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雞聲方鳴——
在嚴冬清晨凜冽的寒風裡,一個長身玉立,英姿颯爽的少年俊彥,悄然推開了在這荒村裡唯一的小蓖棧那扇白楊木板的店門,牽出他那視若性命般火紅似的名駒,仰天長長吸了口氣,寒風,很快地就衝進他火熱的胸膛裡。
他嘴角掛著一絲混合著傲慢和譏諷的微笑,倏然上了馬,馬跡在雪地上留下一連串蹄痕,馬鞍旁掛著的兩件沈重的物件,雖然被嚴密的包在油布裡,然而當它們撞擊著馬鞍或是馬鎧時,仍然發出一陣陣聲音,而這種聲音,很明顯地可以讓人聽出那是屬於兩件鐵器撞擊時特有的聲音。
他,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此刻根本沒有任何人願意冒著寒冷站在這晨風裡。但若有人知道他是誰時,那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了。
他,就是近年來在江湖上聲名顯赫的鐵戟溫侯呂南人,而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博得這如此盛名,是有其原因的。
一匹稀世罕有的寶馬,和一身絕頂的軟硬功夫,再加上兩件奇門兵刃——寒鐵雙戟,這使得他在幾年之內擊敗了所有想和他為難的武林人物,而那其中當然不乏許多是知名高手。
另外,他英俊的儀表,卻使得他嬴得了當時武林第一美人薛若璧為妻,於是鐵戟溫侯和銷魂夫人成了武林中最令人羨慕的一對夫妻。當然,和羨慕永遠不會分開的兩個字就是「妒忌」。
此時,像往常一樣
鐵戟溫侯呂南人瀟灑而鬆散地騎在他那匹馬上,馬蹄如飛,他的右手堅定地抓著繩,馬的美麗的鬃毛在寒風中飄浮著。
人馬過處,掀起一陣混合著冰雪泥沙的塵土,鐵戟溫侯那英俊的臉孔和閃閃發光的眼睛,看來很容易地使人想到昔年叱吒風雲的溫侯呂布,這難怪他永遠不願意單身上路,因為他生怕江湖上一些未婚女子的糾纏,也許是這種糾纏他遇見的太多了吧。
但是——
為什麼他此刻是孤身而行呢?那和他時刻不離的銷魂夫人薛若璧在那裡呢.,為什麼在他那慣有的笑容後面,竟隱藏著一片陰霾呢?
馬行雖急,然而他卻像是漫無目的似的,並沒有一個一定的方向。
到了保定府,他卻並不進城,只是在城門外兜著圈子,像是故意在吸引著別人的注意力似的,他甚至將本來包油布裡的寒鐵雙戟拿了出來,機械地拿在手上搬弄著。
果然,不一會兒,保定府裡就傳出鐵戟溫侯在城外徘徊的消息,城裡的一些武林豪士都非常奇怪,他這是為著什麼呢?
他當然是有著緣因的,因為他那清俊的臉上,此刻還有些期待的神色,值得他所期待的事物,也該是非常奇異的吧?
「前面就是文廟前的城門口了。」他在心中暗忖著,但是他依然不策馬進城,只是在護城河外漫無目的地踱著馬,兩隻炯然有光的眼睛,不時地望著那敞開著的保定府城門。
果然城門裡風也似地衝出來匹健馬,略一張望,立刻向他所在的這個方向奔馳了過來,他望見馬上的騎士中,有一個竟穿著金色的衣服時,傲慢的嘴角,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
那群健馬到他身前半箭之地就齊都下了馬,一個黑衣壯漢牽著馬遠遠的走開了,另外三個穿著藍色衣服的漢子,隨著那金衫人大踏步向呂南人走了過來,步履穩健,都有不壞的武功根基。
尤其是金衫人,那是一個矮胖的老者——說他是老者,也許還太早了些,但是他面上鬆弛的皮肉,卻使人看起來在他的真實年齡上加了十歲——他每一踏步,都像是一隻巨像似的,使人不能不被他這種沈重的腳力有所驚異。
「這是誰呢?」呂南人在心中極快的一轉,忖道:「硃砂掌尤大君?一點不錯,就是此人了,他倒正合我的用場。」
看到此人,他竟像非常高興似的,那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呢?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馬上,那四人到了他面前,立刻散開,讓那金衫的胖子——硃砂掌,穩如山嶽地站在他面前。
「想不到吧?」呂南人譏諷地一笑,說道:「想不到我會從江南老遠跑到此地來吧?」
尤大君的臉上,果然有驚疑的表情,但卻被他臉上早已經鬆弛了的肥肉掩飾得很好,他沈聲說道:
「的確奇怪。」他故意在聲音裡放進些寒意,道:「只是我奇怪的並不是你跑到這裡來,而是你居然還敢在此露面。」
呂南人仰天長笑了起來:「我為什麼不敢露面,難道我還怕了你們?」他的臉上漸漸罩上一層寒霜,說道:「你們叫我呂南人無家可歸,我也叫你們不得安寧,我在江南的老巢鬥不過你們,難道在這裡我還怕了你們幾個鼠輩!」
尤大君立刻大怒起來,臉孔漲得通紅,兩邊的太陽穴越發鼓起了,「好,好!」他厲聲道:「我姓尤的就叫你看看咱天爭教在兩河的力量!」略為停頓了一下,他似乎覺得所說的話還不能表示他的尊嚴,於是又加了句,道:
「好朋友不去逃命,還想和天爭教較較勁,那敢情是活得不耐煩了!姓呂的,你下來,讓咱教訓教訓你!」
呂南人又是一陣長笑,隨著笑聲,他靈巧而快捷地下了馬,將手中的雙戟一分,那麼沈重的兵刃,在他手中竟像草芥似的,「朋友,廢話少說,趕快亮「青子」動手吧!」他沈聲喝道。
「我姓尤的動手,還沒有用過兵刃。」驀地,尤大君厲喝一聲,也未見他作勢,手掌一揚,一晃眼便已竄到呂南人面前。
他掌心血紅,呂南人心中一動,忖道:「這廝的硃砂掌竟已有了九分火候。」冷笑聲中,腳步一錯,竟將掌中雙戟拋在地上。
「跟你這種鼠輩動手,大爺也用不著動用兵刃。」呂南人也厲聲道。這話果然將硃砂掌更為激怒,揉身進步,一掌向他天靈蓋劈下。
掌風虎虎,掌力的確驚人,呂南人卻也似不敢硬接,一晃身閃了開去,硃砂掌暴喝連連,錯步轉身,又撲了上來。
硃砂掌稱雄兩河多年,在武林論掌力,已可數一流人物,是以在威懾武林的天爭教裡,也佔著極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掌力雖雄厚,身法卻不甚靈便,雖然他這種足以開山裂石的掌力,已可彌補他身法上的不足;但若真的遇到絕頂高手,便要吃虧,這點他自己也知道的極為清楚,是以他此刻掌掌都是煞招,而且都用上了九成功力,存心將這年紀雖輕,在江湖上卻已大有盛名的鐵戟溫侯喪在掌下。
掌風如山,掌影如雲,風雲之中,鐵戟溫侯看起來已無還手之力了!在旁邊虎視耽耽著的那三個藍衣人,此刻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不約而同地忖道:「這姓呂的一丟下兵刃竟這麼不濟事。」欣喜之中,卻又不禁有些後悔。
「早知道我們上去也是一樣能將這姓呂的收拾下來,是何等露臉的事!教主知道了,怕不把我們連升幾級?」他們貪婪地望了尤大君身上的金衫一眼,忖道:「那麼我們也可以穿上金衣裳了。」
他們在心中搞鬼,尤大君臉上又何嘗不是滿面喜色,掌招更見狠辣,恨不得一掌就將呂南人置之死地,這除了天爭教和鐵戟溫侯之間的仇怨之外,還有一份他自己想藉著擊敗名傳四海的鐵戟溫侯,而能在武林中更增長幾分聲望的雄心。
他雖然很明顯地佔了上風,但一時半刻之間,卻是無法取勝。又是十數個照面過去,鐵戟溫侯身手似乎越發不如先前靈便了。
硃砂掌精神陡長,倏然使了個險招,「怒馬分鬃」,雙掌一分,胸前空門大露。呂南人嘴角又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搶步進身,駢起雙指,朝他左脅的「期門」穴點去。
「這小子果然上當了。」這念頭在硃砂掌的心中一閃而過。他暴喝一聲,胸腹一吸,「南人的手指堪堪夠不上部門,就在呂南人撤招退步之間,尤大君手掌一翻,砰地擊在他胸膛上。
硃砂掌以掌力稱雄武林,這一掌力道何等之強,鐵戟溫侯狂吼一聲,雙腳點處,箭一般跑掠了出去。靈巧地掠到那匹始終等候在旁邊的靈駒鞍上,雙腿一夾,一支箭也似的竄了出去。
「這小子輕功倒不弱。」硃砂掌一掌得手,心中狂喜,雖然轉過這個念頭,但卻未去想人家的輕功怎會如此高明。
另外三個藍衣人在怒喝聲中,都追了過去。但瞬息之間,鐵戟溫侯人馬都已掠出很遠。
尤大君很得意地笑著說道:
「這廝中了我一掌,焉能還有命在。」他狂笑著道:「我們慢慢追去不遲,就等著去收他的屍好了。」以硃砂掌尤大君的掌力而言,他此話倒並非是誇狂之語。另三個藍衣人,自然也相信,只是他們卻不知道,事情卻出於他們意料之外哩!
鐵戟溫侯風也似地奔馳了一陣,忖量已將他們拋下很遠,便在一個荒僻地方倏然住了馬,極快的翻身而下。
他目光四轉,確定了此處除他之外,再也沒有別人的蹤跡。再看護城河,上面雖結著冰,但尚未結成一層,只是在河上浮著些冰塊,於是,他似乎頗為滿意笑了一下。
「一切都很台乎理想。」他暗暗忖逆。驀地,他撕開上衣,衣服裡面的皮毛,立刻翻了出來,寒風也極快地吹了進去。
但是,他卻毫無在意,手掌動處,他竟自靴筒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極快的一劃,鮮血倏然而出。
他非常小心地不讓血沾在他衣裳上,手指捺虛,鮮血便在雪地上留下一大灘鮮紅的血跡,而這些血跡,任何人都分辨不出那是因受了外傷而流出的,抑或是因為受了內傷而從口中噴出的。
在極為短暫的一剎那間,他完成了這些動作,然後他在從自己立馬之處到河岸之間,弄了些凌亂的腳印,使一切看起來,都讓人不得不相信鐵戟溫候在中了硃砂掌尤大君的一掌之後,在保定城外,吐血而亡,只因為他不甘願自己的屍身落在天爭教手上,所以他盡了最後一分力量,掙扎著躍進河裡。
他像一個戀人似的,極為留連地留了那匹曾被無數人羨慕,妒忌,經過無數次爭鬥而且自己絕不願放棄的寶馬一眼,然後極為沉重的歎了一口氣,為了使人確信他的死,他只得放棄這匹馬了,這是他這個計劃中最難做到的一點。
但是他必需這樣做,假若沒有這匹馬留下來,那麼縱然他仗著早已準備好的金絲纏著髮絲的背心,和背心裡一塊上面還連著鮮血的獸皮,而能奇跡似的挨過硃砂掌尤大君力能開山劈石的一掌,但人們也一定會懷疑鐵戟溫侯怎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他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想再多留戀一會兒,然而這時候,風聲中已有馬嘶聲傳來,他知道此刻他——鐵戟溫侯離開人世的時候已經到了,雖然他還有回到人世的機會,但這希望在他此時看來,就像深夜中的孤星一樣渺茫!
他的馬微嘶了一聲,他伸起手在眼角微微擦拭一下,是有眼淚流下,抑或是有風沙呢?
身形猛一頓挫,腳尖在河岸邊猛點,瘦長的身軀竟從這幾達四丈寬的護城河上掠了過去,在地面上只微微一點,再一長身,身形暴起,雙臂一張,竟躍上保定府的城牆。
就在他以絕頂的輕功,消失在保定府城牆上的時候,隨著他的馬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硃砂掌尤大君等四馬也追了來。首先,他們所看到的就是那匹江湖上獨一無二的火紅色的寶馬,孤零而無助地佇立在嚴冬黃昏的寒風裡。
再加上呂南人所置下的一切,於是鐵戟溫侯死了的這消息,第二天便很快地在武林中傳播著,使得武林中的豪士,對於「硃砂掌尤大君」這個名字也很快地換了一種看法。
對這件事唯一有些懷疑的,卻是鐵戟溫侯「忠實的」妻子——銷魂夫人薛若璧,因為她深知她丈夫的武功。
但是她卻也不敢將她的懷疑,在她的新歡——獨霸江湖的天爭教教主蕭無面前提起。
天爭教主雖然亟欲呂南人死命。但他聽到這消息後,只淡淡一笑。
因為他認為,和一個「人」爭,是太無聊了些,他們要爭鬥的對象,卻是古往今來從未有人敢爭鬥的——此所以為「天爭教」也。
於是鐵戟溫侯在失去了家和妻子之後,自己在武林中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