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武當後山茅屋的門被推了開,一位相貌清奇的道者緩步走了出來。他迎著滿空朝陽,深深吸了口氣,身形舒展,做了一套吐納功夫。他似是對自己的功夫進展極為滿意,臉上帶著一絲笑容,走到了屋前的岩石上,向下眺望。
巖下不遠處是一片闊地,上面生了幾株大樹,雲蓋蔥鬱,卻不能名。樹下一匹遍體通紅的馬駒,正追著一位少年廝打。那少年腳尖在地上一點,身子騰空躍起,手中寶劍劍光霍霍,劈頭蓋臉地向赤駒罩了下來。
赤駒一聲悲嘶,不由自主地後退三步,那少年腳尖在古樹上一點,身子翔空轉折,又是一道劍氣向赤駒劈來。赤駒這次卻學乖了,急忙一個虎跳,躲了開去。哪知眼前卻失去了少年的蹤影。
赤駒心知不妙,急忙回頭,卻見少年指尖光芒驟發,紛呈三道劍氣,疾電一般向劍尖上衝了過去。他這一招威力極大,真氣迴環沖激,宛如三條奮鬣怒發的蛟龍,卷天裂地而下。那赤駒情知不敵,仰空嘶叫了一聲,不情不願地趴在了地上。
一場激鬥,它身上汗珠點點滴落,如同胭脂赤血,滴在身下的草地上,將綠草染得朱碧紛呈。
少年笑道:「紅兒,你打不過我了吧?」
赤駒紅兒仰頭嘯了一聲,少年道:「怎麼,你說你還有功夫沒有施展出來?你可知道我這招太乙三清劍乃是我們武當不傳之秘,我在師父傾心教授下,也才領悟了第一層。若不是我留手,這一招施展出來,你不筋斷骨折才怪!」
那道者遙遙望見這一幕,微笑頷首,似是誇讚少年的劍法,他向下招了招手,道:「劍兒,上來吧。」
少年立即停止追打,仰首道:「師父。」
紅兒也勉強站起身來,鼻息長噴,對少年恢恢叫著。少年騰身而上,赤駒紅影騰空,剎那間攀巖直上,竄到了道者的身前。
少年下馬行禮,道:「師父。」
道者道:「師父見你武功又有精進,你能贏得過紅兒了麼?」
少年臉上露出一絲喜容,道:「徒兒這三年來,第一次贏過紅兒了。」
道者笑道:「那我們今日之賭約,就賭你贏不過紅兒如何?」
少年大喜,道:「看來師父要輸給我一次了。」
道者微笑道:「為師能教出好徒弟,就很安慰了,輸一次又何妨?來吧!」
兩人一馬來到了闊地上。道者道:「這幾年來雖然你沒勝過一次,但徒兒你不會覺得師父不公正吧?」
少年搖首道:「是弟子努力不夠,師父公平的很。」
道者道:「這樣為師就放心了。若是你贏過紅兒,算為師輸。好了,開始!」
少年一聲清嘯,挽了個劍花,長劍隱隱透出一絲光芒,劍氣瞬間成型,向紅兒衝了過去。道者忙道:「慢著!」
少年停手,疑惑道:「師父不是說開始了麼?」
道者笑道:「開始是開始,但這一場不是比劍,乃是賽跑!你們兩個誰能先繞山一圈,就算誰勝了!」
紅兒一聲歡嘶,搶先一步奔了出去。它乃是天生靈物,這等奔徙疾跑正是所長。少年才呆了一呆,紅兒就飛奔出了幾十丈。
道者冷冷道:「再不比賽,就視為自動棄權,一旦棄權,就判整盤比賽為輸!」
少年沒法,只好飛起身形,向前追趕。紅兒早就奔得只有一個小小的影子了,卻又那裡是他能夠追上的?眼看滿山綠樹,瞬間就要將紅兒的影子也都淹沒。少年忽然靈機一動,清嘯一聲,身子宛如輕煙一般騰了起來,腳尖在古樹上連點了幾點,已然攀上了那古樹的梢頭。他藉著身子騰在空中之際,內息運轉,清氣在胸口盤旋一轉,一口濁氣噴出,那梢頭頓時被他踏得直沉了下去。少年內息稍收,樹梢猛然回彈,他又是沖天而起,幾縱幾落之下,紅兒的影子已然清晰可見!
紅兒似乎也被激發了好勝之心,一聲歡嘶,身子恍如騁雲御電一般,四足幾乎騰空而起,這一發力,又將少年遠遠拋在了後面。少年勉力追趕,一人一馬過不了半個時辰,就繞著山環了一圈。少年雖然接著樹梢彈力,大為輕省,但內息也幾乎耗盡,一奔回來,累得幾乎虛脫。紅兒卻早就等在巖上,見他回來,驕傲地嘶嘯一聲,似乎在宣佈他的敗績。
少年不服道:「這不公平!我是人,哪裡能夠跑得過馬?」
道者微笑道:「只要你起步了,就證明你認同了這場比賽。一切理由在賽前是理由,但在賽後,特別是在輸掉的賽後,就只會是借口而不是理由!」
少年心有不甘地望著得意洋洋的赤駒,明知師父是強詞奪理,卻也想不出反駁的法子。
道者得意地跨上赤駒,笑道:「徒兒,又是你輸了,所以今天還是要你做飯!記住,今天一定要有酒!」大笑聲中,一人一馬竄入了武當山的濃碧深處。
只剩下少年獨自一人,拖著疲憊的身軀,還要面臨著漫長而淒慘的做飯任務。
這是紹興四年,茫茫世界中唯一的一片淨土,卻也不能免於苦難。
烈陽正中,飯菜擺在了桌上。
當然有酒,猴兒酒。深山中的猴子多嗜酒,山中無有人家,他們就積攢果實,任其自行發酵成酒。猴兒靈捷,所採之果多為罕見珍異,而汲泉既深且潔,所以釀造之術雖然樸素,但酒香卻極醇,入口芳香。少年連翻了三個山頭,方才偷滿了一罐。道者跟紅兒都喜歡這猴兒酒,常遣少年往取,這些猴兒也學乖了,酒藏得越來越偏,所守之猴也越來越多。少年身上的布衣,也就越來越破。
飯菜很簡單,只是山中的果蔬芝菇。武當乃是道家,雖然不如佛家那麼戒律清嚴,但也講究清心寡慾,仁心廣德,是以山居絕不殺生,所食都是山野芹蔬。少年替師父倒了一碗酒,自己盛了一碗飯,道:「師父吃飯。」道者舉碗才欲飲,卻又歎了口氣,對少年道:「你入武當山已五年,現在武功大成,該是下山歷練,將武當派發揚廣大的時候了。咱們武當乃是天下第一大派,你可不能墜了本派的威名。」
少年道:「師父常說武當乃是天下第一大派,怎麼徒兒走遍整個武當山,只見到師父跟徒兒兩人呢?」
道者歎了口氣,道:「武當的確乃是天下第一大派,咱們武功別出一格,威力極大,乃是別派望塵莫及的。尤其是北宋年間,本派最為壯大,門下弟子幾乎佔了學武之人的一半,而且人人身懷絕學,將少林、峨嵋、丐幫、唐門、五毒、壓得黯淡無光。但就是因為本派太過於盛氣凌人,終於激怒了另外六大派。六派連手,圍攻武當,一場大戰,武當幾乎全派覆沒,就剩下你我兩人啦!」
道者越說神色越是蕭索,舉碗喝了一杯酒,道:「所以你就是本派大弟子,我今日就將掌門之位傳給你,你下山歷練,卻不要丟了我們武當第一大派的臉。」
少年忙道:「不行,師父,我年輕識短,哪裡能擔當掌門的重任?」
道者擺了擺手,道:「沒事的,反正武當就咱們兩人,我沒意見,就是全派沒有意見。再說掌門不就是要照顧門下麼?你只要好好替我跟紅兒做飯,把房子打掃好,就是個好掌門了!徒兒,你好好幹吧,師父很看好你!」
紅兒歡嘶一聲,表示同意。
道者道:「吃完這頓飯,你就下山吧。江湖險惡,金軍橫掃中原,你可要小心了。」
少年想到五年聚首,一旦離別,禁不住眼眶紅了,哽咽道:「師父,你也要保重!」
道者道:「沒事,我跟著你下山,吃的好穿的好,沒什麼好保重的。」
少年呆了呆,道:「師父也下山?」
道者道:「自然了!要不你跟紅兒都走了,為師穿什麼?吃什麼?為師好不容易將你教養大,你下山去竟不帶著師父?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兩人背著簡單的包裹,回頭看著他們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小茅屋。道者輕歎道:「劍兒,不要再看了,紅兒喝多了,撒酒風,這座茅屋很快就會被拆乾淨的。走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麼!」
茅屋中傳來一陣興奮的嘶嘯聲,通的一聲響,正中的柱子斷成兩截,一襲紅影飆射而出,跟著又沒入了這沖天的煙塵中。少年眼中露出了一絲惋惜之色,他轉身,迎著朝陽走了出去。
此後所去,便是江湖。
少年複姓獨孤,單名一個劍字,自幼被師父歸隱子收養,在山中一住十餘年。五年前正式拜入武當門下,學習武當劍法。除了偶爾跟山下獵戶交換些鹽茶,幾乎足不下山,這時忽然讓他下山歷練,可真不知道何去何從。他站在武當山下,不禁有些茫然,他習慣地問道:「師父,我們該去哪裡呢?」
歸隱子悠然道:「你這話不應該問我。」
獨孤劍不明白師父什麼意思,困惑地看著他。
歸隱子仰頭看天,高深莫測地道:「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號稱全知全覺,那就是峨嵋山的大覺上人。你有什麼事應該問他,而不是問我。」
獨孤劍更是困惑:「我可到哪裡找他去?」
歸隱子笑了:「我們這就找大覺上人去。他是我的故友,我這些年未履江湖,也有些不知世事了,師父有幾件困惑,正好找他推算一下。就是不知道他的先天神算是否還那麼準。」
獨孤劍點了點頭,拿出地圖來,順著武當到峨嵋畫了條線,道:「師父,去峨嵋好遠啊。」
歸隱子沒有看地圖,搖頭道:「我們習武之人,還怕這點路程?師父一把老骨頭了,都沒說遠!」
的確不遠,因為大覺上人並不住在峨嵋山上,而就住在武當前山。
歸隱子指點道:「再過了這座樹林,就是大覺上人的住處了。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兩大禁地?」
獨孤劍搖頭道:「不知道。」
歸隱子道:「第一禁地,就是咱們武當派所居的武當後山,這些年你可在後山上見過別人沒有?沒見過吧?那就是因為師父威名震武林,無論武功高的還是低的,見了師父都奔走逃竄。久而久之,師父歸隱的武當後山,也就成為武林中第一禁地了。這第二禁地呢,就是大覺上人所住的武當前山了。大覺上人的先天神術善知前生後世,因緣輪迴,上體天命,下恤民生,最忌打攪,是以其所居周圍,絕無人煙。江湖中人知道他的禁忌,也就不敢造次。所以也就成了江湖上第二大禁地了。說起來大覺上人的禁地,乃是江湖人讓著他,師父的禁地,乃是江湖人怕咱們,同是禁地,高下可是有分別的。」
歸隱子滔滔不絕地說著,獨孤劍聞所未聞,也就唯唯諾諾地聽著。
師徒二人談談說說,走進了這片密林。碧氣森森中,陽光忽然暗了下來。那林中盡皆生滿了桃樹,時當殘春,桃花滿地,紅泥依稀,枝頭卻是森碧一片。只見桃花深處,立著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寫著幾個篆字:「無憂林。」
歸隱子道:「看到什麼是禁地了麼?你看這山路上長滿了青苔,至少三年內再無人踏足其中。禁地,這就是震懾之力啊!」
獨孤劍不明白為什麼沒人來就是震懾之力,他胡亂地點了點頭,突然叫道:「師父你看,有人!」
歸隱子老臉紅了紅,叫道:「在哪裡?」
獨孤劍手指處,就見兩個人垂頭跪在不遠的路邊,面朝著泥土。
歸隱子皺眉道:「這兩人不知道要求大覺上人什麼事,卻不敢上山,只好跪在這裡,等大覺上人召喚。這就是震懾之力啊!」
兩人緩緩走近,獨孤劍忽然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向兩人看去,卻不由大驚失色。
那兩人相對跪坐,頭顱低垂,散開的長髮一直披到地上,衣間髮際落滿了嫣紅的桃花,山間的碧色圍繞在兩人周圍,將這畫面襯托地無比寧靜閒適——彷彿傳說中深山對弈的高士。
然而,那股淡淡的血腥卻將這寧靜與閒適瞬間化為陰森鬼氣——兩人長髮披散的頭頂赫然破開了一個血洞,鮮血並未凝結,還在汩汩流淌,形成一道游絲般的細流,直流到他們跪著的土地上,散開一道暗紅的弧圓。
兩人是一男一女,雖早已死去多時,卻依舊面目如生,兩株碧色的植物,分別從兩人頭頂的血洞蔓延而出,在他們的身體上徐徐攀爬著,勾勒出一道道詭異的圖騰,裊娜枝結,從頸部至肩頭,再至胸背腹部,最後沿著蜷曲跪地的雙腿,深深扎入泥土。
那股極細的血流也順著籐蔓一直延入土中,猩紅的鮮血與翠碧的籐蔓交織出一團觸目驚心的紋路,彷彿是煉獄中浴血怒放的妖蓮,得到了罪惡的滋潤,就要在兩具僵硬的身軀上,綻放出絢麗的花朵來。
鮮血彷彿兩股無窮無盡的溪流,漸漸融合在一起,與那無邊的綠樹相合,襯得天地一片肅殺蒼涼。
獨孤劍緊緊皺起眉,歸隱子也禁不住喃喃道:「是誰殺了這兩人,為什麼還將他們弄成這個樣子?」
獨孤劍忽道:「師父,這裡有字!」
那是用鮮血寫成的字,緊緊圍繞著兩人跪著的身體,左邊男子邊寫的是:「謂諸愚夫於緣生法不知唯行」,右邊女子邊寫的是:「由引業力,識相續流,如火焰行,往彼彼趣,憑附中有,馳赴所生,結生有身。」歸隱子順著字的方向看去,就見兩人的手緊緊攥在胸前,左邊男子的大拇指指向右邊女子,而右邊女子的拇指卻指向了山頂。他們手中緊攥的,是一枚七星透骨針。
七星透骨針是一種暗器,稱絕天下的唐門暗器。
歸隱子皺眉道:「是誰在這裡殺了唐門的人?」
他細細思量,想不起大覺上人曾經得罪過什麼人。大覺上人參天道已久,不要說得罪別人,一生見過的人都寥寥可數,有怎會有什麼對頭?若說此人是嫁禍於他,卻也不用費這麼大的周章。歸隱子想來想去,想不出緣由來,道:「我們上去再說吧。」
兩人順著山路,向山頂走去。獨孤劍忍不住回頭望著,山風吹過,兩人披垂的長髮揚起,顯出那容色如生的面孔來,而那兩張臉上似乎還帶著笑容,寧靜而祥和,彷彿瀕死那一刻面對的不是無盡的痛苦與恐懼,而是自由與解脫。
這笑容在桃林那幽幽的綠中,顯得分外詭異。
他的心禁不住一顫,快步跟上了師父。
歸隱子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似乎看到了什麼駭異之事。
獨孤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一聲驚呼。
不遠的路邊上,又現出兩具跪倒的屍體,依舊一男一女,依舊面目如生,依舊頭頂正中破開一個血洞,猩紅的血與翠碧的籐蔓從他們的身軀攀援而下,在身上與地下交織出繁複而詭秘的紋路。
歸隱子愕了愕,終於拔步向前,細細查看。
一模一樣的死狀,與前兩人不同的是,他們身邊寫的字是:
「於此趣中,有名色生。」
「如是名色漸至成熟時,具眼等根,說為六處。」
兩人雙手仍然握在胸前,手中握的是兩隻青竹,男子的手仍然指著女子,女子的手指向山頂。
歸隱子面色沉重,緩緩道:「這些血字是《俱捨論》的經文。」
獨孤劍道:「這兩位死者,握著的似乎是丐幫的打狗棒。」
歸隱子慢慢點頭,道:「我們上去吧。」
獨孤劍有些猶豫,道:「上面會不會還有屍體?」
歸隱子臉色變了變,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