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心中慌亂之極,他猛地催動五雲戰靴,身子化成一道流星,直竄入馬車中。
他心中湧起了一陣恍惚,周圍的景物突然改變。
他竄入的,並不是馬車,赫然竟是一個巨大的空間。
祥雲繚繞,梵唱之聲隱約響起,他抬頭,一尊古佛靜默地端坐著,花之芳香,水之清澈不住地自古佛攤開的掌心中流洩而下,形成檀香飛瀑,沖激成流泉、深潭。廣大的水平面如一襲明鏡展開,他正站在一瓣盛開的蓮花上面。
——這不是龍穆的浮空島麼?
李玄呆了一呆。
——這座浮空島不是以被他用八寶猁圍巾炸毀了麼?
李玄的思緒有些茫然,他循著水面上的蓮花,向前走去。
古佛眉心間的毫光,隨著他的行走,而漸漸變得暗淡,終於,一切全都化為漆黑,灰飛煙滅。
一點赤紅搖曳在遙遠的前方,李玄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終於,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瓣朱紅色的月痕,被一隻蒼白色的手掩住。鮮紅的血不住從月痕中湧出,淌過那張俊美無比的臉。那張臉上,卻只有絕望。手無論怎麼用力,都無法將月痕掩藏。
龍穆。
他倚坐在古佛像下,鮮紅的血從額頭湧出,流過他的臉,在他衣襟上彙集。那襲光明的孔雀翎變得污穢不堪。他的人也如這件衣服一樣,變得落拓、悲傷。
他不再是那個皎潔宛如明月的異國王子,他的優雅、高貴在漆黑的夜色中沉淪,化為對自身深深的厭棄。
「我是王子。但我的家族已經淪落。戒日王的功勳並不能持續百年,到了我這一代,我的家族早就沒落成了很小的一支,戒日王留給我們的不是榮耀,而是必須要被殲滅的仇恨。我從小的記憶,就是跟隨我的哥哥——這個家族的族主,四處逃亡。」
「我恨我的哥哥。因為,他對我那麼嚴厲。他幾乎每件事都跟我對著幹,不許我出去,不許我遊玩。我喜歡什麼,他就要打碎什麼。所以,我的童年是在灰暗與嚴酷中度過的,我沒有任何朋友,所有的記憶都是練劍、練劍、練劍。我本以為他只是為了保護我、訓練我,但當他將我唯一的朋友在我眼前殺死之後,我就明白,他並不是為了對我好才這樣做。他是為了折磨我。」
「他不能做整個國家的帝王,所以他只能做我的帝王。他要在我面前演盡一切帝王的尊嚴。他想要的是一個能讓他享受帝王的感覺的玩偶。那就是我。他一遍一遍告訴我,人心有多麼險惡,他讓我不要接觸任何人,他用他自己將我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無非是想讓這個玩偶永遠受他控制。」
「但當這個玩偶長到七歲的時候,他的夢想被打碎的。因為這個玩偶突然宣佈,他要做大日至尊者的徒弟。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臉上的驚恐,因為,要做大日至的弟子,只有一個條件——打敗須彌山上的守護獸:碧眼狻猊。自從大日至尊者入住須彌山後,成千上萬人想做他的弟子,但全都死在了碧眼狻猊的爪下。一個七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打得過這麼殘忍的怪獸呢?但我寧願死都不願意再做他的玩偶,所以,我鐵了心,要去挑戰。」
「也許是我的堅持讓他太過震驚,他沒有駁斥,安排我去參見大日至。這個玩偶是幸運的,他登上須彌山的時候,碧眼狻猊正生著一場奇怪的大病,被我用一柄匕首打敗了。大日至尊者收我為弟子,將所有的寶貝都給了我,並教給我一身驚天動地的本領。」
「七年之後,我成為大日至的得意弟子,帶著驚世駭俗的法力走下須彌山,我發現,哥哥已經成為一位暴君。他用凌厲狠辣的手腕建立了一支強大的隊伍,四處征戰,橫掃五大天竺,將整個世界拖入了戰亂中。他對所有的敵人都狠辣無比,斬草除根。我在須彌山上學藝的七年,就是他在世間殺人放火的七年。這七年,無數的血腥染滿了這片古老的土地。在兄弟相聚的盛大歡迎儀式上,我質問哥哥,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哥哥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命令我加入暴君的行列。我的眼睛掠過周圍,看到在廣場上的繁華與歡樂背後,是人民的戰慄、恐懼、憎惡的眼神。於是我打斷了哥哥的話,拔出劍來,要為萬民誅殺暴君。哥哥震怒,然後平靜地接受了我的挑戰。」
「七年,哥哥的修為也有了突飛猛進,但又如何與大日至的得意弟子相比?我只用了三招,就在全國人民面前,將哥哥擊敗。我將劍刺入了哥哥的胸膛。但在那時,哥哥臉上露出了笑容,用力地擁抱著我的劍。」
「我的心中忽然充滿了迷惘。我盯著哥哥的屍體,忽然瘋狂了起來。我將雙手刺入了哥哥的體內,將心挖了出來。我用大日至教給他的法術,從哥哥的心與血中提取著記憶,霍然明白了一切。」
「原來,哥哥是真心愛著我的,他不願他與這個世界接觸,是因為這個世界真的恨險惡。我唯一的朋友,其實是敵人派來的刺客。哥哥想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起這個家族,讓我能在自己的肩膀底下翱翔,可惜,我從來都不願相信他。」
「打敗碧眼狻猊的,不是我,是我的哥哥,就在我宣佈要挑戰須彌山的時候,哥哥剛剛從須彌山上走下來。真正獲得大日至認可的,是他,但為了我,哥哥寧願放棄這個機會,成全自己任性的弟弟。」
「所有的戰爭,都是殺戮。暴君或者仁君,只是人民的定義。哥哥在送我上須彌山的時候,決定送我一件珍貴之極的禮物,那就是,自己成為暴君,等待一位仁君降臨。」
「於是,我被人民擁戴為仁君、勇者。我率領著哥哥留下來的精銳之師,很快統一了五天竺中最強大的中天竺,所有人都稱我『不愧為戒日王的子孫』。我住在金色的宮殿中,享受萬民的敬拜。大日至的恩寵環繞著他,沒有人懷疑,終有一天,我將統一五天竺。但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會捫心自問:如果沒有哥哥,如果沒有大日至,我能做成什麼?」
龍穆靜靜地抬頭,赤色月痕中的血更濃,幾乎將他的臉遮住。他的眼睛是蒼白色的,充滿著絕望。
他用這樣的眼睛靜靜盯著李玄:
「除了大日至的溺愛,我還有什麼?」
「除了哥哥的溺愛,我還有什麼?」
李玄震驚,茫然,無法說出一個字。
他隱約能夠猜到龍穆心中必定藏有苦悶,但他沒想到這苦悶竟是如此之深,深到已將他的心禁鎖住,無法打開。
他們雖然是敵人,但李玄卻無法再恨龍穆。他忽然覺得,龍穆所有的任性、暴戾,都值得原諒。如果有酒,他很想走過去,跟龍穆一起痛飲一杯,告訴他生活很美好,不該只看著悲傷的一面。
光芒,在這一刻倏然降臨。
光芒來源於一輛由十六匹天馬拉著的玉之馬車。天錦織就的門簾被輕輕佻起,披著羽衣的仙子從馬車上裊娜走下,帶著柔靜的光芒越走越近。
那是蘇猶憐。
李玄驚喜交加,但他忽然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不能說,不能動,甚至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恍惚了起來。
蘇猶憐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龍穆身上。那目光,是如此的溫柔、悲憫,當她看著他時,就像看著暴風雨中的一隻蝴蝶,她要用最溫柔的關懷,容納他所有的傷痛。
她帶著光芒,張開雙手,輕輕擁住龍穆。
「不要再傷心了,忘掉那已過去的一切吧。」
「因為……」
「我將永遠跟你在一起。」
她輕輕握住龍穆的手,她的目光中孕含著溫柔的笑意。
「在我的故鄉,少女的手若是被握住,那就表示她接受了對方的求婚。然後,她的新郎要通過七重考驗,才能跪在她面前,將神聖的花冠送給她。此後永生永世,他們都將互相陪伴,再也不會分離。」
「這七重考驗,越是艱險,便說明少年愛少女的心越是堅定。他將為她降龍伏鳳,上天入地。」
「我將永遠跟你在一起,陪伴你度過每一重考驗。直到你得到我。」
「你再也不用擔心困擾你的一切,因為,你有了我。」
龍穆呆滯的目光慢慢移向蘇猶憐,他的目光觸到她之後,他蒼白的嘴唇動了一下。
「有……你……」
蘇猶憐溫柔地捧起了他的手。那蒼白的手就像是一朵蓮,開在雪中。
「是的,有我。不管世人怎麼看你,你都是我的英雄。你要記得,就算你一無是處、卑賤懦弱,但仍有一個人在等著你,等著你給她幸福。」
「那就是我。」
她捧著龍穆的雙手,輕輕放在她胸前。她的溫度隨著那淡淡的心跳,透入進龍穆的手掌中。龍穆的身子突然顫慄起來。
——除了大日至的溺愛,我還有什麼?
——除了哥哥的溺愛,我還有什麼?
——我在等你,等著你給我幸福。
她的心跳漏入他的心跳,他的心跳突然強勁起來。他僵硬的身體中突然灌注入了極大的力量,他忽然變得不再迷惑。
至少有一個人,在等著他,等他給予幸福。
他不再一無是處,至少他擁有一份愛情。
一份雪妖的愛情。
那是他的救贖。
沐浴在雪光裡,就彷彿是沐浴在陽光裡,就不會再有黑暗。
他的手掙脫了她的手,用力,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他要得到她,他一定要得到她。得到她,他就再不會恐懼。
蘇猶憐的臉卻在這一刻變得黯然。
「不,我不能等你。」
她的眸子裡流露出憂傷。
「我不能等你,因為……」
她伸出一根纖纖手指,指向前方。
「因為我有一部分在他那裡。」
她的手指向李玄,眼眸中的憂傷是那麼哀婉。
隨著她的手指出,李玄的身體就像是冰做的一樣漸漸透明。他的身體化成了一棵樹,樹上的葉子是他一段又一段的往事。那是他所有的記憶,沐浴在朱紅的月光下,繁盛一如最壯麗的景色。但每一片葉子上,都鎖著一個小小的蘇猶憐。
他自加入摩雲書院後的每一件事,都有蘇猶憐的影子。無論快樂,悲傷,憂愁,歡喜,無論魔王,龍皇,古墓,靈台,都少不了蘇猶憐的影子。這些葉子壯美而繁多,而且會越來越多,組成了李玄多姿多彩的人生。
有著蘇猶憐陪伴。
她的愛情,雪妖的愛情,離開了李玄,已不會完整。因為他與她的過去,曾那麼緊密地綁在一起,被這道雪光照出來後,兩人都是一驚。
想不到他們的糾纏竟已如此深。
遠遠超過了兩個人的想像。
李玄忍不住望了蘇猶憐一眼,卻發現蘇猶憐也正盈盈望著他。兩人的目光匯在一起,蘇猶憐的心底不禁隱隱有些難過。
這本是她的計劃,挑起一場注定了的決鬥,她自己就是誘餌,誘引龍穆殺死李玄。從此,她就可以完成雪隱給她的任務,回到大雪山中,收穫自己的愛情。
但不知為什麼,那一刻,她心底竟有淡淡的惆悵。
這是糾結在一起的記憶啊,值得兩人都去珍惜,不止他,也不止她。
龍穆凝視著這棵大樹,他亦凝視著李玄與蘇猶憐的惆悵。他的眸子中有一絲委屈,因為他發覺這糾結是如此複雜,似乎已沒有第三個人插足的餘地。
在他與她之間,他是第三個人。
沮喪讓他有些洩氣,但隨即令他浮起了一絲邪異的微笑:
「大乘佛法,何所不能?只要你願意,我便為你逆天換命!佛法中有種須彌芥子神通,可強行將你與他之過去具現為一花一世界,我再用大挪移手法,將此世界中的他盡數換成我,然後再逆用須彌芥子神通,將一花一世界化為你我之過去。從此,你所經歷的一切情、緣、喜、苦,都源於我,與他半點都不相干。他不僅會忘掉你,還會忘掉和你相關的一切,忘掉摩雲書院,忘掉這一年來所有的光陰。用此神通,我將會損傷我師為我修持的三十萬光明成就。但我無怨無悔。」
「只要你願意。」
他重重地重複著,朱紅月痕映照下,目光淒艷地盯著李玄。
翠白掩映的衣袖,輕輕抬起。殺伐之音錚然彈響!
李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
這一切中將再也沒有他。他忍不住向那棵樹看去。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現在的生活。這棵樹失去那些美麗的葉子後,只會剩下一件東西。
黑暗。映著朱紅月色的黑暗。
他的顫抖化為恐懼。
那黑暗並不陌生,曾經緊緊環繞在他周圍。自從他懂事開始,就緊緊圍繞著他,直到有一道光將他帶走。
但黑暗所留下的記憶,卻無法消除,緊緊盤踞在他的心底,只能用冷笑話深深埋積起來,連碰都不要碰。
誰能瞭解這個吊兒郎當的少年,曾經遭受了什麼?誰能想像他無賴頑皮的笑容下面,是怎樣的過去?
如果有人瞭解,僅僅只是萬分之一,就會明白,他還能這麼樂觀、豁達,是多麼的不容易。
——再回到那黑暗之中麼?
再次一無所有,在冰冷的荒漠中無助地仰望光芒?
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幻想,——不再有靈魂?
「不!」
他厲聲嘶呼著,感受到無法抗拒的絕望感從四面八方咆哮而來。他絕不能讓那曾經的黑暗降臨,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絕不敢冒險!
他緊緊咬著牙,怒視著龍穆。
龍穆漸漸迫近,李玄卻不退縮。
他不習慣跟別人硬拚,他不喜歡苦練武功魔法什麼的。大多時候,他相信自己能夠靠智慧化險為夷,如果智慧跟運氣都不能幫他,那他就選擇聽天由命。
但這次,他不再退縮。
第一次,他要憑自己的力量,守護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蘇猶憐輕輕歎息著。
「你打不過他的,唯一的辦法……」
她的目光平靜,卻讓李玄感受到了一絲痛楚——她再也不會像原來那樣,親暱地看著他,半真半假地叫他郎君了麼?
「就是用你的血,開啟天書的黑暗禁忌。」
狂風猛然吹起,龍穆的身形彷彿碧龍一般沖天而起,伴隨著孔雀明王悠長的啼聲,他身上那件孔雀翎猛然張開。
無數只孔雀翎羽從龍穆的體內生出,剎那間展開一雙極大的碧綠羽翼。那是純粹由光組成的光之翼,照亮了濃密的黑暗。
龍穆身形怒旋,與孔雀明王交纏在一起,猛然一聲爆響,萬千隻光羽轟然濺下!
李玄一聲慘叫,慌忙逃跑,但他哪裡能逃得過龍穆跟孔雀明王聯手一擊?爆響聲中,幾十隻光羽射中他的身體,雖然有浩瀚戰甲擋住,但那些光羽一接觸到李玄身體,立即炸開。炸得李玄慘叫連連。尤為可怕的是,漫天光羽似乎有靈性一般,追著他跑。他跑到哪裡,光羽就追到哪裡!
李玄著了急,一陣亂呼亂喊。他太想將定遠侯叫出來了,但沒有九靈御魔鏡的幫助,定遠侯豈能出來?
幸好五雲戰靴還比較可靠,李玄幾乎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堪堪躲過光羽追殺。但他不敢停下來,只要一停,這麼多的光羽肯定將他射成刺蝟!
李玄一把將天書爺爺掏了出來。
天書的黑暗禁忌?
那是什麼?
他猶豫地看著天書爺爺一眼,天書爺爺臉色陡變,厲聲道:「千萬不能聽她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李玄才一遲疑間,碧氣光羽猛然越過他,辟里啪啦一陣爆響,萬千光羽在他身周圍成一個大圈,猛然炸開!
李玄一聲慘叫,熾烈的氣浪將他捲起,重重摔在地上。無數的小星星圍著他打轉,他感到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
龍穆踏著鮮血緩步走過來。
「愚者,你不配擁有這一切,交出來吧。」
他伸出手,手中有光。
碧光。
李玄吃力地抬起頭,龍穆逆著月光站立著,朱紅的月照著他,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影子漸漸靠近,要將李玄吞噬。
李玄猛然感到一陣刻骨的寒冷。
蘇猶憐溫柔地笑著,像一片雪一樣,漂浮在他與他的旁邊。李玄的心中,幾乎被恐懼塞滿。
因為這一切,即將永遠、永遠地離開他。
粘濘的黑暗,即將隨著龍穆的影子而來,將他吞噬。
他所有驕傲的與快樂的,都將被奪走,化為這個異國王子的一部分,而他,將回歸到那冰冷的黑暗中。
李玄忍不住簌簌發抖,他的雙眼中充滿了絕望。
那是他一直連提都不敢提起的痛苦,那是他強迫自己遺忘的記憶。他不能再回歸到那裡,絕不能!
他毅然搖頭,厲聲道:「不!」
沾滿鮮血的左手,按在了玄陛天書的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