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城門,就在俺達汗的面前。
屍體紛紛如雨,不住落下,那座城門在攻殺之下,逐漸敝敗不堪。
攻破這座城,他即將開啟如成吉思汗一般的功勳,讓非天一族的榮耀寫滿大地。但俺達汗覺不到絲毫歡喜,他心中只有仇恨。
刻骨的仇恨促使他將眼前的一切全都撕成粉末。
不惜化為修羅,化為劫火,將這一切燒盡。
他一步步,向城門走去。他的軍隊,正一步步逼近城裡,腥風血雨,將一直將這座城淹沒,直達那罪惡最深處的淵藪。
數萬支羽箭、上百架黑鐵戰車、數十尊紅衣大炮同時對準了這扇城門。
箭頭密密麻麻,閃耀著冷光,宛如夜晚劃過天幕的流星之雨,每一顆亮起,都代表生命的隕落。
戰車甲冑煌煌,整齊羅列著,宛如被戰鼓喚醒的上古的巨獸,每一次抬頭,都要發出震天的嘶嘯。
炮口漆黑森嚴,殘煙裊裊,宛如傳說中殤谷盡頭的噴火毒龍,每一次張口,都噴出炙熱的渴欲,要飲盡人血才得安息!
這一刻,連廝殺之聲也暫時寂靜。這曲慘烈的戰之樂章,以戰鼓為符節、以刀弓為樂器,在血肉上敲響金石之聲、在骸骨上劃破絲竹之響,已經奏到了最後的章節。
只待他一聲令下,天地間將同時震響毀滅的音符,迎來一場鮮血的狂歡!
突然,腥鹹的風中傳來一聲吱呀輕響,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一線。
——竟是明朝軍隊主動打開了城門。
俺達汗冷笑,舉起手。
無論從城門中出來的是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座城池的命運。
即便是十萬大軍,即便是諸天神魔,即便是白旗降表,也不會讓他有半分猶豫。他只要輕輕揮手,下令將這一切化為劫灰。
突然,城門四周的蒙古兵發出一陣驚噫聲。
夕陽的垂照下,一襲紅衣,踏著滿地血泊,千里焦土,緩緩向他走來。
俺達汗的心禁不住狂烈地跳了起來,那水紅色,宛如末世唯一的救贖,讓他忍不住瘋狂地舞動雙手,厲聲道:
「住手!」
沉悶的戰鼓驟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清越的鑼聲。城頭上鏖戰的蒙古兵睜著血紅的雙目,列著整齊的隊形,撤開一丈。他們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城牆上,宛如一道鐵血長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大明士兵們慌亂地四顧著,卻不敢貿然衝上來廝殺。
俺達汗雙目緊緊盯在那襲紅衣上,忍不住跨上一步。
相思隔著漫天風塵、遍地血色,靜靜地凝視著他。
凌亂的華服一如不被救贖的罪孽,掩蓋在亡靈之旗下。他長髮披散,滿身血穢,站在十萬大軍前,化身為抗逆諸神的非天之王,不惜將整個大地都化為修羅戰場。
他不是那個仁慈的大汗麼?為了天下蒼生,脫下甲冑,擊響祭告天地的皮鼓,祝願蒙漢兩族永享和平。
為何,卻又造這麼多殺孽?
相思眼角淚痕宛然,如紅蓮蕊上的一滴朝露,緩緩劃過她的面頰。
她抬起頭,怔怔注視著他,蒼白的臉上滿是痛楚:
「為什麼要這樣?」
俺達汗看著她,眼中也有同樣的痛,他嘶聲道:「為你。」
相思的心一陣抽搐。
數月以來,她為了荒城日夜操勞,卻沒有注意到,俺達汗看她的目光已起了變化。那個不惜屠城滅國、建立不朽功勳的蒙古可汗,漸漸放下了殺戮的刀弓。
她本以為,這只是對蒼生的大愛,卻沒有想到,那顆王者的心,是因為有了她才變得柔軟。一旦失去了她,便會重新化身為魔,以鮮血與戰火焚盡大地,絕不會休止。
她緊緊咬住嘴唇,輕聲道:「放過他們吧,他們沒有騙你,和親的是真正的永樂公主……」
沒有等她說下去,俺達汗已暴虐地打斷道:「不,你才是我的公主。」
相思垂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目光:「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俺達汗決然道:「我不管你是誰,跟我走。」
相思霍然抬起頭:「我不能……」
俺達汗有些煩躁:「為什麼?」
她臉上浮起一縷蒼白而苦澀的笑。數月以來,因為她的不忍,傷害了太多人。這一次,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如果要痛,那便一次痛到了斷。
她抬起手,輕輕放在胸前,一字字道:「因為此心早已許諾,便請大汗了斷此念!」
俺達汗的燥怒突然凝固,久久注視著她。
他興兵十萬,千里急襲,僅僅十日,便已兵臨帝都。如今赤地萬里,屍橫遍野,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聽她說這一句麼?
早已許諾?
俺達汗微微冷笑,她還是看低了他啊,這些不過是她在俗世中遇到的迷惑,他又怎會在意?她是一朵五月的新蓮,只有在王者的庇護下,才會盡情綻放。
俺達汗輕輕揮手,彷彿揮去夕陽外的一抹浮云:「跟我走。或者,屠城。」
他手指處,漫天陣雲翻滾,十萬大軍甲冑盡皆染血,列開層層戰陣。宛如傳說中的修羅一族的魔軍,撕裂了地獄,蜂擁而出,踏著遍地屍骸與熱血,佈滿了三界大地。
「唰」的一聲輕響。
寒光熠熠的羽箭、余煙繚繞的炮口、巨獸般蹲伏的戰車,便在他這輕輕一指之下抬起,齊齊對準城門。
——跟我走,或者屠城。
他的語氣那麼篤定,彷彿在宣佈這個城池的命運,絕不容商議。
相思看著他,臉上浮起憔悴而淒傷的笑:「不,你不會。」
她的聲音無比溫柔卻又無比堅決,讓俺達汗不禁一震。
她踏著遍地鮮血,一步步向他走來,哀婉的聲音在腥鹹的陣雲中輕輕振響:
「因為大汗說過,要建造一座永恆的城池。」
「請大汗認真想一想,開啟互市、上表和親,到底是為了什麼?」
「只是為了一個女子,還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蒙漢兩族永享和平,為了大汗的子民永遠自由富足?」
「不!」
俺達汗怒然打斷了她的話。
是的,是為了天下蒼生,是為了兩族和平。最初他答應她的建議,本沒有任何私心,但正是她一次次盈盈訴說,替他解答了王者的疑惑。
是她,讓他的目光從王者的功勳、殺戮的威嚴中抬起,看到天空的寧靜,人民的自由,城市的富足。
俺達汗抬頭,望向正在漆黑陣雲中戰慄的京城,也望向更遙遠的北方天穹。那裡,佇立著神跡一般的三連之城,也佇立著她建立的荒城。
他真心希望將她留在身邊。因為他能保護這朵新蓮自由綻放,也因為她能給整個草原、也給他帶來那一抹水紅的柔情。
他相信,他和她親手締造的傳說,將在所有人心中,代代流傳,比王昭君的故事,還要動人;她和他建立的城池,將在無盡歲月中屹立不倒,比三連城的功績,還要偉大。
但,這一切,若沒有她,又有什麼意義?
若沒有她,他將如天下蒼生何?
她怎麼可以丟下他,讓他一個人去做蒼生的王!
俺達汗緩緩道:「如今,所有的城池,都在你一念之間。」
「不,」相思看著他,輕輕搖頭,她溫柔的聲音是那麼堅決。
一字字,如振金石:「這座城池,在你心中!」
俺達汗一震。
她在他面前止步,輕輕道:「這一刻……哪怕僅僅是這一刻……請大汗放下為王的尊嚴,放下戰爭的功勳……」
「也放下我。」她纖柔而蒼白的手輕輕伸出,穿過了那張亡靈之旗,穿過了他破碎的錦袍上,撫在他跳動的胸前:
「聆聽一下自己的心。」
緩緩地,她的手指輕輕張開,彷彿展開了一朵溫婉的蓮。
俺達汗全身巨震,看著這朵蓮一寸寸從他胸前抬起,張向虛空。
纖柔的指間彷彿一無所有,卻又彷彿握住了整個世界:
「也傾聽一下,所有人的心。」
天地無語,萬籟寂寂。
只有她溫婉的聲音撥響風的琴弦,代天地萬物作答:
「只有建立在人心上的功勳,才是永恆的。」
俺達汗猝然合眼。
是的,在那一刻,他聽到她的聲音在天地間迴響,一如滿地碧血、無數亡魂的淒聲訴說:只有建立在人心上的功勳,才是永恆的。
他的目光落在滿城骸骨,遍地斷箭上,心中不禁一痛,數日來燒灼心靈的憤怒之火漸漸消散,重新歸於清明。
然後,他看到了,伏屍數萬,血流成河的慘狀。
這裡邊,也有他的子民啊。
他曾許諾給他們的自由與富足,都因這衝冠一怒,化為焦土。
可如今他該怎麼辦?面前,便是敵國的都城,搖搖欲墜;身後,萬隻羽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不願跟他走,卻要他就此退兵麼?
破城在即,他若就此退走,又如何向那些戰死沙場的戰士交代?又如何向國師重劫交代?
這一次,他無法順從她的祈求!
他咬牙,緩緩搖頭。
相思怔怔地望著他,淚水劃過蒼白的臉頰。這是他第一次拒絕她。
俺達汗看著她,心在緩緩抽搐。
突然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入懷抱。
他的聲音滿是痛苦,用力將她抱緊,沾染鮮血的嘴唇貼在她耳邊,低聲道:「你要我怎麼辦?如今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千里急襲,赤地千里……」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擁抱是那麼用力,幾乎將她單薄的身子揉碎。
每一字,都寫滿了最深邃的王者之痛:「你要我怎麼辦?」
那一刻,他手握千軍萬馬,卻是如此無力。
那一刻,他擁她入懷,卻只感到訣別的蒼涼。
他知道,從那一刻,她不再屬於他。
永遠。
她要他怎麼辦?
相思蒼白的臉上綻開嫣紅的微笑,緩緩抬頭,靜靜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要大汗就此降明,封王受土,永作屏藩!」
她此刻內力已有所恢復,讓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那一句清柔的話語,在寂靜的沙場上久久迴盪。
宛如驚雷。
俺達汗錯愕,重劫震驚,就連大明將士、遠遠督戰的嘉靖帝都是一陣詫異。
蒙古十萬大軍,更是齊齊一聲驚咦。
歸順封王?
他們千里奔襲,來到此處,已經將明朝的有生力量消滅大半,眼看攻破京師、俘虜帝后宗室的良機就在眼前。連她,也不過是這場戰爭最好的戰利品而已。
她卻讓他們的大汗臨陣歸降?
他們偉大的可汗一統北方,揮師南指,十日之間已兵臨京師,為的是橫掃整個世界,贏得成吉思汗一樣不朽的功勳,建立打馬也走不到盡頭的無盡帝國,豈是會臣服於明朝的一頂小小王冠?
她莫不是瘋了麼?
無數雙眼睛直直地盯在她身上,有輕蔑,有敵視、有嘲諷、有仇恨。
俺達汗也在看著她,目中的錯愕逐漸化為暴怒。
她要他歸降?
為了她,他提兵十萬,揮師南下,讓這個世界血流成河,伏屍千里。
她竟要他歸降?歸降這個只十日,就被他兵臨國都的孱弱王朝?
可汗之尊嚴化為怒火,燒灼著他的心,他緊緊握住雙拳,指節都在辟啪作響。
相思輕輕仰起頭,臉上的神色平靜而安寧。
面對著王者之怒,她毫無畏懼。
她逆著他的目光,也逆著所有人的目光,輕輕道:「這場戰爭因我而起,亦會因我終結。」
突然間,一道寒光在兩人間綻開,鮮血四濺。
相思從俺達汗箭囊裡拔出一隻羽箭,反手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俺達汗大驚,本能地揮手阻擋,卻不料她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他的手僅僅在箭尾一觸,已完全來不及改變箭的去向!
蓬然一聲輕響,鋒利的箭頭深深沒入她的身體,濺起大團的鮮血。
俺達汗大驚,將她抱住。他慌亂地撕下衣衫,試圖堵住她的傷口,但無論多麼厚的織錦都被瞬間浸透,流出汩汩的鮮血。
她臉色更加蒼白,卻綻開淡淡的微笑,柔聲道:「既然大汗不願意和親,我便為大汗提出我的第三條建議……」
她輕輕咳嗽:「也是最後一條建議……」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俺達汗心底升起,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他怒然打斷她:「住口!」
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把撕開她的衣領。
他目光只一觸,便已轉開,不忍再看一眼。
箭鏃已完全沒入血肉,鮮血沿著箭羽湧出,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膚上劃出道道嫣紅的河流。
俺達汗征戰疆場多年,自然知道這樣的傷勢意味著什麼。他抬頭望向遠天,深吸一口氣,將逆湧而上的熱淚忍在眼底。
一低頭,卻看到她盈盈祈盼的目光,還和當初一樣,他心中不禁一陣刺痛,痛徹神髓。
何不了她一個心願?
他強忍住痛楚,嘶聲道:「說。」
那一刻,他寧願身入永劫,也要完成她這個願望。
相思吃力地微笑起來,輕聲道:「和親可保一世平安,卻難為萬代之寧靜,只怕大汗百年之後,子孫不肖,狼煙又起……親戚之國,卻要兵戎相見……大汗情何以堪?」
一陣劇烈的痛楚襲來,將她的話打斷。她喘息良久,才艱難地道:「只有封王受土,才能永保安寧……從此,沒有了邊防武備,沒有了烽火狼煙,蒙漢兩地的人民,將在同一個國土上生息、繁衍。他們會彼此通婚,共同生活,使用同樣的工具,享受平等的自由與富足。」
「他們將一同讚歎大汗建立的永恆城池,一起傳頌大汗的不滅功績……」
「直到永遠。」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縷縷飄散在暮風中,幾乎不忍卒聽。
俺達汗再也忍不住,一把擁她入懷:「不要再說了!」他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我不要功勳與城池,只要你能活下去。」
相思笑了,她的笑容被夕陽染紅,透出蓮花般的溫婉。
她伸手,將胸口的箭一點點拔出。
鮮血如花開謝。
俺達汗想要攔住她,卻被她堅定的目光阻止。
她纖細的手指上染滿鮮血,托起那只沾血的羽箭:「就請大汗,許給給所有人……一個無箭的未來。」
她的聲音變得很輕,輕得彷彿是一聲歎息:「也,許給我。」
孱弱的彌留,甚至不能托起一支箭。
何況是未來。
俺達汗伸出雙手,用力握住她的手,也握住那只箭。這一刻,他只想滿天神佛能夠聽到他的祈禱,不要帶走這個女子,不要帶走這朵蓮。
那一刻,彷彿過了千萬年之久。
他接過羽箭,緩緩起身。
俺達汗逆風站立於三軍陣前,棕色的長髮飛揚而起。黑色的亡靈之旗依舊披在他身上,卻被她的鮮血浸透,發出柔和的光芒。
許一個手中無箭的未來。
為天下蒼生,為蒙,為漢。
為了那已經建立的永恆都城,以及一張張幸福的笑臉。
俺達汗彷彿能看到,蒼茫的草原上,飄揚著一張張白色的旗幟,但不是戰旗,而是牧歌之旗。蒙漢人民不再爭殺,他們相互通商、通婚,漢人到蒙古來,蒙人到中原去。香甜的馬奶酒在彼此的手中傳著,爽朗的笑聲是迎接遠客的禮物。在他們手中,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每一座都銘刻著永恆不朽的傳說。
她的傳說。
呯。
羽箭折斷在他手中,發出悲傷的歎息。
一如多日前,折斷在她纖柔的指間。
俺達汗緩緩跪倒,跪倒在那一抹水紅之前。
遙遠的天地盡頭,黃金之城浮於九天之上,彷彿創世之神梵天的慈悲,覆蓋上原野與大地,俯聽著他的誓言。
「蒙漢永為兄弟之邦。願梵天所注視的地方,不再有戰爭。」
俺達汗肅穆行禮,敬拜著心中的神明。
這一刻,他彷彿聽到梵天的歎息,如神明的牧歌,在他心頭永遠傳唱。
這一銘誓,將為天地同紀。
為天下蒼生,許一個手中無箭的未來。
也為你。
俺達汗心中默默存想。
他回過頭,卻看見一縷笑靨在她憔悴的臉上凝聚,如蓮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