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仍舊是一片荒涼之地。
趙全與李自馨沒有食言,相思去借牛的時候,他們趕回了本來的居住地,帶來了五百三十七口人。這幾乎是一個中型村落的人口,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帶著他們的家什,扶老攜幼,一齊來到了荒城。他們帶來了各式各樣的農具、紡車、器皿,惹得荒城百姓全都來瞧稀罕,摸摸這個,瞧瞧那個,嘖嘖稱奇。
趙全與李自馨雖然在蒙古居住多年,卻仍保留了耕讀之習。他們一安頓下來,便由各人教授荒城百姓各種工具的使用,準備墾荒、種田。
國師重劫也沒有食言,他送來了三千頭牛。這讓荒城百姓大為震驚,他們激動地跪倒在相思面前,喃喃不休地歌頌她。只要有她在,荒城就會要什麼有什麼,他們所希冀的與需要的一切,都會有。
她,就是他們的蓮花天女,必將引領荒城走向富足、自由。
沒有人留意到相思眉間的那一抹淡淡閒愁。
花海之中,那個漸漸遠去的青色背影,成為她心底的一縷苦澀。
那本是她期盼的重逢,但卻在相遇的一剎那,碎裂成永遠的訣別。
他輕輕推開她,在她哽咽的剎那。
她為何會哽咽?那個理由又為何不能說出呢?
她腦海中閃過那尊蒼白的神明,他那明如玉的眼眸中似乎含著深遠的憂愁,永遠望著未知的前方。她跪在他面前,感受到他的雙手護住自己,淡淡的衣袖外,是揮舞的刀兵、淋漓的鮮血。
她跪在戰鼓響徹的軍營中,看著他,滿身浴血,輕輕拖起那枚帶血的雕翎。
她跪在陰沉的地宮中,看著他,身著神明的盛裝,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長髮。
她跪在玉階垂下的祭台前,看著他,用梵天恍惚的悲憫刺破胸膛。
相思的心忍不住一陣絞痛。她欠他太多、太多了。這片草原上發生的一切,讓他備受折磨。而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
而今,他仍在受著折磨,而她卻無能為力,甚至不能求天下無敵的卓王孫去救他。
她為什麼不能說出這個請求呢?
重劫雖然可怕,但她相信,卓王孫一定能勝的,若是卓王孫出手,一定能救他出來。
她為什麼不能說出這個請求呢?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一刻哽咽?
難道……
她用力搖了搖頭,拒絕想下去。她是上弦月主,她終生都屬於華音閣,也屬於他,那一抹水紅色的衣衫,決不能沾染別的顏色。
煙雨江上的那一凝眸,她的一生已經注定。那青色的人影,是她一生的歸屬。
但為什麼,祈盼已久的重逢,卻成為離別?為什麼她佇立在漫天飛花中,就這樣看著青色的背影離去?
就這樣留下來,留在無邊的寂寞裡。那一片惝恍的花海,便是他與她再也無法跨越的汪洋。
當他離開她時,不顧花開花謝。
相思悵然歎了口長氣,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該留下來麼?
她習慣了呆在他身邊,仰望他的威嚴,享受他給予的庇護,但若是如此,這座荒城將化為劫灰,那襲清明如月的白衣也將墜入永劫。
他為她走入紅塵,白衣盡染,不惜承受天人五衰,她又怎能捨他而去?
然而她又能做得了什麼呢?武功全無,寡計少謀,百工不精,五穀不分。數月的掙扎,幾乎讓她心力交瘁,如今,和他的離別更是讓她心意煩亂,她感到自己已無法再為荒城做任何努力了。
離開這裡,不是正好麼?
要離開麼?
追上那青色的人影,她將再也不會受到傷害。也許,她可以向他坦呈這一切,求他把楊逸之救出來。
他會的,他們不是朋友麼?
畢竟,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會原諒她,也原諒楊逸之的,不是麼?
那麼,她在懼怕什麼、猶豫什麼呢?
「你所有的疑惑,我替你毀滅。」一想到他眼中稍縱即逝的寒芒,相思的心不禁一陣刺痛,深深低下了頭。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姐姐,你在想什麼?」
相思猛然抬頭,格日勒衝她甜甜地笑著。
那一天,格日勒跟她一起騎驢來到荒城,隨即在城中安頓下來,她非常喜歡賴在相思身邊。相思去借米的時候沒有帶她,還讓她哭了好一陣子。
她忽閃著大眼睛,看著相思。
相思急忙站起,笑道:「沒、沒想什麼。我只是倦了,想休息一會兒。」
格日勒天真的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姐姐要離開我們麼?」
相思大吃一驚,急忙辯解道:「怎麼會?我不會離開你們的,不會的!」
格日勒鬆了口氣,撲倒在相思懷裡,道:「姐姐要是離開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呢?」
相思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心中的惶惑在少女的依戀之前慢慢消解。
她想起了自己在大青山前立下的誓言,柔聲道:「我不會離開你們的,我答應過,要和你們一起,把這座城池建立為富饒、自由之城。」
她輕輕閉上眼睛,一滴淚水流下,卻又立即悄悄拭去了。
是的,她不能離開,她若是離開了,這些曾揭竿而起、為她浴血戰鬥的百姓們,都會成為重劫的祭品。
她是荒城的蓮花天女,也是他們唯一的希望與信仰。於是她不能離開,只能守護。
不管她的肩頭是多麼柔弱。
趙全與李自馨匆匆走了過來,見到相思抱拳行禮,道:
「實在辛苦公主了。有這三千頭牛,這場賭約咱們贏定了!」
相思還禮,與兩人落座。格日勒懂事地跑開了。
趙全道:「眼下有兩件大事,需要秉知公主。由於咱們時間緊迫,事情能同時開展便同時開展。一件是墾荒種田,一件是去北面月支灘馴捕野馬。咱家長於畜牧,便去捕馬,李兄弟長於農業,便去墾荒。草原捕馬好玩的緊,公主不妨跟咱家去看看,也散散心。」
相思沉吟,墾荒種田之事,實在插不上手。便笑道:「也好,就怕我幫不上忙,反而誤事。」
格日勒衝了進來:「姐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她這一打岔,相思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笑道:「哪裡都少不了你這小頑皮。」
於是趙全點齊人馬,帶好器具,領著一行人往北方走去。除了相思與格日勒外,隊伍中都是追隨趙全多年的老獵手,個個修得一身好功夫。他們不用趙全吩咐,就將各種應用物品一一備好,馱在馬背上,另準備了十幾日的乾糧、清水。他們請相思、格日勒坐在馬上,撒開大步,趕著馬匹前行。
相思有些過意不去,但荒城中並沒有那麼多馬匹。若是執意下來走路,怕拖累了隊伍速度。何況趙全也必定不肯,只好乘馬前行。
五月的草原最為美麗,厚厚的草宛如華麗織就的羊毛地毯,一直綿延到天之盡頭。馬蹄敲在草上,發出柔和的聲響,就像是行走在柔軟的琴弦上。天氣極為晴闊,風從遠處吹來,微帶了點青草的味道,令人心曠神怡。五顏六色的小花一簇簇盛開在草原上,風吹過它們時,連綿起伏,就像是腰肢綿軟的少女,在錦帳繡毟上扶搖起舞。牧歌遠遠傳來,跟舞姿隱隱相合,彷彿一輩子這樣走下去,都不會疲倦。
草原的天氣極為晴朗,鷹鶻在極高極遠的天上盤旋著,不時發出一聲長唳。趙全怕相思跟格日勒感到厭煩,一路子說些圍獵的趣事來聽。他在蒙古居住多年,牧獵捉殺無一不精,說得格日勒大感興趣。
一直走了五日多,眾人就覺空氣中的濕氣重了起來。轉過一座小小的山坡,眼前現出一座湖泊來。
這座湖泊並不大,但極為清澈。它呈月牙形,在草原上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長草漫漫,就像是碧色的天空,將它籠在懷裡。一清澈的河流將水注入湖中,湖與河都極為安靜,就像是兩位低聲相語的少女。
月牙彎起的地方,是水草最為豐美的部分。一大群野馬正逍遙之極的在裡面遊憩著。它們吃著豐美的嫩草,不時跑到湖邊飲幾口水,然後歡樂地打幾聲響鼻。它們渾身都是棗紅色,沒有半絲雜毛,宛如一朵朵紅色的大花,在草原上盛開。三五成群,無憂無慮地在這片世外桃源中生存,就像是天上的白雲一樣。
相思心中升起一絲惋惜,捉住它們,將它們帶回荒城去,永遠離開棲息之地,是對的麼?她會不會太自私?
但荒城需要它們。
相思輕輕搖了搖頭,將紛擾的思緒擯淨。
趙全悄悄道:「這些野馬機警無比,長於奔跑,比最優良的戰馬還要厲害。我們萬萬不可驚動它們。」
他率領馬隊退了回去,在山坡腳下駐紮,趙全拿出糧食、清水來分給大家,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默不作聲地吃喝著。
格日勒悄悄道:「趙大叔,你要捉住了這些馬,可要分一匹給我。」
趙全微笑道:「那個自然。」
他們一直等著太陽落山,天邊的紅霞將草原染上一層流蘇,然後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幽青,在空中浮蕩著,終於,一切歸於寂靜,黑沉沉的夜來臨。
一輪冰月自東天升起,將大地照得一片通亮。
月光下的草原是那麼神聖、空寂,風過時,青草發出夢囈般的輕響,天上的星星輕輕眨眼,彷彿在與過往的神靈私語一般。
趙全請相思與格日勒立在山坡上觀看,他與其他的人將馬背上的器械卸下來。最主要的是一條極長極粗的繩索,趙全用氈布將馬腳包住,馬嘴上帶上嚼口,防止馬匹亂叫亂踢,驚動野馬群。他趕著馬,拖著繩索,走下了山坡。繩索被馬拖著,從月支灘月牙的一個尖,向另一個尖走去。
那些野馬想不到有人在算計它們。它們像往常一樣,吃飽喝足了,就站在月支灘月牙的那一彎裡,靜靜地睡去。
趙全悄悄地趕著馬,將繩索聯通月支灘的兩隻月牙。那些野馬就全都被鎖在了繩索與月支灘形成的弓形包圍圈裡。趙全跟他那些手下將繩索綁在馬身上,隔不遠就有一匹,然後,掏出油瓶,將油浸透了繩索,再將一串串的鈴鐺綁在馬身上。等一切都準備好之後,趙全一聲令下,眾人一齊打著火石,扔到繩索上。只聽轟的一聲響,那根粗壯的繩索立即燒成一條巨大無比的火龍,馬匹們驟然受驚,立時一陣悲嘶,拚命地向月支灘跑去。
掛在它們身上的鈴鐺一陣大響,發出一串串淒厲的嘶嘯。野馬立時被驚起,眼前火光蔽天,彷彿一條大火龍帶著巨響向它們衝了過來。這些野馬受了極大的驚嚇,本能地向月支灘湖發足狂奔。
這彎靜靜的湖水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湖水滲入地下,形成極深的淤泥,馬群一旦陷進去,就算有通天本領,也無法掙脫。這就是趙全獵馬的計劃。
此時,眼見這計劃已經得逞,受驚的野馬群倏忽之間,已奔到了湖邊。趙全大喜,招呼手下準備器具,開始捕馬。
猛然,就聽湖邊響起一聲「希律律」的高亢馬嘶聲,那些驚慌失措的野馬群就像聽到命令一般,慌亂奔跑的去勢立即緩了下來。趙全詫異之極,就見野馬群一陣湧動,旋風一樣攪舞著,猛然,化作一道洪流,向他猛衝了過來。
趙全大吃一驚,他辛苦籌劃的獵馬計劃,在即將成功的前一瞬間,功敗垂成。他激怒之極,就見一匹胭脂紅色的野馬,宛如旋風般衝到了火龍之前。那馬又是一聲希律律的長嘶,猛然躍了起來,宛如一道赤紅旋風,竟從火龍上一躍而過,飆射向趙全!
它身後,野馬群排列著整齊的隊伍,跟著它朝前怒沖。在這匹馬的帶領下,它們已不再恐懼、慌亂,不管前面有什麼,都一衝而過!
趙全一聲大吼,身子猛然拔起,向胭脂紅馬撲了過去。
他絕不能讓這匹馬壞了他的大事!
哪知那匹馬奔起來就宛如風一般,趙全手指堪堪抓住了它的鬃毛,胭脂馬一聲長嘶,猛然加速,將趙全甩在身後。
趙全畢竟修為深湛,腳才一落地,立即腳尖一勾,準備來捕馬的繩索立即被他勾起,凌空抽動,套住了胭脂馬的脖子,用力一蕩,身子宛如雄鷹般掠起,撲在了胭脂馬的背上。
誰料那匹馬實在神駿,驟然停步。它竟然說停就停,急劇奔行之中,身子宛如釘子般釘在地上,一動不動。趙全猝不及防,身子剛坐穩馬背,便被甩了出去,結結實實砸在了地上。胭脂馬一聲長嘯,四蹄騰空,向趙全狠狠踩去。
趙全料不到這匹馬竟會如此靈警,急忙運開地趟身法,躲了開去。這電光石火般的瞬間,胭脂馬已然甩開了頸間的繩索,化為一道紅雲,向前怒奔。剎那之間,已甩開了趙全三四丈!
身後萬馬奔騰,野馬群追著胭脂馬的蹤跡,萬蹄踏開夜色的寂靜,宛如一道洪濤,在草原上狂奔。
聲如雷動。
趙全一個鯉魚打挺,身子飛舞而起,落在了最近一匹馬身上。那馬一聲怒嘶,使勁擺動著,想將他甩下去。但它沒有胭脂馬那般駿捷,使了幾次力,無法甩脫趙全,後面的馬匹倒擠了上來。它也就不再管趙全,卯足力氣向前狂奔。
遠遠望去,野馬群如一條怒龍,掀起漫天煙塵,追著前面恍惚急奔的一枚紅珠。
那匹胭脂馬如踏流星,如此激烈的奔跑,竟然不帶起半點塵土,恍如肋生雙翼,貼地疾飛。趙全不由得暗暗讚歎。
他正想什麼方法追上胭脂馬,將它降伏,突然不由得失聲驚叫起來。
胭脂馬怒沖之處,赫然站著相思與格日勒!
而它之後,萬馬奔騰,也隨之疾衝而來。這些野馬凶蠻之極,這下急速衝過去,只怕會將她兩人踏成肉泥!
趙全大驚,嘶喊著讓兩人躲開。相思與格日勒也駭然發現野馬衝到了面前,但那匹胭脂馬的來勢實在太過迅速,宛如一道紅色閃電般,才一發現,已飆射到了相思面前!
相思來不及細想,雙袖倏然飛出,纏在了馬脖上。她身無武功,只能借力打力,一手拉著格日勒飛舞而起,已落在了胭脂馬身上。
馬仰天一聲清嘶,身子驟然頓住。
相思與格日勒猝不及防,立即如斷線飛鳶般甩了出去。趙全對它這一招早有防備,雙腳用力,身子凌空飛起,手中的繩索毒蛇般摔出,將相思、格日勒兩人圈住,牢牢固定在胭脂馬身上。
相思兩人驚魂剛定,胭脂馬又是一聲清嘶,怒電般衝了出去。這次趙全自然不會再讓它為所欲為,又是一道繩索飛去,纏住了它的脖子,雙足用力一夾。他胯下的那匹馬一聲悲嘶,被他神力制住,奔跑之勢慢了下來。
胭脂馬如龍騰電掣,背上負了兩個人,猶自奔行絕跡,但脖子上那根套索,被趙全緊緊勒著,不放它前行,相當於他這一人一馬的重量,也全都墜在了胭脂馬的身上。胭脂馬雖然天生異種,但負著這麼大的力量,終於有些不支,又奔行了十餘里,腳步終於慢了下來。
趙全大喊道:「公主!勒住它,讓它奔回去!」
相思內力全失,幾乎做不了什麼。好在這匹胭脂馬奔行雖然迅捷,但一點都不顛簸,倒也不覺得辛苦。這時聽趙全大喊,雙手抱住馬脖,使勁往旁一扳。胭脂馬已有些疲倦,去勢不由得就打了個轉,帶著身後滾滾馬群,劃了個極大的圈,向月支灘奔了回去。
那些隨從正在著急,見馬群奔了回來,立即高興得大聲鼓噪了起來。相思驅遣著胭脂馬,向湖水沖了過去。趙全見計謀已成功,手一抖,鬆開了繩索。
野馬群跟隨在胭脂馬身後,噗通噗通跳進了水裡。湖中淤泥立時將它們全都陷住。前面的馬陷住,後面的馬卻一點都不猶豫、停留,仍然往裡奔行。不一會兒,所有的馬匹全都陷在污泥裡,動彈不得。
負著相思與格日勒的胭脂馬,卻四蹄踏波,宛如紅雲般飄過了湖水。失去趙全的鉗制後,它的神駿再一次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相思生怕它又跑了,急忙雙袖用力,將它勒住。胭脂馬許是累了,應聲住步,停在湖岸上。一滴滴汗水落在湖水中,宛如淡淡的粉漬,煞是好看。
格日勒驚呼道:「姐姐,它受傷了。」
相思對這匹馬極為愛惜,聞言一驚,低頭看時,笑道:「傻孩子,這不是受傷了。這是它的汗。古人叫做汗血寶馬,乃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異種。」
那匹馬聽她稱讚它,希律律地又叫了一聲,似是能聽懂她的話。相思微微一笑,對它極為喜愛。回看湖面上,淺淺地生著些湖萍、水草,這匹胭脂馬竟然憑著這些東西,只要稍有借力之處便能奔跑,穿過了湖面,心下不由極為驚訝。
天邊月色清冷,格日勒忽然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肩膀,道:「姐姐,咱們回去吧。」
一個冷森森的聲音道:「是的,公主,跟我回去吧。」
相思一驚,就見淡淡的月色下,一人身著黑衣,浮在不遠處。微風吹來,他袍袖浮動,就如懸在空中一般。
格日勒忍不住一聲驚呼,緊緊抓住相思的衣襟。
相思情知遇到了高手,強壓住心中的恐懼,問道:「閣下是誰?」
那人一聲冷笑:「我是誰不重要,公主離家太久,該回去了。」
他右手伸出,向相思抓了過去。一股冷寒的勁氣撲面而來,相思驟然一驚,此人武功強橫之極,內力已隱然成型,在朦朦月色之下,化為一道紫霧,向她湧了過來。身無武功的相思,又如何抵抗?
希律律一聲嘶叫,胭脂馬猛然躍起,恍如一道赤紅閃電般,自那人頭頂躍了過去。那人似是沒想到胭脂馬竟是如此神駿,一爪抓空,胭脂馬已飆射縱出。那人武功當真了得,身子猛然一旋,飛舞而起,向胭脂馬擊下。
哪知胭脂馬雙腿用力,前奔之勢完全停住,轉而向側旁奔了過去。這下大出黑衣人預料,一爪又已落空,胭脂馬已全力發足,向外奔出。
那人冷冷一笑,展開輕功,追了過去。他對自己的武功極有信心,豈能追不上一匹馬?
哪知此馬當真神非比凡品,那人連鼓幾次真氣,反而離胭脂馬越來越遠。正追之際,突然噗通一響,那人無影無蹤。
原來胭脂馬奔行一會之後,又施展開天賦異能,奔到了湖面上。那人全力追趕,沒料到馬居然會入水而不沉,於是腳才踏上水面,立即噗通一聲落進了湖中。
那人一聲狂吼,身子陡然拔了起來,全身濕淋淋地,向胭脂馬撲了過去。他何時受過這等大辱?不將這匹惡馬撕成碎片,哪裡能消這口氣!
他雙臂一展,兩道濛濛紫霧同時竄出,在空中交織成一道紫龍,電般吞吐,向相思怒轟而下!
就算這匹馬再神駿,也絕擋不了他這雷霆一擊!
這時,突然,一聲悠悠長歎鑽入了他的耳朵。
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朵花,一朵梅花。
梅影凌亂,悠悠飄下。
他驟然一驚,掌力猛然消失。他定定地瞧著這朵梅花,一時忘記了該去搏殺相思。
噗通一聲,他又跌入了湖水中。
胭脂馬帶著相思,已穿過湖面,與趙全等人會合。
黑衣人再度浮出水面,他望著相思遠去的背影,忽然惆悵一笑:
「原來你也在此處。」
他的歎聲在夜色中是那麼寂寥。「此地再非我爭雄之所。」
他袍袖揮舞,隱沒在了月色中。
趙全等人隔湖見有人來襲,雖心急如焚,卻無法救援,見相思平安歸來,都是大喜,紛紛圍過來慰問。
胭脂馬負著相思、格日勒,竟沒有逃走的意思。
趙全笑道:「公主,看來它認你為主了呢。」
格日勒道:「姐姐,它救駕有功,你該封它個侯才是。」
相思撫摸著馬背,也甚是高興,笑道:「你說該封它什麼侯?」
格日勒道:「你看它滿身胭脂漬,不如封它為胭脂侯吧,小名就叫胭脂。」
胭脂馬一聲長嘶,似是深表贊同。
眾人一齊大笑。
眾人燃起篝火,在湖邊坐了一夜,黎明姍姍而來。
野馬們在淤泥中跳蕩了一夜,早就疲乏了,趴在湖水中一動不動。胭脂圍著相思清嘶著,它們也就不再怎麼掙扎。趙全他們拉著繩索,拴在它們脖子上,將它們拉了出來。它們幾乎一動不動,任人擺佈。這時帶來的繩索就派上用場了,所有的馬匹都被綁在了一起,形成長長的一列。這些繩索粗如兒臂,混合著氈毛織成,堅韌無比。野馬雖然勁大,卻也無法掙脫。一直忙了一天,方才將所有的馬匹拉出來。點了點數,足足五百三十二匹,遠超事先估計。眾人都是喜氣洋洋的,昨晚的不愉快也都拋到了腦後。草草吃了些晚飯,就趕著馬匹上路了。
由於有這麼多馬匹同行,趕路的腳程便慢了些。走了八九日,方才遠遠眺望到荒城。
相思不由得一陣驚喜。
荒城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廢墟仍然是廢墟,污穢仍然是污穢。
荒城一側,一座新的城池已初具規模。這座新城跟原來的荒城幾乎一樣大小,但座落在豐州灘更平整之處。寬闊的街道兩旁,赫然蓋起了幾十座青磚壘砌成的房屋,而更多的房屋正在建造著,不遠處,幾座磚窯正在冒著煙,幾百名工人正從地上挖起泥漿,製成磚坯,由日光曬乾後,再送到磚窯中,燒成堅固美觀的青磚。這些磚又被陸續地送到打好的地基處,一座座房子很迅速地拔地而起。
那些房子高大、寬敞,雖然簡樸,但足夠溫暖,能容納一家人安適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比氈房更明亮而舒適的家,令草原上的居民們感到驚奇而歡喜。他們不顧疲倦地勞作著,在熟稔的工匠的指導下,建造出更多的房屋來。他們親切地稱它們為「板升」。
而在城外,大片的良田開墾出來了,小黑河的水被引了過來,澆灌著這些從未被種植過的處女地。荒城的居民們,笨拙地抽著一棵棵稻秧,在田里插著。他們互相善意地嘲笑著,卻又積極地學習著彼此的優點,將自己的手藝提高一點、再提高一點。
恍惚之間,相思似乎回到了江南水鄉。明如鏡面的稻田上,帶著葦笠的農夫在勞作著,不時有白鷺緩緩飛過……
那是殘存在她心底的思念,總是伴著那一抹青色的愁。
恍惚間,卻彷彿落在了此處,頓時令她淚眼朦朧。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進入這座新城的,城裡的人用歡呼與熱淚迎接著她,但她卻不再迷茫。
她知道,她能夠救他們。
這座城,一定能成為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人們愛她,不是因為她給他們帶來了稻穀、房屋、牛羊……而是另一件讓他們感念終身的東西。
信念。
只有她才擁有,只有她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