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店裡沒有櫃檯,一張擺著本帳簿和一個錢箱的舊書桌就算是櫃檯。馬如龍在木桌旁一張板凳上坐下,看著張老實。
張老實一直是個反應遲鈍的人,臉上很少有表情。現在還是這樣子。如果有人說他剛才在一招間就擊敗了淮南第一高手王萬武,誰也不會相信。
他這張臉是不是也被玲瓏玉手玉玲瓏易容過?……他本來是誰?……能在一招間擊敗王萬武的人有幾個?馬如龍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個人名字。
"大婉。"
"大碗?你要大碗?"張老實臉上絕沒有絲毫異樣的表情:"碗都在廚房裡,你是不是要我去拿給你?""我說的大婉是一個人。"
"哦?"
"你沒有見過她?"
"我見過的大碗都是碗,不是人。"
馬如龍歎了口氣,慢慢的站起來,忽然出手,食中二指去抉他的雙眼。
張老實的眼睛閉了起來。這就是他唯一的反應,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沒有動。馬如龍當然也沒有真的下毒手。他忽然發覺自己很笨,張老實就算真的是個老實人,一定也知道他絕不會真下毒手的,用這種法子,當然試不出他的功夫。問也問不出,試也試不出,應該怎麼辦呢?
馬如龍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又有主顧上門了"篤,篤,篤",木杖點地的聲音,很遠就可以聽見。來的是兩個人,兩個人都是跛子,都拄著枴杖,只看他們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個人。兩個人的衣著,神態,容貌,都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都有一條別曲扭斜,發育不良的腿,軟軟的掛在半空中,就好像有人把他們本來一條腿鋸斷了,把另外一條嬰兒的腿接上去。看來有說不出的醜陋怪異。
可是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嚴肅,而且充滿了自尊自信。兩個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個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個人的缺陷,是在右腿。馬如龍立刻想到了一個在武林中流傳已久的故事,兩個已跡近神話般的人物。
在極北的星宿海,有一對天生殘廢的孿生兄弟,一位叫天殘,一位叫地缺。他們的性情偏激怪異,武功也同樣怪異,他們所收的門人子弟,也都是跟他們一樣的天生殘廢孿生子。
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們,卻很少有人能見到他們。星宿海的門徒一向很少過問江湖中的事,幾乎從來沒有人來到過江南。跟傳說中不同的地方是星宿海的子弟裝束都非常怪異華麗,有的人身上甚至穿著真是用珍珠綴成的珍珠衫,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卑,使得他們更喜歡炫耀做作賣弄。這兩個人的穿著都很平實,和一般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星宿海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藝成之後才能入江湖,等到他們的師長已經認為他們有把握能不敗的時候。殘廢練武本來就比正常人困難,他們能入江湖時年紀通常都已不小。
這兩個人卻都是年輕人,最多只有二十三四。難道他們在這種年紀就已練成星宿海的獨門絕藝?已經有把握能不敗?
這些雖然只不過是傳說,但是一種已深入人心,根深柢固的傳說,往往此真實的事更"真實",更容易被人接受。木杖點地的聲音已停止,人已在雜貨店裡。馬如龍轉身面對他們,心裡雖然已認定他們是星宿海門下,卻還是問:"兩位來買什麼?""我們什麼都不買。"缺左足的人先開口,缺右足的人接著說:"我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能把王萬武留住,是用什麼法子留住的?"他們說的話既沒有虛假也沒有一點矯情做作。
"我姓孫,名孫早,"缺左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孿生兄弟,叫孫遲。""因為我出世時比他遲了一點。"他們的名字也很平實,也不像傳說中星宿海門人那麼故弄玄虛,故作神秘。
孫早又道:"我們是孿生人,又天生畸形,這種人通常都喜歡冒稱為星宿海門下。"孫遲接著說:"所以你一定也認為我們是星宿海門下。""但是你錯了,"孫早道:"我們和星宿海別無關係。""十年前我們曾經到星宿海走過一次,"孫遲接道:"我們也想找到傳說中的異人,傳給我們一點能夠無敵於天下的絕藝。""可惜我們失望了。"
"那裡只不遇是一片荒無人煙的窮荒之地,夏日酷熱,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難生存。""我們告訴你這些事,只不過要你知道,我們的武功,都是我們自己苦練出來的。""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們,不必有任何顧忌。"馬如龍一直在聽,聽他們說完了,心裡忽然有很多感觸。他們都是年輕人。他們不做作,不賣弄,不虛偽,不矯情,他們要自己闖出自己的名聲,絕不倚賴任何人。他們雖然殘廢,但是絕沒有一點自卑,並不自暴自棄。馬如龍不想和這樣的年輕人為敵。"我不想留下你們。"他說:"你們隨時都可以走。"他們沒有走,兄弟兩人都在用同樣的眼色看著也,一種很奇怪的眼色,先開口的還是孫早。
"我們也看得出你沒有把我們當怍仇敵,"孫早說:"如果你是別人,我們說不定會結個朋友。""你實在不是個險的小人,"孫遲道:"只可惜你是馬如龍。"兄弟兩人,同時歎了口氣,同時轉過身,"篤"的一聲,以木杖點地,準備走了。他們好像也不想跟馬如龍為敵。但是他們也沒有走出去。
他們的身子剛移動,脅下的木杖剛剛點在地上,張老實的手已揚起。馬如龍只聽見一陣極尖細的急風破空聲,兩根木杖就忽然從中折斷,兩樣東西隨著斷折的木杖落下,竟是兩顆花生。
張老實喜歡喝酒。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張老實的桌子上總是擺著一堆花生,但是從來也沒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斷堅實的木杖。用鋼刀去砍,都未必能砍斷的木杖。
孫早兄弟也沒有想到。他們雖然沒有跌倒,他們用一條腿站在地上,還是站得很穩,就像是釘在地上的一樣。可是他們臉色已變了。
馬如龍的臉色也變了。"你想幹什麼?"
"我想留下他們。"張老實仍然面無表情:"你不想,我想。"馬如龍沒有再說為什麼。就在這一瞬間,他已感覺到自己的指尖,腳尖,嘴角,眼角,每一個感覺最靈敏的地方,都同時起了一種奇妙的變化,忽然同時變得僵硬麻木。
也就在這一瞬間,孫早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躍起,向外面竄了出去。他們雖然是殘廢,可是他們的身子掠起時,不但姿態優美,而且快如鷹隼。他們雖然是殘廢,可是他們的輕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是他們落下來時,還是在這個雜貨店裡,一落下來,就無法再躍起i因為他們兄弟兩個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處穴道被封死。
八九顆花生隨著他們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真正的內家高手,飛花摘葉都可以傷人,當然也同樣可以用花生隔空打穴。只不過從來也沒有人能看出張老實是這樣的高手,從來也沒有人能想得到。
張老實是怎麼出手的,孫早兄弟是怎麼倒下去的?馬如龍都沒有看見。他的視覺已模糊,整個人都已變得麻木遲鈍。他也沒有看見張老實站起來走過去,從孫早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藥。
直到張老實把這瓶藥灌入也嘴裡,他才漸漸恢復清醒。張老實仍然別無表情,只淡淡的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下他們了?"馬如龍已經知道。有些事他雖然沒有看見,卻已經知道,世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是用不著親眼看見也一樣會知道的。他知道他已經中了孫早兄弟的毒,一種看不見,也感覺不出的無形無影的毒。
也們說的也許確實是真話,只有真話才能使別人變得大意疏忽。就在他對他們已經沒有敵意時,他們放出了這種無形無影的毒,就正如有些人已經把某些人當作朋友時,才會被出賣一樣。
馬如龍並不是完全不瞭解這些事,可是他能開口時,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放他們走。"他說:"現在就放他們走。"
張老實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因為我是馬如龍,因為他們做的只不過是他們自覺應該做的事。"因為他們還年輕。年輕人做事往往都是這樣子的,因為他們要成名,要做一個成功的人。這不是他們的錯。一個年輕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絕不是錯。
孫早兄弟走的時候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看馬如龍一眼。馬如龍也沒有再去看他們,他不願再增加他們心中的愧疚。
他只問張老實:"你真的沒有見過大婉,也不知道她是誰?"馬如龍問:"你一直都只是這家雜貨店的夥計?"張老實沒有回答。他已經把地上的花生一顆顆的撿起來,一顆顆的剝開,一顆顆放進嘴裡。
等他開始咀嚼的時候,才歎息著喃喃的說:"該問的事他不問,該問的人他也不去問,卻偏偏來問我這些廢話。"馬如龍道:"我知道我應該去問王萬武,這次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來的都是些什麼人?""你為什麼不去問?"
馬如龍道:"因為我現在問的這件事更重要。""重要,有什麼重要?"張老實又在歎氣,"我見過大婉又如何?沒見過大婉又如何?你為什麼一定要問?""因為我想知道她在那裡?"馬如龍說得很堅決:"我一定要知道。""她在那裡,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馬如龍直視著張老實,說道:"如果你也曾想念過一個人,你就會明白的。"張老實撿上還是全無表情,手裡的花生卻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他又彎下腰去撿,彷彿特地要避開馬如龍那雙熾熱的眼睛。就在這時,裡面一間屋子裡的謝玉侖忽然大聲的說:"你想知道大婉的事,為什麼不進來問我?"馬如龍立刻就進去了。就在他轉身走入那道掛著舊布門簾的窄門時,忽然有一行人用碎步奔入了這條小巷。
一行二十八個人,年輕,健壯,動作矯健靈敏,行動整齊劃"。二十八個人身上,都穿著質料剪裁都完全一樣的黑色緊身衣,打著倒趕千層浪的裹腿,手裡都提著個形狀大小都完全一樣的黑色帆布袋。
布袋裡裝的是什麼?這二十八條大漢是來幹什麼的,大多數人都有好奇心,大多數人都會留下來看看他們的來意。馬如龍沒有留下來,他只看了一眼,就掀起門簾,走了進去。除了大婉外,別的人,別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興趣。
謝玉侖已經掙扎著坐了起來,眼睛裡的表情複雜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憤怒?還是悲傷?也許這幾種感情每樣都有一點。她盯著馬如龍。"你認得大婉?這件事就是你們兩個串通好來害我的?"馬如龍沒有否認。他不想否認,現在也不能再否認,不必再否認。謝玉侖一雙乾瘦的手雖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卻還是在不停的抖"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聲音忽然嘶啞:"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馬如龍也沒否認,這一點他更不想否認。謝玉侖的手抖得更厲害。
"你為什麼要想念她?難道你喜歡那個醜八怪?"這一點也正是馬如龍時常都在問自己的。我為什麼會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為我已經真的喜歡她?不是喜歡,是愛。只有愛才會如此持久,如此強烈。但是這一點他連想都不敢去想,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謝玉侖忽又冷笑。"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誰?"
"我想。"
"如果你知道她誰,說不定會很失望的。"
"我不會,絕不會,"馬如龍的回答堅定明確:"不管她是誰都一樣。""好,我告訴你,"謝玉侖彷彿在喊叫:"她只不過是我的一個丫頭而已。"馬如龍的態度卻很平靜。"你是大小姐,她是丫頭,你是美人,她是醜八怪,不管你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我還是一樣可以想念她。"說完了這句話,他又走了出去。
謝玉侖大喊:"你回來,我還有話告訴你。"
馬如龍沒有回來,連頭都沒有回過來,不管她要說什麼,他都不想聽。謝玉侖忽然倒在床上,鑽入枕頭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許此公主更驕傲,更尊貴,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流過淚。
難道她現在已流淚?"張榮發"只不過是家雜貨店的老闆,"馬如龍"只不過是一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惡賊,不管是為了誰,她都不該流淚的。
鐵震天與王萬武一直在冷冷的看著他們,鐵震天忽然歎了口氣。
"我是個好色的人,我一輩子,最少已經有過幾百個女人。""我也差不多,"王萬武說。
"但是我始終不瞭解女人,"鐵震天歎著氣:"我這一輩子都無法瞭解。"王萬武也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是一樣。"
馬如龍沒有聽見他們說的話。他一走出門,就立刻被外面的變化所震驚,他從未想到在這條陋巷中,這個陋店裡,會看到如此驚人灼變化。
張老實沒有變。他彷彿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個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的腸。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他時常都是這樣子的,這已不是第一次,驚人的變化,發生在這條窮苦平凡的陋巷中。
外面本來已看不見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來已不知到那裡去了,現在連他們棲身的破屋郡已看不見。就在這片刻間,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二十八條年輕健壯,動作矯健的黑衣大漢所拆除。他們的帆布袋裡,裝的就是拆房屋最有效的工具。他們的動作更確實有效。
屋頂上的磚瓦一塊塊被掀下,木板一塊塊被撬開,釘子一根根被拔起,很快的被運走。破舊的傢俱,還沒有清洗和已經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們破碎的玩器,婦女們陪嫁時就已帶來的廉價首飾,男人們酸淡的濁酒……也郡已同樣被運走。
這條陋巷,雖然窮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卻是唯一可以躲避風雨的安樂窩。因為這裡是他們的家。可是現在他們的家已不見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見了。這條巷子已經不再是一條巷子,除了這塚雜貨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這條巷子忽然間都已變成了一片泥濘.醜陋的空地。空地,死地,空空蕩蕩,空無所有的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