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色澤宛如一塊遺忘已久的畫布,在世界的角落裡孤獨地展開。
相思就站在滿天塵埃中。
一座座巨大的宮殿連綿伸延開,一直延伸到目光的盡頭。高大的城牆,巍峨的宮殿,連綿無盡,直入雲霄。
莊嚴與恢弘,磅礡與精緻,都超出了凡人的想像,彷彿是神跡所造,鼎然矗立在無盡昏黃的蒼穹下。
但卻都已殘敗。
那些恢弘的宮室都已支離破碎,數丈高的基座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傾斜著,另一半卻陷入升騰的塵埃,一眼看去,宛如懸浮在廢墟上的巨大陰影,透出攝人的荒涼與恐懼。
一丈寬的裂痕從高大的宮牆上縱橫交佈而下,宛如被天神的戰斧深深劈開,精緻的迴廊彷彿殘損的四肢,枯黃、纖長,扭曲著懸掛在觸目驚心的裂痕上。抬頭望去,灰濛濛的天空中,大部分的門窗都化為了深深的黑洞,只有幾扇孤零零地懸在半空,卻是老人最後零落的孤牙。
相思站在一條狹窄的小巷口,兩邊是數丈高的圍牆,上面暗紅的壁畫斑駁陸離,記錄著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繁華。
塵埃,細雨般簌簌落下,將她腳下的地面堆上厚厚的塵土。
塵土鋪成的道路一直延伸向遠方昏黃的暗影,似乎千百年來再也無人踏足。
殘破、荒涼、孤獨,是這裡唯一的標誌。她茫然四顧,卻不知道自己是何時來到這裡的。彷彿有一段記憶被抹去了,她似乎在無意中,被人拋入了一個遺棄已久的角落。
一切,宛如一夢醒來,看到陽光洞穿了帷幕,照出閣樓一角中滿天黃塵,這些黃塵漸漸擴大,幻化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無比清晰。彷彿來源於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卻又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這段記憶曾出現在生命中的哪一段。
而自己,早被遺忘在這不可知的記憶中了。
一陣深深的恐懼從她心底升起。
「有沒有人?」她試探著喊道。
四周只有她的回聲,在無盡蒼涼的廢墟中迴盪。
暮風吹來,帶來一陣死寂的塵埃。無盡昏黃地延伸開去,再也看不到盡頭。
相思鎮定心神,用單薄的衣衫裹緊身體,逆風向前走去。
她必須找到出路。
透過兩旁殘缺的牆垣,依稀可見外面的景物。
廢墟之外,還是廢墟。再之外,便是漫無邊際的浮塵。
相思在廢棄的街道上穿行著。她看到了一座破敗的茶寮,四根蛇形石柱上,棚帳已然坍塌,掩埋在厚厚的塵土中。石柱中間橫放著一條長長的石桌,十幾隻茶碗錯落擺放著,一隻裝飾精緻的水壺放在中間,壺蓋打開,彷彿有人還在對飲。
茶寮旁邊,停著一駕樣式奇異的馬車。
透過深深的塵埃,依稀可以看出馬車上描著大紅的漆畫,車軸、車槓上都包裹著金箔,車廂上裝飾著籐蔓、動物、宮室的雕花,車門的幔帳處,纏繞的蛇形紋飾密密麻麻,在艷麗的色彩中遍佈開去,透出纏綿而歡喜的氣息。
這是一架為迎娶新娘而備的馬車。
一朵紅綢紮成的花繫在馬車頂端,金銀的雕花間插在紅綢中,透出多年前的繁華,卻早已被風吹成深褐色,薄如蟬翼,輕輕一碰,就會化為塵埃。
災難,彷彿是一瞬間降臨的。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黃昏,這座城池的居民正在暮風中悠閒度日,行商的吆喝,孩子的玩耍,街道的炊煙……一隊迎親的隊伍在途中稍作停留,去街道旁的茶寮中休息。茶寮老闆喜笑顏開,為這群特殊的客人斟滿祝福……
便在此時,足以毀滅城市的劫難來臨,這些人連歡喜都來不及收起,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此,這個城市的時空便凝固在了那一刻。歡快的鼓樂化為暮風的呼嘯,一直迴響在城市上空。
塵土,宛如黃昏的落雨,一直下了千萬年。
這到底是哪裡,這裡曾發生了什麼?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廢棄之城的街道上?
相思茫然四顧,心中感到一陣深深的疑惑。
不知不覺中,她拐過一方廢棄的噴泉,長長的街道到了盡頭,一片緩坡在眼前徐徐展開。
緩坡已被黃塵掩蓋,唯餘下幾塊突兀的巨石、一片殘損的雕欄、幾株枯槁的朽木。它們淒然零落在滿天塵雨中,昂首向天,似乎還在訴說這裡曾經有過的奢華。
不知多少年前,這裡曾是一座美麗的花園。
緩坡中央,花園核心,一座高大的穹頂石亭依舊矗立著,原本潔白的石亭也已被塵埃侵襲,顯出暗黃的色澤,在夕陽殘照下,透出無盡的蒼涼。
然而,塵雨雖然侵蝕了石亭潔白的色澤,卻沒有改變它恢弘的姿態,它宛如死去的巨人的骸骨,依舊挺立在滿天黃塵中,與周圍的殘破更形成愴然對比,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悲壯。
石亭足有三丈高,穹頂隆起,沒有多餘的雕飾,四條合抱粗的巨蛇盤旋而下,蛇尾糾結在穹頂,幻化為兩朵並生之花,蛇頭卻在石亭中匯聚,分別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銜起一方巨大的石鼎。石鼎裡邊的清水已乾涸,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散發著腐敗之氣的塵土。
暮風漸起,荒煙浮動。
相思鼓起勇氣,緩緩向這座緩坡攀登著,剛走了兩步,卻駭然發現,一隻石柱的前方,竟依靠著一具枯朽的骸骨。
那是一位纖細的少女,身上穿著大紅的嫁衣,倚在巨大的石柱上,面朝著遠方的街道。
她原本豐潤白皙的臉已被夜風吹得乾枯褐黃,青春美貌早已被無盡歲月化為醜惡的枯槁,唯一不變的是她嘴角邊那一絲企盼的笑。
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那個黃昏,她等候在華美的花園中。她似乎看到了迎親的馬車正緩緩向她走來,伴隨著無限的幸福、滔天的喜樂、人們的祝福與艷羨。不久,那英俊的戀人會向她伸出手,將她帶上馬車。從此,她的生命不再孤單,她的鼎盛年華將與他共度。
只是,時光卻在某一刻凝固。
那是整個世界的末日。
她的期盼,她的幸福,她的家園,她的歲月都被巨大的災難瞬間摧毀。
她等待的馬車永遠停佇在了荒落的廢墟中。
她等待的情人化為煙塵,永遠也不會出現。
一切都灰飛煙滅。
於是,那雙充滿幸福充滿企盼的眼睛,也在永遠的凝望中,化為虛無,只剩下了兩個幽深的空洞。
只留下那襲大紅的嫁衣,包裹住枯朽乾瘦的身軀,日夜依靠在巨大的石柱上,被永恆的暮風吹起。
宛如一朵蒼涼的紅雲。
不知何年何月的的新娘,就槁立在這座高大、荒涼的石亭中,靠著冰冷的石柱,永遠等待下去。
空洞的眼眶凝望著幸福再也不會來臨的方向。
這又是何等的絕望,何等的悲涼。
相思看著這具纖瘦乾枯的屍體,一陣真切的無力感突然襲來,彷彿那位新娘千百年來承受的絕望與悲傷,都在一瞬間降臨在她身上。
漫漫歲月,無盡塵埃。
她幾乎要跪倒在這石亭面前,再也無法走下去。
但是她不能。
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就會像這位枯槁的少女一樣,永遠陷身此處,永遠在這座廢棄的城池中,絕望地等待。
她不敢再看,支撐起身體,掙扎著向緩坡另一面走去。
黃塵瀰漫。
緩坡之後,一片更為廣大的廢墟駭然出現。
殘破的車輪、窗戶、磚石散佈在厚厚塵土中,宛如埋在黃沙中的一塊塊瓦礫。無數巨大的宮牆坍塌下來,精美的閣樓、寬闊的迴廊、數丈高的石柱,彷彿在一瞬間,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得支離破碎,只留下殘破的屍體,在廣場上堆積如山。
這裡彷彿更接近災難的核心,一切都被摧毀。
相思目光落在一座圓形的宮室內。這座宮室位於廣場核心,沒有太多的雕飾,看上去卻比一般的建築更加莊嚴、威武。
讓人驚駭的是,這座宮室巨大的穹頂幾乎被整個掀開,在半空中裂為兩半,一塊壓在旁邊的民居廢墟上,另一塊砸碎了廣場中心的花園。穹頂由巨石砌成,鑲嵌極為精緻,幾乎看不出接縫。經過了巨大的災劫,和多年歲月的侵蝕,它始終沒有完全塌散,那麼當初又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能將它如一塊毛氈般生生掀起?
然而,相思已無心思索這座宮室的摧毀,因為更讓她驚駭的情形已出現在眼前。
一張巨大的石桌旁,七位甲冑森嚴的武士正圍桌而坐。
他們每一個人都穿著黑鐵鑄成的戰甲,巨大的面罩落下,將他們的容貌徹底隱藏在陰影之下。雖然,鐵甲已落滿了塵埃,但透過那精緻的雕飾,仍可想像它們昔年的威嚴。七柄巨劍已然出鞘,上舉在半空中,劍尖彼此交搭在一處,似乎正在做出征前最後的祈禱。
七條蜿蜒的長蛇從尾至首,沿著劍脊盤旋而下,蛇頭張開猙獰的闊口,寸餘長的厲齒狠狠咬在劍柄上。
長蛇鱗甲森然,栩栩如生,彷彿只是在滿天塵埃中睡去,只待天地一道驚雷,就會立即破塵重生。
只是,這些長蛇都沒有瞳孔,猙獰的頭顱上,只剩下兩個陰鬱的黑洞。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麼,心中一驚。
她忍住心中的恐懼,繞到其中一個武士面前,突然將他的面罩揭去。
面罩下,是一張乾枯已久的面孔。他週身的汁液、氣血彷彿都在一瞬間蒸發殆盡,只剩下一堆黃褐色的枯肉。嘴唇乾涸了,緊咬的牙關顯得突兀而猙獰,已薄如蟬翼的皮膚下,一道道乾涸的血脈縱橫交佈,宛如枯葉上的凸起筋絡,似乎記錄著死去的一瞬間,他承受過的巨大痛苦。
更為可怕的是,他的雙眼似乎也被突如其來的力量生生蒸發,巨大的空洞彷彿還在徒勞地怒視上天,發出憤怒的呼告!
相思的手一顫,黑鐵面罩落在地上,發出一聲空洞的迴響,在荒落的城池上盤旋不絕。
她再也忍不住,轉身向後跑去。
穿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滿地塵埃,和瞬間乾涸、失去雙瞳的屍體。這裡彷彿就是劫滅過後的世界,卻再沒有一線生機。
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跑出了多遠,只覺得自己的喘息之聲在空城中不住迴盪。
荒蕪與死亡化為濃濃的黑影,籠罩在她孤獨奔跑的身影上。
城中的一切,無論殘破的雕塑、剝落的繪畫還是人和動物的屍體,都詭異地失去了瞳孔,一起睜開空洞的眼睛,在對她發出無聲的嘲弄。
她的眼睛,她的生命,在這妖異的廢城中,都成為可怕的異數。
隨時會被清除的異數。
她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遠,這座廢城的時間彷彿凝固在了黃昏的最後一刻,已看不到夕陽的影子,只有無盡昏黃的光芒,永恆照耀著。
相思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塵土中。
她幾乎不敢睜眼,因為那些漆黑的眼眶似乎就跟隨在她身旁,隨時要將她也拖入這沉沉的死亡!
突然,她聽到了一聲哭泣。
一聲嬰兒的哭泣。
在這樣荒涼的陌生之地,聽到嬰兒的哭聲,本是極為詭異恐怖的,但此刻聽在相思耳中,卻無疑是生之希望——這座城池中,並不止她一個人活著!
她長長鬆了一口氣,支撐起疲憊的身體,循著哭聲的方向走去。
拐過一個堆滿破碎門窗的十字路口,眼前赫然展開一片廣大的墓地。
荒煙淒迷,一塊塊石碑支離破碎,彷彿從黃土中伸出的一支支枯瘦的手臂,正茫然向天。更多的墓碑倒塌在地上,半掩入塵土,破敗的棺木散落開去,宛如漂浮在黃塵之海上的一葉葉小舟,被野獸撥開的骸骨雜亂地堆積在石碑與棺木上,卻是這死亡之海中,最孤獨的乘客。
黃土漫漫,在暮風中吹起波濤,無數屍骸相互枕藉,雜亂地連綿開去,再也看不到盡頭,近處的骸骨還支離著,似乎要掙出死亡之海的束縛,遠方的屍骸卻彷彿已完全融入了昏黃的暮色中,與四周的廢墟再也難分彼此。
一座高大而潔白的墓室突兀地矗立滾滾黃塵之中。
如果說那些支離的墓碑是這片死亡之海中的小舟,那麼這塊墓碑便是海洋上的巨艦。周圍的一切渺小破敗不過是為了襯托它的莊嚴。
墓室足有三丈高,宛如一座巨石壘成的堡壘,正面有一座雕花門楣,一半埋入地底,另一半聳立在黃土中。而墓室頂端,一面巨大的石碑高聳入雲,石碑上並無文字,卻雕刻著兩隻互相纏繞的巨蛇,氣勢恢弘,在滿天荒蕪中,更顯出一種悲愴的壯美。
然而,這莊嚴的石碑卻已極度傾斜,宛如巨艦上一截就要折斷的巨大桅桿,在暮風中微微顫抖,隨時都會分崩離析。
這昔日的莊嚴與今日的殘敗,悲壯的恢弘與隨時崩催的危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漫天黃塵中顯得那麼觸目驚心。
這也正是這座城池給人的印象。
風霧淒迷,墓碑危如懸卵,一個白袍少年的身影正籠罩在墓碑巨大的陰影之下。
他懸坐在墓室邊緣,那襲寬大之極的白袍沿著他的足尖,從墓室門楣上徐徐垂下,幾乎一直與地面的黃塵銜接。
他的身形本已極為纖瘦修長,在長袍的襯托下,更讓人產生出一種妖異的錯覺——他的整個身體彷彿已化為那條長長的絲帶,從高大的墓室懸垂而下。
這幾乎與墓碑上的蛇形雕飾有了詭異的相似。
暮風吹起,他單薄的身形一如那搖搖欲墜的墓碑,在滿天黃塵中瑟瑟顫抖。巨大的面具與他飛揚的銀髮一樣,無限蒼白,在天地一片昏黃中顯得突兀而孤獨。
他默默注視自己的懷抱。
那是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兒。
他緊緊抱著手中的嬰兒,目光中有無盡的悲傷,彷彿是一個被遺棄在荒城中的孩子,正抱著手中最後的玩具。
那一刻,他高高在上的身影是如此孤獨,如此落寞,如此絕望。
「重劫?」相思忍不住呼喚出聲。
那蒼白的長髮,寬大的白袍,通透的眸子,不是重劫又是誰?
一時間,相思心中湧起了無盡的疑問,想要向他問個清楚。
這是哪裡,她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他又怎會出現在石碑之上?
然而,還沒待她開口,重劫一面輕輕安撫著哭泣的嬰兒,一面將手指放在唇邊,對相思做了個禁聲的姿勢。
突然,他的目光抬起,眼中的憂傷與孤獨瞬間消失,化為無盡的怨毒,牢牢盯住他腳下的那片墓地。
他腳下的塵埃中,跪著一個少婦。她鬢髮散亂滿面淚痕,眼中儘是惶恐與絕望。她向前跪行了幾步,將頭重重地叩在墓碑上,聲音早已嘶啞:「求求你,求求你放過他!」她磕得極重,只幾下額頭就已青紫,眼淚在她污髒的臉上衝出道道痕跡:「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
嬰兒似乎聽到了母親的召喚,在重劫懷中哭得更加凶了。
相思霍然明白,這個嬰兒原來是重劫從這位母親手中搶去的。看著少婦那絕望的臉,相思禁不住一陣怒意湧上心頭,清喝道:「你瘋了麼?快放了孩子!」
重劫突然嘩的一揮袖,回過頭來,通透的眼睛幾乎完全被惡魔侵佔。他一手懸在嬰兒脖子上,沉聲道:「再說一個字,我立刻殺了他!」
相思一窒,清喝猝然頓住。她早就見識過重劫的喜怒無常,卻沒見過他如此邪惡的眼神。怕他真的傷害孩子,一時不敢出言。
重劫將目光挪向那位正在叩頭的母親。他的語氣又變得悠閒、從容,還帶著一如既往的譏嘲:「你求我?」
少婦愕然片刻,淚水又湧了出來,不住點頭:「求求你不要傷害他,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重劫優雅地坐直了身體,纖長的手指在嬰兒臉上滑過:「你為什麼求我?」
少婦更驚。為什麼?他竟然問她為什麼!
她很想說:因為你搶走了我的孩子,卻怕觸怒眼前這個小惡魔,始終不敢出口。
重劫緩緩整理著自己被暮風吹亂的長髮,似乎陷入了沉思:「為什麼?為什麼你、荒城的人,你們總是求我,我像無所不能的神麼?」
少婦含淚望了他一眼,他纖瘦的身體簇擁在寬大的白袍中,宛如一個從符咒中走出來的白色妖精。
但她卻一個字也不敢說。
重劫注視著她,嘴角挑起一絲冷笑:「或者說,你們虔誠的跪拜都是虛偽,你們奉我為神,不過是因為有求於我。在你們心中,我更像魔鬼?」
少婦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顫抖起來,哪裡還有回答的勇氣?
重劫輕蔑地攤開手,做了個遺憾的姿勢:「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如何求我?」
少婦只覺一陣絕望從心頭升起,她再次匍匐在石碑下,不住叩頭,喉頭顫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為了救回孩子,她願意做任何事,但眼前這個惡魔根本不想讓她做什麼,他只是想欣賞她的絕望。她也知道自己的乞求、叩頭都是徒勞,但她卻已沒有任何辦法,只有額頭傳來的陣陣疼痛,能讓她的心稍稍安寧。
重劫看著她在黃土中掙扎,臉上始終帶著笑容,良久,他輕輕歎息一聲,道:「求不了我,只能求自己了……我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試試麼?」
少婦立刻停止了叩頭,抬起那張被鮮血沾污的臉,嘶聲喊道:「只要你放過他,我什麼都願意!」
重劫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手中的嬰兒,眼中透出極為複雜的神情——憐憫、悲傷、嫉妒交織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
他突然一拂袖,一道塵埃自少婦面前飛揚而起。
墓碑根部的土地上,露出了七隻白色的石罐。石罐上分別刻著七隻形態各異的長蛇,唯一相同之處是,每一條長蛇都沒有眼瞳。
少婦在塵埃中咳嗽不止,重劫看著她,淡淡道:「這七隻石罐裡,裝著七種劇毒之蛇。如果咬中你,便會讓你承受一種煉獄之苦。冰封、火炙、蟻噬、車裂、陵遲……每一種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間的任何一種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像。你要做的,便是將自己的手依次放入這些石罐裡。」
面具後,他蒼白的唇際挑起一個極為陰沉的笑意,手指突然從嬰兒手腕上劃過。
一縷鮮血宛如涓涓溪流,自嬰兒柔嫩的肌膚中流出,沾濕了他蒼白的衣衫。
相思和少婦幾乎同時驚呼出聲,嬰兒也因為突如其來的刺痛而放聲大哭起來。
重劫靜靜地看著少婦,聲音變得無比溫柔,充滿誘惑:「如果,在孩子的血流乾之前,你挨過了第七隻石罐,還沒有因痛苦而死去的話,我就放了他。」
少婦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石罐。
第一隻石罐上刻著一條在火焰中舞蹈的蛇。長蛇身上遍佈焦木般的裂紋,巨口張開,彎曲如弓的蛇牙上,一道粘稠的毒液正流淌而下。
少婦並沒有猶豫太久,因為孩子的哭聲是如此撕心裂肺。
她咬了咬牙,將手向石罐中探去。
重劫抱著懷中的嬰兒,坐在高高危台上,暮風揚起他如雪的長髮,似乎已沉入了無盡回憶之中。
相思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砰的一聲裂響,袖底石子裂風彈出,將石罐擊得粉碎。
一條火紅的長蛇從碎屑中騰跳而出,蛇尾盤旋,蛇頭直立而起,猙獰地向著少婦吐出紅信,黏液沿著闊口點滴落下,發出絲絲的響聲。
相思一把將少婦拉到身後,對重劫喝道:「你快放了他們!」
重劫抱著嬰兒,並未看她,只淡淡道:「你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
相思一時語塞。
是的,武功盡失的她,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有什麼資格保護別人?
重劫微微一笑:「也不要想代替她受苦,因為她才是孩子的母親,你,什麼都不是。」
他再不看她,轉而對愣在當地的少婦搖了搖頭:「罐子碎了,很遺憾,你沒能完成我的考驗。」
他歎息了一聲,站了起來,風中飛舞的衣袍彷彿一朵浮雲。浮雲上那一縷血痕,卻宛如雪地上盛開的寒梅,透著刻骨的殘忍,卻也透著驚心動魄的美艷。
重劫輕輕舉起嬰兒:「這個選擇也不錯,明年你還會生下新的孩子,沒必要為他受這樣的苦。」言罷就要將孩子從丈餘高的台階上拋下。
「不!」少婦發瘋般的衝了過來,嘶聲哭道:「不,不,他是唯一的!我不能失去他。」
重劫止住了動作,冷冷看著她。他的目光中再無半點溫度。
少婦似乎明白了什麼,回身跪在相思面前,哀告道:「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我願意照他的話去做,我願意……」
相思也跪了下來,正要扶起她,那少婦突然向那條正流著毒涎的蛇撲了過去。
相思想要拉開她,卻已經晚了。
那條等候已久的毒蛇如閃電般在少婦手背上印下一個深深的傷口。
就在那一瞬間,少婦的身體宛如被雷電擊重,幾乎彈了起來,又重重落在地上。然後她喉中發出一陣淒厲的哀嚎。
而後她的哀嚎被劇烈的咳嗽代替。她彷彿身在濃煙之中,咳得鮮血都要嘔出,她的指甲在喉頭劃出一道道深痕,彷彿要將喉嚨撕開,才能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隨後,她的身子又是一震,便在地上不住翻滾起來,彷彿週身正燃燒著熊熊的烈火。
相思愕然看著她,驚得說不出話。
重劫淡淡的聲音自墓室上傳來:「每一種蛇毒,都能最真實地模擬煉獄的痛苦。她現在,正與全身焚於烈火的人承受同樣的劇痛。」他突然抬頭一笑:「不過,善良的天女,千萬不要試圖幫助她,因為這種痛苦亦幻亦真,你一碰她,她的皮膚便會成片脫落。」
相思看著他,心中湧起無比的痛恨。
這個人的殘忍,實在超出了她的想像。即便日曜那種惡人,也是因為有所求才會作惡,而重劫卻不然。他對一切毫無所求,僅僅是製造並欣賞他人的痛苦,以此為樂。
過了片刻,痛苦似乎漸漸消退,那少婦全身都被冷汗濡濕,虛弱得爬不起來了,她勉強從塵埃中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重劫。
重劫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很好,還有六罐。只是下一種蛇毒帶來的痛苦會是前面的一倍,你現在改變選擇還來得及。」
那少婦咬了咬牙,手足並用,向第二隻石罐爬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