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髯客端坐在船頭,躊躇滿志地宣佈:
「困龍計劃開始!」
他伸出的手,彷彿已握住了濃雲緊壓下的畫舫,天下無敵的卓王孫,似乎已如困龍一般,在他的掌握中,無法逃脫。
這個他畢生最大的敵人,他一切失敗的源泉,那已掌握的天下的男子,即將在這片海域上,成為他的囚徒。
真是想一想都讓人無比興奮。
然後,他將以這片海域為起點,再度君臨天下,取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他微微閉上眼睛,幻想著輝煌的一切。
猛然,遙遠的海面上,傳來一陣轟隆的猛炸聲。
就像是一聲春雷,炸碎了他所有的夢想。
虯髯客猛然抬頭,陰雲依舊低低地垂著,天色雖然昏黑得厲害,卻還沒到崩潰的時候。海風中有一絲肅殺之意。
他顧不得隱藏身影,長身而起,鷹隼般的目光穿過銅管,掃過海面!
他突然一聲厲嘯!
春雷炸響之處,正是他的一處重要的基地!
那裡,有他囤積的糧草以及搶掠來的金銀珠寶,此處基地若是被攻陷,等於拔去了他猛虎背上的一雙羽翼!
海風捲動,他的身形已然飛舞而起。他甩手,將千里眼扔到蘭丸手中:
「你知道該怎麼做?」
蘭丸自信地點頭。他雖然只有十七歲,但早就是伊賀谷忍者的頭目。隨倭寇來到中原也已經有兩年了。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顛覆這座畫舫,擒住畫舫上的人。
他相信,這是件很簡單的事。不過是抓一個人而已。
虯髯客有心再囑咐他幾句,張了張口,終於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讓蘭丸太過擔心。
他的身形盤天而起,射向另一艘小舟。內力催動,小舟箭一般飛了出去。春雷陣陣,彷彿陰雲中攪動的雷霆,不住轟響,每一聲,都像是炸在他的心口!
蘭丸模仿著他的樣子,抓起千里眼。這一刻,他不再只是活在黑暗中的忍者頭目,他也有著雄霸天下的氣勢。
但只有一眼,這氣勢卻倏然消失,他臉色慘變!
那只本來緩緩行駛的畫舫,突然在視線中消失。
蘭丸驚呼出聲,急忙吩咐手下全力划動小舟,瘋狂地搜索著畫舫的蹤跡。他知道,若是他無法找到這艘畫舫,無法完成困龍計劃,虯髯客絕不會輕饒過他。所以他一定要找出來!一定!
他俊美的臉因焦急而蒼白,用一連串不清晰的倭語發佈命令,調集所有隱藏在黑暗中的部屬,狂搜這片海域!
但那艘畫舫,就像是完全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緊壓海面的陰雲,終於旋轉起來。
虯髯客站在海風城下,目眥欲裂。
這座城,建築在海島上。海島隱藏在海波深處,若沒有詳細的海圖,絕難發現。這座城建得相當隱秘,從外面看去,只不過是些巨大的礁石,但想要攻進去,卻無比困難。城中屯有幾千人的重兵,個個都是殺人如麻的亡命之徒。
正是這樣的一座城,才足以讓他放心地將糧草和搶來的珍寶放在裡面。
但現在,這座城已幾乎化為平地。
猛烈的炮火幾乎將整座城夷平,作為城牆的巨礁們被轟的七零八落,有些滾到了海中,有些滾進了城裡,反而將他事先設好的機關全都碾碎。大部分的士兵根本不是死在炮火下,而是被這些巨礁碾死的。
究竟是誰,竟然能看破他這座城的唯一弱點,趁他不在的時候將城轟破?
他咬著牙,緩緩走在海風城的廢墟裡。
糧草全部化為灰泥,這使他在以下的歲月裡,不得不考慮手下的吃飯問題。珍寶全都被搬走了,這使他過去幾個月裡的努力,幾乎全部化為烏有。
虯髯客仰天,發出一聲怒吼。
彷彿回應他一般,霹靂一聲怒響,傾盆大雨,終於狂瀉而下。
巨大的神鰲船停泊在鎮海城外,楊繼盛臉上寫滿了驚愕。
黃衣使者徐步走下船來,跟在他身後的,是整齊的鐵劍門的士兵。每兩個士兵推著一輛推車,緩緩在大雨中走入營門。
手推車上,滿滿當當地堆滿了各種大口袋。有些口袋已破了,從破口中露出的,赫然是燦燦的金光。
難道這些口袋中裝著的,竟然是珍寶麼?
一百多名鐵劍門的士兵,推著七十多輛手推車。若是每隻口袋裡都是珍寶,那該有多少?
營門內外的武林豪客們雖然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但這麼多珍寶,卻真是連想都沒有想過!看著雨水狂鞭下的燦燦光芒,一時都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黃衣使者徐步走到楊逸之面前,突然筆直跪了下去,細聲道。
「大明總兵,獻俘於天下兵馬大元帥!」
第一滴雨水打在海面時,銅鼓已然有一半沒入水中。
秋璇歎著氣,坐在銅鼓邊沿上。修長的雙腿垂在水面上方,隨著海風輕輕搖晃著,夭紅的裙裾已被海水沾濕。她看著天上的陰雲,歎著氣,卻沒有絲毫擔心的樣子。
似乎就算是真的沉到海底,她也無所謂。
銅鼓之旁,鯊魚們被悶塞的海風鼓動著,瘋狂地圍著銅鼓旋游,不時將頭探出海面,衝著兩人呲出尖利的牙齒。不難想像,只要他們一落入水中,這些鯊魚就會蜂擁而上,將他們撕成碎片。
郭敖一直不言、不動,似乎在等待著,看秋璇還能出什麼詭計。此時,他終於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來:「閉上眼。」
秋璇美眸轉了轉,聽話地閉上了眼。
一陣風聲,像是蕭管般吹過了海面。
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郭敖淡淡道:「睜開吧。」
秋璇睜開眼睛,就見郭敖身上濺滿了鮮血,他手上提著幾張不知什麼的皮。銅鼓四周的海面,全都被鮮血染紅。海風鼓動,血腥氣淡淡蒸起,就像是苗疆裡的桃花瘴。幾截赤紅的屍骸浸在血水中,猙獰的長牙依舊,卻沒有了絲毫生機。
郭敖手中提著的,赫然是鯊魚皮!
秋璇怔了怔,第一次,沒有再喝她的酒。
她歎息一聲,抬起衣袖遮在額前:「我……我還是閉上眼睛吧。」
她真的再又閉上了眼睛。
銅鼓在慢慢升起。當升到不能再升的時候,她才睜開雙眼。只見郭敖已經用鯊魚皮將銅鼓身上的洞全都堵住,另一張鯊魚皮被他結成一個大兜,將銅鼓內的水全都舀了出去。現在的銅鼓又重新浮在海面,就像一間浮在海上的房子。
刺鼻的血腥氣,也因為海風的鼓動淡了下去。死去的鯊魚,被蜂擁而至的同類撕成碎片,吞吃淨盡。大海的無情在這一刻顯現無遺,方纔還是海上的霸主,此時已變成別人腹中的食物。
秋璇搬開獸鈕,向銅鼓內看了一眼,歎息道:「沒想到你這麼細心,不但將水舀乾淨,還擦了一遍。為什麼你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壞人,卻總是做壞事呢?」
她說著躬身鑽了進去,靠著鼓壁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就像是依在她的海棠花樹下。她抬頭打量著這個一丈見方的小小空間,歎息道:「小雖然小,倒還乾淨,要是我那只貴妃榻帶來就好了……」
郭敖沒有答話,也沒有跟她進去,而是盤膝在鼓面上坐下,面色無比鄭重。
大海之上,在這一刻變成漆黑。猛烈的狂風陡然捲起,將緊壓在頭頂上的濃雲猛地撕開。
暴雨在這一瞬間傾盆而下,狂轟在郭敖身上。
郭敖身上淡淡的精光一閃,左手倏然探出。
海,像是在這一刻被掀翻了一般,巨浪轟然捲起,掀起三四丈高,幾千萬鈞的力量宛如上古洪荒巨人的手掌,猛然向著銅鼓拍了下來!
劍光,也在這一瞬間閃起,游龍一般竄入了巨浪之中。
巨浪被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恰好穿過銅鼓,甩在了海面上。
頓時像是天崩地裂一般,海水洪濤怒起,將銅鼓一下子掀到了幾十丈的高處!
郭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緊眼前的巨浪。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這隻銅鼓沉下去。
無論如何!
蘭丸臉色陰沉得發青。
洪濤怒發,小艇宛如一片稻葉,在海面上捲起來,又沉下去。他知道,小艇隨時都可能被狂浪擊成碎片,但他不敢退、不敢逃!
他知道,自己必定要找到那艘畫舫,必定要擒住畫舫中的人!
否則,他必將會面對虯髯客的震怒。
就算他是伊賀忍者的頭目,就算他自追隨虯髯客以來深得寵幸,也絕不敢觸怒那人。
好在他有足夠多的手段,在這片大海上施展。他的聰慧,他的修為,都是令人震驚的存在,他是個天才!
一百七十六名伊賀谷忍者在他的指派下,施展出各種忍術,在大海上穿梭著。蘭丸俊美的臉龐在漆黑的風浪中若隱若現,神色卻深沉得可怕。
他從袖中掏出一把五色小旗,迅速調遣著。片刻間,海鷗,海豹,甚至魚、蟲、風、水都被徵召調集,助他窮搜海上。
終於,一名上忍跪倒在他身前,遍身浴水,喘著氣秉報道:
「主上,我們找到了。」
蘭丸大喜,被冠以天才之名的他,怎會出錯?怎會失敗?他,就是忍者的榮耀,就是武士道的尊嚴!他,只要領受了命令,就一定會完成!
小艇在上忍的指揮下,箭一般竄出。空中,忍者踏著海鷗疾行;水裡,忍者騎著飛魚奔走;身後,忍者化為霧,化為光,寸步不離。全日本最天才的少年蘭丸,率領著伊賀最精銳的力量,橫掃過海面。
卻倏然停止。
海面上,暴風雨肆虐的正中心,一艘畫舫在緩緩前行。
這艘畫舫,不愧是人類智慧與心血的結晶,就連這麼大的風暴都無法摧毀它,它航行在狂怒的海面上,竟然還是那麼安穩。
獨特的船身,機關催動的航行,甚至船頭龍骨之上,還雕刻著華音閣主專屬的紋飾。這一切都提醒蘭丸,這就是他要找的目標。他的眼睛從來沒有欺騙過他——這就是虯髯客要找的畫舫。
蘭丸輕輕抬手,示意停步。
他腦海中回憶起虯髯客鄭重的眼神。能夠讓虯髯客如此鄭重對待的對手,一定非同小可。雖然身邊有整座伊賀谷最精銳的力量相助,他仍不敢造次。
他是天才的領導者,絕不會輕易用部下的性命冒險,何況,他俊美的面容可不能受到任何的損傷。
忍者們接到命令,在暴雨中消失。海鷗,飛魚,海豹,紛紛散去。彷彿只有那一艘畫舫留下。
蘭丸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早就準備好的絹扇。
儒將,都是搖著扇子戰鬥的。
鄉下的武士才那麼崇仰武士刀。
但他立即就將絹扇收了起來——風太大了。
這讓他稍微有點不快,但隨即就想起該做正事了。他咳嗽一聲,壓低了嗓音:
「十二天將!」
十二隻漆黑的雕在他身邊出現。這些雕都是從西藏深山中求來的異種,翅膀伸開,幾乎有一丈多長。每隻雕都經過了精良的訓練,實力之強,絕不亞於任何上忍。而且靈慧無比,幾乎與蘭丸靈犀相通,是蘭丸最信賴的戰鬥力。
隨著蘭丸的手勢,十二天將悄無聲息地展開翅膀,穿透了風雨。
它們飛過畫舫,卻沒有停留。
淡淡的灰霧,隨著他們的身形出現,盤旋在一起,將畫舫籠罩住。這種灰霧,只有伊賀谷最機密的《忍術秘典》中才有記載,只有蘭丸等極少數人才知道怎麼製作。無論武功多高之人,只要吸入一口,就會全身酥軟,再也無法動彈。就算有了防備,不呼吸,毒氣也會透過皮膚傳進身體裡,防不勝防。
狂暴的風雨,也無法吹散這團灰霧。它就宛如黑暗中惡魔灰色的眼眸,直直凝視著眼前的獵物,隨時要將之吞噬。
蘭丸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四海龍王!」
墨黑的大海突然鼓動了起來,四條無比巨大的身軀猛然出現。那赫然是四條大蛇,每一條都有甕般粗細,昂頭無聲地嘶嘯了一聲,轉身鑽入了海中。
遠處的畫舫,猛然顫抖了一下,被巨蛇拖入了海下。
冰冷的海水剎那間灌入了畫舫中,無論誰在裡面,都立即會浸入水中。十成的武功,只怕只剩一半。
蘭丸嘴角的笑意更濃。
「天羅地網。」
消失的忍者們倏然出現,重新踏著海鷗、飛魚而來。他們急速而整齊地交叉前行,越過畫舫。他們每個人手中都執著一根繩子,瞬息之間,已將畫舫緊緊縛住。
這絕不是普通的繩子,是用精鋼跟冰蠶絲混合織成的,上面有細細的齒紋。就連日本國最負盛名的刀匠所鍛造的太刀,都不可能將它斬斷。
蘭丸做了最後一個手勢。
忍者們用力,收緊繩索。繩索上的齒紋緩緩蠕動著,尖銳的齒咬進了畫舫的船體內。每一個忍者的方位都做了精確的計算,他們手中的繩子組成的天羅地網,恰好將整座畫舫全都交織住,只留下一個個巴掌大小的網孔。這樣的網孔,是絕不可能鑽出人的。齒紋咬嚙著,緩緩地將船體解碎,從網孔中散了下來。
一百七十六名忍者全都全神貫注,天羅地網越收越小。
十二天將不住抖動翅膀,將灰霧灑下。四海龍王在天羅地網外游動著,無聲地咆哮。
當畫舫全都被磨碎之後,畫舫中的人,將再也無法逃脫。
這,是個死局。
一定會抓到獵物的死局。
蘭丸嘴角的微笑,綻放到最盛。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又將絹扇拿出來了。
做儒將這種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感覺,簡直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