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老先生下的命令一向只許服從,不許發問。
非但吳天沒問,陳文、林光曾、馬沙也不問,吳天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他們三個人,用最簡單的字句將王老先生的命令下達。
「老闆要你們去殺葉開。」吳天說:「要你們三個人單獨分別去殺他。」
他們三個人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於是王老先生的計劃就開始了,另外一項報復行動也展開了。
拉薩城外古松樹下的「風鈴屋」依舊矗立在陽光下,只是屋簷下的那串撩人相思的風鈴已沒掛在那兒了。
那個時常倚窗坐在風鈴下的少婦「風鈴」,也不再坐在那串風鈴下了。
「風鈴屋」裡的獨特「自助」餐也已沒有了。
沒有人知道「風鈴屋」為什麼停業?更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常眼露哀怨、滿臉期盼的少婦風鈴到哪裡去了?
陽光透過古松樹葉,斜斜地投影在「風鈴屋」裡,葉開就站在古松樹下,雙眼注視著寂靜的「鳳鈴屋」。
今天拉薩的天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雖然依舊普照,卻沒有那邊城獨特的酷熱,所以風就很輕柔地從遠方吹了過來,很輕柔地撩起了葉開的髮絲。
風中帶著遠山的木葉芬芳,葉開輕輕地吸了口氣,然後才邁步走人空蕩蕩的「風鈴屋」去。
他走到那張以前時常坐著一個哀怨少婦的椅子旁停了下來,深深地凝視著那張空蕩蕩的椅子。
椅子四周還留著少婦臉上的胭脂花粉香味,和少婦那淡淡的體香。
葉開慢慢地坐上那張椅子,用少婦時常擺出的坐姿將視線凝向遠方,這時他才發現「風鈴」為什麼挑這個位子坐。因為從這裡看出去,可以看到路的盡頭,也可能看到那古老雄偉的拉薩城門,只要有人走出城門,走上這條路,從這裡都可以看見。
葉開現在就看見四個人從路的盡頭走了過來。
四個裝扮年紀都不同的人,但卻都是苦練過輕功和劍術的人。
相距這麼遠,葉開當然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但是他可以從他們走路的姿勢和腳後揚起的灰塵看出這四個人的武功。
葉開更可以看出這四個人絕對不是到「風鈴屋」來吃飯,並不是因為「風鈴屋」已停業了,而是葉開已看出這四個人走路走得很認真。
——一個輕功和劍術很高的人通常都不會用那種很認真的腳步走路,他們用這種步法走著,通常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他們已準備來殺人。
殺誰?
殺風鈴?
當然有這個可能,可是葉開知道不是,並不是因為風鈴已不在,而是葉開那多年來訓練出的獨特第六感官告訴他,這四個人是來殺他的。
既然已知道這四個人是來殺他,葉開應該立刻站起來,可是他沒有動,他還是用那種姿勢坐著,眼睛還是凝視著遠方。
葉開沒有動,並不是因為他有把握對付這四個人,而是他想知道這四個人為什麼殺他的?
他到拉薩來,連傅紅雪都不知道,為什麼他才來了第二天就有人要來殺他?
這四個人是誰?
他們是不是和葉開來拉薩想查的「猴園」有關?或是萬馬堂那邊派來的人?」
葉開忽然來拉薩,當然是為了這次萬馬堂的事,那個長得很像馬芳鈴的白依伶曾經說過,這十年來她一直和一位王老先生住在一起。
而蘇明明又說拉薩城外的「猴園」主人就叫王老先生,這兩個人口中的王老先生是否是同一個王老先生?
葉開到拉薩就是為了要查明這件事,沒想到才來了第二天,就有人要來殺他了。
看來葉開到拉薩這一步棋無疑是走對了,不管這四個人是「猴園」派來的,或是從萬馬堂跟蹤葉開來的,他們已正面對著他來了,這就證明葉開已踩著他們的尾巴。
二
路雖然很長,這四個人雖然走得很認真,還是很快地就走近了「風鈴屋」。
這四個人如果同時出手攻擊葉開,他是否能對付得了?葉開一點把握都沒有。
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四個人並沒有一直朝葉開走過來,他們走到古松下就停了下來,然後其中一個長得非常年輕,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單獨地走向葉開。
這時葉開當然可以聽見他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這個單獨走來的年輕人呼吸聲很急促,而他的臉色又是鐵青色,葉開立即判斷這個年輕人無疑是個很容易衝動的人。
他的身手雖然不弱,做殺人這種事也決不是第一次,卻還是很容易衝動。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走到「風鈴屋」外,窗子前,然後聽見他說話。
「我是來殺你的。」這個年輕人說:「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我知道。」葉開笑著說。
「我叫林光曾。」年輕人用一雙雖然明亮銳利卻已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葉開:「你為什麼還不出來?」
葉開又笑了。
「是你要來殺我,又不是我要殺你。」葉開反問林光曾說:「我為什麼要出去?」
林光曾說不出話了,他的呼吸已更急促了,他已經準備拔劍,已經準備衝進去。
就在他的劍剛拔出,他忽然看見一隻彷彿很柔很輕卻快速的拳頭迎面打了過來。
他後退、閃避,同時揮劍反擊,他的動作絕不能算太慢,劍光一閃,他反擊的一劍刺向葉開的咽喉。
就在他那一劍離葉開咽喉一寸時,葉開的拳頭已打上了他的臉,然後他就聽見自己骨頭碎裂聲,就看見自己飛了起來,遠遠地摔落在陽光下。
——你要殺我,我就不能不殺你。
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葉開知道,卻不是這種人,這一次為什麼會這樣做呢?
因為他必須這麼做,他如果不這麼做,站在古松樹下的三個人如果聯手起來,死的說不定就是他了。
林光曾還未落地,心跳還未停止前,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做一個平凡的人,並不可悲也不可恥。
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人,一定要去做他不該做的事,才是值得悲哀。
他本來就不該來殺人,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個殺人的人。因為他太衝動了。
一個父母親是廚師和奶媽的人,本應該很平凡地去接受他的生活,這樣的話,他或許可以快快樂樂地活得很久,他的下一代說不定也可以快快樂樂地活著。
風還在吹。
古松樹上的葉子在動,落葉在飄,飄過古松樹下的三個人。
他們和林光曾一起來,可是林光曾的死,卻好像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們眼睛看著葉開,剛才葉開一拳打死林光曾的每一個動作,他們都沒有錯過,可是他們都沒有動。
葉開還是坐在那裡,還是那一副懶懶散散的神情。
過了很久,古松樹下的三個人中才又有一個人走了過來。
這個人走路的姿勢非常奇怪,他當然也是要來殺葉開的,可是他走過來的樣子,卻好像是一個學生來見他的師長,不但文雅規矩,還帶著一點畏縮。
葉開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人,而且從小就被約束得很緊。
可是從另一方面去看,他無疑又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腳步雖然穩重,可是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戒備,時時都保持著一種戰鬥的姿態,絕不給人一點可乘之機。
他的手臂雖然一直是放鬆的,可是他的手卻在他的劍柄附近,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葉開那放在窗欄上的手。
有很多人都認為高手對決時,一個人如果總是盯著另外一個人的手,絕不是明智之舉,因為這些人都認為任何人都不能從另外一個人的手上看出什麼。
部份人認為決戰時最應該注意的是對方的眼神,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最應該注意的是對方臉上的表情。
這些人的觀念並不正確,因為他們忽略了幾點:
——殺人是要用手的。
——手也有表情,也會洩漏出很多秘密。
——有很多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情感和秘密掩飾得很好,甚至把自己變得像一枚硬果殼一樣,讓任何人都無法從他的臉色和眼神中看出任何一點他不願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但是手就不一樣了。
——如果你看見一個人手上的青筋凸起,血管暴露,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一定是很緊張的。
——如果你看見一個人的手在發抖,就可以知道這個人不但緊張,而且恐懼、憤怒或是激動。
——這些都是無法控制掩飾的,因為這完全是一種生理上的反應。
所以一個真正的高手,在生死對決時,最注意的是對方的手。
來的這個人無疑是個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高手,不但動作確實,觀念也非常正確。
葉開也在盯著他,卻沒有盯著他的手,因為葉開知道這種人絕不會先出手的,葉開只問他。
「你認得我?」
「你叫葉開。」這人回答。
「我們有仇?」
「沒有。」
「你為什麼要殺我?」
——這不是個好問題,有很多人殺人通常都不需要任何理由。
葉開知道,卻還是要這麼問,因為他需要時間來把這個人瞭解得更多一點。
這個人無非也懷著同樣的心理,所以才回答——
「我要殺你,只因為你是葉開。」這個人反問葉開:「這個理由夠不夠好?」
說完這句話,葉開就已先出手。
葉開先出手,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是絕對不肯先出手的。
他的同伴已經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他也想學葉開,要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只可惜他還是算錯了一點——葉開動得實在太快了,遠比他想像中的快得多。
當他看到葉開的拳迎面而來時,他冷笑一聲,揮手想去反撥那一拳,誰知葉開的拳忽然一變,變得擊向他的心口。
「砰」的一聲,這個人發覺自己左胸的筋骨已斷了,而且斷的筋骨還插入了心臟的部位。
他到臨死前還想不到葉開這一拳會忽然變成擊向他的胸膛。
——招式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完全同樣的一拳擊去,往往會有完全不同的後果。
古松樹下彷彿有人在歎息,就好像掌聲那樣的歎息,充滿了讚賞之意。
來殺人的人竟會發出這麼樣的歎息?
「你們當然也是來殺我的。」葉開看著站在古松樹下的兩個人說:「你們不妨同時出手吧!」
一個人還是站著沒有動,另外一個人卻已經慢慢地往前走。
他走得比剛才死在葉開拳下的那個人還要慢。
葉開盯著他,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盯著他一雙發亮的眼睛,忽然間葉開發現自己錯了這個人並不是來殺他的,另外一個人才是攻擊的主力,這個人只不過在轉移葉開注意而已,他沒有劍,也沒有殺氣。
另外一個人呢?
就在葉開盯著那個走過來的人時,剩下的那個人居然就已不見了。
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絕不會忽然消失的,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這第三個人已經走到了葉開的窗外,很悠閒地站在那裡,完全抱著一種旁觀者的態度在那裡觀察著葉開的反應,一雙發亮的眼睛裡甚至還帶著種漠不關心的笑意。
這個人雖然是跟另外三個人一起來的,卻好像根本沒有把他們的死活放在心上,他彷彿只不過想來看看葉開怎麼樣應付他們而已。
他當然不會是葉開的朋友,但是他不像葉開的仇敵,這是種很奇怪的態度,奇怪而暖昧,就好像他身上穿著的上身灰色衣服一樣。
葉開的態度也很奇怪,他一直在注意著站在窗前的這個灰衣人,對那個忽然不見了的可怕的對手,反而好像並不在意。他居然還很客氣地對灰衣人笑了笑,這個灰衣人居然也對他笑了笑,居然還向葉開問起好來。
「你好」
「我不好。」葉開故意歎了口氣:「我好好地坐在這裡欣賞風景,卻有人無緣無故地要來殺我,我怎麼會好?」
灰衣人也歎了口氣,不但表示同意,而且還表示同情。
「如果我好好地坐在椅子上,忽然有三個人要來殺我,我也會覺得很倒媚的。」
「三個人?」葉開說:「只有三個人要來殺我?」
「只有三個。」
「你呢?」葉開問:「你不是來殺我的?」
「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灰衣人又對葉開笑了笑:「我們無冤無仇,我為什麼要殺害你?」
「他們也和我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麼要來殺我?」葉開又問。
「他們是奉命而來的。」
「奉誰的命?」葉開問:「馬空群?還是『猴園』的主人王老先生?」
灰衣人用微笑來回答這個問題:「不管怎麼樣,現在他們三個人裡已經有兩個死在你的拳下。」
「第三個人呢?」
「第三個人當然是最可怕的一個。」灰衣人說:「比前面兩個加起來都可怕。」
「哦?」
「第一個來殺你的人叫林光曾,第二個叫陳文。」灰衣人說:「他們的劍法都不弱,殺人的經驗也很豐富,我實在想不到你能在他們招還未使出來,就已取了他們的性命。」
葉開在微笑,笑得很愉快。
「可是第三個人就不同了。」灰衣人說。
「哦?」
「第三個人才是真正懂得殺人的人。」
「哦?」
「前面兩個死在你拳下的人,是因為他們不能知已知彼。」灰衣人說:「他不但高估了自己,而且低估了你。」
——這是練武人的大忌,輕敵就是死。
「可是第三個人對你的出身家世和武功經驗都己瞭如指掌。」灰衣人說:「因為他還沒有到這裡之前,已經把你這個人徹底地研究過,而且剛才還把你殺人出手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葉開承認這一點。
「可是你呢?」灰衣人又問葉開:「你對這個人知道多少?」
「我一點都不知道。」
「所以你在這一方面已經落了下風。」灰衣人歎了口氣。
葉開也承認這一點。
「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灰衣人又問:「看不看得見他?」
「我看不見。」葉開說:「不過我也許可以猜想得到。」
「是嗎?」
「他一定已經到了我的身後。」葉開說:「就在我剛才全神貫注在你身上的時候,他就從另一邊繞到這屋後去了。」
「你猜得不錯。」灰衣人眼中露出了讚賞之意。
「現在他說不定就站在我後面,說不定已經距離我很近。」葉開說:「說不定一伸手就可殺了我。」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頭看?」
「我的確不敢回頭。」葉開歎息:「因為我如果回頭去看,身上一定會有破綻露出來,他就有機會殺我了。」
「你不想給他這種機會?」
「不相。」
「可是你就算不回頭,他一樣有機會可以殺你的。」灰衣人說:「從背後出手殺人總比當面刺殺要容易些。」
「雖然容易一點也不能算太容易。」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死人,我還有耳朵可以聽。」
「是不是聽他出手時的風聲?」
「是的。」
「如果他的出手很慢,根本沒有風聲呢?」
「不管他出手多慢,我總會有感覺的。」葉開淡淡他說:「我走江湖已走了十幾年,如果連這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怎麼會活到現在?」
「有理。」
「所以他如果要出手殺我,就一定要考慮後果。」葉開說。
「後果?」灰衣人說:「什麼樣的後果?」
「他要我的命,我也會要他的命。」葉開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就算他能把我刺殺於他的劍下,我也絕不會讓他活著回去。」
灰衣人盯著他看了很久,才輕輕地問:「你真的有把握?」
「有。」葉開說:「不但我自己相信自己有這種把握,連他都一定相信。」
「為什麼?」
「如果他不認為我有這種把握,為什麼直等到現在還不出手?」
「也許他還在等。」灰衣人說:「等到更好的機會才出手。」
「他等不到的。」
「那你就不該跟我說話。」灰衣人說。
「為什麼?」
「無論什麼人在說話的時候,注意力都難免會分散,那時候他就有機會了。」
葉開微笑,忽然問灰衣人:「你知不知道剛才附近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灰衣人說。
「我知道。」葉開說:「就在你走到這裡時,古松樹上有一隻松鼠鑽進了洞內,震動了六片葉子,其中有兩片落了下來,我們開始說話的時候,左面荒地裡有一條蝮蛇吞下了一隻田鼠,一條黃鼠狼剛從前面的路上跑了過去,後面的人家有一對夫婦剛剛在吵架。」
越說灰衣人越吃驚,他吃驚地問葉開:「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葉開說:「不管我在幹什麼,附近一二十丈內的動靜都逃不過我的耳目。」
灰衣人歎了口氣。
「還好我不是來殺你的。」灰衣人苦笑:「否則現在我說不定也已經死在你的拳下。」
葉開並不否認。
灰衣人又問起:「你既然明知道他要殺你,既然明知道他在你的身後,為什麼不先出手殺了他?」
「因為我不急,急的是他。」葉開笑了:「是他要殺我,不是我要殺他,我當然比他沉得住氣。」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灰衣人又歎了口氣:「如果我們不是這種情況下相見,我真希望交你這麼樣的一個朋友。」
「現在我們為什麼不能交朋友?」
「因為我是跟他們一起來的。」灰衣人說:「你多少總難免對我有些提防之心。」
「你錯了!」葉開說:「如果我看不出你的用心,怎麼會跟你說話?」
「我現在還是可以交你這個朋友?」灰衣人用詫異的口氣問。
「為什麼不可以?」
「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灰衣人說:「你甚至不知道我叫什麼?」
「你可以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灰衣人笑了,笑得很愉快:「我叫馬沙。」
「馬沙!」
這個名字當然不會引起葉開的驚訝和懷疑,葉開的朋友中有很多人的名字都遠比這個人的名字更奇怪得多。
「我叫葉開。」葉開說:「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我知道。」馬沙說:「我早就聽見過你的名字。」
他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裡還是沒有劍,全身上下還是看不出一點殺氣。
他向葉開走過去,只不過想跟葉開握握手,表示親近,這本來就是件很自然的事,因為葉開已經把他作朋友了。
葉開本來就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本來就沒有提防馬沙,現在當然更不會。
就在馬沙快要走到葉開的面前時,他的臉色突然變了,突然失聲低呼:「小心,小心後面!」
葉開忍不住回頭。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忍不住回頭。
就在葉開剛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馬沙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劍。
一把百煉精鋼鑄成的軟劍,迎風一抖,毒蛇般的刺向葉開的左後頸。
左後頸。
葉開是從右面扭轉頭往後去看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左後頸當然是一個空門。
「空門」,是一種江湖人慣用的術語,那意思就是說他那個部位,就像是一扇完全未設防的空屋大門一樣,只要你高興,你隨時隨地就可以走進去。
每個人的左後頸都有條大血管,是人身最主要的血脈浮動處,如果這條血管被割斷,必將流血不止,無救而死。
一個有經驗的殺手,不等到絕對有利有把握時絕不出手,馬沙無疑已把握了最好的下手機會。
這是他自己製造的機會,他確信自己這一劍絕不會失手,就因為對這一點確信不疑,所以根本就沒有為自己留退路。
所以他死了。
三
葉開明明已經完全沒有提防之心,而且已經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地,馬沙看準了這一點,他一劍刺出時,心裡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釣魚的人已經感覺到釣竿在震動,知道魚已上鉤。
想不到就在這一剎那間,葉開的手忽然一揚,從一個馬沙絕對想不到的部位揚了起來。
然後馬沙就聽見一陣刀鋒破空時所發出的尖銳「刀聲」。
刀聲!
馬沙只聽見刀聲而已,他沒有看見刀。
他根本就沒有看見刀,或是刀光,他只聽見刀聲,然後他的人就已倒地了。
馬沙的劍還未刺入葉開的後頸時,他就忽然感覺到他自己的脖子上一陣涼涼的。
他當然知道這就是被刀刺入時的感覺,可是他根本沒有看到葉開的刀。
他當然更知道葉開是小李飛刀的唯一傳人。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近百年來的江湖人從沒有人去懷疑這句話。
自從上官金虹死在李尋歡的飛刀下之後,就更沒有人會懷疑了。
四
馬沙的劍距離葉開的後頸一寸時,葉開的飛刀已刺人了他的脖子。
僅僅只差一寸。
一寸就已足夠了。
——生死之間的距離,往往比一寸更短,勝負成敗得失之間往往也比一寸更短。
勝負成敗得失之間,往往也是這樣子的,所以一個人又何必計較大多呢?
冰冷的劍鋒貼著葉開的後頸滑了過去,馬沙握劍的手已完全僵硬,他的脖子上插著一把看來很平凡很平凡的飛刀。
三寸七分長的飛刀。
馬沙脖子上的刀口處,這時才有一點點鮮血沁出,他的眼睛卻滿佈著不信和驚恐。
葉開沒有回頭,他當然相信自己這一刀絕不會失手的。
——小李飛刀又有哪一次失手過呢?
可是葉開卻聽見了一聲歎息,一陣掌聲。
「精采。」一個很平凡的聲音歎息著:「精采絕倫。」
聲音距離葉開很遠,所以葉開轉過身去,一回頭他就看見一個很平凡的人遠遠地站在古松樹下。
這個人當然就是剛剛忽然失蹤的四個人之中的一個,這個人當然也就是傳達王老先生命令的吳天。
「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活不成了。」吳天又歎了一口氣:「想不到死的居然是他。」
葉開笑笑。
「你是什麼時候才想到他才真正是第三個要殺你的人?」吳天問。
「他走過來的時候。」葉開說。
「他走過來的時候?」吳天說:「那時候連我都認為你已經願意交他這個朋友了,你怎麼會想到他要殺你?」
「因為他走路走得太小心了,就好像深怕會踩死個螞蟻一樣。」
「小心一點有什麼不好?」
「只有一點。」葉開說:「像我們這樣的江湖人,就算踩死七八百隻螞蟻也不在乎,他走路走得那麼小心,只不過因為他還在提防我。」
吳天在聽。
「只有自己心裡想去害人的人,才會去提防別人。」葉開說。
「哦?」
「我有過這種經驗。」葉開說:「吃虧上當的通常都是不想去害人的人。」
「為什麼?」
「因為他們沒有害人之意,所以才沒有防人之心。」葉開淡淡他說:「如果你也曾有過這種經驗,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沒有這種經驗。」吳天說:「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任何人。」
他看看葉開,又笑著說:「也許就因為你曾經有過這種經驗,已經受到過慘痛的教訓,所以現在你才沒有死。」
「也許是的。」葉開說:「愚我一次,其錯在你,愚我兩次,其錯在我。」
葉開也看看吳天,笑著又說:「如果我受到過一次教訓之後,還不知警惕,我就真的該死了。」
「說得好。」
「你呢?」葉開忽然問吳天:「你是不是來殺我的?」
「不是。」
「你不是和他們一起來的?」
「是。」吳天說:「只不過我們得到的命令不同而已。」
「哦?」
「他們三人是奉命來殺你,我只不過奉命來看看而已。」吳天說。
「看什麼?」
「看整個過程。」吳天說:「不管是他們殺了你,還是你殺了他們,我都要看得清清楚楚的。」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看得很清楚?」
「是。」
「那麼現在你是不是應該走了?」
「是。」吳天說:「只不過我還要求你一件事。」
「說。」
「我要帶他們回去。」吳天說:「不管他們是死是活,我都要帶他們回去。」
葉開笑了。
「他們活著時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死了還會有什麼用處?」葉開說:「只不過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請說!」
「不管是誰派你來的,我希望你回去告訴他,請他多保重自己。」葉開說:「等我去見他時,希望他還是活得安然無恙。」
「他會的。」吳天說:「他一向是個很會保重自己的人。」
「那就好極了。」葉開笑了:「我真希望他能活著等到我去見他。」
「我可以保證他暫時還不會死的。」吳天也笑了:「我還可以保證你很快地就會見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