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座海底洞府崩塌,染滿鮮血的佛陀臉上已不再微笑,只能靜默。
卓王孫臉上顯出一絲怒容,他已厭倦了這無休止的佛本生故事,厭倦了那些羽衣人不知所云的求告,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
他身子飄然而起,十二道劍氣如飛龍夭矯,直貫而下。
他知道,劍氣觸及崖壁的瞬間,必將這一切瓦解、埋葬。而他將乘著海上的仙路,走向下一處洞府。
他需要盡早找到南海觀音,盡早找到小鸞。他不能讓小鸞成為天平那端的鴿子。
絕不能。
劍氣縱橫中,卓王孫悠悠歎息,滿目寥落。
突然,腳下一陣剛猛的力道湧起!
卓王孫身在半空中,正是舊力將盡,新力未出之時。他的劍氣剛剛宣洩,這一瞬間,劍氣就算能再度凝聚,也已弱了很多。
那股力道,顯然對他的武功極為熟知,迸發的時機恰到好處。剎那之間,已帶著令山川崩倒的狂猛霸氣橫掃整個洞府。轟然巨響中,佛陀之像碎成千萬片,一拳帶著茫茫紫氣,向卓王孫怒襲而來!
卓王孫眉峰驟然一凝,這一拳,威力更甚於他所想像!
如果是別人,必已在這一拳之下殞命,但卓王孫畢竟是卓王孫,倏然向漫空碎屑踏下。他的身子藉著這一踏之力,迅捷無倫地向空中怒射!
但這一拳威力實在巨大,而且攻其不備,在卓王孫最大意、最寥落、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出手。
這一擊,實有必殺的威力!
整個洞府,都被悶塞的拳威充滿,第一次,卓王孫竟然嘗到了血的味道!
諸天血碎,儘是佛陀石像爆散後的粉末,每片粉末上,都沾著羽衣老者的血。一股紫氣在血末中飛揚,竟硬生生地將滿空碎屑重新凝結成一尊佛首,化為擊向卓王孫的重拳。
就算是卓王孫,也無法躲開這一拳!
卓王孫目中閃出一絲冷冽的光。
他已知道,出手的是誰。
此人出手,選的又是自己最弱的一刻,這一拳,絕沒有那麼好躲。
龍吟聲中,劍氣陡顯。那是卓王孫最後凝聚出的劍威。
劍威破空,令倉促凝聚起來的佛首頓時破開道道裂紋。
這一拳,必將重創卓王孫。
這一劍,卻也將重創對手!
沖天豪笑響起,拳威陡然強了一倍有餘,如毒蛇一般緊緊追咬著卓王孫。為了這一拳,他足足等了三年。這一拳,必須要中!
兩敗俱傷的結局,無可避免。
突然,一陣沉悶的雷聲在頭上響起,碎屑凝聚的佛像,頓時消散。海水猛烈倒灌,巨大的海底洞府在瞬間瓦解。
轟然巨響,如天地崩催。
茫茫紫氣帶起的拳威,在觸及卓王孫之前,竟被一塊巨大的落石擋住!
那塊落石駭然正是從洞府頂端坍塌的巖礁!
石塊巨大,竟足足有一丈見方,宛如一座小山,從數十米的高空急墜而下,威力又豈是人力可以抗衡!
紫氣崩散,洞府中石屑橫飛,攪成渾茫一片,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縱然以這一拳之威,仍無法完全消解那落石的力道,落石只略略更改了方向,墜向一旁,將地底砸出一個巨大的深坑。
紫氣一頓,一聲怒喝傳來,剛猛的影子沖天而起。
虯髯客。
他震駭地看著海面。
十二艘紅衣大炮,正轟隆隆地向這邊開著火,蘭丸正一臉興奮,對他大叫大嚷,那些神鰲船見他突然出現,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暫時停住了炮火。
虯髯客轉身。
卓王孫衣劍蕭然,臉上似笑非笑,冷冷地看著他。
他苦心籌劃,在卓王孫防備最脆弱之時施加的暗殺,竟然被這幾枚炮彈莫名其妙地破解了。
如果炮彈早一些打過來,卓王孫必定會分神。
如果炮彈晚一些打過來,他的偷襲已經得手。
無論哪種情況,卓王孫都必死不可。但現在,他卻連卓王孫一根頭髮都沒有傷到。
虯髯客望向蒼天。
莫非這就是天意?
卓王孫身子緩緩落下,目中充滿了譏嘲。
「王爺。」
三年不見,他仍然喜歡用這個稱呼來叫他。
虯髯客默然。這個稱呼,已經很久沒有人對他說了。
他似乎想起了他手握天下兵馬,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威風。但此時,都已變成了鏡花水月。
不錯,那時候,他官拜天下兵馬大元帥,人人稱他為吳越王。
而今,不過是海上一草寇而已。
機關算盡,卻是一事無成。
他目光凌冽地看著卓王孫。這片海,是那麼寒冷。
「要殺我嗎?」
卓王孫緩緩搖了搖頭,目光卻投向遠方。
水紋澹蕩,一朵朵蓮花從海波深處浮起,在他面前組成一座橋,筆直地向南海延伸過去。
前方,便是神仙洞府,不由凡人通過。
卓王孫舉步向浮橋中走去,再不回頭。
「殺你的人,已經來了。」
虯髯客回首。旌旗蔽天。
十二神鰲船緩緩航行,將這座礁石全部圍了起來。神鰲船後,是上百艘戰艦。蘭丸逃走後,飛雲城迅速被攻佔。楊繼盛率領三千士兵善後,楊逸之、黃衣使者督率著其餘的戰艦,追襲而至。
海風勁急,吹動著虯髯客的衣袖獵獵作響,他一時靜默不語。
他已被團團圍住。
楊逸之望著他,面上露出一絲驚容。
「王爺?」
虯髯客雖早有準備,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嘴角仍然忍不住微微抽搐。這是今日,他第二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稱呼。
從他生平最大的兩個敵人口中。
他淡淡笑了笑:「不錯,我就是昔日的吳越王,今日的虯髯客。」
「昔日虯髯客見唐太宗神采驚人,一見之下,便知自己無法與之爭雄於天下,乃避走扶余國,另成事於海上。我今日不過效仿古人,是以改名虯髯客,不再踏足中原。楊盟主卻不可放我一條生路嗎?」
楊逸之淡淡道:「非我不能放,請王爺為黎民三思。」
虯髯客大笑:「黎民?不能事明主才是黎民最大的不幸!吾乃明主!」
他踏上一步,傲然笑道:「別看你甲兵數萬,戰艦百艘,我可令你頃刻成灰!」
天地風雲倏然變幻,似乎隨著他這句豪語而震驚。
虯髯客厲聲道:「旗來!」
蘭丸肅然,恭恭敬敬地將紫旗奉上。虯髯客冷笑道:「此乃南海觀音親賜的兜率紫火旗,一旦舞動,龍火上卷,一切皆為劫灰。我授此旗,還未曾施展過。今日就拿你大明官兵,來祭此旗。」
說著,他猛然將旗一舉,在空中烈烈展開!
楊逸之猛然想起,飛雲城頭,蘭丸用此旗召喚出無數海中伏兵,自爆攻擊戰艦,令幾十艘堅固的戰艦頃刻沉沒。這面兜率紫火旗的威力當真非同小可!
他連忙揮手,示意大家戒備。
那些明朝官兵及武林群豪也都憶起方纔的情景,臉色大變,紛紛張起弓箭,只等海波中竄出妖人,立即就萬箭將他洞穿,絕對不能讓他們靠近戰艦!
虯髯客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若是這種防備就能阻止得了兜率紫火旗,南海觀音又怎會親手將它賜給自己。他清晰地記得,南海觀音鄭重地吩咐他,不到危急存亡的關頭,絕對不能施展這桿旗。他的武功有多高,南海觀音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此吩咐,那必然是因為,這桿旗的威力,絕非常人能夠抵擋!
他甚至能想像得出,當海底龍火燒灼在艦船上時,大明官兵所發出的慘叫聲。然後,他將踏著血泊,反敗為勝。只要殲滅這些船隻,他立即就能收拾殘餘,攻下鎮海城。雖然傷亡慘重,但他必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重建根本。
他臉上的笑容充滿了豪邁。
然而,海面上靜悄悄的,什麼都沒有發生。虯髯客跟大明官兵全都緊張地等待著,等待一場災劫的到來。
蘭丸悄悄伸出手,勾了勾虯髯客的衣袖。
「大人……我,我已經用過旗子了。」
虯髯客臉色立即慘變。蘭丸畏縮地躲避著他眼中的怒火,分辨道:「我……我只是想替你打一場勝仗……」
虯髯客目眥欲裂。他恨不得抓過這個廢物,一把將他撕成粉碎。
蘭丸步步後退,一直退到礁石的邊緣:「他們,他們有妖法,怪不得我……」
虯髯客深深吸了口氣。
他爆發出一陣豪笑:「真的是天亡我麼?竟令我倚重如此弄臣!」
蘭丸脆弱的自尊受了傷,叫了起來:「你當年不也被他們打敗過麼!」
虯髯客冷凜凜的目光掃了過來,令蘭丸不由得一窒。虯髯客隨即抬起頭,目注楊逸之:「傳聞盟主風月之劍天下無雙,就連華音閣主也未必能擋得住。我今日修習大風雲掌,自謂頗有所成,就請盟主為我試掌如何?」
說著,他袍袖猛然鼓了起來。海風凌厲,陡然將他雙袖漲大。茫茫紫氣中,虯髯客倏然一聲大喝,身子沖天而起!
掌風龍卷般從他袖中猛然鼓了下來,海面像是被炮彈擊中了一般,巨浪逆卷,直拍四丈餘高!虯髯客雙掌鼓動,真氣催動連天巨浪,向大明戰艦猛然砸下!
大明官兵大吃一驚,沒想到此人功力居然高到了如此境界,竟隱然已與天地合,居然能驅動海濤之力!
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虯髯客如海神一般猛撲而下,帶起丈餘高的巨浪,拍在艦隊之上!
他的身形,已隱沒在風濤之中,就連楊逸之那樣的修為,竟無法鎖定他的所在。楊逸之臉色一沉,將相思護在身後。
只要他在,就沒有人可以傷害她半分。
山海動搖,水如龍吟。
巨大的海嘯漸漸漸止息。所有人都驚訝地發現,這一擊,竟令緊逼的大明艦隊,齊齊後退了整整三丈!所有士兵看著虯髯客的目光,都充滿了驚懼,竟無人再敢靠前。
他彷彿,又恢復了那個執虎符而號令天下的王者,無人敢逆視。
蘭丸幾乎忍不住要鼓起掌來。
紫影閃動,虯髯客依舊淡淡站在礁石上,卻已有了君臨天下的氣概。
他的掌中,瑟縮著一個人。
黃衣使者。
虯髯客方才一掌,不但擊退了大明艦隊,而且成功避開了楊逸之,將黃衣使者擒到手中。
——莫非他早就看出,黃衣使者才是大明軍真正的指揮?
他輕輕抖袖,黃衣使者落在地上。
虯髯客微笑:「公主。」
楊逸之駭然變色。這位黃衣使者,竟然是大明的公主?
這怎麼可能?
黃衣使者抬頭,他的臉色蠟黃,目光遠遠望著他,卻突然露出了一絲調皮之色。
那一刻,楊逸之猛然醒悟,這位「黃衣使者」,必定是永樂公主。
但公主怎會屈尊隱身,來到軍中,或明或暗地幫助他?
若沒有公主,老父楊繼盛必然被當作牛馬對待;若沒有公主,他縱然聚合兩千武林豪客,亦無法對抗倭寇,更不可能取得如此大捷。
為什麼?
虯髯客淡淡道:「你想知道為什麼?」
他笑了笑,手指拂過黃衣使者的臉。一層層的黃粉,在他的掌風中滑落。一張嬌媚而微帶倔強的面孔,出現在眾人面前。大明官兵忍不住一陣驚呼。
楊逸之再無懷疑,那人的確就是永樂公主。
虯髯客悠然道:「盟主可曾記得兩年前,天授村中,曾以一曲《郁倫袍》干謁公主,為父祈命?[1]」
楊逸之自然記得。也正是那一日之後,他為救公主脫困,不惜血戰。但卻陰差陽錯地邂逅了另一位女子,成就一生的傷痛。
怎能忘記?
虯髯客慨歎:「可惜,從那日後,公主就再也無法忘記那個一身落滿桃花的白衣男子。所以,當她躲在井裡,避開蒙古的騎兵後,就來找她的皇叔,詢問男子的下落。」
永樂公主身子輕輕地發抖起來,往日宛如夢魘一樣緊緊縛住了她,令她無法逃脫。她只能看著那個白衣男子,祈求他救救自己。
就像他殺破連營,來救另一位女子一樣。
楊逸之心中一陣觸動。
《郁倫袍》的錚錚之聲,似乎又在他耳邊響起。那時,他沐浴清泉,心無渣滓,以漫天桃花為琴,彈奏一曲《郁倫袍》。不爭,不殺,無忿,無垢。
此後他流落塞外,歷盡磨難,卻忘了這一曲《郁倫袍》從此便響在另一個女子的心間,從未停息。
濁世無情,那彈琴花下的白衣男子,從此便成為她的光芒,是她在鎖閉深宮的日子中,反覆追憶的一段傳奇。
一見良人,誤盡此生。
楊逸之豈能置之不理?
他踏上一步,道:「放了她!」
虯髯客緩緩搖了搖頭:「傳聞盟主的風月之劍天下無雙無對,乃是天上仙人遺落的仙訣,風月一出,必勝敵手。但,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便是數個時辰之內,只能施展一劍。」
他淡淡道:「孟天成。」
茫茫紫霧中,倏然出現了一輪血色的彎月。那不是月,而是刀,冷艷如妖月一樣的刀。孟天成像是一抹妖魂一般,隱在紅月之後,在場之人不乏高手,卻沒有人能看清他是怎麼出現的。
虯髯客緩緩道:「逼盟主大人施展出他的風月之劍。」
孟天成踏上一步,他手上赤紅的光芒突然激烈地旋轉起來!
這是一柄妖刀,此刀一出,必飲鮮血而還。
紅月後的少年,亦是當世傑出的人物,沒有人能在他的捨命一擊下,還能隱藏實力。而一旦施展出那招風月之劍,楊逸之就再也無法對抗虯髯客。
虯髯客嘴角含著一絲冷笑。只要控住了楊逸之,他就可以挾持公主,要挾這些人退兵,誰若不從,便立即格殺!
公主彷彿也預見到了這一幕,搖著頭,閉上了雙眼。
楊逸之與孟天成隔海相對。風濤峻急,在兩人中間炸開。
孟天成赤紅的眸子中卻沒有半分感情。
他隨時都願意捨棄性命,只因他欠虯髯客的恩情,重如泰山。
少年時,他被仇人暗算,慘遭滅門之禍。正是吳越王救了他的性命,十年禮遇,堪比國士。也正是吳越王,讓他娶到了最心愛的女子為妻。
猶記得,數年前的一個中秋之夜,他從王府後花園經過,邂逅了一生中最心愛的女子。那一刻,月色如水,綠衣少女站在桂樹之下,抬頭仰望,彷彿從月宮中偶然墜落的仙子。
後來他才知道,她叫楊靜,兵部尚書楊繼盛唯一的女兒。而那時,他不過是王府中一個校尉,若沒有吳越王的極力促成,他只能永遠仰望那月中的仙子[2]。
士為知己者死。
知遇之恩,只能拿生命來償還。
楊逸之看著他,眸中忽然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
「我不能對你出劍。」
「因為,我知道你是誰。」
孟天成身子猛然一震,眸子霍然抬起,凜凜地盯著楊逸之。卻像一面染血的鏡子,將楊逸之眸中的痛照得那麼明顯。
是的,他知道他是誰。
他和他中間,隔著一個浣花溪頭,永遠守候在窗欞下的女子。
蜀中的天色總是那麼陰沉,她也從來都沒有快樂過。
他和他,或許是她最親的人,卻在海上刀劍相對,要拚個你死我活。
孟天成慘然一笑。他想起了來之前,吳越王對他說過的話。
「這一戰後,你便自由了。」
自由,意味著他可以離開這荒涼的海島,不再過這顛沛流離的生活,不再背負萬千罵名。但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從此便可以回到浣花溪畔,見到那朝思夢想的人兒。
他的面容漸漸冰冷,指間的彎刀泛起肅殺的光芒。如今,他只想將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斬斷,然後返回浣花溪畔的小屋,用力擁她入懷,告訴她,他愛她,他不在乎過去,他只希望看到她的笑。
他不在乎此後會怎樣,也不在乎,她會恨他一生。
他恨自己,在她身邊的時候,總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當他有了說出的勇氣時,卻已和她遠隔天涯。
楊逸之看著他決絕的眸子,眼中浮起無盡的哀傷:「你難道不知道麼?靜兒……她……她已經……」
他無法再說下去,因為他看到,孟天成的眸子,忽然變得漆黑。赤月之刀,鏘然墜落在地上。
礁石被斬裂。
「你……你說什麼?」他怔怔地看著楊逸之,這句話幾乎像是哀求。
楊逸之痛苦地閉上眼睛。他能感受到孟天成心中的痛。
撕心裂肺,刻骨銘心。
正如他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樣。
直到如今,他仍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何況將它重新提起?但,他更不想看著這個深愛著靜兒的少年,繼續在罪孽中沉淪。
於是,他輕輕重複了一次,每一字,都如雙刃之劍,劃傷彼此。
「靜兒……已經去世了。」
淚水,從他眼角墜落。如果不是妹妹已經去世,他又怎會執著地要回到老父身邊?除了他,誰還能盡一點孝道?
孟天成顫抖著,整個大海都彷彿在同他一起顫抖。
他猛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嘯,雙目中流下一串血來。
漆黑的血。
他盯著楊逸之,一字一字地道:「我一直想殺兩個人,但為了不讓靜兒傷心,一直沒有動手,現在,我終於可以了。這兩個人,就是——」
他頓了頓,嘴角也浸出鮮血。
「楊逸之。」
「卓王孫。」
「若不是你們,她又怎會一生悲苦?」
雷霆一般的刀芒,猛然出現。
孟天成手中並沒有刀,但冷冷刀芒,卻從他的掌心中溢出,凝結成一柄漆黑的刀。刀的鋒芒扎破了他的掌心,鮮血順著刀身流淌著。刀形如眸子,鮮血就像是眸中流出的淚。
孟天成淚水紛灑,刀芒倏然飆漲丈餘長,向戰艦怒斬而下!
每一個觀戰的武林豪客,都大驚失色。
因為他們都認識,這是什麼武功。
飛血劍法。武林中最臭名昭著的邪劍。噬骨蝕血,卻能夠令修為陡增兩三倍。
鮮血,不住自孟天成的眼角、唇間、掌心溢出,流淌在刀芒上。刀芒吸噬著他的精氣,越來越燦爛,越來越凌厲。
虯髯客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樣的孟天成,足夠逼出楊逸之的每一分實力。只要風月之劍一出,他隨時可以掌控全局。然後,他將舉天下之力,治好孟天成的傷。
這一戰,他有必勝的把握。
孟天成的悲傷、痛苦凝結在刀芒中,一刀刀劈開海濤,斬碎艦船。
楊逸之步步後退,並不還手。
該如何抵擋,又怎忍心抵擋?
此刻,他又怎能施展出那天下無雙的風月之劍,將他擊敗?
靜兒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不願看到他們兩人血拼。
刀光如血,纏繞著楊逸之的身側劃過,將戰船斬開一道巨大的裂隙,木屑飛濺。
「住手!」隨著一聲輕喝,金色的戰甲從一旁閃身而出,擋在楊逸之身前。
她跨上一步,直面著赤紅的刀鋒。雖然還有一丈的距離,但凌冽的殺氣已如鋼針侵入,刺痛她的肌膚,她卻全然不顧。
她是傀儡,必定要捨身保護主人的安全。
楊逸之驚駭之下,一把將她拉開。只這片刻之間,刀鋒的殺氣已將她的黃金面具劃為兩半。
面具緩緩墜落,露出那如蓮溫婉、卻也如蓮執著的容顏。
孟天成的身子一僵,瘋狂漲大的刀芒,也隨之一窒。
他記得她。
那是荒城的蓮花天女,曾在荒城中,率領著滿城衣不蔽體的流民,一次次擊退蒙古鐵騎的進攻。於今,她正靜靜地站在海波上,直面著他的刀鋒。
孟天成心中一陣顫抖。
「不……我不能殺你……」
他不能向她出手。荒城中,他們不過寥寥數面之緣,他便為了她,毅然去向吳越王求情。為什麼?
就因為,她跟靜兒,是那麼相像麼?
孟天成極力地握緊雙手,刀芒刺破了他的肌膚,更多的血沁出。
他心中卻一片茫然。
靜兒不在了,天荒地老,他該怎麼辦?
他頹然跪倒。
公主覺察到了一絲機會,她趁著虯髯客驚訝的瞬間,厲聲對相思道:
「斬將!」
相思彷彿突然驚醒一般,身子陡然拔起。一丈多長的戰旗揮舞,長長的白旄掃過海波,高高揚起,向虯髯客陡然劈下!
虯髯客一怔,但只瞬間就從驚訝中醒來,雙袖一擺,大風雲掌自下而上,凌空拍出。
狂猛的掌風捲起滔天的海浪,風濤怒嘯聲中,向空中暴擊。相思的身體瞬間被裹在白茫茫的海浪中。掌風激發出雷霆般的威力,向她沖卷而來。也許只要一剎那,就能將她擊碎!
就在這一刻,一道空靈的月色突然出現。相思的身邊,像是盛開了一輪新月,將她的身子輕輕約住,然後燦然下擊。
那抹月色,並不峻急,就像是情人淡淡的眸子。但虯髯客全力擊出的大風雲掌,卻在月色的映照下,冰消瓦解,化成粉末。
浪濤怒卷而下,向虯髯客轟擊而來!
虯髯客大驚,他死都無法相信,他全力擊出的一掌,竟然無法抗衡風月之劍!
這怎麼可能!
他怒,嘯,全力又是一掌!
月光淡淡的,並沒有強,也沒有弱,只是淡淡的照耀在海天之間。潮汐與浪濤,卻在它的映照下變得溫和而落寞。然後倒捲而回,漸漸平息。
這一刻,虯髯客忽然有些失神。
這,難道就是宿命嗎?
蘭丸突然衝了上來,一把抱住他。天才的忍術展開,向茫茫海濤上狂奔。
虯髯客怒叫道:「放開我!你這低賤的沒有廉恥的東西!我就算死,也要死在戰場上!」
蘭丸大叫道:「大人,我們走吧,去找南海觀音去!觀音一定會替我們想辦法的!」
虯髯客:「放開我!」
蘭丸:「不!」
濤聲迅速地將兩人的談話吞沒,一株巨大的樹木在海面上出現,將兩人的去路遮住。樹木極大,枝葉展開,遠達幾十里。無數三足的火鳥在它枝頭跳躍著,不時有載著仙人的戰車馳過。
那是蘭丸為阻擋他們所布下的結界。
楊逸之執起相思的手。
「不管如何,我都要追上他,為你解開傀儡劍氣。」
但到哪裡才能找到吳越王,如何才能逼迫他解開傀儡劍氣,楊逸之卻沒有半點把握。
「我帶你去。我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孟天成望著南海的方向,滿臉都是落寞。飛血劍法的邪毒幾乎燃盡了他全部的生命,現在的他,就像是一隻燃盡了油的燈。
楊逸之無言。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位深情的男子。
「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孟天成回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
「找到王爺的時候,能不能請他用傀儡劍法刺我一劍?」
「我想知道,變成傀儡之後,我會不會還記得靜兒。」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並沒有悲傷。因為他的心已如死灰。
一葉小舟由孟天成駕駛著,載著相思、楊逸之,向南海駛去。楊逸之回望時,天海茫茫,公主正站在礁石上,目送他越行越遠。
見他回頭,公主勉強一笑。
小舟,漸漸在海天一線間消失。
「師父,你說他還會不會回來?」
「唉,公主,我們還是回去吧。」
「不,我要在這裡等,等他回來。」——
[1]事詳《華音流韶·風月連城》。楊繼盛因主張對抗蒙古,得罪權貴,被流放塞外。楊逸之向公主求情,請求釋放其父。不料正遇到蒙古來襲,公主為了脫險,與假扮侍女的相思交換身份。楊逸之感激公主對父親施恩,冒險從千軍萬馬中將公主救走,卻不料救走的是以與公主交換身份的相思。楊逸之與相思情緣自此而始。
[2]楊靜,楊逸之唯一的妹妹,孟天成心愛的女子。事詳《華音流韶·蜀道聞鈴》(附錄在《華音流韶·海之妖》單行冊後)。