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

    荒城往南五十餘里,便是明朝與蒙古的交界。傳聞千年古井忽湧甘泉的天授村,也便在此地。此處屬大同府管轄,自明初設為玉林衛之地。

    總兵王勳坐在城牆上,覺得躊躇滿志。

    雖然玉林衛是邊境之地,窮荒閉塞,極少玩娛之物,但天高皇帝遠,此地就是他最大,倒也十分威風。

    他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坐在城牆最高處,高懸總兵大旗,乘涼。

    他喜歡乘涼,不到十冬臘月,絕不會改變這個習慣。尤其是羽扇綸巾,紅泥火爐,讓他自感頗有儒將之風範。

    這個時候,他時常想吟詩一首。但他信奉楊朱學說,從不將詩作寫下來。但這豈礙王勳大儒的名聲流傳?聽師爺說,王勳之名,連塞外大酋俺達也素有耳聞,因佩生敬,所以從來不來攻打玉林衛。

    王勳每次聽到此話,便撚鬚微笑。雖然他沒有太大的功利之心,但也不由得有些飄飄然。一面飄飄然,卻心中嘲笑這些師爺們,自謂讀過幾年書,哪裡知道天下大事?俺達擁兵十萬,戰力天下無敵,為何不攻打大明朝?那自然是因為吳越王與把汗那吉……

    唔,不可說,不可說,淡定。君子謙謙,不能像狗肚子藏不住三兩油。

    王勳扶了扶綸巾,搖了搖羽扇,扇了扇火爐,沉吟。最近有什麼大事?嗯,公主天授村祭天,失蹤了,聽說被蒙古兵捉了去……歐天健大將軍奉王爺之命,駐紮在玉林衛,就是為了搜尋公主下落的……

    唔,這是皇室之恥,國家之恥。上頭下令嚴禁張揚。不可說,不可說,淡定。

    想到此處,總兵王勳不由得有些飄飄然。雖然駐軍邊塞,但天下大事,哪件能逃得過我的耳目呢?這叫什麼?這就是運籌帷幄啊!

    淡定、淡定。

    王勳拿起小茶壺,淺淺抿了一口。

    唔,好燙!好燙!

    淡定、淡定。

    他忽然發現,玉林衛關外,一個人影身騎毛驢,慢慢走近。

    他並未怎麼在意,因為今天的天氣實在太陰沉,他提不起什麼興致來。突然,他眼前閃過一道亮光。那人身上的盔甲,竟似是由純金打造而成的,偶爾反射的一道光芒,亮得幾乎讓他的眼睛睜不開!

    王大總兵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筆直站了起來!

    師爺仍沉浸在紅泥小火爐的茶香中,微閉雙目,搖頭晃腦道:「淡定、淡定。」

    王勳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來人。

    來人慢慢走近,王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急忙一溜煙地衝了下去。

    「開門、開門!」

    「迎接、迎接!」

    他不等門大開,立即衝了出去。他的羽扇綸巾摔成了一團,連滾帶爬地衝到了毛驢面前,跪倒猛磕其頭:

    「下官不知公主駕到,有失迎接,罪該萬死、萬死、萬萬死!」

    毛驢緩緩停住,驢上之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認識我?」

    王勳忙道:「下官雖未侍奉過公主,但也知道公主來到此處。請公主進入衛所,下官必定竭力侍奉!」

    那人搖了搖頭,沉吟道:「城中可有餘糧?」

    王勳道:「有!有!有!」

    他偷眼看了公主一眼,黃金面具粲然生輝,將他的目光隔斷,看不出容貌。他阿諛唯恐不夠,連忙道:「公主想要麼?我命他們準備!」

    一回頭,威風立刻倍增,一疊聲地吩咐道:「備馬!拉糧!多些!再多些!」

    玉林衛中霎時被鬧了個人仰馬翻。好在玉林衛乃是邊關,素蓄了足夠的軍糧。王勳見公主首肯,巴不得竭力巴結,片刻功夫,組成了個數百匹馬的大車隊,拉了一百多輛大車,浩浩蕩蕩地駛出城外。

    公主道了聲:「多謝。」催開毛驢,領著車隊走了。

    王勳跪在地上,大聲宣告:「恭送公主大駕!」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伏地良久,猶自不願意起來。天下大事,他終於親身參與了一件。

    他不禁有點沾沾自喜。

    突然,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響起:「王總兵,你在此作甚?」

    王勳聽得出那是王府將軍歐天健的聲音。他剛接待過公主,此時便有些瞧不起歐天健,淡淡道:「緬懷。」

    歐天健笑道:「緬懷什麼?」

    王勳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無法再沉浸在那片親與國家大事的欣喜中,慢慢站了起來,悠然道:「公主殿下剛剛從下官這裡借了些米去。」

    歐天健目光中閃過一陣訝意,急忙追問道:「公主來過?」

    王勳點了點頭。

    歐天健問道:「你確定那是公主?」

    王勳點了點頭,忽然又搖了搖頭。那是不是公主?但,不是公主又能是誰?

    「她說她是公主了麼?」

    王勳呆了呆,滿牆歡喜忽然化成驚恐:「難道公主還有假的不成?」

    歐天健一聲忽哨,命士兵帶馬過來。他翻身上馬,狂笑道:

    「王總兵切莫著急,我這就給你追回來!」

    王勳一呆,禁不住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他這個親與國家大事的夢,總是不能圓呢?

    歐天健一路狂笑,急如風火地前趕,終於,他趕上了那只龐大的車隊。

    他沒有停留,一直奔到車隊最前端,方才驟然拉住馬韁。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襲金光閃爍的盔甲,猛然爆出一陣大笑。

    相思眉頭皺了皺。她自然認識這位面貌陰沉、跋扈飛揚的王府將軍。

    若是她的武功未失,歐天健自然不足為懼。但天一真水的毒凌厲無比,雖然已過三月,毒性漸減,但她這幾月來奔忙操勞,並未有時間修整凌亂的真力,加之屢受重傷,尚未復原,至今仍無法施展武功。歐天健也就變成了不可戰勝的高手。

    她淡淡道:「這位……」

    歐天健截口道:「叫我歐爺。」

    他喃喃自語道:「不知怎地,一聽人叫歐爺,我總是有種很興奮的感覺……」

    他面容倏然一冷,陰聲對相思道:「你不要假裝了,你不是公主!因為真正的公主在……」

    他自知有些失言,急忙住嘴,警惕地看著相思。

    相思的心沉了沉,難道,自己這計策竟壞在他手中麼?

    喬裝公主,到大明邊關借糧,這是相思在穿上公主金甲時想到的辦法。公主在邊塞失蹤,此後再沒有人見過。這條計策雖不能說是百發百中,但極有一試的價值。果然,玉林衛總兵王勳一見便乖乖地送上了一車隊的糧食。相思高興了還不到一刻鐘,歐天健便飛馬趕上,一口咬定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後面煙塵頓起,看來王勳總兵已點齊人馬,殺了過來。

    歐天健冷笑道:「還不快些投降,難道還要我歐爺動手麼?」

    嗆的一聲,兵刃出鞘。歐大老爺果然威風八面。

    相思眉頭蹙起,沒有真力的她,如何對付歐天健?

    歐天健的笑聲高得都快觸到天了。

    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小歐。」

    歐天健觸電般跳了起來:「不要叫我小歐!」

    他看到了一位大鬍子。

    事實上他不確定他看到的是一位大鬍子,還是兩位大鬍子。因為他們實在很難分辨清楚。尤其是當他們穿著一樣的蒙古鐵鎧,留著一樣的滿臉虯髯鬍子,手中提著一樣的大鐵錘。

    那是多麼巨大的鐵錘啊!每一個都有歐天健身子那麼大!他們看上去卻是那麼輕鬆,彷彿只是提了兩隻繡花針。

    看到歐天健望過來,大鬍子一笑:「歐爺。」

    他晃了晃手中的鐵錘:「他們也想打個招呼。」

    大鬍子倏然自歐天健的視野中消失!

    風聲猛然裂響!

    歐天健拔刀!

    轟的一聲響,他的刀忽然就不見了。

    兩隻巨大的鐵錘,一齊擊在他的刀鞘上。鐵錘倏然消失,他的刀也跟著消失。

    這一錘,將他的刀擊成了兩截!

    他永遠都無法再拔出這把刀。

    但他的手卻完全沒感到振動。兩隻錘以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力道擊中了刀身,不差分毫。

    這幾乎是天下絕頂的武功。

    兩人身形再度晃動,退回了原來的位置,就彷彿從來沒有動過一樣。大銅錘被他們甩動著,悠然道:「想不想用你的頭跟它們打個招呼?」

    歐天健一聲慘叫,撥轉馬頭,一陣瘋狂的抽打,向玉林衛逃去。逃走的路上一陣人嘯馬嘶,總兵王勳的追兵,再也不敢前進了。

    兩人目送歐天健遠去,翻身向相思跪倒:「趙全、李自馨,求公主收留!」

    相思一驚,急忙跳下青驢,將他們扶起:「兩位英雄,何須行此大禮?」

    趙全道:「咱們受過盟主大恩,找尋不到盟主的行蹤,只好暗中留意公主的下落。盟主曾浴血奮戰,營救公主,咱們能為公主出些力,想必他老人家也歡喜些。前日在大帳之中,咱們聽見公主與大汗的賭約,就想著來幫公主,卻恰好遇到這賊人。當著公主的面不好殺人,倒便宜他了。」

    說著,與李自馨一齊哈哈大笑。

    相思雖不甚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但見兩人粗豪良善,也甚是歡喜。趙全李自馨不用相思吩咐,就指揮著大車前進。他們看去粗豪,卻細心無比,不用相思費半點心。一直走了四個多時辰,走到天色漆黑,才走到荒城。

    荒城百姓全都一片驚喜。

    沒有人能想到,蓮花天女竟然帶了這麼多糧食回來!

    他們欣喜地撲上去,在趙全李自馨的指揮下,將糧食卸下,打發車隊、畜牲回去。這次運來的糧食足足堆成了一座小山,矗立在荒城正中央。荒城百姓顧不上煮飯,抓起白米,就塞到了嘴裡,用力地咀嚼起來。沙沙的聲音在荒城中迴響,心酸中卻又是那麼歡喜。

    這一次,是真正的歡喜。

    看著他們如此高興,相思也不禁熱淚盈眶。終於,她為他們贏了來短暫的安寧。

    將老者下葬的時候,她沒有哭。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對自己說:她一定要竭盡全力,率領著荒城百姓,走向真正的富足、自由。

    一定!

    但要如何富足、自由,相思卻沒有半點主意。

    她足足為荒城借來了一萬三千擔上等白米,稍微節省一點的話,足夠荒城兩萬百姓吃上三個月的了。這三個月中,他們不必再為食物擔心。

    但相思知道,僅僅如此,她是不可能贏得了重劫的。三個月後,荒城的每一名百姓,都將被血祭。

    她必須要找出富足、自由的辦法來。

    當她愁眉不展地將這些困難告訴趙全的時候,趙全哈哈大笑:「這算什麼難題?交給我們兄弟倆好了!」

    他指著荒城周圍,道:「三個月後,我可令此處遍地牛馬羊,一座滿是新房的城池拔地而起,環繞著它的,是大片的稻田。不知道這可稱得上是富足?」

    相思大喜,問道:「真的麼?」

    趙全一笑,侃侃談來。卻原來當年他與李自馨流落江湖之時,為了不被江湖正道發現,曾做過一陣子農夫,後來連鐵匠、木匠、泥瓦匠都幹過。兩人為了喬裝得像,每干一行,就將手藝學到精熟。後來躲到蒙古軍中,又學習了畜牧之術。可以說三百六十行,幾乎行行精通。何況兩人妻子朋友親屬均在此地,都是個中好手,若是一齊遷到荒城中,當有三百多人,足夠教授荒城百姓耕作的了。

    趙全指著荒城道:「這座城池已經破敗,中間尚殘存著戰火屍毒,不宜再居住。豐州灘上儘是平坦之處,我們可於荒城不遠處重新選址,建造一座新城。李自馨擅長造磚之術,豐州灘上儘是好泥,不難很快造出足夠多的青磚來。而周圍山上又有足夠多的樹木,砍伐下來,也夠椽梁之用了。這樣造就的房屋,高大整潔。李自馨對建築極有研究,只要人手足夠,幾十日內,就可建起大片房舍。蒙古人居住氈房慣了,崇尚簡樸,見了這等房舍,自然會驚歎。」

    「豐州灘土地肥沃,適合耕種。雖然長滿了草,但並不妨礙。只要大火一燒,便可成為草肥。此處從無農耕,沒有害蟲、稗草,莊稼自然會長得格外好。這裡地勢格外平坦,我早就查看過,土地極為肥沃。有我兄弟指導,十日之內,便可開墾出千餘畝良田。種子等物,都可悄悄潛入大明境內,同當地居民換取。現在正是耕種之時,我兄弟又有秘法可催熟作物,三月之後,必能讓稻穀成熟。那時倉廩穩實,不難稱為富足。」

    「蒙古人以畜牧為生,要想折服他們,必定要發展畜牧。我與李自馨早就觀察過,草原極北之處,藏著無數野馬,自由嚙食為生。馬數眾多,連狼群都不敢招惹它們。我與李自馨早就想收服他們,只是一直身在軍中,沒有機會。現在正好可以打點人手,按照我們商量好的計策,將它們全都馴服。按照最不順利的估計,也能得到幾百匹馬。」

    「蒙古人逐水草而居,以氈為房,不能遮蔽風雪,畜牲只好露立雪中,遇大風雪之時,往往成群死亡。就算春夏之時,草原上狼群極多,往往趁著夜色突襲牲畜,也會造成極大傷亡。我們在新城之側可修建大量的房舍,租借給他們。夜間可將牲畜趕進圈中,無論風雪狼群,都不能傷。而且磚木之房比起氈房來無疑天壤之別,想來只要我們的租金不要太貴,蒙古人必然很喜歡居住才是。這樣,不難讓新城有長久的收入來源。」

    「築房、墾耕、馴馬、稅租,這四樣若是都能順利進行,三月之後,荒城必將富足無比,不但能自給自足,而且有極多的盈餘。蒙古覬覦中原,不過是糧食、布類、房屋等物,如果荒城中全有,又何必再去攻殺掠奪?」

    「荒城,必將成為一座自由之城!」

    相思怔怔地聽著,不住點頭。

    趙全這席話,令她霍然看到了希望。他說的沒錯,農業、畜牧業大量發展的荒城,才是蒙古族真正的希望。這樣的荒城,必將引領這個民族走向嶄新的未來。

    但趙全的眉峰緊鎖,顯然,這些目標並不是簡單就可達到的。

    「我們有一個困難。」

    「築城、馴馬、稅租,都不是一朝一夕可達成之目標。但墾荒耕田之事,卻迫在眉睫。如無牲畜幫助,單靠人力,效率便會低很多。甚至,三月之後,可能墾荒之事還不能完成。」

    他深深歎了口氣,道:「我們缺少牲畜,大量的牲畜。只有這項困難,讓我一籌莫展。只要牲畜齊備,我保證可將荒城建成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相思站起來,輕輕道:「這個由我來想辦法。」

    她已暗中下定決心,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找到這些牲畜。

    荒城,一定要贏得這場比賽。

    她緊緊咬住那淡紅的唇,在心底為自己立下了這個誓約。

《彼岸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