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軒忽然感到一陣心寒,猛抬頭,郭敖那雙妖異到極點的眸子,緊緊盯住了他。隱約間,一縷笑容自郭敖的臉上升起,他赤金色的身形忽然化成一團迷濛的閃電,向崇軒飆了過來。
他的意識已消沉在那股血色中,但他還記得一件事,那就是殺了崇軒!
猛地,一個小小的紅影出現在了崇軒面前,上官紅的笑臉無論在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是那麼甜美:「郭叔叔,你還記得我麼?」
郭敖眸子中泛起了一陣怒意,如果他在這世間還有幾個人必須要殺的話,上官紅絕對算一個。他的劍鋒一轉,冷冽的寒氣立即衝上官紅噬了過來!
奇怪的是,上官紅並沒有害怕,他笑嘻嘻道:「郭叔叔,我知道你很恨我,但遺憾的是,你殺不了我。郭叔叔,一想到你那麼高的武功,那麼恨我卻就是殺不了我,我就高興極了。」
冷光若電,自舞陽劍尖上奔湧而出,瞬息功夫,已彈射到上官紅的面前!
郭敖此時被一股極大的恨意與狂怒充塞滿,他既然決意要殺上官紅,就絕不會因任何原因而改變!
上官紅手倏然一扯,郭敖的舞陽劍嗡然一陣響,竟然停在了上官紅的身前!
上官紅手中擒住的,正是鍾成子。
只不過鍾成子的樣子已實在不能說是個人了。他和他陳列的那些偉大作品一樣,污穢、殘破、就如同一張揉碎的廢紙。
只是更為淒慘的是,他還活著。
生不如死的活著。
上官紅髮出一陣得意的笑聲:「郭叔叔,我用了十二道極刑,才讓他說出,原來你的唯一弱點就是他啊。你若是一柄絕世的劍,那他就是劍鞘。只要有他在手,郭叔叔,你無論如何都殺不了我的!」
郭敖幽靜的眸子中一陣神光轉動,他握緊了手中的劍,但劍華卻彷彿被無形的枷鎖籠罩,無論如何無法向鍾成子刺下。
上官紅瘋狂地大笑起來,她實在太高興了,尤其是看到他恨之入骨的郭敖這麼痛苦。
鍾成子臉上忽然閃過一陣扭曲的笑容,他盯著郭敖:「你的確已成為天下無敵的劍了,整個天下,都將在你的劍下震顫……」他狂笑了起來,笑聲在空山上盤旋,聽去宛如夜梟暗啼,淒厲無比。
上官紅皺起眉頭,突然把他高高擰了起來,一字字笑道:「鍾叔叔,只要有你,他還不能算無敵是麼?只要鍾叔叔拿出最後的大羅仙陣來,擋住他這一劍,天下的人都會感謝你的!」她嘴角聚起一個甜甜的笑容,柔聲道:「否則,鍾叔叔做的惡事太多,就只好下地獄了。」
她紅袖一動,指間已多了十二枚五寸長的銀針,每一根上,都淬著不同顏色的劇毒,看上去詭異無比,她咯咯嬌笑道:「鍾叔叔還沒忘記十二道彩虹的滋味罷。」
鍾成子只看了一眼這些銀針,全身頓時縮成了一團,劇烈的顫抖著。可以想像,他曾在這十二道銀針下受過怎樣的酷刑。
上官紅突然逼近一步,道:「鍾叔叔怎麼還不出手呢?」一枚銀針已抵上了他的左太陽穴。
「不!」銀針還未入體,鍾成子已發出一聲慘叫,上官紅面露微笑,得意的看著他,卻將銀針在他額前游弋著,似乎在找更合適的地方下手。
鍾成子似乎整個崩潰下去,聲音也有些嘶啞:「不,不要刺我,我……我去擋他這一劍。」
上官紅卻不著急,輕輕將鍾成子放在地上,又輕輕地為他解開穴道,還躬下身去,掏出絲巾為他擦拭額頭的汗水,彷彿是極為乖巧的女兒一般:「幾年前,我曾經殺過一個很有名的人,他就是霹靂堂堂主雷老先生。傳說他對自己製造的火器極為珍愛,甚至為了這些火器殺妻棄子。然而當我用第七道彩虹指著他的時候,他捧出了所有的火器製造圖放在我的腳下,只求我讓他死得快一點。從那天起我就知道,無論工匠多麼愛他的作品,都比不過愛自己的性命的,鍾叔叔你說對麼?」
鍾成子面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上官紅臉色一凜,聲音也變得無比蒼老、嘶啞:「那你還不動手?」
鍾成子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抬頭望著上官紅,畏縮道:「是,是,我馬上就動手,然而……」似乎不敢再說下去。
上官紅本是個多疑的人,見他欲言又止,不禁道:「你還想耍什麼花招?」
鍾成子趕忙搖頭道:「不,不是。我的大羅仙陣中的確有最後一招,不僅能擋住郭敖一劍,還能讓他暫時清醒過來。只是這招極為損耗真氣,以我現在的傷勢,勉強出手,勢必功力全散,再也無法復原……」
上官紅抬起紅撲撲的小臉,上下打量了他一陣,譏誚地笑道:「鍾叔叔,以你現在的樣子,還想要什麼武功?」
鍾成子搖了搖頭:「我死不足惜,只是這上古流傳的大羅仙陣卻會從此失傳,而他下一次發瘋之時,天下就再無人能克制,除非……」他抬頭看了上官紅一眼,就不再說。
上官紅警覺道:「除非什麼?」
鍾成子低聲道:「除非我把這大羅仙陣傳給你。」
上官紅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崇軒。卻見崇軒正和丹真低聲說著什麼,似乎根本無心注意到他,心裡頓時一定,也壓低了聲音,故作懷疑道:「鍾叔叔會這麼好心?該不會傳了一套錯亂的心法給我,好讓我走火入魔罷?」
鍾成子搖了搖頭道:「我的性命都在你的手裡,又怎會騙你?難道雷老先生明白,我就不明白性命比什麼都珍貴的道理?」
上官紅晃了晃手中的銀針,甜甜笑道:「這十二銀針入腦後,鍾叔叔果然聰明多了。」她蹲下身去,貼著鍾成子耳朵道:「鍾叔叔,這仙陣要怎麼傳?」
鍾成子也笑了:「不須別的,只要你的一隻手臂。我自會用秘術將你的血肉融入陣法之中,滲入他的心靈。等接他一劍之後,我功力散去,你就成了這無敵劍神唯一的主人,你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
上官紅看了失魂落魄的郭敖一眼。
操縱這樣強大、瘋狂的一個傀儡,足可以稱霸天下,更何況,這實在是一件快意到極點的事情,她不由有些心動。只是這手臂……
她這條手臂已經失去過一次,正是少林一戰斷送在郭敖手裡的。後來她殺了十幾個和她年齡、武功接近的小姑娘,才找到這麼一條替代品,雖然不是出自天生,卻也極為珍愛。
她看了看鍾成子,又看了看郭敖,手臂可以再找,這控制郭敖的機會卻只有這麼一次,她一咬牙,突地揮手。血霧暴散,那條堆粉砌玉的胳膊,已經生生斬下。
鍾成子伸出背後的殘損的鐵仞,必恭必敬地將那條胳膊接過,道:「多謝大人信任,此事我自會替大人辦妥。」
上官紅小臉痛得一陣扭曲,一面點穴止血,一面冷哼了一聲,算是答應。
鍾成子捧著手臂,向前爬了幾步,突然對呆立在不遠處的郭敖喝了一聲:「郭敖,你還認得我麼?」
郭敖似乎這才從夢魘中醒來,微微轉頭,看了他一陣,嘶聲道:「鍾成子。」
鍾成子笑道:「我說過,你還是會回來的,回到這個熔爐中間來。如今,你的劍終於鑄成,我還是沒有看錯你。」
郭敖依舊詭異地看著他,頭顱緩緩轉側,又重複了一次:「鐘,成,子!」他的聲音漸漸迸出仇恨,手中的舞陽劍,發出一聲淒厲龍吟!
鍾成子大笑,他身周有白霧漸漸騰起,在頭頂匯聚成一朵巨碩的白蓮:「想殺我麼?」
郭敖雙目浸血,一道緋紅的血影沿著他的手臂灌入舞陽劍中。血氣宛如活動的筋脈一般,在紫色的劍身上膨脹,搏動,這飛血奪命的一劍隨時就要化作狂龍,卻始終在一種無形的捆縛下,無法脫出!
鍾成子搖頭道:「你無法出手,是因為你還被以前的夢魘迷惑。我說過,只有鑄成的劍,才能施展出劍道極詣來。等你領悟到劍道極詣之後,隨手一劍,就可以破盡我的護身陣法,一劍將我擊殺。不但是我,你可以擊殺天下任何人!如今,若你真的劍道大成,就應全力向我一擊,試試看能否破掉我這最後的大羅仙陣!」
郭敖的雙眸都被血色充滿,他嘶聲道:「你說得對,弒父殺母的罪過我都能犯下,我還怕什麼劍中主人?」
鍾成子道:「好,這才是我鑄成的劍,就讓我看看劍道極詣,是否真的能天下無敵!」
郭敖仰天長笑,震得山野顫動,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目光突地凝止在鍾成子身上。
他說了五個字:「謝謝你的劍。」
而後,舞陽劍帶著瑰麗的光芒,向那朵巨碩的白蓮劈下。
蓬的一聲悶響,舞陽劍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任何抵擋,瞬間穿透了那朵白蓮,完全沒入了鍾成子的胸口!
鍾成子狂笑不止,大蓬鮮血就隨著他的狂笑,從他的胸前、口中噴出。
突然,他止住笑,將那條粉嫩的胳膊扔在地上,嘶聲道:「根本沒有最後的大羅仙陣,我是騙他的。」
他凝望著郭敖,眼中滿是狂熱與欣慰:「我寧願死在我最好的作品手下。從今之後,沒有人能約束你,我用我的生命,給你自由!」
「從今而後,所有的人都將銘記,天下最好的劍出自鍾成子手下,我死而無憾。」
他猛地一聲大喝,一口鮮血向郭敖噴去。而他的人,竟在這瞬間枯萎,似乎他生命的精華,已隨著這口鮮血噴出。
上官紅錯愕著,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聲蒼茫的長嘯自郭敖口中發出,那柄舞陽劍重又灼亮起熾烈的光芒來!劍光猛然遮蔽了整個夜空,上官紅三魂出殼,著地滾出,劍光卻宛如追魂使者,緊緊噬著他的身形!
上官紅受鍾成子欺騙,自斷右臂,正是又怒又惱,又痛又怕,哪裡還敢抵擋,不禁淒厲叫道:「教主救我!」
崇軒緩緩踏上一步,他不能看著上官紅就這樣被郭敖殺死。他這一步一出,立即一股威勢橫空而來,郭敖的劍光倏然頓住。
劍光與目光彙集在一起,全都盯在崇軒身上。
崇軒淡淡道:「殺了我,你就擁有了天下,又何必跟他們過不去?」
郭敖嘴角上挑,露出一個邪異的笑容。不錯,只要能殺了崇軒,上官紅又能跑到哪裡去?他握緊了手中的劍。
劍光耀虹,照亮了兩人的眸子。
崇軒轉而望向丹真,淡淡笑道:「他已經完全瘋了,我若不出手,他必將所有人屠殺殆盡……這一次,你不許阻擋於我。」
丹真眼中淚光閃爍,一時無語凝咽。
崇軒道:「血鷹雖然獰厲,但不足以取我性命,不過是失去武功而已。以一身武功,換天下太平,也算值得了。」
丹真望著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終背過身去。
天地蒼茫,情傷心傷。
恍惚之間,郭敖的劍光已然刺到了崇軒心前!
崇軒歎息了一聲,他們之間的決戰,終於無法避免。但他卻無法定義這場決戰。是華音閣與天羅教之間的決戰麼?郭敖殺的人中,華音閣的也佔了不少。是正邪之間的決戰麼?他實在分不出來,兩人究竟孰為正、孰為邪。
但他絕不敢小看郭敖這一擊之威力,身子陡然躍了起來。血魔搜魂之術剎那間被他提升到極點,頓時他的身上浮起一層淡淡的血霧。那血霧彷彿有生命一般,才一出現,一股強猛的吸力便隨之而來,四下紛倒的屍體忽然直立了起來。它們扭曲殘破的頭僵硬而機械地轉動著,猛地炸了開來。一團血氣自這些死屍身上騰起,極為迅捷地向半空中的崇軒投去。
崇軒揚聲厲嘯,嘯聲直干天地!
血霧紛茫,聚攏在他身上,就彷彿是兩隻巨大的血翼,迎風抖開,將崇軒托在空中。
東天蒼茫的月色升起,銀白的月光卻無法穿透這濃重的血色,將這片大地照耀。崇軒仰頭,胸前殘餘的衣衫裂開,嘹亮的鷹唳聲鋪天蓋地響起,一隻巨大的血鷹在他身前凝形出現,他身上的血氣盡數吸附到血鷹身上,那血鷹身形立即漲大到了十倍!
血鷹宛如燃燒一般,猛地又是一聲厲嘯,身子翻騰而起,立即一股巨大的血色龍捲出現,霸悍無比地橫掃方圓十數丈內,向著郭敖天塌地陷般壓了下去!
身在此間之人,武功大都不錯,但被那血鷹捲起的狂風吹動,頓覺身子一陣踉蹌,性命交修的真氣幾乎潰散,竟然無法立足!
眾人都是臉色慘變,恐懼地看著這翱翔天地的血鷹!
傳說中無雙無對的血鷹,一擊必殺的魔道最高武功!
郭敖臉上閃過一陣熾烈之色,他的眸子倏然緊縮。舞陽劍也在這瞬間飆出一道熾烈的劍光,托在他身體之前,向那血鷹衝去。他神色中並沒有半點驚恐,卻佈滿了殘忍與殺戮的瘋狂。
天若擋就斬天,地若擋就裂地!他已完全陷入殺戮的世界中,不想出來,也不想覺醒,唯有的,只有殺、殺、殺!
那龍卷委實巨大,擘空吞雲而來,宛如上古洪荒巨獸,身還未至,鼓吹的氣息已將郭敖的身形捲住。郭敖一口劍氣吞吐,身子猛地急速旋轉起來,也化作一道巨大的龍卷,跟血鷹攝放出的血色龍卷撞在了一起!
激電繚繞,那血鷹竟是由無數的劍光匯聚而成的,郭敖身形被那巨大的龍卷噬進,頃刻之間,已連拼了百餘劍!每一劍都從虛空而來,威力卻直可斬天。郭敖每接一劍,身形便晃一晃,到後來,血鷹光芒越形粲然,郭敖終於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
郭敖一聲大喝,舞陽劍盡力抬起,那口鮮血盡皆噴到了劍身上。他發出一聲困獸的嘶嘯,鮮血倏然化成血光,自劍身上炸了開來。驚虹一般的劍光自他身上迸發而出,轟然暴響中,將血鷹催放出的龍卷一斬兩段!
血鷹嘹亮高啼,倏然一折,向郭敖怒飛而下。同時崇軒也是一口鮮血噴出,身子搖搖欲墜。
血鷹散發出的厲光照亮了郭敖的雙眼,但郭敖卻已無力躲閃了。
用血魔搜魂術施展出來的血鷹衣,堪稱天下無敵的功夫,只有傳說中的濕婆之弓與梵天寶卷堪堪抵擋住,而郭敖手中有的,只有舞陽劍而已。
他眼中閃過一陣迷惘,嗆的一聲響,舞陽劍幾乎脫手。他借劍用力支撐著身體,前塵幻影,剎那間在心頭浮現,都被這道血光照成一片赤紅。
他是該死了麼?
郭敖很想哼一句歌,但他喉頭苦澀,卻是無論如何都哼不出來。
血鷹越擴越大,將他的身形完全覆蓋住。郭敖輕輕閉上了眼睛。猛地一聲巨響傳來,郭敖倏然睜眼,他並未感受到輪迴的痛楚!
李清愁!
李清愁被血鷹巨大的衝力完全擊中,身子再也停不住,狠狠撞在了郭敖身上。郭敖踉蹌後退,巨大的驚駭將他吞沒,他勉力扶著李清愁,張大了嘴,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個字。
李清愁慘然一笑,想要說什麼,鮮血不斷從他口中湧出,將他的話語淹沒。
於是他不再說話,衝著郭敖微微搖了搖頭,向後倒下。
郭敖身子陡然僵住,任由李清愁的身體滑落,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忽然雙手抱住頭,痛苦地嘶嚎起來:「我知道你想說,我們是朋友,你讓我不要再殺人。但……為什麼?為什麼我記不起什麼是朋友?」
他發出一陣陣蒼涼的悲嘯,身子顫抖得越來越劇烈:「為什麼?為什麼我感受不到悲傷?」
「為什麼我無法痛苦?為什麼!」
他的悲嘯落在大地上,大地無言,只有無盡的回聲,淒厲的在夜空中盤旋。
每一個人都靜靜地看著他,彷彿在看一個怪物,他們每一個人彷彿都在無聲的說著一句話,一句九姑曾在皇鸞鍾前說過的話:「你會遭天譴的。」
是的,天遣。
這句無數人說過的詛咒,終於到了應驗的時候了麼?
然而,血鷹衣都殺不死我,天譴又在哪裡?
郭敖厲聲嘶嘯,突然跪了下去,仰望蒼穹:「我殺了親生父母,殺了兄長,殺了朋友,可是天譴呢,天譴在哪裡?」
薄雲籠罩的穹廬上,只有一輪孤寂的明月,無聲垂照在他身上。
赤紅的長袍佔滿了鮮血,卻讓那些璀璨的金色文藻更加鮮活。郭敖伏倒在大地上,長髮完全散開,全身劇烈顫抖,似乎在無聲的痛哭,他的身體被掩蓋在這華麗的文藻下,卻顯得蒼白、黯淡,宛如死灰。
眾人無言地看著這個華服簇擁中的少年暴君。
他也曾如此熱血彭湃地仗劍江湖,打抱不平,那時,他只想做一個浪子,在江湖上打馬縱歌,累了的時候,還有二三知己,縱情暢飲。
他也曾心懷天下,在少室山頂立起獵獵大旗。那時,他只想做一個英雄,一個能肅清天下,匡扶正義的英雄。
他也曾如此瘋狂的破壞,燒燬青陽宮,劍劈天儀柱,發動武林正邪大戰。那時,他也不過是一個太渴求大家認同的孩子,只是想脫開父輩的籠罩,證實自己。
然而,如今,這一切與他無關了。
他是一個陌生人。
你無論怎麼哭告、哀求、破壞……都沒有人再容忍你,關懷你,勸說你,不會有人為你悲哀,遺憾,甚至動怒,甚至沒有人會看你一眼。
他已經徹底被天下拋棄。郭敖突然抬起頭,他從心底感到了一陣惶恐。他望向崇軒,望向步劍塵,望向柏雍。
他們眼中沒有了絲毫溫度,甚至連恨也沒有。
郭敖彷彿覺得自己被赤身裸體放入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他的目光慌亂地逡巡著,突然拉過一名華音閣弟子,急問道:「你知道什麼是天譴麼?」
那名華音閣弟子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搖頭。郭敖發出一陣咯咯的邪笑,道:「我知道了,原來這就是天譴!」
他猛地一用力,那名弟子一聲慘叫,右手被他硬生生地撕了下來,立時痛得連聲慘叫。郭敖大笑道:「我知道了,這就是天譴!」
他昂頭道:「為什麼我的天譴還沒有來?」
柏雍臉上變色,脫口道:「不好!他完全瘋了!」
彷彿是印證他這句話般,郭敖身子又化成一道黑潮,向人群中捲去,開始了瘋狂的殺戮。此時已無人再能擋住他了!
楊逸之雙眉深蹙,道:「該怎麼辦才好?」
柏雍猶豫著,終於道:「楊盟主,只有你才能攔住他!」
楊逸之歎息道:「可惜我對《梵天寶卷》的領悟極為奇特,三個時辰之內,只能施展一次風月劍法。」
柏雍愴然一笑,道:「我有辦法讓你再次施展風月劍法,但你要答應我,這次絕不能留情,一定要殺死郭敖!因為,他已經完全入魔了!」
楊逸之盯著郭敖,他有些不忍,卻終於點了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
柏雍點點頭,將手放在他背上:「你只能施展一次劍法,是因為你修習的《梵天寶卷》不全,真力不能隨意運行。我將你的經脈打通後,你或許還是不能隨意施展風月之劍,但卻多了種可能,在你全心全意,捨身於劍時,便可能會再次施展出絕世一劍來。」
一股微淡的氣息自他的掌心發出,融入到楊逸之的體內。楊逸之不由得渾身一震,那氣息竟跟他所修習的一模一樣,入體之後便迅速跟本來的修為融合為一,再也不分彼此。
楊逸之也是梵天寶卷的修習者,他明白這道勁力就是柏雍所悟的《梵天寶卷》的精華,而這是絕對無法重生,也無法彌補的。
楊逸之脫身掙開,搖頭道:「不可……」
柏雍卻牢牢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傳功於你,只是因為我厭倦了江湖,行將離開。此後……《梵天寶卷》只有一個主人,再沒有傳說中的對決,今後的武林,也只有靠你來守護了!」
楊逸之仍在搖頭,突然四周殺伐之聲大作,卻見郭敖身化魔龍,正在大肆屠戮,瞬間竟已殺了三十幾人。
柏雍正色道:「傳說《梵天寶卷》是創世神寫下的典籍,是光明的元樞,本是為了對抗殺戮與破壞之力而生。你我有緣得到此書,便注定不能獨善其身。如今郭敖獻身為魔,血鷹已出而無功,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這《梵天寶卷》了。」
楊逸之眉頭緊蹙,神色更加凝重:「為什麼是你?」
柏雍隨即又笑了,那閒散不羈的神情又浮現在臉上:「我天生是個懶人,最近又運氣好,交了桃花運,所以只好先去救沈青悒,再和她隱居山林了。這樣悠閒的好事你就讓我搶先一步,維護天下的重擔你先擔幾年罷。」
楊逸之看著他,似乎還在思索什麼。柏雍趁他猶豫的一瞬,雙掌突然錯動,那股微淡的氣息瞬間透體而入,與楊逸之體內真氣回合,頓時融化得了無痕跡。
楊逸之一驚,扶住他道:「你又何苦?」
柏雍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蒼白,但他的笑容卻更加蕭疏:「此間之樂,你早晚也會明白的。我要去華音閣石牢救沈青悒了。記住,不能心軟。」他看了郭敖一眼,聲音有些愴然:「殺了他,才是對他最好的結局。」
楊逸之默然,終於點了點頭。
柏雍推開他,揮了揮手:「日後有空,可以到武當後山來找我。我會很多種嘯歌,一起嘯給你聽……」他轉過身,踉蹌著向山下行去,再也沒有回頭。「血鷹衣都殺不了我,天譴又在哪裡?」隨著郭敖一聲聲絕望的呼嘯,鮮血染紅了大地。
天譴在哪裡?
峰巒迴響,天地也似乎與之同問。
生命就在舞陽劍奪目的光芒中,無聲枯萎,寂靜莊嚴的華音閣門前,頓時化為無邊煉獄。
天譴在哪裡?
楊逸之眼前浮起了一片血海。
幾月前,洞庭之上,遮羅耶那也是這樣大肆殺戮,是他踏波而來,獨戰武功高如神魔的遮羅耶那,阻止了那場殺戮。
如今這一幕又已重演,只是化身為魔的,卻是他曾肝膽相照的朋友。
曼荼羅教中,是他為自己護法,完成了梵天寶卷最初的修行。如今,這部完全成型的絕世密典,第一次出手,卻是為了殺他。
殺了他,才是對他最好的拯救。楊逸之緩緩合上了雙眼。
一團月華在楊逸之指尖凝聚,這匯聚了柏雍囑托與修為的一劍,這決定天下命運的一劍,終於再度凝形!突然,只聽一個淡淡的聲音道:「明月惱人,如何不肯照耀?」
轟的一聲響,四天勝陣中忽然大放光明,將這一片天地照得無比明亮。郭敖倏然住手!
楊逸之心一寬,心神剎那間融會到那團不分彼此的內息中去。血氣繚繞中,郭敖的眸子就宛如冷電一般,緊緊盯著前方。
一人蕭然,踏月而來。他的影子才一出現,華音閣眾弟子臉上登時顯出一陣喜色,情不自禁地大叫了起來:「閣主!」
郭敖厲聲道:「誰是閣主?我才是你們的閣主!」
月色漸明,那人的形容越來越清晰,郭敖大笑道:「卓王孫,你終於來了!」
卓王孫淡淡道:「一月之約已竟,從此你再不是華音閣中人。」
郭敖厲聲道:「我知道你想做華音閣的閣主,但只有我見過春水劍譜,只有我領悟了春水劍法,你憑什麼做閣主?」
卓王孫笑了,月亮的光華映在他的笑容上,他的笑忽然燃燒起來,恍惚之間似乎整個天地都隨之而笑:「春水劍法?從我開始,華音閣主再無需領悟春水劍法。」
郭敖一窒,他的心不禁憤怒起來,因為他看到了卓王孫身上有一樣東西,是他永遠無法擁有的,那就是霸氣,與生俱來的霸氣。敢為天地立言,敢以身先天下的霸氣。
於長空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氣概?
郭敖狂怒著,身子劇烈顫抖起來,冷笑道:「千古的規矩,你說改就改,憑什麼?」
卓王孫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頭看著華音閣眾弟子。眾弟子互相看了一眼,忽然全都站在了卓王孫身後,只除了步劍塵。
步劍塵的身子也在顫抖著。
郭敖怒到極處,反而冷靜下來,咬牙道:「我殺了你後,看你是否還這麼驕傲?」
卓王孫昂首,望著那悠遠而淡淡的遠天:「我每殺一個人,都會為他找一柄最適合他的劍。我本該早點來的,卻一直沒有找到適合你的劍。」
郭敖笑了:「那你現在想明白了?要用什麼劍來殺我?」
卓王孫緩緩道:「舞陽劍!」
郭敖笑了,舞陽劍就在他手上。
這把劍是他所有的榮耀,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依傍。他曾以為他能放下這柄劍,但千秋萬古之後,他才發現,這柄劍已經是他的生命,無法割捨。
要殺郭敖,就需要用舞陽劍。
郭敖道:「我倒要看看,你用什麼招數來破我的春水劍法?」
卓王孫沉吟著,緩緩道:「你還沒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春水劍法。」
郭敖臉色劇變,大聲道:「你說什麼?」
卓王孫淡淡道:「世上根本就沒有春水劍法,有的只是自己覺悟的劍意。簡春水老先生寫這本春水劍譜的時候,將自己所頓悟的劍意全都凝聚其中,希望後世之人能從他的劍意中,頓悟出屬於自己的劍意,所以才不重招式。這一點,我看到春水劍譜上的四個字的時候,就已經領悟了,所以我不必再去翻看劍譜裡面的內容。」
他的目光倏然落下,卻彷彿浩瀚的大海,將郭敖困住:「而看完整本劍譜的你,又領悟了幾成呢?」
郭敖更窒,他心底甚至湧起一陣羞憤之意,為什麼他就沒想到這一點?難道他真的不如卓王孫?他惡狠狠地盯著眼前這個人,這個搶奪了他一切的人。
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光榮,他的夢想,甚至還有,他的愛情。
郭敖突然大聲道:「我要殺了你!」
他一步踏出,週身的血氣猛地鼓湧而起,他厲聲道:「我要殺了你!」
他又是一步踏出,剛明亮的月色被他滔天而起的劍氣倏地湮滅下去,他淒聲道:「我要殺了你!」
劍光轟然暴射而出,舞陽劍在一瞬間化成一道流星,向卓王孫橫空而去。這一劍,郭敖賭上了全部的勝機!
這一劍不中,他將以身殉之。因為他知道,這一劍如不得手,他的信心將完全跨掉。
卓王孫淡淡道:「看清楚了,這才是真正的春水劍意!」
他的手倏然動了,郭敖不由得一頓,他不由自主地控住了劍勢,想要看清楚卓王孫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他看清楚了,漫天劍光揮霍,組合成三個巨大的字:
「卓王孫!」
那是狂壓天下的狂氣,傲出長天的傲氣,那是無法模仿的,也無法企及想望的威嚴,在這個人的手下施展出來,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不可一世!
這是否每個男子心中的理想?
這三個字的最後一劃,錚然敲在舞陽劍身上。這柄絕世的寶劍在這一瞬間顯得是那麼的灰暗,被這一指敲中,兩股霸悍的真氣撞擊,舞陽劍嗡然折為兩段,卓王孫行雲流水般抄起飛射的劍鋒,刺入了郭敖的胸膛。
郭敖居然完全無法招架!他踉蹌後退,臉上已全無血色。
卓王孫負手而立,淡淡道:「我要殺你。」
劍鋒如芒,直濺郭敖。郭敖失魂落魄般,竟忘了閃躲。
楊逸之臉色大變,風月之劍信手而出,叫道:「不可!」
兩道劍光交濺在一起,楊逸之長身玉立,站在郭敖身前。
他心中湧起一陣感歎,這一劍,他本要殺郭敖的,卻還是出手救了他。
卓王孫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楊盟主還未令我失望。你若能再擋我一劍,我便饒了他又如何?」
他左手輕彎劍尖,嗡然聲響中,半截舞陽劍被他折成了個半圈,凌厲的劍意卻倏然濺了出來。
楊逸之黯然道:「可惜我只能出一劍!」他回想起柏雍,心頭不禁湧起了一陣悵惘,他知道,從此江湖之上,他是再也不會見到這位少年了。他傳功給自己,是為了心中最後殘留的那份友情,此後江湖中便儘是厭倦,又如何能再停留呢?
卓王孫淡淡道:「那就走開,天下能頓悟劍中三昧的人不多,我不想殺你。」
楊逸之默然,腳步卻一動不動。
卓王孫目光漸形凌厲,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朽願以一命換一命,不知可否?」
步劍塵的形容看上去前所未有地蒼老,蹣跚走到卓王孫面前。夜風吹起他的頭髮,竟已有斑斑白色。
卓王孫淡淡道:「仲君結塵而去,財神武功已失,華音閣元老,就只有你一人了。」
步劍塵死意雖堅,聞言不禁一驚,脫口道:「你……你知道財神是誰了?」
卓王孫悠然一笑,手中多了一枚信箋,道:「就在此中,我已看過。」
他微微用力,那描著海棠的信箋蓬然化為粉塵。
卓王孫的目光從步劍塵、崇軒身上一一掃過,淡淡道:「我當日不殺你,便是為了今日將你們三人一齊驅逐,從我而後,華音閣再不設元老之職,權力只歸於閣主一人。」
步劍塵慘然道:「丹真的預言並沒有錯,華音閣傳世千年,看來真的到了滅亡的一天了。」
卓王孫笑道:「華音閣在我手中自會發揚光大,你但可放心的去了。」
步劍塵卻搖了搖頭:「你想必一定很疑惑,為什麼你武功、計謀、氣度盡皆高於郭敖,而我卻一心一意阻止你上位?」
卓王孫淡然笑道:「想必是為了於長空的囑托。」
步劍塵愴然一笑,道:「你錯了。我阻止你,不過是我看到了你的未來……」他頓了頓,又道:「一個門派,能傳承千年,不是因為它每一任的領導者都驚才絕艷,而是因為制度的完備。長老議事,諸權制衡,這樣,就算在某代產生一個平庸的閣主,華音閣仍會平安的運轉下去,直到將來。這才是華音閣能歷經千年風雨,始終傲視武林的原因。」
卓王孫淡淡道:「我一個人就已足夠。」
步劍塵搖頭道:「或許你能,但以後呢?大權歸於一人,是天下最危險之事。當某任閣主並不能如你一樣掌控一切時,華音閣的劫難也就到了。」他抬起頭,望著他,聲音顯得無比蒼老:「你彷彿因為破壞而生,你會破壞掉所有的制度,所有的規則,因此,也破壞了華音閣的未來。」
卓王孫注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就是華音閣的未來。」
步劍塵呆呆地望著他,似乎也為他話中無盡的氣勢所攝。
他終於點了點頭:「很好,可惜我看不到這未來了……」他望向郭敖:「我一生都為華音閣奔勞,現在老了,也不想再去別處了。你若是答應我放了郭敖,就取了我的性命吧。他落到今日之慘,未始沒有我的過錯……」
他看了郭敖一眼,郭敖大笑道:「步叔叔,我乃奸賊嚴嵩之親子,跟於長空沒有半點關係,你又何須獻這個慇勤呢?快快走吧,小鸞還等著你呢!」
步劍塵搖搖頭,道:「我只知道我答應過閣主,要找到你,好好照顧你。你是不是閣主的兒子,我並不知道!」
郭敖一怔,開始大笑,歇斯底里地大笑。
步劍塵不再看他,黯然對卓王孫道:「我只有一個女兒,你知道她是無辜的。」
卓王孫面容一肅,道:「我會好好照顧小鸞的……你智謀空絕天下,為人堅忍,我若不殺你,華音閣不安。」
步劍塵笑了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一直為你留著這柄劍。」他輕輕地從身後掣出一柄青郁的重劍,交到卓王孫手中。
昧爽劍。
文王伐紂之劍。以下易上之劍。改朝換代之劍。
血亂長空。卓王孫葬劍於地,而後慢慢轉身,盯住崇軒。
「你便是財神。」
眾人聳然動容,無論誰都想不到,執華音閣牛耳的三大元老之中最為神秘的財神,居然是天羅教的教主崇軒!
崇軒臉色蒼白,笑了笑,道:「這個秘密,本來只有我和仲君知道的。」
卓王孫道:「她和你共同策劃了這場密謀,耗時十年,動用人力物力無數,為的又是什麼?」
崇軒道:「華音閣有意一統武林,但卻不願背負惡名,於是派我潛入天羅教,想藉著魔教之手,掃平天下,然後再與華音閣裡應外合,殄滅魔教。如此,則美譽、聲望、權勢皆歸華音閣所有,武林中門派紛爭,互相殺戮的日子,也算有了個盡頭。」
卓王孫點頭道:「這個計策很好,但要取得天羅教的信任,並非易事。」
崇軒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的確不易,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坐上副教主的位置。然而更難的,卻是讓天羅教得到足以替華音閣肅清天下的實力。為此,我先集齊了四天令,再遠走千里,前往藏邊樂勝倫宮掘出天羅寶藏。又花了無數的心血,才讓其中的秘魔之影得以重新使用。」
十年,十年的苦心經營,他讓本在於長空劍下凋零的天羅教重振聲威,橫掃武林,這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價。
卓王孫點了點頭:「在此之間,仲君也該幫了你不少忙罷?」
崇軒道:「於閣主去世後,她是唯一知道我身份之人,當初擊殺蕭長野,也是受我所托。」
卓王孫道:「蕭長野武功極高,當年雖決心退隱江湖,然而難保不有出山的一天,更何況尹繡瑚並不是一個耐得住隱居的女人。我若是你,也會這麼做。」
崇軒也一笑道:「我們本來就是一類人。」
卓王孫道:「我只是不明白,當初君山一戰,你被逼入絕境,卻為何依舊不肯向步劍塵說明身份?」
崇軒苦笑道:「少林、武當已滅,峨嵋也危在旦夕。自那時起,華音閣出手討伐天羅教,贏得無上聲望,就已是計劃的一部分。為了讓這個計劃更像一點,仲君和我並沒有讓步劍塵知道我的身份。」他看了卓王孫一眼,淡淡笑道:「不過你放心,那時你殺不了我,因為仲君就在一旁,若到最後關頭,她一定會出手。」
卓王孫盯著他,突然道:「你當時也很想與我一戰罷?」
崇軒一怔,隨即笑了:「的確,我那時出手,是想將你斃於劍下。」
卓王孫冷冷道:「也是為了那個預言?」
崇軒道:「我並不相信什麼預言,只是覺得,你若一天活著,丹真就一天不能獲得自由。殺了你,她再不會尋覓四方,再不會為虛無縹緲的神示、預言痛苦……」他淡淡笑了:「我也曾讓鐵恨做我的替身,本想你死在他的血鷹之下,可惜機緣巧合,我始終沒能殺得了你。」
卓王孫淡然道:「不必遺憾,因為天下沒有人能殺得了我。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和仲君的計劃最終沒有執行完呢?」
沒有執行完?崇軒再度苦笑了。
的確,按照計劃,他應該在恰當的時候,和華音閣裡應外合,將天羅教完全滅絕。然而,十年了,他寄身西崑崙山,經營著這塊原本貧瘠偏僻之地。每一個天羅教眾都將他奉為神明,以為他能帶領著他們走向中興。
正是這種崇敬與熱情,時時讓他覺得迷茫。
曾幾何時,他也曾一次次憧憬著自己計劃實現的那一天,那時天下將沒有派別,沒有爭鬥,有的只是一個輝煌無比的名字——華音閣。
但當這一天真的就要來到之時,他卻遲疑了。
他如何去面對數千教眾驚惶、絕望的目光?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卻沒有說出他的遲疑,而是換了一個理由:「因為我忽然發現,江湖上若只有一個門派,未必是什麼好事。」
卓王孫慢慢點了點頭,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看來只有你知道這個道理。我本該殺了你的。」
崇軒苦笑:「但我用過血魔搜魂術之後,武功全失,已經不配一殺了,是麼?」
卓王孫搖頭:「因為我本沒有為你準備適合的劍。」他轉頭看著丹真,道:「你們走罷。」
崇軒點了點頭,向丹真走去,卻突然笑了:「動手吧,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丹真潔白的面容上也籠了一層哀傷:「你說得對,無論我還是你,都不應該再摻入到這武林風雨中了。」
她手中有一塊不起眼的石頭。西崑崙石,傳說能儲盡人的三生。丹真凝望著崇軒,西崑崙石中的波紋在緩緩縈轉著,似乎是一隻沉睡的眼。
丹真慢慢道:「相見何如不見?你我本就不該相遇的!」
她拿起崇軒的手,握在西崑崙石上。崇軒身子一震,只覺一股困慵之意襲上心來,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朦朧朧起來。但他心底一段沉埋的記憶卻霍然雪亮起來,瞬間佔滿了他整顆心。
那座交映如光影的湖,那個叫做蓮華的女子。(事詳《武林客棧外傳·天羅寶藏》)
那段早就被封閉如塵埃的情緣。
他凝視著丹真的眸子,卻發現丹真也同樣在凝視著他。他忽然明白,他早就遇到過,愛過這個女子,但彷彿注定一般,他只有離開。
就宛如輪迴。
她只是他一瞬間的情人,從此,將永遠在塵世中陌路。或許他還會遇到她,還會看到一樣深情的眸子,但他卻再也不記得,為何這深情如此熟悉,如此悲傷。
他心中會永留一分悵惘,卻不知從何而來。
西崑崙石慢慢靜止,崇軒的手自丹真手中滑落,他彷彿失去魂魄一般,慢慢走入了月光中。
他沒有回頭,丹真的目光也垂下,不去看他。他們兩人的記憶,就都留在了這顆西崑崙石中,此後,他們只有來生,沒有今生,前世。
月華正明。卓王孫緩緩道:「我雖答應不殺你,可也不容你為禍人間。我要用玄鐵鏈將你鎖在青陽洞中,你可願意?」
郭敖好不容易自狂笑中停住,道:「我只有一個要求。」
卓王孫靜靜等著他說。郭敖倏然出手,指著上官紅,道:「我要他跟我關在一起!」
上官紅一聲慘叫,起身欲遁,但卓王孫的目光轉在他身上,他竟然連跑的勇氣都沒有了。恍惚之間,只聽卓王孫微笑道:「我答應你。」
上官紅心膽俱裂,不由暈了過去。自此,華音閣天霜谷青陽洞中,就多了兩個囚犯。一個不時會在月下發狂,追打撕扭著另一個。另一個就只能拚命躲藏,不久就傷痕纍纍。
這個山谷與世隔絕,絕沒有旁人能夠進入。
只是每隔七天,會有一位面上隱隱透著青氣的少女,為他們送去食物和水。
她似乎大病初癒,清秀的臉上寫滿了悲傷。
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李清愁疲倦地躺在黑暗中,感覺自己的生命在逐漸失去。突然,一雙溫暖的手覆上了他的臉,李清愁就覺那溫暖竟是如此震撼,如此熟悉。
熱淚從他的心頭湧起,流出眼眸。李清愁不敢睜眼,只覺一個柔膩的臉龐跟他挨在了一起。他的心懷忽然放開,所有的顧忌都化作流風散水,不納心懷。
因為他是如此懷念那份溫暖,哪又何必再拒絕呢?傳承千年的華音閣,終於寂靜下去了,
宛如它所經歷過的每一次江湖紛爭,儘管會令它滿身塵埃,卻不能損折它的神秘,美麗。皎潔的月色再度上來時,四天勝陣重新運轉,將它與這個世界隔絕。翌日,江湖上每一個門派都接到一份大紅帖子,署名:
「華音閣閣主卓王孫」。
一個江湖上的新時代,於是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