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蓬巒仙仗儼雲旗

    龍穆的手指修長而蒼白。

    這樣的手指,也許只適合懷抱尋香神的豎琴,彈奏一曲連諸天神佛都沉睡的曲子。

    但現在,當這根手指卻指向李玄。

    無數貓罐頭嘩啦嘩啦從天空中掉了下來。咕嚕一聲怪叫,飛撲了上去。

    李玄措手不及,被它一腳蹬在面門上,踩上了一個大大的腳印子。咕嚕圍著龍穆,奶聲奶氣地一陣叫,又挨又蹭的,看那樣子,只要給它貓罐頭,無論讓它做什麼都可以。

    貓是奸臣。

    龍穆有些戲謔地看著李玄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的聲音就像是一聲輕婉的歎息:「我該奪走它麼?你賴以生存的唯一榮耀。」

    李玄身子震了震。

    他為什麼那麼看重大師兄的位子?他本一無所有,本不該對任何東西抱有如此強的慾望的。他也未嘗不知道,這個大師兄的位子有多危險,一不小心可能會搭上性命。

    這是個極度危險的遊戲。

    他又是為了什麼,死死攥著,不肯放手呢?

    是否真像這位王子所說的,他是想以此來證明什麼,或者,僅僅是想證明給自己看?

    是的,生存曾經對他是如此黑暗,如今,他卻沐浴在光明中。

    他是摩雲書院的大師兄,這個唯有最強之強者才能擁有的名號,於今,被他染指。

    這是否可以證明,一無所有、卑賤而寒酸的他,也同其他人一樣,尊嚴,高貴,無與倫比;是否,就可築起一道門,關閉他所有曾經的黑暗?

    李玄無言,目光中第一次帶著深沉的痛苦。

    龍穆優雅躬身:「是的,我將奪走。」

    他抬頭,目光中閃耀著譏嘲:「承認他是大師兄的,請站到他身邊;擁護我的,請站到我這邊。」

    李玄一驚。

    龍穆的金髮染著陽光垂下來,一如春天盛開的花樹:「我若做了大師兄,我承諾你們所有人都能畢業。」

    他輕輕吐出一串字來,所有同學的眼睛都亮了。這實在是太強的誘惑了!就連石紫凝、鄭百年這樣的優秀人才,都無法抵抗,何況封常青等人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向龍穆走去。

    龍穆微笑道:「不急……讓我們聽聽看,這位前大師兄,會有什麼承諾?」

    李玄瞠目結舌。難道……難道大師兄還要為師弟們作出承諾?大師兄不是只管作威作福就好的麼?

    封常青:「老大,你不會從沒想過為我們做點什麼吧?」

    厚臉皮如李玄,也不禁臉紅了起來。說實話,龍穆的承諾實在誘惑力十足啊,唔……如果可以,我能不能也過去?我也很想畢業啊……

    但……大師兄是我的!我才是大師兄!

    龍穆眼中的揶揄之色深深刺痛了李玄,他微弱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絕不能讓這個混蛋得逞!

    但他有什麼法寶?想來想去也只有一樣了。

    「誰若是敢站到他那邊,我就每天晚上睡覺前在他床上放一陀阿拉神雷!」

    同學們齊齊臉色大變!

    這太惡毒了,簡直是慘絕人寰啊!他們望望龍穆,又望望李玄,一時彷徨了。

    一邊是致命的誘惑,一邊是惡毒的威脅,雖然能畢業很好,但……阿拉神雷……想到人生從此就要與這東西脫不了聯繫,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趣味呢?

    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果斷作出選擇!

    龍穆輕輕頷首:「瞬息之間竟能用威脅來對付我的誘惑,看來你並不是個簡單的人呢。」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打著響指。

    「聽說摩雲書院不禁打鬥,而大師兄的制度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誰能勝過大師兄,誰就是新的大師兄。那麼……」

    他臉上的笑容溫煦無比,像是在發出一次晚宴的邀請:「殺了你好麼?」

    瞬息之間,他淡栗色的瞳仁開始深沉,變得宛如湖水一樣深。他冷冷看著李玄的時候,嘴角慢慢挑起,形成一個妖艷、邪異的微笑。

    那微笑冰冷,殘忍之極。

    宛如暗夜的王子,登上城牆,看著為他一句戲言,而血流成河、骸骨支天的大地。

    千萬屍體,鑄就他王冠上榮耀的輝煌。

    他身後便是地獄,是這個現世揭開昇平的假象後的地獄。腐敗、殘滅、殺戮、恐慌,催動著黑旌逆風飄揚,盡放地獄腥腐之氣息。

    這位異族的王子,有著太陽一般的容貌,與月一般的妖異,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他身上交融,鑄成了他那奇特的、無法阻擋的魅力。

    當他慇勤邀約時,沒人能夠阻擋,但當這邀約變成地獄的呼喚時,亦沒人能夠拒絕。

    李玄一聲尖叫,因為,一輪明月自浮空島上升起,化為一柄巨大的鐮刀,剎那間已凝聚成型,在龍穆的淺淺微笑之中,向他厲揮而下!

    凌厲的力道瘋狂地噴湧而出,蝕吞著周圍的一切。在鐮刀漆黑的刀刃上,捲起無數道細小的漩渦,終南山上一切靈氣全都被漩渦吸住,急驟地向鐮刀奔匯而去。剎那間,那柄鐮刀迸發出一陣妖艷的光芒,凌空直取李玄!

    厲光宛如山峰,向李玄轟然塌落。

    李玄驚得臉都白了。這位少年王子說殺就殺,出手又快又辣,而且力量強大之極,絕非他能夠抵擋!李玄忙不迭地提起全身勁力,五雲戰靴上立即騰起四隻胖乎乎的小翅膀,托著他向外飛縱而出。

    轟隆一聲大響,大半個太辰院被這一刀斬成齏粉,刀勢所及,終南山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的裂痕,直達幾十丈院。

    裂痕漆黑幽深,看不到底。緊貼著李玄的身子貫過。若不是他躲閃得快,這一刀便會將他斬成肉泥。

    這少年出手竟是如此狠辣!

    李玄看著紫極老人,慘叫道:「你們難道就不管管麼?這是謀殺啊!」

    紫極老人淡淡道:「鑒於你已做大師兄超過一年,那麼可以判斷你的實力已超過師弟師妹們很多。所以師弟師妹們挑戰你時,可以不擇手段。這是摩雲書院大師兄制度的第二條,你好好記住了。」

    李玄氣得快要暈過去了。

    紫極老人道:「何況你是我的大弟子,龍穆王子是大日至的大弟子,紫極老人沒輸給過大日至,你豈能輸?你要是輸了,我就讓你永不畢業!」

    這是什麼規矩啊!

    龍穆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很喜歡這個規矩。那麼,是不是可以放手一擊了呢?

    月之鐮刀再度揚起,卻在剎那之間幻化出三柄,凌空將李玄圍在中間。

    李玄心神俱裂,五雲戰靴雖然神奇,但他的修為實在太低,無法全力驅動。躲開一柄鐮刀還勉強能做到,若是三柄齊殺,他能躲開麼?

    轟然爆響聲中,三柄鐮刀一齊暴起,伴隨著裂天嘶嘯聲,電光驟起,將李玄前後左右上下一齊封住,怒斬而下!

    這一次,李玄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開!

    龍穆做了一個遺憾的手勢。

    那代表著一個生命的終結。

    他轉身,準備榮膺大師兄之位,為他的師弟師妹們發表一通輝煌的就職演說。

    突然,三柄激烈旋轉的鐮刀從中折斷。

    龍穆身形驟然頓住,就見一柄刀懸停在空中。

    那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刀,唯一奇異之處,就是它的刀身上透出一縷暗紅,緩慢地閃爍著。彷彿沙場戰血,蒼茫而深痛。

    但這柄刀一出,龍穆幻化出的三柄圓月鐮刀,卻在剎那間全被斬斷。

    龍穆臉上閃過一抹怒容,盯住這柄刀。

    紅光從李玄身上暴起,結成定遠侯[1]的形貌。那柄刀凌虛握在他手中,發出一陣心跳般的回聲。

    黃沙萬里,唯有戰魂不息。

    這柄刀,或許普通,但卻因為那個心志堅毅的人,而不再普通。

    是名定遠刀。刀身斜揮,指向龍穆。

    定遠侯的力量化成一抹火影,浮動在李玄身外。他的飛揚跳脫似乎也受著這股力量的洗滌,沉靜了下去。只要這柄定遠刀在手,他便不懼任何人。

    龍穆細長的眉毛輕輕蹙起,盯在定遠刀上。

    這個一無是處的混蛋,怎麼可能會有這樣強大的力量?要想勝過這股力量,他需要出動浮空島上的古佛。

    要麼?真的要殺了他,毀掉他所有的希望麼?

    那似乎是很有趣的事情呢。龍穆輕輕地笑了。

    忽然,他的目光動了動。

    穿過定遠刀的火影,他看到了一抹蒼白的影子。

    鏡光,在這纖細的影子心中旋轉,誘發出輪迴中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刻在骨上,銘在心中,形成火烙一般的傷。

    鏡光,穿過無窮的世事輪迴,若有若無地透出來,照在李玄身上。

    於是,那抹火影能夠橫刀而立,俾倪天下豪傑。

    ——原來,這就是定遠侯力量的來源。用一面鏡子,連接前生與後世;用一個女子的痛苦,成全了他的威嚴。

    龍穆的笑容緩緩綻放,他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情。

    他抬步。每一步,紛飛的翠羽之眸就散落成花,翔舞在他身側。他走過李玄時,並沒有停留,一直走到蘇猶憐面前,悄然站立。

    陽光灑在他臉上,他的微笑就宛如光芒鐫刻成的一般。

    他注視著她,彷彿看盡她的萬般輪迴。

    蘇猶憐的身體在他注視下,也彷彿變得透明。藏不住一絲秘密。

    錚……

    一聲輕響,九靈御魔鏡感受到她心底的惶惑,將光芒緩緩透出,包圍住她。

    但再強的光,都無法抵擋龍穆的凝視。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充滿魅惑:「這才是你最珍貴的麼?」

    「那麼,我將奪走它。」

    他微微躬身,拾起蘇猶憐的纖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那時天地寂靜,世間所有的光都匯聚在他的雙眸中。

    那一瞬間,他無盡真誠。彷彿所有的生命都在這一吻中燃燒,為這一吻,他不懼化為灰燼。

    這一吻,竟讓蘇猶憐無法躲閃,就像一把鑲嵌著纍纍寶石的匕首,如此霸道,如此不由分說,將她釘在了今世的輪迴中。

    就算是一片雪,她也不再飄飛,永恆融化在幸福的九重天上,身邊伴著那驕傲的王子。

    這一吻,只有公主才能享有,而接受了這一吻的人,也將成為真正的公主。

    從此,跨上那金色的馬車,不再猶疑,不再畏懼,只需深居在他的輝煌的王宮中,分享他的尊榮、權力與繁華。

    他緩緩起身,恭謹地行了一禮,緩步倒退,沒入了千人的包圍之中。

    這時,時間才能繼續。生命彷彿在方纔那一刻中,陷入了寧靜,直到他的笑容完全隱沒,蘇猶憐才能恢復呼吸。

    不知為什麼,她竟有些悵然若失。

    最困惑的要數李玄了。不是要跟我打的麼?不是要搶我的大師兄位子麼?怎麼突然去找蘇猶憐去了,還當眾作出如此噁心的事情來?

    但不知怎的,他的心底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來。

    彷彿,最珍藏的,暴露在別人的觸摸下。

    彷彿,最珍貴的,將要被別人掠奪。

    這不安是如此強烈,第一次,讓他心神不寧,莫名地煩躁起來。

    仙樂風飄中,龍穆滿身白鸚鵡翔舞,步入浮空仙島。

    他在臨消失之前,回過頭來,手指在自己咽喉前緩緩劃過,眼睛卻譏誚地看著李玄。

    「記住,我將奪走它。」

    定遠侯的火影散落,李玄忽然感到一陣寒冷。

    左耳一陣疼痛,被蘇猶憐狠狠擰住,提了起來。

    蘇猶憐的嬌媚容顏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那麼銷魂,但此刻,卻無法讓李玄靜心欣賞。她輕輕將暖香的氣息吐進李玄的耳朵裡,嬌柔地道:

    「郎君,這便我們的第六重考驗,可不要讓別人把我搶走哦。我的郎君,一定會勇敢面對的。」她輕輕一笑,化雪消失在漫空碧色中。

    李玄揉著耳朵,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

    李玄搖了搖頭,將雜念擯去。雖然不知道龍穆這傢伙究竟想奪走什麼,但他絕對不會讓他得逞的!

    他的魔爪,絕對絕對不能伸到蘇猶憐身上!

    開學典禮終於結束了。

    真是個複雜而熱鬧的典禮啊。

    一個人站在太辰院中,撓著大腦袋,滿臉疑惑地四處打量著。

    「不是說會用盛大的典禮歡迎我的麼?我也是插班生啊!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

    「我可是雪隱尊者的弟子,永恆的審美大師啊!我那凌厲的美感與充滿時代精神的造型,是不容忽視的!究竟是誰在忽視我?我絕不能原諒他!」

    他仰天長嘯著,摩雲書院靜寂無聲,沒人回答他。

    這就是跟龍穆王子這樣的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啊。

    看來胡大老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

    [1]番外:玄冥常傅的寵物課堂。

    上課鈴響,瑤兒舉手提問:「請問定遠侯是誰?」

    玄冥:「定遠侯乃漢代名將,亦是李玄的前生。」

    咕嚕乍舌:「真想不到,主人還有這樣英雄了得的前世啊。」

    玄冥道:「令人想不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定遠侯在一次征戰中,誤殺了心愛的承香公主,悔恨中自盡而亡。他轉世前將自己的力量封印在定遠刀中,交給自己的後世使用,以便三生三世,繼續保護承香公主。這就是李玄偶爾能動用定遠侯力量的原因。」

    瑤兒:「可為什麼李玄在大部分時間內,都是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呢?」

    玄冥道:「因為輪迴有阻斷一切力量的作用,任何人要穿越輪迴都是非常困難的。強如定遠侯,也必須依靠太初四寶之一——九靈御魔鏡才能將力量傳給後世。」

    咕嚕打了個哈欠:「書院人都知道,九靈御魔鏡在蘇猶憐手中。」

    玄冥打開《天舞·摩雲》《天舞·御龍》兩本書,翻閱道:「不錯,定遠侯的亡靈將九靈御魔鏡送給了蘇猶憐。因此,李玄要動用定遠侯的力量,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有定遠刀在手,第二,有蘇猶憐為他運用九靈御魔鏡。但每一次九靈御魔鏡的運轉,都會讓蘇猶憐承受輪迴中的傷痛。」

    咕嚕若有所悟:「怪不得每次主人運用定遠刀,蘇猶憐都臉色蒼白呢。」

    瑤兒:「臉色蒼白的原因,估計不是因為鏡子造成的傷害,而是因為每次定遠刀出動,都是為了救情敵——龍薇兒吧。」

    玄冥點頭:「因為龍薇兒是承香公主的轉世,每當龍薇兒有危險的時候,定遠侯的力量就會自動出現。定遠侯曾在大漠上銘刻下誓言:『心遠自定,唯香是承。定遠與承香相遇於此,千生萬世,永不分離。』所以,他一定會繼續守護龍薇兒。」

    瑤兒長歎一聲「可憐的蘇猶憐,受盡痛苦,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咕嚕也感歎道:「可是……這一世他們明明都忘記了前生的誓言。李玄看上了蘇猶憐,而龍薇兒卻愛上謝雲石了啊,難道這就是命運的惡趣味?」咕嚕努力地想了又想,仍無法明白命運的複雜性,只得等著下課,去食堂吃一隻貓罐頭,一解心中的苦悶了。

《天舞紀3·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