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雲霧山中的山花開了又謝,滿山籐蘿卻比去年更加翠碧了。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參天,中間怪蟒橫行,獸跡處處,毒草異花,含腥吐蕊。一進林中,洪荒之氣逼人而來,仿如天地開闢以來,此山從無人類踏足一般。
春去秋來,吉娜已經十六歲了。
山風吹高了她的身材,山泉洗媚了她的眼波,去年神魔洞前的奇遇,也讓她的膽子更大,眼界更寬,而那尋找那雙眸子主人的心,卻也更加迫切了。
這個調皮、好奇而又見過「大世面」的小姑娘,在這一年中又遇到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的,但卻沒有怪過今天的。
因為,今天,她遇到了傳說中的山魈。
吉娜順著山籐,向雲霧山頂攀爬著。山頂有兩座高峰,相對聳立,一名苟彩,一名點彩,在苗族的傳說中,是一對不能團聚的戀人幻化。雙峰中間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深澗,只有一條生銹的鐵索連接兩頭。
兩座山峰她已經登上很多次了,但這次不同。因為她哥哥雄鹿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沒有人能從北面的山崖爬上苟彩峰,吉娜聽了不服氣,趁著她哥哥不注意,就偷偷跑了出來,一定要爬上去,然後回去說嘴給他聽。
山崖雖然陡峭,但上面佈滿了積年的籐蔓,全都粗如手臂,互相勾結纏繞在一起。時值初秋,各種籐葉布成五色斑斕的一張大網,倒不怕掉了下去。
吉娜手腳利索,不多時,就爬到了峰頂。她向前望了望,遙遙就見對麵點彩峰似乎比這裡還要高些。兩峰之間的那條鐵索已被山嵐染成碧綠,遠遠望去,就宛如空氣中懸浮的一條青色長虹,再向下看,卻是萬丈絕壁,雲霧翻滾,難測其深。
吉娜素來膽大,也不覺害怕,索性依著鐵索休息,準備一會再從北面將點彩峰也爬一次。
突然,頭頂一聲怪啼,數團巨大的陰影劃破山嵐,在她頭上飛舞盤旋!
吉娜駭然抬頭,就見數頭黑色巨鷲正張開羽翼,向自己立身處俯衝而下。那些巨鷲通體漆黑,雙翼展開,足長一丈有餘,也不知是什麼異種。更為駭人的是,每頭怪鳥背上,竟還坐了一個人。
這些人全身都著黑衣,將頭臉包住,只露出兩隻小小的,三角形的眼睛來。身材都極為瘦削矮小,動作卻便捷靈活,就如山中靈猿一般。在這些黑衣人的驅使下,那些巨鷲騰空盤旋,眼中發出粼粼碧光,似乎隨時都要惡撲上來,博人而噬!
吉娜大駭,兩手緊握鐵索,一時也不知如何招架。
鷲背上的黑衣人口中唸唸有詞,語調卻極為怪異,巨鷲宛如得了密令,猛地張開雙翼,向吉娜撲來。吉娜不禁失聲尖叫,只得緊緊閉上雙眼。
幾團黑影擦身而掠過,巨大的腥風吹得吉娜立身不住,跌倒在地上。
吉娜驚魂未定,睜開雙眼,卻發現那些巨鷲並不是要攻擊她,而是掠過鐵索,向對面的點彩峰飛去。
對面山峰雲籠霧罩,看不真切。吉娜極目遠眺,竟發現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峰頂上,不知何時已多出了一個人。
那人站在點彩峰頂的一塊巨石上,也是一身黑衣,雖然看不清面貌,但覺長身玉立,儀態出塵,比騎鷲的那些怪人好看了何止百倍。山風吹來,他的長髮與衣袖便在山嵐中獵獵飛揚,在那群黑衣人襯托下,更顯得鶴立雞群,風姿卓絕。
吉娜隱約覺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些巨鷲就停棲在巨石周圍,將那人團團圍住,一時也不敢貿然上前。
騎鷲人用那極為怪異的語調,商量了片刻。為首一人揚起頭,用極為生硬的漢語道:「快把東西交出來,否則,無論你逃到哪裡,也躲不開我們神隱武士的追殺!」
那人並不回答。
騎鷲人又道:「你若執迷不悟,我們就動手了!」語調雖然凌厲,但卻微微有些顫抖。就連吉娜也看出,那些人心中的畏懼。
那人微微冷笑。只聽唰的一聲輕響,一柄血紅色的彎刀被他緩緩掣出。
那些騎鷲人的身形頓時變得僵直,彷彿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魔物。
吉娜卻不禁驚喜過望,她還記得這柄刀,當然也記得這個人。
孟天成,那一年前來神魔洞取蠱的黑衣少年。真沒想到,他們在這裡又見面了。吉娜興奮地向他揮了揮手,但他卻全然不理。
他注視這柄刀,良久,突然手腕一沉,一道緋紅的血光從他袖底激射而出。
騎鷲人一陣駭呼,手中光芒閃動,各自掣出幾件奇形怪狀的兵器,向那道紅光揮斬。只聽辟啪聲響,為首兩人的兵器齊齊擊了個空,撞在一起,紅光卻悄無聲息地穿過他們的防禦網,凌空迴旋,在他們身後結成死結,凌空蓋了下來。
這下突出不意,頓時將兩人置於死地。但剩下幾人反應極快,頓時催動巨鷲,前來救援。
孟天成微微冷笑,紅光閃動,猶如毒蛇,擊在為首幾隻巨鷲的腹部。巨鷲一陣悲鳴,被甩得橫飛出去,撞在了山崖上,登時開膛破腹,死於非命。鷲背上的黑衣人變招極快,一齊高高躍起,向孟天成撲了過來。
孟天成手一抬,又是一道紅光飛出,破空之聲嘯耳欲聾,重重擊在兩人胸前,兩人身體立時一陣扭曲,嗚哇地叫了幾聲,鮮血飛濺,向崖下跌了去。
剩餘的三人發出一陣尖嘯,閃電般逼近孟天成身側,三柄閃著藍瑩瑩光芒的兵器,一齊劃至!吉娜生長苗疆之中,自然識得其上餵了劇毒,不禁很是擔心,忍不住高喊道:「小心,他們的兵器上有毒!」
孟天成向吉娜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腳尖在山崖上一點,又是一刀凌空斬出,只聽崖壁上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這一刀,斬碎了崖頂的山石,就見萬千黑點遮雲蔽空,一齊砸了下來,那三人顧不得傷敵,紛紛驅趕著巨鷲閃避。
就在這片刻之間,那道紅光陡然漲大,宛如一彎赤色的新月,在白晝中亮起。
三人眼中露出極為驚恐之色,但瞬間又已化為與敵同歸於盡的狂烈,突然之間,三人將兵器凌空狂舞,組成一個巨大的品字,大聲呼喝著,凌空向孟天成撲了過去!三人眼角崩裂,儘是慘烈之情。
孟天成冷笑,輕輕揮手,彎刀緋紅的光芒縈身而滅。
只聽他淡淡道:「想要?給你。」
另一道玄色的光芒隨著他左手揮出,迅速炸開,迎著三人濺了出去。
三人來勢極急,完全來不及躲閃,就被光芒密密麻麻地刺入身體。幾聲慘叫劃破長空,那三具矮小的軀體隨著光芒慢慢裂開,碎成了千千萬萬片,一片片帶著血跡掛在斑斕的籐網上,秋葉也被染得血紅。
吉娜一聲尖叫:「你……你殺了他們!」
孟天成手一合,烏光霍然消散,化為一枚七寸餘長的鐵尺。
他凌空站在那塊白色巨石上,冷冷道:「殺了,又怎樣?」
霧氣在他身邊蒸騰變化,依舊看不清面貌。但那份邪逸之氣,卻比去年更加濃烈,更加咄咄逼人。
吉娜不禁後退了兩步,定了定神,卻又高喊道:「你殺了他們!」
孟天成皺了皺眉,不再理她,只低頭注視著手中的鐵尺。
突然,他手中的烏光輕輕顫抖了一下。
一道輕靈的山風從天空高處吹拂而過。
整個點彩峰上的日色一暗,似乎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被突然收束,化為一道月白色的光之利刃,從孟天成腳下的巨石處直插而入。那是天地本來的威嚴,所以並不強烈,只如冷月照在流水上,但流水卻忽然流過了千年。
巨石斜斜斷為兩截,整整齊齊的兩截。而這一切發生的那麼自然,宛如天荒地老,只能承得起一滴淚,便再無任何的改易。孟天成還沒有絲毫反應,便隨著半截巨石向下猛然墜去。
天風捲月,那道冷光巍巍耀起,向他騰了過來。這並非殺戮之劍,卻又強極無倫,甚至讓人無法抗爭,只能靜默地接受著它的施與。
孟天成駭然變色,誰的劍術竟達到了如此境界?赤血彎刀突然出鞘,向地面猛地揮出,想要藉著真氣反彈之力,立穩身形。然而,那道月白色的光芒瞬間已到眼前!
這道光芒並不特別刺眼,上面附著的真氣也並不是特別狂悍——或者說,那道光芒上甚至並未真正帶上一絲真氣!
這光芒就宛如是一縷清風,一道月光,無意中傾瀉到你的面前,卻瞬間就能侵蝕你的心靈。
因為它是如此美麗,美麗到你甚至不願、不想、不忍抵抗,甘願承受它帶給你的一切憂鬱、哀傷、孤獨、甚至……
死亡。
這是何等空靈,卻又是何等強大!
月光就要穿透他身體的瞬間,卻突然如微風般消散在空中。
孟天成只覺全身一空,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和崩塌的碎石一起,重重跌入塵埃。
吉娜一聲驚呼,但隔得太遠,卻來不及救援。
就見紛揚的塵埃中,孟天緩緩抬頭,嘶聲道:「是你。」
他身前站著一個人影。
來人全身籠罩在一片月白中,再沒有別的顏色,彷彿秋夜的月光,隨著他突然降臨在了正午的山頂上。
白色,本是天地間最普通的顏色,無處不在。但在這一刻,天地中所有的白色似乎都煌然褪色,化為虛無,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襲衣,才是真實的。
山中雲蒸霧繞,吉娜極目眺望,仍看不清白衣人的面貌,只看見一道光芒,正緩緩從他手中消失。
他並未收手,而是久久注視著自己指尖的光芒。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從一片奪目的華光中脫出,顯得如此寂寞。
彷彿他便是那偶然離開了天界的神祇,孤獨行走在蒼茫世界上。萬物眾生都不過片片塵埃,對他的一身潔白不能有絲毫沾染。
只有他手中的這道神之光芒,永遠伴隨在他左右。
孟天成臉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容,他並未傷在這道風月劍氣下,但心中卻無比蒼涼——因為剛才一擊之中,勝負早已分曉。他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接不下這一劍的!
他愴然笑道:「你手下留情,我本不該再出手的。然而,我答應了王爺,玄天令就一定要帶走。」
煙靄中,吉娜聽到那人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
孟天成緩緩站起身,用力將手中那枚鐵尺擲出。砰的一聲輕響,鐵尺直插入兩人中間的岩石上,不多一分毫,也不少一分毫。
那人默默看著,並沒有動。
孟天成一字字道:「我雖絕無勝算,但卻必須出手。」
那人並不回答,良久,方才道:「你本非惡者,我不能讓你做不義之人。我隨你入京,等你將玄天令交給吳越王后,我再劫奪。」
孟天成笑了。他名列蘭台譜第一,容顏自是俊美。但這一笑,卻帶了莫名的邪意:「不必了!」
彎刀緩緩拔出,真氣注入,刀身上漸漸亮起無數血紋,匯聚成一團妖異的紅光。雖然隔得很遠,但吉娜仍能感到他氣息的變化。
這是與剛才和神隱武士對決時孑然不同的鄭重。鄭重得甚至有些慘烈。
而後,他的手動了。
紅光鋪天蓋地而來,宛如在空中張開了一張血色巨網,要將山巒、水雲、煙雨,這天地間的一切都籠絡其中。
這一擊,他已使出全力,再無退路。
一瞬間,山頂光芒似乎閃爍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沒有。
孟天成嗆然後退,大團血花從他胸前濺開。
那人輕輕揮手,插在石縫中的玄天令宛如一片落葉般飄起,落到他手中。
他的聲音如他的身影一般,清遠絕塵,宛如不在人間。
「我本無心傷你,但吳越王存心天下,玄天令不能落入他手。我素敬重義士,你若想奪回,七日後到洞庭君山找我。」
白衣飛揚如雪,來人身影已消失在無邊煙靄之中。
孟天成緊緊摀住胸前傷口,一言不發,大蓬鮮血從他指縫中湧出。
吉娜等那人去得遠了,才悄悄從藏身之處出來,對鐵索那面喊道:「喂,你沒事吧?」
孟天成緩緩搖頭,卻忍不住低頭嘔出一口鮮血。
吉娜大駭,手足並用,順著鐵索爬了過去。只見孟天成眉頭緊簇,面色蒼白如紙,顯然受傷不輕。
吉娜一面掏出手絹為他擦拭血跡,一面憤然道:「那人搶了你的東西,還把你打成這樣,真是個大壞蛋!」
孟天成輕輕冷笑:「你知道我的東西本來是要帶給誰的麼?」
吉娜想了想說:「吳越王?他又是誰?」
孟天成道:「他是我的恩人,卻是整個天下的敵人。」
吉娜不解地道:「為什麼啊?」
孟天成搖了搖頭,冷笑道:「你若打聽一下就知道,我們才是不折不扣的壞人。」他冷冷看了吉娜一眼,聲音沉了下去:「你還不走,我就殺了你。」
吉娜嚇了一跳,但隨即道:「我不走,你雖然故意嚇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壞人。」
孟天成譏誚地道:「哦?」
吉娜笑了起來:「因為壞人不會這麼好看啊,壞人都是這樣……」她對著孟天成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篤定地道:「所以,你不是壞人,打傷你的人才是。」
孟天成冷笑起來。他抬頭遙望山間變化的霧靄,緩緩道:「你若知道他是誰,就絕不會這麼說了。」他的聲音中有些落寞,也有些傷感,彷彿面對一座永生無法逾越的高峰,心中不禁生出無可奈何的蒼涼。
吉娜怔了怔,情不自禁地道:「他是誰?」
孟天成愴然一笑:「楊逸之。」
吉娜愣了愣,突然尖叫起來:「楊逸之?他就是楊逸之?」
孟天成點了點頭。
「七禪蠱認可的楊逸之?」
孟天成點頭。
「武林盟主楊逸之?」
孟天成依舊點頭。
吉娜怔了怔,又叫道:「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她握緊雙拳,小臉通紅,心中更是後悔得要死,因為剛才山中霧氣太大,隔著一條鐵索,她根本沒有看清楊逸之的容貌!
她忍不住推開孟天成,跳了起來,向楊逸之離開的方向望去。只見雲霧蒸騰,卻哪裡還有半點影子。
七年的尋求,好不容易有了邂逅的機會,難道又這樣錯過了?
她極目望著遠方,眼圈漸漸紅了起來。
孟天成冷冷看著她,神色陰晴不定,突然道:「你很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吉娜毫不猶豫地道:「是啊!」她看到孟天成的神色,臉上不禁微微一紅。畢竟,才聽到楊逸之的名字,就把人家推開,這變化未免也太快了!
她趕緊上去重新扶住孟天成,吶吶地解釋道:「我其實並不是喜歡美人,我只是想找一個人。」
孟天成道:「什麼人?」
吉娜嘟起粉腮,輕輕吐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只看清了他的眸子。但我想,有這樣一雙眸子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她臉上升起一團紅暈,似乎又想起了那個縈繞多年的美夢。她瞥了孟天成一眼:「比你還要好看……或許只能是他了。」
她毫無心機,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孟天成也並不在意。因為自從出了蘭台譜之後,武林中如吉娜般花癡的小姑娘,他實在見得太多了。於是淡淡道:「你知道龍舌潭麼?」
吉娜點了點頭。
孟天成淡淡道:「你幫我一下忙,將我扶到那裡去,我帶你去見另一個美人。」
吉娜問道:「那個人有你好看麼?」
孟天成的面色一沉:「到了你就知道了。」
吉娜憐惜他負傷,便不再多問,只哦了一聲,扶起孟天成向龍舌潭走去。
龍舌潭位於雲霧山東面大熊嶺的嶺頂,潭很小,呈橢圓形,很像龍的舌頭,是以得名。龍舌潭全都被茂密的茭葉草覆蓋住,幾乎看不到潭面。再往外就是密密擠擠的龍血樹。秋天的時候,樹幹流下道道樹脂,赤紅如血,薄薄地蓋在大地上,仿如一層嫣紅的微霜。
潭水碧色極濃,視力所及,不過水面下一寸,再深一點,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和四周的紅色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嬌紅翠碧,妖艷之極。
傳說此潭乃是天上龍神沐浴之處,苗人篤信鬼神之言,從不敢踏足此潭周圍的龍血樹林。是以龍舌潭雖然婦孺皆知,但究竟潭是個什麼樣子,潭水有多深,卻沒有知道的了。
吉娜倒是來過幾次,她可不管什麼禁忌,逕自進林捕獸,還在潭邊睡過一覺。只是那潭水實在太涼,簡直比寒冰還刺骨一些,以吉娜的膽大,卻也沒試探過潭水深淺。
她奮力攙扶著孟天成,來到了龍血林邊。龍舌潭幽幽的碧光在太陽照射下,詭異地閃動著,彷彿山鬼陰鬱的眼睛,林中一片陰森。
吉娜從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笑道:「進去麼?」
孟天成點了點頭。吉娜倒很想看看他所說的美人,顧不得勞累,扶著他走到了潭邊。孟天成的傷口雖然靠點穴閉住了血脈運流,但一路顛簸,仍舊極為疼痛,被龍舌潭水的碧光映照著,臉色更是蒼白如紙。他一手扶在吉娜肩上,一手緩緩從腰中抽出赤血彎刀,插入了潭水中。
孟天成一點點將彎刀插入,直沒刀柄。突然緩聲道:「出來吧。」
話音剛落,潭水咕嚕咕嚕響了起來,一連串巨大的泡沫從潭心升起,一浮到水面,立即破開。慢慢地,一叢墨黑的水草從水中浮了起來。
那團水草糾結凌亂,其中竟然閃動著幾點冰霜一般的寒光!
吉娜突然意識到,那並不是水草,而是人的頭髮,而這寒光,就是那人的眼睛!
這情形至為不可思議,吉娜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那人越浮越高,漸漸露出半個身子。只見她週身瘦骨嶙峋,彷彿只是幾條骨骼支撐起來的布偶——卻是做壞了的布偶,幾乎已毫無人形,只能維持著半趴的姿勢。而她的一頭長髮,卻長得異常茂盛,糾結披拂,宛如道道墨黑的水藻,在潭中散開團團烏雲,縱橫張布在湖波之中。遠看過去,竟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根本不是長髮,而是無數條寄生的毒蛇,扎入湖心深處,不斷替寄主吸取養分。
這個場面本已詭異之極,然而更為可怕的是,那團長髮之下,竟然並生著兩個頭顱!
這兩個頭顱孿生雙成,容貌毫無分別,一左一右生長在她的脖頸上。她的形體雖然猥瑣恐怖,但若只看這兩張臉,卻宛如林中精靈一般,清麗絕塵。
這一年來,吉娜見過的美人已然不少,但還是再一次被深深震撼。
只因為這種美麗實在太過詭異,太過畸形!
她們的臉龐宛如一塊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林間垂照的日光中,上面輕柔地點著細小而精緻的五官,尤其一雙眸子,顏色極淡,宛如新生嬰兒一般透明,其中的神光若有若無,秋潭般氤氳化開,和這粼粼波光融而為一。看去雖不真實,卻有種令人窒息的美秀。
因為這種美是屬於嬰兒的,純淨,善良,不摻雜任何渣滓。宛如自然而生的秋江芙蓉,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嬌艷地盛開著。
盛開在老朽、枯萎的枝幹上。
這鮮明的對比看去極為驚人,吉娜正在駭然,那兩個頭顱竟然同時開口說話了:「玄天令呢?」
她一個聲音極其生澀,宛如刮骨磨牙一般,讓人不寒而慄;另一個聲音卻極為柔和恬美,弦音輕震,帶著莫名的樂感,在龍血林中裊裊散開,說不出的好聽。配著她那宛如山魈水怪的形貌,實在駭人之極。
孟天成臉色更加陰沉:「被人奪走了。」
那兩個頭顱神色同時改變,四隻嬰兒般的眼睛發出凌厲光芒:「誰?」
孟天成清俊而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一字字道:「楊逸之。」
兩個頭顱一聲驚呼,眼中滿是驚懼之色:「怎麼會是他?」
孟天成搖了搖頭,默然良久,才道:「請轉告王爺,七日之後,我一定會將玄天令奪回來。」
左側頭顱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就憑你?你連他一招都擋不住,還妄說什麼奪回來?」
孟天成的身子一震,臉色更加蒼白。
右側頭顱卻柔聲道:「姐姐,我早說過,他就是一個廢物,叫王爺不要相信他的。你們偏偏不信。」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走吧,我們不會為你治傷的。」
孟天成低下頭,水波映照下,他的臉色極為難看,卻似乎對這兩個怪人頗有忌憚,只得強行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右側頭顱微微轉動,目光停留他臉上,輕聲道:「我這麼說你,你肯定不服氣是麼?」
孟天成沒有答話。
左側頭顱惡聲道:「你枉稱替王爺效命,你可知道,四天令對王爺的大業有多麼重要?」
孟天成緊閉雙唇,一言不發。這個問題,實在是故意侮辱他的。
右側頭顱柔聲道:「天下人人知道,四天令上描繪著開啟天羅寶藏的地圖,卻不知道,它們本身可以開啟一個更大的寶藏,就是雪山深處的樂勝倫宮。」
吉娜禁不住插嘴道:「樂勝倫宮,那是什麼?」
左側頭顱惡狠狠看了她一眼,嘶聲道:「樂勝倫宮乃是傳說中滅世之神濕婆的住地。裡面藏有足以傾覆整個天下、更改萬物輪迴的力量!」
吉娜乍舌,就聽右側頭顱柔聲道:「傳說濕婆大神在對決阿修羅王的戰鬥中,向阿修羅王的城池射出了一箭,這一箭摧毀了號稱永恆不滅的城池,卻也讓這只神箭折為四段。分別流落人間,被後代的工匠鑄造成了四天令。如今,只要搜集起這四天令,找能工巧匠重新熔鑄成羽箭,再用無上的力量拉開濕婆之弓,就能將封印已久的樂勝倫宮重新開啟,得到裡面足以匹敵神明的力量——這也是王爺最想要的。」
吉娜聽得雲山霧罩,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左側頭顱轉動,目光盯在孟天成身上,惡聲道:「天下愚人都以為,這僅僅只是荒誕不經的傳說,只有王爺相信我們的話。而今他最需要的,一是四天令,二是足以挽開濕婆之弓的力量。所以我們才會派你去取得七禪蠱、玄天令。」
右側頭顱柔聲歎息道:「可惜,你一次也沒有成功。」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兩人聲音陡然一厲,合聲道:「你說,你不是廢物,又是什麼?」
孟天成盯著插在地上的赤月彎刀,眉頭皺得更緊,仍舊沒有出聲。
吉娜卻忍不住,打抱不平道:「這些任務都太艱難了啊,也不能怪他!」
雙頭怪人看了吉娜一眼,冷冷道:「艱難?」
右側頭顱細聲道:「小丫頭,你知不知道,玄天令本是四天令中最容易得到的!」
吉娜搖了搖頭。她雖不瞭解事情的真相,也看出孟天成為了這枚令牌,付出了整整一年的努力,被人一路追殺,落得身受重傷,如今還要受這兩個怪人的閒氣。
孟天成清俊的臉籠罩在籐蘿的陰影下,看不出神色。
吉娜生平最見不得別人受苦,心中一時起了俠義之心,豪情萬丈地道:「其他幾枚令牌在哪裡?大不了我去找來賠你們。你們不要再為難他了!」
那個雙頭怪人不禁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你找來賠我們?」
吉娜咬住嘴唇,點了點頭,她眼中透出一種堅強,這讓那張本來頑皮嬌俏的臉,也變得鄭重起來。
她和孟天成不過一面之緣,對他也並無特殊的好感,但看到他一時英雄落難,被這怪人欺負,心中大大不忍,不禁想要幫助他。
雙頭怪人看了她半晌,似乎從她身上看到了某種特殊的東西,漸漸止住了笑。
右側頭顱望著遠天,輕輕道:「東方蒼天令、南方炎天令、西方昊天令、北方鈞天令,天羅寶藏被人掘出後,便流落四方,再無人搜集。由於它們是濕婆大神的法器,本身就潛藏著種種神奇的力量,因此被擁有者奉為神物。這些人並不知樂勝倫宮之事,四天令的象徵意義也就大於實用。但象徵往往比實用更可貴,無論要得到哪一枚,都極為困難。」
左側頭顱嘶聲道:「北方玄天令流落扶桑,被視為鎮國神器之一,有三百位神隱武士日夜看守,這本是最容易取得的一枚,如今卻被楊逸之奪走,要想奪回來,怕是千難萬難了!」
右側頭顱點了點頭,道:「西方昊天令被國師吳清風當作長生仙藥,敬獻給了當今天子,一直放置在皇宮的玄清台上,由國師親自看守,絕無盜出的可能。」她溫柔的臉也漸漸沉下:「王爺想盡了辦法,國師才答應將昊天令換出,但卻要我們替他找到轉世苗疆的魚藍觀音,作為補償!」她冷冷地看了孟天成一眼:「在他東渡扶桑的時候,我們也在苗疆尋訪了整整一年,卻連魚藍觀音的影子也沒見到。」
吉娜也皺起了眉頭,魚藍觀音轉世?苗疆女子千千萬萬,這又如何去尋找?她想了想道:「其他的兩枚呢?」
右側頭顱長長歎息了一聲:「另外兩枚就更加艱難了。南方炎天令在華音閣主卓王孫手中,至今為止,他所要的東西,天下還沒有人敢多看一眼。至於東方蒼天令……」
左側頭顱嘶聲道:「東方蒼天令的所在倒是離此不遠。要走過去也不過半日的路程。只是蒼天令的主人……」她戛然住口,清秀的臉上瞬時佈滿惡毒、畏懼交織的神色。
右側頭顱搖了搖頭,突然轉開話題道:「你覺得天下武功最高的人是誰?」
吉娜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那個名字:「楊逸之!」
能獲得七禪蠱的認可,能一招之下將孟天成擊成重傷,除了楊逸之,吉娜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右側頭顱點頭道:「楊逸之的確是江湖中百年難遇的人才。年方弱冠,卻已成為武林盟主,統帥群豪。自出道以來,都是一招制敵,未嘗一敗。然而……他成為武林盟主,所有的人都在暗中欣喜……」
她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欣喜天下正道中,終於能有人與卓王孫抗衡!」
吉娜不禁乍舌道:「卓王孫?抗衡?他豈不是要更厲害?」
右側頭顱點了點頭。左側頭顱冷哼一聲道:「可惜,他們兩人若比起蒼天令主來,只怕都還要略遜一籌。如今,你可以想像蒼天令主的實力了麼?」
吉娜愕然,這實在已是天外之人,迥出她的想像了。
她半晌才道:「那這樣說來,世上根本沒有人能打得過他了?」
右側頭顱幽幽歎息道:「絕沒有。」她突然轉向吉娜,詭秘的一笑道:「但是你,你能夠拿到蒼天令。」
吉娜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道:「我能拿到蒼天令?為什麼啊?」
左側頭顱冷冷道:「因為你有這樣的命運!」
右側頭顱的笑容更加和藹可親:「小妹妹,我們之所以將這個秘密講給你聽,是因為你和這四枚天令都有極深的緣分。只要你幫我們把這封信帶給蒼天令主,我們就不再為難孟天成,還幫他治傷如何?」
她生怕吉娜不相信,舉起一截枯瘦的手臂道:「我的血就是最好的傷藥,只要給他一點點,他的傷勢就能大大減輕。不信你問他。」
吉娜看了孟天成一眼,他皺眉不語,並沒有反駁。
吉娜點了點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我這就去,你們可不許食言哦。」
右側頭顱點了點頭,嘻嘻笑道:「早去早回,千萬要注意安全,你對王爺的價值,還不止一枚蒼天令呢。」
吉娜正準備出發,突然想到了什麼:「我要去見的那個人好看麼?」
右側頭顱笑得花枝亂顫:「只怕天下很少有人比他更加好看了。」
吉娜的眼睛瞪了起來。每當她瞪眼睛的時候,就表示她的興致來了。
現在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她的興致也又大又圓。
雙頭怪人也同樣瞪大了眼睛,似乎站在她們面前的,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苗族小姑娘,而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吳越王並不在京城,王駕暫駐雲南府。
雲南府尹不僅騰出了最好的別院,派人日夜伺候,還一天兩次親自拜訪,仍怕不夠慇勤。孟天成是王爺眼前紅人,此次負傷回到駐地,府尹也是極力款待,各種靈丹妙藥不知送了多少。但孟天成的臉色卻更加蒼白、陰沉。
他默默站在大堂之中,雖然傷勢已經得到治療,但他的身體仍很虛弱。
吳越王的臉色仍與一年前一樣平和,他注視孟天成片刻,輕輕揮手道:「罷了,既然出手的是楊逸之,此事便怪你不得。」
孟天成衣袖下緊握的雙拳,都因用力而顫抖。
吳越王此刻的寬容,對他不啻於一種侮辱。
吳越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歎息道:「你不必自責。天下能受楊逸之一劍而不死的人,也已經不多了。」
孟天成的雙拳握得更加緊。吳越王長歎一聲,轉開話題道:「先知怎麼說?」
他口中的先知,也就是龍舌潭中的雙頭怪人,日曜。
「先知?」孟天成沉吟著,眼中漸漸透出一抹譏誚的笑容:「先知派了一個沒有武功的小姑娘,去帶信給蒼天令主。」
吳越王看著他,淡淡道:「你知道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麼?」
孟天成搖了搖頭,眼中卻透出一絲厭惡。他實在不明白,吳越王為什麼會對這樣兩個成天胡言亂語的怪物如此倚重。
吳越王道:「那封信是我托她們帶給蒼天令主的。」
孟天成一怔,疑惑地看著吳越王。
吳越王道:「蒼天令主不僅天下無敵,而且出塵清修已久,對天下萬物可謂無慾無求。因此,這枚蒼天令既不能如玄天令般強取豪奪;也不能如國師般動之以利益。我們能做的,只有利用他在俗塵中的最後一點掛礙。」
孟天成抬起目光,疑然道:「他也有掛礙?」
吳越王笑道:「他與華音閣的恩怨,不是隻言片語能說得清楚的。我的書信只有一個目的,讓他帶著蒼天令去華音閣一趟。」
孟天成一震:「華音閣?也就是炎天令的所在?」
吳越王點了點頭,笑容中頗有些得意:「他與華音閣的矛盾,便是我們得到這兩枚令牌唯一的機會。」
孟天成的目光中仍有疑慮:「信裡邊到底提到什麼,能讓他也動心?」
吳越王笑道:「信中提到了一個人,他一定會去找卓王孫要人的。」他的笑容中有些森寒:「若他與卓王孫戰個兩敗俱傷,我們的大業,也就指日可待了。」
孟天成默然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信紙,遞了上去:「這是先知托我交給王爺的。」
吳越王接過信紙,仔細看了一遍,臉上的笑意卻再也掩飾不住:「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玄天令雖然失去,但昊天令卻有了下落。」他不再說下去,而是將信紙放在燭台上,待它緩緩焚盡,才繼續道:「先知說,魚藍觀音已經找到了。」
孟天成一怔,正要說什麼,吳越王卻他揮了揮手:「你好好養傷,日後我還有重要的事讓你去辦。魚藍觀音的事情,便由歐天健跟我去苗山走一趟。」
他話音剛落,一個年輕人從帷幕後緩緩走了出來。
孟天成臉色沉了下去。
這個人他當然認得,就是和他並稱為吳越王府左右護法的歐天健。當他從帷幕後走出的一刻,孟天成看到了一雙陰狠的眸子,他能感到,這雙眸子中寫滿了洋洋得意、幸災樂禍。
也難怪,如此自負的一個人,卻屈居孟天成之下多年,如今終於有了出頭的日子。
那便由他去吧。
孟天成微微冷笑,轉身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