難道不能再往前走?"船家變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梅謙道:"正是要你出海。"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這船,不出海的。"公孫紅瞧了梅謙一眼,梅謙卻突然出手如電,自那船家腰裡拔出柄短刀,拇指扣著中指,輕輕往刀尖一彈。
那精鋼利刃,竟被他手指彈得粉碎。梅謙道:如此是否可令你改變主意?"船家早巳面無人色,道:"小的……求……求求……"公孫紅時手突然自懷中伸出,輕輕拋出件東西。那船家駭得一哆嗦,只聽"當"的——落在他面前的,卻是拳頭般大小的一錠黃金。公孫紅道,"這是否可令你改變主意?"船家臉上又有些人色了,但口中仍然顫聲道:"小的有家有小……求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