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鑾駕停住,幾十位喜娘爭著搶上,簇擁著迎出滿身錦繡的新娘。
俺達汗在司禮監的引導下,在高台頂端等候良久,公主才在禮樂絲竹聲中,一步步走到他的身邊。
俺達汗忽然有些厭惡這演不完的繁文縟節。
他大步向前。
司禮監大驚失色,急忙阻攔,被俺達汗那充滿王者威嚴的雙目一照,不由窒住。俺達汗揮了揮手,命令那些喜娘們退後。
在草原上,誰敢忤逆偉大的草原之王?那些喜娘有些惶恐,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到俺達汗身影如大青山一般,降臨到他們公主的身側,執起了公主的纖纖柔荑。
很明顯地,俺達汗感覺到公主抗拒了一下。他微微一笑。這本就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要這麼多外人來摻和什麼?
他拉著公主的手,一起向重劫走去。
公主跟隨著他,她的面容被大紅的喜帕遮住,看不清是喜悅,還是忐忑。
兩人站在重劫面前,也站在神聖的亡靈之旗下。
重劫緩緩站起,如雪的白袍拖在祭台上,他就如上天降臨的使者,滿手都捧著梵天所賜的祝福,輕輕揮灑在兩人身上。
俺達汗跪了下來,跪在神聖的亡靈之旗下。他衷心地奉獻著他的虔誠,祈求梵天為他的婚姻賜福。
頭披紅紗的公主,卻依舊站立著,目光被遮住的她,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在喧天的喜樂中,她顯得那麼惶惑。
重劫注視著他們。
可汗與公主。吉祥與災劫。
命運的絲線在他指間纏繞著,幻化出一個個古老的符菉。
悲歡苦樂,夢幻泡影。一切都如最朦朧的讖語,只需要一個字,就足以讓山陵改換、人事皆非。
一如眼前的兩人,一站一立,正等待著他的祈福。
白色的馬鬃,是蒙古人最虔誠的象徵。只要將這縷馬鬃纏繞在一對新人的手指上,他們就會在梵天的注視下,結為夫婦,再也不會分離。
那是最神聖的誓言,也是最真誠的祝福。
重劫伸手,輕輕將馬鬃纏在俺達汗的指上,慢慢拉長,拉向公主。
他知道,這幕戲到了該終結的時候了。
蒼白的手指突然輕輕動了動,似乎要拂去馬鬃上的一粒塵埃。
一縷微風不知從而而來,恰好將鳳冠上的紅色喜帕掀起一線。
俺達汗正在凝視著他的新娘。縱使看不到她的容顏,這單純的凝視也讓他感到幸福。他彷彿看到了她烏黑的垂發,清麗的容顏,以及為蒼生而墜落的淚。
他知道,她擁有的不僅僅是蓮花天女的慈悲,還應該擁有作為草原女主的尊嚴。
他永遠記得,在答應互市的那一刻,她臉上所泛起的笑容。這笑容曾是那樣深沉地震撼了他。那一刻,他同樣無比欣喜。之前他從無法想像,一個女人的笑竟會讓他感到如此幸福。
此後的每天每刻,他都會看到她的笑,他生命中的每天每刻,都將如此幸福。
比坐擁天下、萬國來朝還要滿足;比永恆都城、無盡疆土還要珍貴。
但這一切終結在喜帕吹起的一瞬間。
俺達汗的笑容倏然凝固——他看到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在珠繞翠環之下,這張臉亦美麗無比,帶著皇家的華貴與雍容。
卻沒有那如蓮的溫婉。
不是她!
俺達汗如蒙雷擊,霍然起身,一把將公主的蓋頭拉下。
永樂公主大驚。她料不到,這北方霸主、一國之汗、她未來的夫君竟會如此魯莽!她不由退開一步,厲聲道:「大膽!」
俺達汗的心在這瞬間墜入了寒冰煉獄。
一條條緋紅的喜幛,都彷彿化為白色帳篷上的裸露的傷口,鮮血淋漓地割開道道裂痕,帶來穿透骨髓的陣痛。
這位帶著鑾駕與鳳冠而來的女子,竟不是他神馳想像的那個人!
俺達汗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肩,鋼牙緊咬:「公主呢?她在哪裡?」
隨嫁的喜娘、太監見俺達汗驟然狂怒,急忙衝上台來,想要護住公主。但他們不敢冒犯俺達汗之威嚴,只好跪倒在地,淒聲道:「大汗息怒,請千萬不要傷害了公主的萬金之體!」
俺達汗狂怒之極,這些日來的思念此時全都化為被欺騙、被羞辱的怒火,他忍不住迸出一陣冷笑:「萬金之體?她算什麼萬金之體?」
眼前倏然一道寒光閃過,俺達汗心神動盪之際,竟來不及閃躲,肩頭立即迸起一道血光,吉服碎裂。
劍光執在那身穿公主衣衫的女子手中,只見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厲聲道:
「你敢侮辱我,野蠻人!」
劇痛陣陣傳來,俺達汗不去遮掩,他身上的狂怒讓隨從不敢靠近,更痛的,卻是心底的傷。眼前這女子凶狠、凌厲,哪有半點溫婉柔媚之氣?
哪裡是他的蓮花天女?
一名老太監搶上來,顫巍巍地對公主道:「公主,還不趕緊向大汗陪個不是……」
公主厲聲道:「不要管我!你們將我軟禁了三個多月,又讓我嫁給這番邦蠻子,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她猝然住口,眼淚禁不住流下。
她是真正的永樂公主。
天授村中,自從相思穿了她的衣衫離開後,她便蜷縮在井底哭泣。直到地面沒有任何聲響,她還是不敢爬上去。她害怕看到滿地的屍體,也害怕看到窮凶極惡的蒙古人。
她在黑暗中低聲哭泣,不知道下一刻會怎樣。
良久,她看到了一絲光芒。她忍不住向那道光走去,那是一扇小門,門後是一個奇異的世界。
這是一座神秘的宮殿,裡面應有盡有。宮人都穿著很古老的衣服。他們見到公主,都極為好奇,爭著請她做客,問她外面的事情。聽到她說現在已經是明朝了,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此後的幾個月裡,井中之人每天都拿出珍餚美饌來招待她,卻不許她離開。直到有一天,井中之人說要玩一個遊戲,他們每個人都鑽到一個木盒子來,然後嚴實地蓋上。他們說這會讓他們青春不老。公主也鑽了進去,可等她鑽出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在御花園中了。
而後,她聽說了和親之事。
她當然極不情願,一心抵抗。卻不知父皇受了什麼蠱惑,不僅滿口答應下來,還托病不肯見她。這讓一直飽受寵愛的她手足無措,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
她並不知道,她的叔父吳越王向嘉靖說起,她曾淪陷在俺達汗軍中數月。其間,俺達汗對公主暗生情愫,有意與明交好,故力阻國師南下計劃,向明朝提出互市、和親等策,若嘉靖應允,可保一世之內兩國不起烽煙。
公主陷入敵軍,便就是皇室之恥,無論如何也難洗刷。幸好俺達汗遣使和親,才算遮了這一樁醜事。更何況,目前蒙古大軍駐軍長城以北,戰事在即,明朝殊無勝算,俺達汗既然誠心和親,用一個公主換來萬里江山、一世和平,實在是太划算不過。於是,嘉靖果斷地下旨應允此事,並言群臣若有異議者,一律廷杖二百。他害怕永樂不願遠嫁,托人來說情,乾脆裝病不見,一面下旨催促此事速成。
終於,永樂一面哭泣著,一面被強行送上了北去的馬車。
她不想離開中原,永遠定居在這荒涼的草原上。這裡沒有山儂水軟,沒有聲色犬馬,只有簡陋的氈帳、粗鄙的飲食,以及走一千里都是一模一樣的風光。
雖然她自幼便已知曉,作為公主,無論父皇多麼寵愛她,最終也逃不過成為功臣獎賞的命運。她也已準備接受這個現實,但卻總奢望著,上天能賜她一段幸運的姻緣。當鳳冠揭開,一個仙風道骨的少年正站在紅燭搖影下,對她微笑。
無論如何,俺達汗實在不是她心目中的良偶。
身為皇室貴胄,她可以得到一切,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荒涼的草原上風霧蒼茫,之後的漫漫歲月,讓她如何渡過?
更何況,她未來的夫君,竟在婚典上強行撕下她的蓋頭,口口聲聲說她不是公主!
她何曾受過這種羞辱?和親來到這荒涼污穢野蠻偏僻的塞上,已經讓她感到受盡委屈,現在這個舉止粗魯的大汗居然一口咬定她不是公主,不是「她」!
永樂公主胸口起伏,眼淚忍不住落下。
她金枝玉葉,天皇貴胄,竟然成了別人的替代?
她猛然將長劍擲出,錚的一聲,摔在俺達汗面前。
「我受夠了!野蠻人!」
她竟無視俺達汗的震怒,穿過所有人的目光,向來時的鑾駕走去。
所有人都驚呆了,怔怔地望著她的背景。
永樂公主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她低頭走進來鑾駕,催促侍從起身,還不忘冷冷重複了一次:「粗鄙的野蠻人!」
她的聲音雖輕,卻如驚雷一般在所有人心頭炸響,帶來刻骨的羞辱與憤怒。
十二土默特首領忘記了神聖的儀式,他們單膝跪地,雙手擂擊著地面,發出一陣陣怒吼。
那是蒙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憤怒。這聲節整齊而單調,卻幾乎撼動了巍峨的大青山。
聲節一浪高過一浪,沖激著高台。
公主的鑾駕在夜色中匆匆離去,越行越遠。
十二土默特首領的目光都聚集在俺達汗身上,只要他一聲令下,他們便會衝上去,將這個侮辱了大汗的刁蠻公主抓住,任憑他處置。
但俺達汗卻佇立在高台上,一動不動,握著喜帕的手發出咯咯輕響。
重劫緩緩起身。
他的手中,托著那張巨大的亡靈之旗,亦是八白室尊嚴的象徵。
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靜靜聆聽神明的指示。
重劫來到俺達汗面前,靜靜凝視著他:「大汗,神聖的梵天說,他受到了羞辱。」
蒙古人猛然爆發出了一陣激烈的嘯聲,他們的心中也充滿了羞辱!
重劫緩緩跪倒,將亡靈之旗托起,淡淡道:「聽說,中原的皇帝若瞧不起外邦之王,就會命人冒充公主,前去和親。有時是最低賤、最粗魯的女奴,他們的史官還會寫下來,當作後世人的笑柄。」
他抬起細長的眸子,注視著俺達汗,微微冷笑:「大汗放棄了不朽的功勳,放棄了三連城的使命和天之可汗的尊嚴,但卻換來這樣的羞辱。那自以為是的懦弱民族,褻瀆了梵天的神諭,褻瀆了您的真誠,也褻瀆了非天之族血脈中的驕傲……」
他抬起頭,直視著俺達汗:「如今,卻用什麼來洗清這羞辱呢?」
俺達汗雙目血紅,緩緩跪倒。
劍,就橫在他身前,還染著他的血。
彷彿一名水紅的女子,對他盈盈淺笑。
卻被鎖閉深宮,與他永遠有緣無份。他是番邦之主,是野蠻人,是史書上的笑柄。無論他互市、和親,都不能改變這一切。
這一刻,他心中的慈憫完全湮沒,回歸為那個冷酷的王者。
他的心中,只有鐵與火,不再有青色的城池。
不再有永恆。
一點點,他抬起頭。血肉感受著纏繞在手指上的白色馬鬃。這梵天祝福的契約已經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在哪裡?
他是否該像個真正的王者,用劍與火去奪取他的女人?
俺達汗的手握緊,纏繞在他手指上的馬鬃蓬然崩裂,紛紛揚揚飄落。
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緊張地盯著他們的大汗。
鏘然龍吟,他猛然將劍掣出。
他緊握那柄劍,讓劍刃一寸寸割破自己的手腕。
那一刻,頷下紅纓震斷,金盔落地,棕色長髮披散下來,緩緩落在他肩上、身上。
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湧起了一陣莫名的驚懼。
王者之怒,伏屍百萬,血流成河。
他們不知道這位曾屠城萬里、滅國無數的大汗,將要已什麼方式發洩狂怒。
劍光凌亂,台上的喜幛和他身上的錦袍被攪成華麗的襤褸。長劍突然脫手而出,釘在高台上,猶自嗡嗡亂顫。
他猛地揮手,汩汩鮮血從腕底割開的創口流出,潑灑向重劫托起的漆黑的亡靈之旗。
王者之血迅速沒入了馬鬃,將描繪著中原疆土的地界完全染紅。
俺達汗一把將旗幟從重劫手中抓起,揮向夜空。
獵獵夜風中,旗幟浴血飛揚,披落在他身上,散開漫天陰霾。
為了迎接這場盛典,他將這面旗拆下,作為給她的聘禮。他曾發誓讓這面旗不再飄揚。但現在……
他雙目赤紅,用力攥緊亡靈旗的邊緣,一字字道:
「蒙古的勇士們,你們的大汗受了侮辱!」
「他的女人被奪走,漢人們希望他像奴隸一樣嚥下這份羞辱!」
「他能嗎?」
他狂烈地怒吼道。
蒙古荒蠻的血脈沸騰起來,他的怒火感染了所有士兵,在草原上熾烈地燃燒起來。他們一齊狂呼道:
「不能!」
俺達汗身軀挺直,看著這與他一起浴血奮戰多年的勇士們。
「你們能嗎?」
主辱臣死。
這麼多年來的征戰,俺答不禁是一位大汗,更是一位兄長。他的威望,即使是今天,仍在塞外草原上廣為流傳著,人民愛戴他,景仰他。
你們能嗎?
「不能!」
幾乎是撕裂般的聲響貫穿大地,所有的兵刃被舉起,直指蒼穹。淒厲激昂的呼嘯聲幾乎淹沒整座草原。
俺達汗雙手舉起,漆黑的亡靈之旗覆蓋在他身上,他就像是第一代非天之王,將帶著無敵的勇士們,用鮮血與穢土,讓這個偽善的世界分崩離析!
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絲恍惚。
漫天紅紗,是她看他的眼眸。
這是她期望的麼?
俺達汗忽然感到一絲刺痛。
他一咬牙,將這些全都自心頭抹去。他厲聲嘯道:
「戰!」
這簡單的字節宛如沉悶的郁雷,轟擊著蒼茫的天宇。轟然一聲,怒放出的歡呼聲幾乎響徹了整個豐州灘。幾乎每個蒙古人都聲嘶力竭,重複著這個字:
「戰!戰!戰!」
千年來,戰爭,幾乎已深深浸染在蒙古人的血脈中,雖然互市為他們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他們仍然更願意用戰爭取得這一切。
戰爭的榮耀照耀著他們,他們期待用一場征服來讓榮譽再度在草原上蔓延。
他們要用千萬人的鮮血,來洗刷大汗的恥辱!
重劫淡淡地笑了。他蒼白的眸子隱藏在白袍後,透出通透如琉璃的光彩。
草原狂躁、暴戾,似乎都與這雙眸子無關。
這雙眸子只是看著一切,一切都會按照他已經劃定的佈局前行。
沒有一絲偏差。
北方,宏偉的三連城隱沒在蒼茫天地之間,彷彿上古得到神明祝福的第一位非天之王,指引著蒙古一族向血與火走下去。
王勳坐在城頭,羽扇綸巾,愁眉苦臉。
他在沉思。
沉思是詩之源頭,但儒將王勳此時卻沒有詩興。他只覺得無比悲傷。
紅泥小火爐依舊燃著,玉林衛依舊那麼寧謐,他依舊是風度翩翩的總兵。但,為什麼,老天對他這麼殘忍呢?軍國大事,為什麼總是沒有他的份呢?
他永遠都是傳小道消息的,為什麼就不能讓他做一次小道消息的主角呢?那是他畢生的理想啊。
他搖了搖頭。城中仍是一片歌舞昇平,他的痛苦是那麼深邃,沒有人能懂得。
他拿起一杯茶,茶已冰冷。不過這對他沒有影響。
失去那麼多糧草,未能親蒞國家大事,對他造成了雙重打擊,讓他食不知味。
他歎著氣,忽然,全身僵住。
一股濃黑的烽煙正從地平線上燃起。
他猛地放下杯子,風一般奔下城樓。
城樓下,永遠拴著一匹馬。那是王勳用三千兩銀子買來的,馬上永遠裝著九斤乾糧、十一張全國通兌的銀票,一壺清水。
他一言不發,翻身上馬,打馬狂奔。
一陣風吹過,滿空煙塵頓起。玉林衛中的軍民,忽然感到一陣壓抑式的心慌。他們全都停下了手頭上做的事,慌亂地張望著。
城頭上的哨兵突然淒厲地叫了起來:
「蒙古人打過來了!蒙古人打過來了!」
城中頓時一片大亂,所有的人,不管是士兵還是平民,全都將手中的東西一拋,慌亂地向家裡奔去。他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趕緊收拾最值錢的東西,逃!
煙塵,在這一刻達到最濃。
一團巨大的黑影驟然在空中出現,一聲暴響,玉林衛的城門被轟成碎片,黑壓壓的蒙古騎兵狂湧而入。
殺戮,在這一刻開始。
戰爭,一旦開始,就絕無憐憫。
騎兵彷彿一團戰雲,滾過玉林衛的城池。他們瘋狂地斬殺著每一個活物,如刈草木,雞犬不留。
鮮血,染紅了如雪刀刃,染紅了青蒼的大地。
一個時辰之後,火光沖天而起,宣佈這座城市已成為一座死城。
沒有一個活口留下,只有功勳,與戰利品。
蒙古騎兵狂流一般沒過玉林衛,向前湧去。他們絕不做任何停留,一旦殺盡之後,就第一時間衝向下一座城池。因為,他們知道,會有專門的部隊將他們的戰利品運往草原。等凱旋之後,他們將從大汗手中接過屬於他們的戰利品,絕不少一件。
狂烈的馬蹄聲撼動著每一個人的心!
王勳心急火燎地奔馳著。他總是嫌那匹價值三千兩白銀的馬不夠快,毫不憐惜地鞭打著。
突然,他狂笑了起來。
這次,他總算是親身經歷了國家大事,再沒有比這個更大的了!
王勳只感到自己的心臟都快被顛簸出了胸腔。當他看到長城那巍峨的城牆時,他才鬆弛了下來。他幾乎是尖叫著衝入了長城。
「快!快關城門!快發狼煙!蒙古人打過來了!」
他一陣風般竄入了城門,敦促著守城之人。
「淡定。」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響起來。
這不是他的口頭禪麼?怎麼會在這裡聽到?
王勳一愕,就見海棠花樹下,紅泥小火爐正燃得旺。一襲大紅袍蜷縮在爐邊,留著極長指甲的手,緩緩托起了一隻茶杯。
太監那特殊質感的聲音再度響起:「你是哪裡來的?在這裡吵些什麼?」
王勳一驚,這名太監名義上為監軍,其實才是鎮守長城的最高統帥,那自然不是他能夠得罪的。本來依照規矩,他必須要下馬,跪著參見此人。但王勳無論如何都不敢跳下馬來,他急聲道:「蒙古人打過來了!真的!」
太監哈哈一笑:「蒙古人打過來?十年前他們不打,三年前他們不打,現在怎麼可能打過來?你放心好了,他們只是打秋圍,抓點雞啊鴨的就回去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過了這裡就是天子腳下,我大明皇恩浩蕩,小小俺達豈敢冒犯?來來,過來喝一杯茶,趕緊回去吧。」
王勳給他說的也有些猶豫。他遲疑著,搔了搔頭。
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
太監尖銳的目光盯著他,不住冷笑。明朝太監權柄極大,王勳倒是不敢得罪。他裝出滿面笑容,正想說兩句挽回顏面的話,突然,一團漆黑之極的東西倏然劃破長空,轟然擊在城牆之上。頓時,整座長城似乎都搖晃了起來。太監也顧不得紅泥小火爐,吃驚地跳了起來。
王勳臉色大變,低頭催馬,瘋狂一般向京師方向狂奔而去。
長城之上,守城的士兵發出一陣淒厲的尖嘯:
「蒙古人打過來啦!蒙古人打過來啦!」
太監瘋狂地衝上城牆,就見幾十里內,都是黑壓壓的騎兵。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暈倒在地上。
大明士兵們也顧不上管他,慌亂地關著城門,一面準備兵刃,一面準備狼煙。大明與蒙古雖然連年交戰,但甚少打到長城來。明軍守將多年不戰,已有些懈怠。加之嘉靖帝好道術,自言有神將守國,蒙古兵不敢來攻打。士兵習於此論,守備力量未免有些鬆散。此時一旦倉促臨戰,立時有些手忙腳亂。
蒙古騎兵卻在這瞬息之間,已迫近長城之下。長城除了是道守禦之城外,還有個極大的優勢就是它的城牆上有極寬的通道,一處受到攻擊,別處士兵可迅速增援。但這次,卻無兵支援,因為蒙古騎兵黑壓壓的漫山遍野,幾十里內都是,向長城發動猛攻。
十萬騎兵,披掛著最精良的戰甲,幾乎無法抵禦,只能依靠長城阻擋他們。但這次卻出乎大明守兵的意料,只見許多騎兵下馬,將馬上馱著之物卸下,頃刻間組成了無數攻城車與投石機,甚至雲梯、箭樓等物,瘋狂地向長城展開了衝擊。漫天箭雨,沖刷著這座古老的城牆。
又過了片刻,猛烈的炮轟聲狂響而起,帶著熾烈的火光,砸在城牆上。三連城的鑄造之術果然天下無雙,紅衣大炮這等粗蠢之物,竟也被分解開,化為幾十斤一塊的部件,分裝於不同的馬匹上。行軍時,絲毫不影響戰馬狂奔的速度,而一旦需要,幾十匹馬上的部件合起來,立即便能啟動炮轟。
幾乎每匹戰馬上都負著這樣的部件,同一件戰爭機械的騎兵們組成一個小分隊,由一位隊長指揮。他們早在白銀城中練習熟稔,作戰、轉移時互相協作,絕不遠離。裝卸之術精熟無比,片刻就能組解。
而明朝邊防則顯得極為被動。由於沒有援兵,每處炮樓只有幾十位守兵,哪裡架得住如此猛烈的攻擊?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幾處城牆就被攻破,蒙古騎兵潮水般湧了進去。
這道費了無數人力建造的城牆一旦被突破,就一文不值。絕大多數的騎兵一刻都不停留,向著南方奔去。少數的精兵留了下來,展開屠戮。
戰火,在蒼穹與大地上裂開熾烈的痕跡,迅速向南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