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初六,陰。
趙無忌悄悄地回到了和風山莊。
他本來並不準備回來的,可是考慮了很久之後,他的想法改變了。
他想念鳳娘,想念千千,想念那些對他們永遠忠心耿耿的老家人。
這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就像一盆溫水,雖然能使人暫時忘記現實的痛苦,也能使人鬆弛軟弱。
所以他一直在控制著自己,盡量不去想他們。
可是在夜深夢迴,疲倦失意時,這種思念卻往往會像蛛絲一樣突然把他纏住,纏得好緊。
只不過這並不是讓他決定回來的主要原因。
他並沒有聽到鳳娘和千千的消息,但是他隱約感覺到,她們都已不在這裡。
那天「地藏」帶著風娘到那密室裡去的時候,他沒有看見她。
他不敢回頭去看。
因為他已隱約感覺到「地藏」帶來的這個人,一定是他的親人。
他生怕當時會變得無法控制自己,他不能讓「地藏」對他有一點戒心。
現在他終於回來了,悄悄的回來,沒有驚動任何人。
這時正是黃昏。
□□
和風山莊本身就是個值得懷念的地方,尤其是在黃昏,更美如圖畫。
和風山莊和上官堡完全不同,也和雲飛揚駐節的「飛雲莊大風堂」不一樣。
大風堂的建築鷹揚飛發,莊嚴雄健,鮮活的反映出雲飛揚那種不可一世的雄心大志。
上官堡險峻孤拔,在簡樸中隱藏著一種森冷的殺氣。
和風山莊卻是個幽雅而寧靜的地方,看不到一絲雄剛的霸氣,只適於在雲淡風輕的午天,夕陽初斜的傍晚,靜靜欣賞。
所以一直獨身的司空曉風,除了留守在大風堂的時候之外,總喜歡抽暇到這裡來作幾天客,享受幾天從容寧靜的幽趣。
可是自從趙二爺去世,無忌出走,千千和鳳娘也離開了之後,這地方也變了。
就像是一個人一樣,一座莊院也會有變得衰老、憔悴、寂寞、疲倦的時候。
尤其是在這種陰天的黃昏。
二
每當陰雨的天氣,老薑的關節裡的風濕就會變得像是個惡毒和惡妒的妻子一樣,開始用各種別人無法想像的痛苦折磨他。
他雖然受不了,卻又偏偏甩不脫。
今天他痛得更厲害,兩條腿的膝蓋裡就像是有幾千根尖針在刺,痛得幾乎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他想早點睡,偏偏又睡不著。
就在這時候,無忌輕輕推開了那扇掩著的門,走進了他的小屋。
老薑立刻跳起來,用力握緊他的手:「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
看到老薑滿眶熱淚,無忌的眼淚幾乎也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以前他總覺得老薑太遲鈍,太頑固,太嚕嗦,甚至有點討厭。
可是現在看見這個討厭的人時,心裡卻只有愉快和感動。
「你走了之後,鳳姑娘和大小姐也走了,直到現在,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自從那天司空大爺找了一個叫曲平的人來,她們聽著老薑喃喃的訴說,無忌心裡也覺得一陣陣刺痛。
——她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至今消息全無?
——那天「地藏」
帶入秘室的人,難道真的是鳳娘?
老薑彷彿也已感覺到他的悲痛,立刻展顏而笑,道:「不管怎麼樣,你總算回來了,我本來還不信,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這句話他已經說了兩遍。
無忌忍不住問:「有人告訴你,我會回來?」
老薑道:「你那位師妹和那位朋友都是這麼說的,說你最遲今天晚上一定會到家。」
無忌沒有師妹,也想不出這個朋友是誰。
可是他不想讓老薑擔心,只淡淡地問:「他們是幾時來的?」
老薑道:「一位昨天下午就到了,你那位師妹來得遲些。」
無忌道:「他們是不是還在這裡?」
老薑道:「你那位師妹好像身子不大舒服,一來就把自己關在屋裡,整整睡了一天,還不許我們打擾。」
他又補充著道:「我把司空大爺常住的那間客房讓給她睡了。」
無忌道:「我那位朋友呢?」
老薑道:「那位公子好像片刻都靜不下來,不停地到處走來走去,現在」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臉上忽然現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有人用一塊乾泥塞住了他的嘴。無忌雙眼盯住他,再問:「現在他到哪裡去了?」
老薑還在猶疑,彷彿很不想把這句話說出來,卻又不能不說:「我本來不讓他去的,可是他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無忌道,「去幹什麼?」
老薑道:「去打鬼。」
□□
無忌盡量不讓自己露出一點會讓老薑覺得羞愧難受的樣子。他看得出老薑的表情不但很認真,而且真的很害怕。
可是這種事實在太荒謬,他不能不問清楚:「你是說,他去打鬼?」
老薑歎了口氣,苦笑著說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相信的,可是這地方真的有鬼。」
無忌道:「這個鬼在哪裡?」
老薑道:「不是一個鬼,是好多個,就在鳳姑娘以前住的那個院子裡。」
無忌問道:「這些鬼,是什麼時候來的?」
老薑道:「鳳姑娘走了沒多久,就有人聽見那地方夜裡時常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有時候甚至看得見燈火和人影。」
無忌道:「有沒有人去看過。」
老薑道:「很多人都進去看過,不管是誰,只要一走進那院子,就會無原無故地暈過去。醒來時候不是被吊在樹上,就是躺在幾里外的陰溝裡,不是衣服被剝得精光,就是被塞了一嘴爛泥。」
他說的是真話,是真的在害怕,因為他也有過這種可怕的經驗。
可以想像得到,剛才他臉上為什麼會有那種奇怪的表情。
老薑道:「他們對我總算客氣些,既沒有把我吊到樹上去,也沒有剝光我的衣服。」
——可是,他嘴裡一定也被塞了一嘴泥。
他跳過這一段可怕的經歷,接著道:「我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張紙條。」
□□
紙條是一種很少見的黃裱紙,上面寫的字歪斜扭曲而古怪,意思很明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互不侵犯,家宅安寧。」
□□
每個人都希望家宅安寧,就算與鬼為鄰,也可以忍受的。這些鬼倒的確很瞭解人類的心理。無忌道:「鬼也有很多種,這些鬼看來不是惡鬼。」
老薑道:「不管是哪類鬼,都有種好處。」
無忌道:「什麼好處?」
老薑道:「鬼不會騙人,只有人才會騙鬼。」
無忌苦笑。
這也是真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認。
老薑道:「只要我們不到那院子裡去,他們也絕不出來,從來都沒有驚動過別地方的一草一木。」
所以他們也從來沒有再到那院子裡去過。
無忌瞭解這一點,他絕不恨他們,如果他是老薑,他也絕不會再去的。
他不是老薑,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不但要去看看那些鬼,也去看看他那個朋友。
三
陰雨的天氣,黃昏總是特別短,忽然間天就黑了,冷颼颼的風吹在身上,令人覺得春天彷彿還很遙遠。
無忌避開了有燈光的地方,繞過了一條幽靜的迴廊,從偏門走入後園。
他不想驚動別人,而且堅持不讓老薑陪他來。
有很多事都不能讓別人陪你去做,有很多問題都必須你一個人單獨去解決。
他不信世上真的有鬼,可是他相信世上絕對有比鬼更可怕的人。
有時候一個朋友遠比一群鬼更危險。
他一向不願別人陪他冒險。
□□
庭園深深,冷清而黑暗,昔日的安詳和寧靜,現在已變成了陰森寂寞。
自從他父親死了以後,連這地方都似乎已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
但這裡畢竟是他生長的地方,有太多令他永難忘懷的往事。
夏日的蟋蟀,秋日的蟬,春天的花香,冬天的雪,所有歡樂的回憶,現在想起來都只有使人悲傷。
他盡量不去想這些事——就算一定要想,也不妨等到明天再想。
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看見他的軟弱和悲傷,也不願讓任何一個鬼看見。
□□
鳳娘住的院子,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裡,幾乎是完全獨立的,無論從哪裡走過去都很遠。
她父母的喪期一過,趙二爺就把她接到這裡來了,在他們還沒有成婚之前,她當然要和無忌住的地方保持一段距離。
可是無忌當然不會沒有來過。
以前他來的時候,只要一走過桃花林旁的那座小橋,就可以看見她窗口裡的燈光,燈光下的人影。
那窗口在小樓上,小樓在幾百竿修竹几十株梅花間。
那人影總是在等著他。
現在他又走過了小橋,桃花已開了,桃花林中,忽然傳出一聲冷笑。
在一個黑暗淒涼的陰天晚上,在一個陰森寬闊的庭院裡,在一個人人都說有鬼的地方,忽然聽見這麼樣的一聲冷笑,誰都會吃一驚的。
無忌卻好像沒有聽見。
冷笑聲是從桃花林裡發出的,要到那有鬼的院子裡去,就得穿過這片桃花林。
無忌就走入了這片桃花林。
冷笑的聲音若斷若續,忽然在東,忽然在西,忽然在左邊的一株桃花樹上的枝葉間,忽然又到了右邊一棵桃花樹下草叢裡。
無忌還是聽不見。
忽然間,一個黑黝黝的影子從樹枝上吊下來,在他脖子後面吹了一口氣。
無忌好像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非但沒有被嚇得暈過去,也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這個黑影子反而沉不住氣了,身子在樹上一蕩,從無忌頭上飛了過去。
凌空一個細腰巧翻雲,輕飄飄地落在無忌面前,手叉著腰,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瞪著無忌,雖然是在生氣的時候,還是可以看得見臉上那兩個深深的酒渦。
無忌根本連看都不必看,就已經猜出她是誰了。他本來以為這個朋友是李玉堂的,想不到,連一蓮居然陰魂不散,還不肯放過他。
他實在不想再跟這個非但蠻不講理,而且花樣奇多的大姑娘嚕嗦。
可惜這位大姑娘卻偏要跟他嚕嗦,忽然間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怕?」
無忌道:「怕什麼?」
連一蓮道,「怕鬼。」
無忌道:「你又不是鬼,我為什麼要怕你,你應該怕我才對。」
連一蓮道:「我為什麼要怕你,難道你是個鬼?」
無忌道:「難道,你還看不出我是個鬼?」
連一蓮想笑,又忍不住板著臉,道:「你是個什麼鬼?色鬼?賭鬼?酒鬼?」
無忌道:「我是個倒霉鬼。」
連一蓮終於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人的,怎會變成了個倒霉鬼?」
無忌道:「因為我碰到了你。」
他往她背後看了看,又說道:「你既然帶了一位朋友來,為什麼不替我介紹介紹?」
連一蓮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無忌道:「我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連一蓮道:「我明明是一個人來的,哪裡來的朋友?」
無忌道:「你後面那個人,不是你的朋友?」
連一蓮已經開始笑不出了,道:「我後面哪有什麼人?」
無忌道:「明明有個人,你為什麼說沒有?」
他忽然一伸手往她後面一指:「難道那不是人?」
連一蓮臉色變了,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嚇唬我?你以為我會害怕?」
無忌看著她,顯得很吃驚道:「難道你不相信你後面有個人?」
連一蓮在冷笑,笑的聲音已經開始有點發抖。
無忌道:「你為什麼不回頭看看?」
連一蓮其實早就想回頭去看看的,也不知為了什麼,脖子卻好像有點發硬,忽然衝過來,指著無忌的鼻子道:「你你說老實話,我後面是不是真的有人?」
她的指尖好冷。
無忌歎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了,你不相信我也沒法子。」
連一蓮咬了咬牙,忽然跳起來,凌空翻身,身法已遠不及剛才那麼優美靈活。
黑黝黝的桃花林裡,哪裡看得見半個人影子。
她狠狠地瞪著無忌,又想笑,又想發脾氣。
無忌道:「現在你總看見了吧。」
連一蓮道:「看見了什麼?」
無忌顯得更吃驚,道:「難道你還是沒有看見?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連一蓮的眼睛一點毛病都沒有,可惜她的膽子實在不能算很大。如果她現在還要說「不怕」,就連她自己都知道別人絕不肯相信的。無忌搖著頭,歎著氣,好像已準備走了。連一蓮忽然又衝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
你不能走。」
無忌道:「我為什麼不能走?」
連一蓮道:「因為因為」
無忌道:「是不是因為你知道這地方有鬼,所以有點害怕?」
連一蓮居然承認了。無忌道:「可是現在明明已經有人陪你,你還怕什麼?」
連一蓮的臉色發白,好像又要暈過去的樣子。無忌怕她這一著。現在他才知道,一個隨時都會暈過去的女人,實在比一百個好哭的女人還難對付。
連一蓮道:「你一定要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嚇我?」
無忌道:「是的。」
連一蓮道:「我後面有沒有人?」
無忌道:「沒有。」
連一蓮鬆了口氣,好像整個人都軟了,整個人都要倒在無忌身上。幸好,無忌早已猜到她下一步要幹什麼。他果然沒有猜錯。連一蓮的身子並沒有倒在他身上,卻有個大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這一次她當然沒打著。無忌一下就抓住她的手,笑道:「這法子已不靈了,你為什麼不換個花樣?」
連一蓮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抓住我的手幹什麼?」
無忌道:「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他並沒有忘記她另外還有一隻手,索性把那隻手也抓住。
可是他忘了她還有張嘴。
她忽然張開嘴,狠狠地往他鼻子上咬了過來。
這一著倒真的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實在想不到一個大姑娘居然會張開嘴來咬男人的鼻子。
他只有趕快放開她的手後退,若不是退得快,那鼻子說不定真會被她咬掉半個。
連一蓮笑了,吃吃地笑道:「你不是君子,我是君子,你既然動手,我只有動口。」
她笑得開心極了。她的眼睛本來很大,一笑起來,就瞇成了一條線,兩個酒渦卻更圓更深。
像這麼樣一個女孩子,你對她能有什麼辦法?
□□
無忌只有一個辦法。
連一蓮也知道他這個辦法:「現在你是不是想溜了?」
無忌道:「是的。」
連一蓮道:「可是你溜不掉的。」
她也有個法子對付無忌:「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
連一蓮道:「我用不著知道!」
,
無忌道:「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要到那個有鬼的屋子去。」
連一蓮道:「我也去,我本來就準備去的。」
無忌道:「我勸你最好不要去。」
連一蓮道:「為什麼?我就不信那裡真的會有鬼。」
無忌道:「信不信由你,可是——」
他忽然閉上嘴,吃驚的看著她的背後,好像她後面忽然又出現了一個人。
連一蓮搖頭。「這一次你嚇不倒我了,你這法子也不靈,也請換個花樣才對。」
她吃吃地笑著,轉過了頭。
雖然她明知後面絕不會有人的,可是,為了表示她絕不會再害怕,她故意要回過頭去看看。她的頭剛轉過去,就已經笑不出。
連一蓮非但笑不出,連頭都已轉不回來,因為她的脖子又硬了,兩條腿卻開始發軟。
這次她真的看見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